男子正是姬锦寒。

到了房间,他把曼疏小心的放在床上,盖好被子。

回身小二准备些清淡的食物,好给曼疏垫胃。

小二接了赏钱,欢喜的去了。房中便只剩下两个人。

曼疏睡着。

病体未愈,又车马劳顿,极大的耗损了她的精神,因此,姬锦寒在她日常服用的药物中加了安神的药材,让她可以多睡,避免元气大量流失。

坐在床畔,看着曼疏平静的睡脸,姬锦寒的心,也是平静的。

她不会知道,在她还不可能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过她了。

彼时,她还不过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娇嫩柔软的一团,包在金色的襁褓中,也是这样睡着,长长的睫毛沾着泪水,仿佛沾惹了露珠的小小花苞。

“泪莹于睫,女孩子若是会哭,懂得哭,就会比较容易幸福。”

那个生了她的女子这样说过。

但是,她到底还是继承了自己母亲的血缘,淡若寒水,炽若野火,倔强的不得了。

曼疏的手随意的放在身边,微微握着拳,纤细的手腕,不盈一握。

姬锦寒轻轻的将她的手一点一点的打开,让自己的手指与她的十指交缠,感受那微凉而柔软的触感。

这只手,曾经小的只能握住他的一根指头,也曾经悍得抓了他的头发拽着重伤的他拖行。

这是一只不会容情的手,沾染过鲜血,也可以毫不犹疑的给他缝合伤口。

听到她出事的时候,不可讳言的,他并不难过,只是有些许的失望。彼时,她不过是一个已经模糊了的影子,相隔了大段空白的时间,让他以为她终究在那个娇贵华美的房间里,长成一个软弱平庸的闺阁女子。

但是,当他借着陆英的事情上月华门,真正见到了她的时候,那些隐隐的印象就全部碎裂了。

这个少女,有着比月光更冷也更寂寞的眼睛。

那样开满蔷薇醺然欲醉的美丽夏夜,因为她的存在,染上了魔性的美,变得冰冷而锐利。

她的温柔只给予对她温柔的人。

她的锋利和她的柔软并存,她真心享受着反击杀戮的快乐,也真心的善待着善待她的人。

看着她,姬锦寒有时候会忍不住自嘲。

自己这样,好像虎嗅蔷薇。

也许一个失手,他就会毁灭了她,但是,他又忍不住想要温柔的珍爱她。

“少主,药煎好了。”岑几乎无声的走进来,轻声说道。

姬锦寒点头,拍拍曼疏的肩膀,将她唤醒。

曼疏张开眼睛。

她其实并未睡熟,只是,她也不能醒来。

姬锦寒手指的温度纠缠着,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脸上,她知道。

她想要挣脱他,却又终于没有动作,只是闭目装睡。

——我叫你曼疏,不是祁安,你还不明白吗?

姬锦寒那日的话还停留在耳朵里,让她忐忑。

她并不害怕他发现自己并不是祁安,因为,就事实而言,她确实是祁安。借尸还魂这种事情,若不是梦一样的亲身经历,连她也不会相信,她不担心这个。

她所担心的是,姬锦寒丢出的诱饵实在太过吸引人。

起初,他的眼睛让她心惊,他对她下毒,将她牵扯下水,让她愤怒。

但是,渐渐的,她知道,一天在这个身体中,就一天无法逃离这个身体的命运,即使没有姬锦寒,她也无法独善其身。

伤害她的,她不怕。她怕的是,真心的温柔。

曼疏垂下眼睛,就着姬锦寒的手喝下酸苦的汤药。

姬锦寒把空掉的碗交给岑,岑随后退出了房间。

两个人之间安静的没有任何对话。姬锦寒看着曼疏没有表情的低垂的脸,只是微笑。他让曼疏躺下来,重新把她的被子盖好,一下一下的拍抚着她。

曼疏不想要这样的温柔,这让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软弱,像个没有防御能力的孩子。但是,姬锦寒手上的温度仿佛可以透过被子传过来。

那样的温暖,让她觉得自己,越发的冰冷。

五十六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五十六ˇ

一株古柳,一条清溪。

日光粼粼的洒落在水面上,偶尔几朵浪花,是鱼儿顽皮的在水中嬉戏。

曼疏惬意的坐在水边,手里拿着钓竿,暖风拂动,十分宜人。

背后,几个刻意压轻的脚步声响起来,曼疏微微一笑,只做没发觉。

忽地,一双热乎乎的小手蒙住了曼疏的眼睛,一个娇软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叫道:“猜猜我是谁?”

曼疏故意想了很久,犹疑道:“小八?”

