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举着那块木头砸过来，可那木头在距离我脸颊不过一寸的地方骤然停了下来，她身形蓦地一僵，眼皮抖了抖：“你……你喜欢姑娘？”
“嗯？”
木头突然被扔了出去，她就着我的衣襟擦了擦手上的木头屑，嬉皮笑脸地道：“这么说，你根本看不上我叔爷爷这个男神仙对不对？”
“我确实看不上你的长诀叔爷爷，不过……”
她没容我把话说完，拱手对我拜了拜，大喜道：“对不住了，对不住了，你不喜欢他就行，嘿嘿嘿，我白白替良玉担忧了一场。”可能是觉得诚意不太够，她边说边往栏杆处跑，“你等等啊，你等等，我去背上那捆荆条再给你磕几个响头！”
我慌忙起身拦住她：“使不得……”
“使得使得！”说罢她“噌”地飞出去，真的又把荆条背上来，给我磕了几个头。
我看着她笑得极开心的模样，突然觉得天帝大人没有那么可恨了。他有一个率真欢脱的女儿，是他的福气。
后半夜，婧宸与我聊得十分尽兴，她压着声音，未吵醒身旁酣睡的匀砚。她骨子里倒是个细心温柔的姑娘。
我便借此机会问了关于良玉神君的一些事。
婧宸这个性子，我大概也摸透了，率真得不像话，心肠也软得不像话。为了一个仙逝的故友，找上我，我并不觉得生气，反有些钦佩她的这股子义气。说到底，“朋友”二字无关生死，你仙逝而去，我却不能放弃你。
“良玉是个极傻的姑娘，我在这天上地下混了好几万年，也没再见过比她傻的。有些事情叔爷爷从不让人提及，但是你是他的故友，我给你说一说也无妨。事情要从叔爷爷卸任天帝、隐居三十五天专心养花种草开始说起。有一日，叔爷爷在三十五天的一株杏花树下看一个仙子作画，那仙子还是当时管姻缘的老头儿给他推荐来的，想给他牵线，让他早日成亲。恰是那时候，树上落下来一枚鸟蛋，落进笔洗里，冒出来一只小鸟，叫叔爷爷捡着了，他便无视了那姑娘，并且自此再没待见过其他姑娘，专心致志养鸟……这鸟啊，后来长开了才发现是只小凤凰。”
“这只小凤凰就是良玉？”
“对。叔爷爷一开始很宝贝她，可是后来待她有了一些情丝之后，叔爷爷便把她送给因邈佛祖养了。两万年里，他再也没见过她。两万年后，良玉出落得极好看，阴差阳错又喜欢上了叔爷爷，这一喜欢就是五万年。其实叔爷爷是宝贝她的，奈何叔爷爷的表妹拂灵从中作梗，叫良玉很伤心，以至于冲动之下……”她说到此处突然顿住，眼里泛上些水雾。
我隐约觉得接下来的事情不太好，忙问：“怎么了？”
“良玉她太傻了，剖了半颗心换来了一场跟叔爷爷的凡间情缘，可还是惨淡收场。她回来后不慎落入忘川海，不记得任何人了。那时叔爷爷也在忘川海经受了一劫，被压在九黎山下五万年不得出。那五万年里，良玉同孟泽两情相悦，可是后来却被孟泽甩了。她十二万岁那年再次遇到叔爷爷，到底是本心使然，她一直喜欢叔爷爷，叔爷爷也未曾忘记她。可是孟泽吃了醋，手段毒辣，害得良玉仅剩的半颗心也不能用了。”
她转过头去，背对着我抬袖子抹了抹眼泪，安稳情绪后才又道：“良玉后来找回了丢失的心脏。可是那心脏已经化成四块紫玉，是能生骨血、化魂魄的宝物。四块紫玉都救了旁人，她却没有留一块救自己。她的心脏不能再用，最后便是这样过世的。”
我听完这些话，却不知说什么。这良玉神君果然傻，可她也是大善之人，愿舍己救人，是她生来的慈悲。
婧宸握住我的手：“素书神尊，你死了有十四万年都能复活，你说良玉她能不能活过来？”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也想问个明白神仙，我的聂宿大人死了这么久，还能不能活过来。
“你可知道良玉神君的坟茔所在？今晚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我问。
她想了一会儿，说：“好，不过她过世的时候灰飞烟灭，只有一个衣冠冢立在三十五天。”
这一夜，我同婧宸乘着祥云奔到了良玉的坟茔。
三十五天花木繁秀，良玉便葬在这纷繁的花木里。白玉碑上刻着“吾妻良玉”四个字，想必是长诀所刻，这地方也只供他自己来思悼。
我虔心拜了三拜，正欲跟婧宸回去，忽闻窸窣的响动，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花木里有一个影子。
