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只是狠狠地殷红了眼睛。

温柔的为兰茹梳理头发,仔细的为兰茹上妆。

精致的钗环,淡淡的胭脂水粉,兰茹带着死前最后一抹微笑,静静的躺在棺材中,仿佛正做着一个美丽的梦。

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全部结束,再也不用经受折磨。

你所执着的感情,从开始就背负着罪孽。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你无路可退。

这就是你不顾我的劝阻执意要上战场的原因吗?

兰心跪在妹妹的灵前,心中安静的问。

拒绝了所有人,甚至将陆英也排拒在外。偌大的灵堂,只有她和妹妹。这么多年了,竟然只有现在,她们才真正可以像从前一样好好的在一起呆一会儿,没有任何忧虑不安烦恼惊惧的,安安静静的呆一会儿。

兰心静静的出神,几十年的时光呼啸而过,心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剩的下。

不知跪了多久,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兰心没有动,麻木的听着那个熟悉的脚步一点一点的接近。

姬明城走到妻子身后。

犹豫了一下,缓缓把手放在兰心的肩上。

兰心忽的一颤,但是没有回头。

“已经三个时辰了,起来吧,让他们也来拜祭一下。”

兰心没有动,也没有言语,只是静静的跪在那里。

“陆家的人,都是一样的。”蓦地,兰心开口,声音暗哑。“我们认定了一件事情,到死都不会改变。爹是这样,妹妹也是这样。即使明知道是错的,也回不了头。”

姬明城一向波澜不起的眼中生出意味不明的情绪。

“嫁给你,我没后悔过。养育寒儿,我没后悔过。”兰心踉跄着站起身来,轻轻推开姬明城伸来扶持的手。

她回过身深深凝视着丈夫的眼睛,面容雪白,眼眶血红:“我希望,你也一样,不会后悔。”

兰心缓缓的走出门去。

姬明城静静的注视着她的背影。

这个女子,她将一生的情都放在了他的身上,他知道。也正是因为明了这一点,他才娶了她。

几十年过去了,她如他所料的一般,尽心尽力的爱护抚养着那个孩子。甚至他决定两人之间不育子嗣,她也毫无怨言。她对那孩子所付出的爱,让她在那孩子心中比亲生的母亲更重要百倍。

她所付出的一切,他看在眼里,却从没有作出过任何回应。

她以为他爱的人是月露小姐,其实不是的。他这一生,没有爱上过任何人,也不以为自己会爱上任何人。只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一刻心中所涌上的近乎酸痛的复杂感觉,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但姬明城也只有片刻的恍惚,就恢复了一贯的神情。

兰茹之死虽然在意料之外,却也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一切都如他所期望的那样展开了,一场可以预见的大战即将点燃。

这天下表面上的平静已经持续了太久,始终是要乱的,若是想要安享一生,那就要站在所有人之上,成为强者中的强者。这天下始终是强者的天下。

现在让他疑惑的是,劫妄罗莫名其妙的掳走一个无关紧要的孩子,又莫名其妙的送回来。虽然这举动于局势并无影响,却让人难以理解。

究竟,劫妄罗的目的何在?

——————

劫妄罗到底在想什么!

曼疏坐在屋顶上,冰凉的手心撑着额头,心中空茫茫的一片,不明所以。

一只精致的铜烟杆伸到面前,曼疏抬头。

青容面容淡淡的,看着她。

“我想你需要这个。”

曼疏睁大眼睛,有些惊异,这烟杆——是她在月华门的时候用过的…

填了烟丝,点燃了,深吸了一口,辛辣中带着些柔软的香气。

曼疏的心稍稍放松了下来。

熟悉的味道冲进喉咙,久久没有碰过烟,曼疏觉得有些晕眩,却也是舒服的晕眩。四肢百骸都软了下来,微微化解了长久以来的紧绷。

在这种时候,她是真的需要这个。

青容在曼疏的身边坐了下来,目光放在遥远的天际。

已经是子夜时分了,陆英,兰心同姬锦寒都在为兰茹守灵。让她有些意外的是,桑大娘竟然带着桑桑也去了。

傍晚的时候,丹朱终于醒了过来,薛华子亲自照顾着她,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好起来。