“不对!”小小的声音很得意。

“那么七七?”

“也不对!”

“那么小九?”

“不对啦——”小小的声音开始不高兴。

“噢,那么一定是一一了。”曼疏笑道。

“不是不是不是啦~~~”呵呵,要哭了。

曼疏忍不住笑,忽然回身,把一个小小软软的身子抱在怀里,“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么可爱,当然是十一了!”

胖胖的小手拿下来,果然是邻家最小的孩子十一。

乌黑的大眼睛还带着要流没有流出来的眼泪,水汪汪的,白白胖胖像个人参娃娃。

周围一阵孩子的欢呼嬉闹,都是十一的哥哥姐姐们。

邻家的杏儿姐姐和衍文大哥十分恩爱,一生就生了这一大群,叫曼疏无限敬佩。

最大的一一已经十四五岁,是个亭亭的豆蔻少女,可以帮着娘亲照看弟妹。

大一点的男孩子们都和父亲去学着种田打猎,只剩下这群毛头,被姐姐看顾着,到处玩闹。

七七和小八是一对双生子,生得极为相似,做什么都在一起,现在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的整个挂在曼疏的肩头。

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玉雪可爱,已经可以预见出将来一定会让周围的小男生抢破头。

十一赖在曼疏怀里,一颗头乱拱,把娘亲帮她扎起的小辫子拱得快要散成个小鸡窝。曼疏笑不可抑地拍拍她的小屁股。

一一抱着小九,站在一旁看着曼疏被妹妹们缠成一团,抿着嘴笑。

曼疏向她招招手,一一靠过来,小九也不甘示弱的从姐姐的怀里爬到曼疏的怀里,和十一抢起地盘。

曼疏极为喜欢这群孩子。

这些被他们娘亲戏称为一窝小猪的小家伙们,个个都聪明讨喜,让人忍不住疼进心里。

一晃眼,搬到这个恬静的小村庄已经这些年了,亲眼看着十一出生,然后长成一个会笑会叫满地跑的娃娃。还记得,她刚刚来到这个时空的时候,也不过是比一一再大一些罢了。

无端的感叹持续不了几秒钟,十一和小九的小手东抓西抓的,抓到了曼疏的腰侧。曼疏的腰侧最怕痒,身子忍不住颤动,笑出声来。十一和小九一见,越发的不老实起来。小八和七七也伸出小小的魔爪。

一一试图去拯救被“酷刑”折磨的曼疏,却不小心连自己也被妹妹们攻击进去,大大小小的干脆闹成一团。

“小鬼们,我老婆的豆腐可不是你们能乱吃的哦。”很温柔的声音忽然响起来。

本来正疯在兴头上的小毛头们听了,却像听了雷公敲鼓一样,瞬间一呼而散,只剩下曼疏头发凌乱,衣衫皱褶的歪在地上。

姬锦寒似笑非笑的看着曼疏,从上到下的,看到衣领被扯松开露出的一小片雪白的肌肤时,眼神蓦地一热。

“所以我才不愿意生什么小鬼出来,就知道占我老婆的便宜。”

曼疏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本来她以为这男人不过是用这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伪装了自己的本性,时日久了才发现,这根本就是他的本性,不管过了多少年,都还是这个德性。

“你到底对这些孩子们作了什么,怎么一个两个都怕你怕成这个样子。”

姬锦寒一脸无辜,蹲在曼疏面前,“我成天笑得这么风流倜傥,我怎么会知道!”

曼疏忍笑,瞪他一眼。

谁知姬锦寒忽然伸手把曼疏抱起来,曼疏虽然早已习惯这男人出其不意的行径,还是被惊得低呼了一声,连忙揽住他的颈子。

“你做什么!”

姬锦寒笑眯眯,“你猜?”