婧宸自然也发现了，当即凛了神色喝道：“谁在那里？！”
从层叠的花木中间走出来一个神仙，墨袍肃然，眼神清冷，只是眸子带了模糊的堇色。
我如何也没想到会是他。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可又说不上到底错在哪里，只是心里莫名其妙地慌了。
婧宸已经将我挡在身后，明月当空，四周通亮，我听到婧宸清清楚楚说了一句：“孟泽玄君，别来无恙！”
我似乎听到灵台上发出天崩地裂的声响，滚滚巨石铺天盖地砸在我身上，我像是又经历了一遍被剐鱼鳞、剔鱼骨的剧痛。
紧接着我听到自己喉中发出的颤得极厉害的声音：“你……你不是孟泽那混账的男夫人吗？”
月光皎洁，照在他脸上，他闻言猛然回头，瞪大了眼珠子的模样骇了我一跳。
我攥紧衣袖，突然觉得心里竖起一堵三丈高的城墙，往日那些关于孟泽的言语如万千蝼蚁窝在城墙之下，一字一句回响在脑子里，窸窸窣窣啃食着墙皮。我知道这城墙终究会倾塌于一瞬，现在的本神尊就在眼睁睁地等着，等着他说一句话，等着城墙倒塌那一刻的惊天动地、尘土飞扬。
月光铺在他的脸上，他也似震惊到不能言语，只剩长长的睫毛颤了几下。
倒是婧宸最先反应过来，转身问我：“你不认识他吗？为何说他是孟泽的男夫人？他明明是孟泽啊。”
为何？大概是因为本神尊……想象力太丰富……
我一直以为孟泽那混账是个五大三粗、龇牙咧嘴的流氓，谁承想，他竟是个干干净净、面如桃花的少年郎。
我掩面，觉得头有些晕，蹲在地上缓了缓。
婧宸推了推我，弯腰拽了拽我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道：“素书神尊，你还好吧……”
本神尊……不太好。
长诀和苏苒女官闻声飞过来。长诀见到我们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神仙凑到了一块儿，愣了愣，不过转瞬间便反应过来，也许是不太好意思训我，便冷了脸训斥婧宸：“在这里吵吵嚷嚷成何体统？你父君是怎么管教你的！”
我忙道：“我想拜祭一下良玉神君？才央求婧宸带我过来……”
长诀皱眉看着我：“你伤得还不够厉害吗，还要到处乱跑，等情魄被折腾碎了才甘心？”
我：“……”
到底是跟了长诀几万年的苏苒，瞬间便领悟了长诀的意思，也晓得替我说情，拉过我的手放在掌心，和颜悦色地道：“素书神尊，前段时间你说自己一直想尝尝十月的桂花酒，苏苒前几日得了一壶，五百年前酿好封坛的，你快随我来，我拿给你。”
我点了点头：“好……”
我正要随苏苒走，却听到一直沉默着的孟泽突然开口道：“你现在还不能喝酒。”
这话一落，长诀、婧宸连同本神尊都怔住了，一齐看向他。
他躲开目光，望向远处的一株优昙波罗树。
长诀道：“婧宸，你也随苏苒去，我有些话要同孟泽玄君讲。”
婧宸莫名躺了两枪，自己噘着嘴，甩着袖子先走了。苏苒扶着我走在后面，微微笑道：“婧宸公主就是这么个脾气。”
我应了声，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说实话，我有些害怕长诀同孟泽打起来。
“素书神尊莫担心，天尊大人性子沉稳，再说那是阿玉长眠之所，再怎么样，他二位也不可能在那里打起来。”苏苒说到这里，也回头望了那处一眼，感慨万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二位神仙到底没放下。”
这句话提醒了我。
他……孟泽口中喜欢的那个姑娘，那个他不小心害死了的，为此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那个姑娘，就是良玉。
说我不失落是不可能的。
我喜欢的聂宿大人，他残存在这四海八荒的最后一缕魂魄，就在孟泽身上。可这位孟泽玄君，他喜欢的是旁人。
我想起和他在凡间慕花楼上俯瞰灯火如海，怅然饮酒的事，想起和他在采星阁上一口一口灌着醒酒茶，一遍一遍说着零星又失落的话，也想起他在银河之畔、无欲海尽头那吞灭天地的旋涡里说“如果不记得她，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时候，我是有些羡慕良玉的，只是这羡慕听起来有些心酸和卑微。