桑桑子被劫走后就一直被药迷昏,既没有受到惊吓,也没有受伤。醒来后也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

似乎曼疏所关心的人都安稳地落到了实处,她的心却诡异的非常迷惘。

一口接一口的吐出白色的烟雾。看着那些烟雾转瞬消散,曼疏忽然觉得自己也想要消散了似的。

“曼疏。”青容忽然开口唤了她的名字。

“嗯。”曼疏转过头去。

“你…走吧。”

“…”曼疏诧异的看着青容,一时不明白他的意思。

青容凝视着她,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心。

手心上温暖的温度停留了片刻,又离开,让曼疏突然发觉到自己的体温竟然这么凉,凉的几乎发抖。

“严格的说来,你是南瀛人。但是,这一切又和你根本没有关系。你走吧,回苍堡也好,到西尹去也好,至少看在祁夫人和祁堡主他们会护得你平安。不要搅进这一滩混水里。”

曼疏定定的看着青容,耳朵里听着他的话,好像明白了些什么,又好像忽然一脚踩空,跌进了一个无底的空洞里。

她是…根本没有关系的人…

手里的烟杆忽然握不住,掉落在屋顶上发出清脆的声音,顺着屋顶的斜面滚落到了地面上。

太久了,她在这团混乱中纠缠得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她本来的身份。

她不是什么南瀛人,她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对这个世界来说,她完完全全的是一个多余的人。

她凭什么?凭什么继续呆在这里!

曼疏蜷缩着抱住了自己的头,把身体紧紧地缩起来。

谁死谁生都和她没有关系。她死她活也和任何都没有关系。她忘记了,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也只能是一个旁观者。

什么为朋友而死,都是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她只是…寂寞…

寂寞到拼命的想要抓住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其实,有没有她,根本无所谓,无所谓…

曼疏瑟瑟发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青容伸出手去,犹豫了片刻,还是放了下来。轻轻叹出一口气,将外衫解下来披在曼疏的肩上,然后悄然离去。

完结 《君既无心 我便休》芙蓉三变 

曼疏保持着婴儿一样的姿势,就这样坐了不知多久。

夜风很凉,但是她却仿佛没有了感觉。

脑中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根本什么都没有想。混乱而迷蒙的,混沌成一片。

缓缓的,曼疏抬起了头,茫然的看了一眼夜空,然后缓缓的站起身子。维持同一个姿势过久,她的身上几乎麻痹,蹒跚了一下,轻轻的跃到了地面,捡起了方才掉落的烟杆,握在手里。

静静地走回她暂住的厢房去。

经过丹朱的房间,无意识的透过半掩的窗子看了一眼,丹朱脸色苍白但是气息安稳的睡着,薛华子年高守不得夜,青容劝了他回去休息,自己守着丹朱。

曼疏看着,恍惚了一下,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

心里很空,很冷。

曼疏进到房间,把门窗全部关紧。脱了鞋,和衣躺在床上,拉过被子,严严的把自己包裹进去。可是还是觉得冷。

又爬了起来,把铺在身下的褥子翻起来一并压在身上。

蜷缩着,连头也蒙在被子里,紧紧缩成一团。

口干舌燥,但是曼疏把嘴唇闭得死死的,一动也不想动,身体很重,似乎是被身上的被褥压得麻痹,好像有一把火慢慢的从身体深处烧起来,脑子渐渐的不清醒起来。

蒙起头,闭上眼睛,周围一片黑暗,这样,就不用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也许一切都是一场梦,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

曼曼,起来了,曼曼——

嗯,妈妈。

起来了,爸爸带了好吃的东西给你。

嗯,真好,醒来就有好东西可以吃。

白色的病房,窗台上红色陶盆里的茉莉花刚刚浇过水,鲜嫩可爱。

妈妈温柔的笑着,接过爸爸手里专门用来带吃的给她的印花砂锅。

盖子打开,是她最喜欢的爸爸做的肉末茄子煲。

来,趁热吃,里面放了老爹特制的豆瓣酱哦。

爸爸笑得很得意。

香气四溢的茄子煲逗得她口水泛滥。

辛苦爸爸了。

知道老爹辛苦就多吃一点。

嗯!