曼疏若是看不出他那个色狼脑袋打什么下流主意才怪,只是这些年来,她的面子和名声早就被这男人出尽手段给败得一点不剩,也懒得再多做挣扎,反正,她也不是没有“甜头”的。

头靠在姬锦寒的肩膀上,呼吸间都是淡淡的药香。

自从那次以后,他就没有离开过药,而自己也是一样的泡在药罐子里。

或者,正是因为这样的平静太难得,所以,她才忍不住格外的纵容。

附近经过的村民见了他们,都忍不住转过头去偷笑,有喜欢玩笑的,干脆的打着响亮的口哨。

姬锦寒脸不红气不喘地四处点头微笑,志得意满的样子。

曼疏把脸埋进姬锦寒的胸口,不是害羞,只是无声地印下一个暖暖的笑容。

姬锦寒似乎能够感觉到,笑意不觉更浓了一些。

抱紧怀中的身子,脚步也更快了一些。

一个用篱笆粗粗围起来的院子,两间朴实的房子,院中一棵高大的蓉树,便是他们的家。

“猫儿——猫儿——猫儿——”树上一直叫着人语的,是被曼疏取名“杭州”的鹦哥,见了主人,便顶着一身漂亮的羽毛跳来跳去。

姬锦寒不理,抱了曼疏径直走进屋里,顺便一脚将大门踢上。

曼疏的外衣被三两下扯落下来,露出水蓝色的抹胸。

姬锦寒眼色炙热,俯下身子,在那片滑腻的肌肤上吻了又吻,轻轻的啃咬。

抹胸被一点一点的拉下来,一双丰盈被姬锦寒爱恋的握在手中。

曼疏抿着唇,丝丝缕缕的呻吟逸出来。

姬锦寒抬起头,飞扬的眼尾染上了殷红,曼疏动情的样子让他再也隐忍不住,急急的掀起曼疏的裙子。

曼疏的身子猛地一弓,手指紧紧地抓住身下的被褥。

姬锦寒抓起曼疏的手缠在自己颈子上,抽身后退,复又猛地挺身,曼疏的指尖瞬间陷进了姬锦寒紧实的背脊。

木板床吱呀作响,纠缠着粗喘和近乎低泣的呻吟。

被随意丢在地上的衣服下面,拱阿拱的,钻出一只毛茸茸大尾巴的小东西,眼睛骨碌碌的转动,盯着摇个不停的床,好奇的很。

过了好半天,被反反复复“煎”到酥酥软软的曼疏才被放开,能够好好喘口气。

探头出来,本想要喝口水,却忽然发现床下的“观众”,忍不住揪着姬锦寒的头发就是一顿好打,却很失策地擦枪走火,被姬锦寒压了回去,欲哭无泪。

繁星满天。

曼疏披散着长发被姬锦寒抱在怀里,坐在窗边看星星。

曼疏的怀里抱着那只被取名“火焰”的红色小狐狸,一下一下的顺着它柔软的毛皮。

璀璨的银河横过整片夜蓝的天空,曼疏看着隔着银河遥遥相望的那两颗闪亮的星子,忽然微笑了。

“笑什么?”姬锦寒问道。

曼疏笑而不答。

姬锦寒挑起眉毛,脸贴在曼疏的头发上,美丽的眼睛和曼疏怀中的小狐狸一样,舒服的眯起来。

今天是七月初七,在从前的那个世界里,今天,是情人夜呢。

曼疏淡笑着,望着那片亘古闪烁的星河——

五十七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ˇ五十七ˇ

乱哄哄的一阵人声,花园中又剩下一片安静。

不知有多少年头的一棵老树上,传出细碎的笑声。

狄放站在高处的树枝上,身子贴着树干,紧紧搂住怀里的人,被大树浓密的枝叶一遮,下面的人根本就看不见他们的身形。

月露拍拍狄放揽在腰上的手臂,“好了,躲过去了。”清丽的脸上只有几分兴奋的晕红,不见半分站在高处的恐惧,可见这个把戏,他们常常玩。

狄放也笑,月露不喜欢宫廷酒筵上的奢靡,他则是沉迷于与月露独处的亲昵。

狄放放开手,月露很灵巧的在粗壮的枝干上坐下来。双腿轻轻的前后摇晃,月白的裙角飘动,仿佛盛开在浓翠枝叶间的花朵。

狄放挨着月露的身子也坐下来,伸手环住她,让她可以舒服的靠近自己的怀里。

日近黄昏,天边瑰丽的晚霞变幻莫测,渐渐显出紫蓝色的靡丽。层层殿宇的琉璃顶闪动着眩惑的光彩。

两个人安静的并肩,呼吸间,是树木清新的草木香气。

狄放忽然微笑,“你说,将来我们的孩子会不会也这样顽皮?”

月露睨他一眼,翘起嘴角,“用他们爹娘玩剩下的把戏对付爹娘?不容易呢。”

狄放低笑出声,忍不住在月露的额角印上一吻。

和怀中的女子相似面貌和心性的孩子,一定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孩子。有一天,自己会变成被这样的母子缠得头痛的苦恼丈夫和父亲,想起来,就让人兴奋不已。

————

狄放轻抚着御花园中的那株古树。

粗糙的树皮,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霜。

闭上眼睛,似乎还可以听得见当年树上一双小儿女的轻声笑语。但是睁开眼睛,便只剩下一树苍翠近秋的凄凉。

孤家寡人。所谓天子,不过如此。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是他能立足的,也不过就是这深深的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