我问自己：“如果聂宿大人或者他的这缕魂魄喜欢你，但条件是要你仙逝，你愿不愿意？”
我想了很久，我的回答是——愿意。
只是我也知道，就算我愿意，这情缘于我来说也不太可能。聂宿灰飞烟灭，孟泽心寄良玉如此执着。这茫茫十四万年的时光里，本神尊好像从未体会过两情相悦的滋味。
苏苒果真给了我一坛桂花酒，她见我受伤后身子仍然虚弱，便要送我回银河深处。我摆了摆手，笑道：“本神尊在银河深处埋了十四万年还能活过来，身子哪里有这么不济？小伤罢了，不必惦念。”
我走了几步，她还是觉得不太放心，跟了上来，我抬手指了指身后，说道：“你去良玉坟茔那里看看，毕竟是情敌，他们兴许真能打起来。”
07．尹铮命悬，月下求丹
回到银河深处，我刚把匀砚送到他自己的厢房，一转身，便发现采星阁下面来了位美人儿。
今日我采星阁果然蓬荜增辉。
这美人儿不是别人，正是文儿。只是她身着缟素，立在采星阁下，一张脸苍白得跟纸似的。
我匆匆下去，她见我便立刻跪了，抬头时眼里已经有了泪：“今日才知道你是神尊。”
我心中本就对她有些愧疚，见她这般模样，心里更不是滋味，连忙搀她起来：“你可是在凡间遇到事了？为何打扮成这般模样？”
她又给我跪下，眼泪簌簌往下掉，却是硬生生忍着没有发出一个哭音，举起手中的一片金叶子，说道：“神尊大人，你可还记得当日你留给皇叔的那两片金叶子，可还记得你说对文儿有亏欠，文儿日后遇到什么麻烦便拿着金叶子来找你？”
“你先起来说话。”我自然记起来这件事了，怕她不肯起，咳了几声道，“我这几日染了风寒，不能在外面久站，你快起来扶我一把，我们去里面说。”
她才惶惶起身，抹了抹眼泪，随我进去。
原来，不是她遇到了事，是她夫君，也就是凡间那位叫尹铮的皇帝出事了。话说天上这四五日过去，凡间已是四五年。也许是日久生情，文儿终于被尹铮打动。因为尹铮遇到文儿的时候，还未喜欢上别的姑娘。文儿是他的头一位妻子，也是唯一的一位，故而文儿成了皇后。对，就是这么郎情妾意的情缘。
但是文儿长得美这件事，不知何时被东祁邻国——北疆国太子给知道了。那太子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文儿的一张画像，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这相思难以排解，于是就想把文儿弄到手，便筹划着联合其他国家大举进犯东祁。
这件事情发生在文儿到凡间的第三年，便是在这一年，皇叔尹白病入膏肓，在秋高气爽的一天驾鹤西去了。尹铮难过数日，恰被北疆太子得了空子。战火肆虐，东祁边疆接连几座城池失守。这是十年来，东祁第一次打败仗。
我灌了口茶，瞬间明白了：附在尹白身上的那位神仙一去，东祁果然遭了麻烦。他是个信守诺言的神仙，答应尹白护东祁十年安然，他便果真护了十年。要是搁在善良的本神尊身上，我便多送一两年了。
好在尹白临死时将金叶子给了文儿，还十分靠谱地把我的话原原本本转告了，并且额外嘱咐她一句，掳她下凡的那一位是天上的神尊，日后有什么麻烦一定要找她帮忙，千万别客气。
文儿用其中一片金叶子恢复了仙力，当日便去了战场，动用仙术，帮东祁将士夺回城池。我吓了一跳，作战不是小仙术，造成的身体损耗不是呕几口血、灌几口茶或修养几日就能恢复的。果不其然，文儿自那之后卧病榻一年，连床都下不来。
这一年，敌军休养生息，卷土重来。文儿大病初愈，跟随皇上尹铮作战。战场之上，刀枪无眼。北疆的太子爷挥起红缨长枪冲过来，彼时文儿背对太子杀敌，战鼓喧嚣之下，丝毫没有留意到这危急情形。尹铮发现得太迟，挥刀已来不及，自己便用身体替文儿挡了那刺穿心脏的一枪。
“素书神尊，尹铮已身死，文儿只能凭借仙力先护着他的尸身不腐，还请神尊帮我，让他活过来。”文儿哽咽道。
我思索片刻，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提醒文儿：“你是想让他活过来是个神仙，还是想让他活过来是个凡人？要知道，如果他还是个凡人，就算他不死，这神律在上，也不允许你们长久。”
文儿惊诧不已，眼睛一眨，泪珠子便落下了：“神尊大人有办法，可……可以帮他成为神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