这么香,曼曼你可真有口福,爸爸妈妈都这么好手艺。

医生。

她的主治医师永远笑眯眯的,仿佛天大的难题在他眼里都不是问题。

不只是我,连我家师弟都被曼曼爸爸的好手艺吸引来了。你可真有福气,这么好的父母,把你宠的跟个孩子似的。

医生,你这是在欺负病人吗?

我没有啊——医生笑眯眯的很无辜。

你不是在嘲笑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劳烦爸妈照顾吗?

哎呀,我这哪里是嘲笑,我这是嫉妒啊,为什么我也没比你大多少,大家就都认为我是个老头子了呢!

医生,你这就是在欺负病人。

我哪有,师弟啊,你说我欺负曼曼了吗?

站在医生身后穿着同样白大褂的男子微微眯起了上扬的凤眼,语带笑意——你有。

唉,虎落平阳啊——医生叹息着摇头。

医生,你在骂我们。

哎,谁让你们联手欺负我。

身旁的爸爸妈妈看戏看得很开心,忍不住往那双凤眼看过去,温温凉凉的目光刚好也正看着她,脸上忽然一热,慌忙低头,埋进茄子煲蒸腾出的热气里…

曼疏!曼疏——

谁?

昏昏沉沉中,时空交错混乱,曼疏迷蒙的睁开眼睛,看到一双眼尾上扬着的凤眼。

“真生——”

真生,她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叫出声音。

那双闪烁着湖底波光的凤眼离她更近了些,长长的睫毛微微的卷翘,曼疏抬了抬手,很想要去摸一下,但是没能动弹。

“你知道吗,其实,我喜欢你…”

曼疏闭上眼睛,声音低低的,潮湿的近乎一声叹息。

一滴眼泪顺着滚烫的脸滑落进头发里,转瞬不见。

——————

曼疏病了,本来,以她现在的内功修为,是万万不会病得如此严重的。但是,她高烧不退,甚至无法从昏睡中清醒过来。薛华子看过之后,摇头叹气,只说是心病。

心病。

姬锦寒守在曼疏病榻边,看着曼疏烧红的脸和手上异样的苍白,心里生出一些极为陌生的感觉。

他以为他了解曼疏。手下长时间的探查和详细的回报填补了他们不曾相处过的那些空白,让他自认为足够明白这个女子。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了解的似乎从头到尾只有那个名叫祁安的女子,而当她叫做曼疏的时候,他便对她一无所知。

他们有过最亲密的关系,他却在这个时候忽然发现,他们是这样的陌生。

他不知道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什么让她毫无预兆的一下子倒了下来,更不知道,她口中模糊呓语的那个名字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瞬间,姬锦寒有了一种奇特却难以消除的想法——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其实是他所不知道的另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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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线已燃,一场大战就在眼前。蓄谋了多年的大计终于要实现,千头万绪的事情都要准备。

姬锦寒身陷其中,又要照顾因为失去妹妹而消沉的母亲,无法时时刻刻守在曼疏身旁。

丹朱重伤初愈,需要换药,因此桑大娘照顾着她,而青容则照顾着一直昏睡的曼疏。

说是高烧昏迷,其实青容心里清楚曼疏的病是怎么来的。

因为尴尬的身份,虽然是在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的羽翼之下,她也并没有得到过多少亲人的温暖。所以,才会宁愿将名字都抛弃,绝然的远离过去。现在,连这些一起出生入死过的人也不需要她,因此才会承受不住而病倒吧。

即便如此,该说的话,他还是会说的。

“是你对她说了什么吧。”

姬锦寒无声的出现在门口,看着青容用浸湿的布巾擦拭曼疏的额头,忽然开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