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许久后又说了一段话，声音很轻，却叫我听得清楚：“匀砚是大公子给我取的名字。其实，他对我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我便觉得自己喜欢他。所以，即便他对我没有恩情，我也愿意给他做事。”
握茶盏的手指一顿，本神尊有些吃惊：“他说了什么话，能叫你一下子喜欢上他？”
匀砚并没有告诉我。她后退几步，跪在地板上端端正正地给我叩首：“但是，匀砚现在确实是一枚棋子，而且是公子握在手中用来得到神尊大人的最重要的棋子。正是因为神尊大人对他很重要，所以他叫我来的时候，是拿雕题国的前程来威胁我的。如果匀砚被你识破，如果匀砚被你赶回去，我雕题举国上下，再无法从天玑星借光养珠，我鱼鲛一族便无法生存，恐怕要绝灭。”
“砰”的一声，茶盏掉落，这句话叫我脊背僵直。我带了几分怒气，道：“你一族的生死存亡重要，本神尊是死是活便不重要是吗？你要我将你留在身边，继续任你向南宭汇报本神尊的事情，让他时时刻刻都知道本神尊在做什么？”
“尊上……匀砚知道自己有错，可是我雕题一国的万千子民不该因为匀砚一人犯错而无法生存。如果你赶我走，公子势必要拿回天玑星光，再不借给我们，而天璇星已灭，到那时，雕题国再无活路。”
“你知道南宭阴狠狡诈，当初为何会答应他？”本神尊道，体内的蟒毒借着我的怒火在血脉中烧起来，叫我的身子忍不住有些颤，我只好紧紧捏着扇子稳住心神，缓了好一会儿才将那毒压下去几分，灌了口茶水，道，“莫说什么一见钟情，你小小年纪，应当斩一斩情欲，固一固仙根，否则很容易被带入歪门邪道，永生永世都不得再入仙班。”
她抬头看我，哽了许久才问我：“神尊大人，你喜欢聂宿神尊的时候，是多少岁，年纪应当也不大吧？”
我一瞬间惊住了。
匀砚既然是南宭派来的眼线，应当早已从南宭那里知道了我所有的事情。
可她说得对，我喜欢聂宿的时候，年纪也不大。那时，我甚至都有些不明白我黏着他、想在他身边转悠、想时时刻刻出现在他眼前是喜欢他。
“所以，请神尊大人可怜我们雕题一国的子民，允许匀砚跟在你身边……”
这话落入我的耳中，叫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思路又被她带偏了。也许是我被骗了一次，心上的伤痕还没好，酸涩和失望一并涌上心头，叫我觉得她方才说的这些话，连同那个故事都有可能是编给我听的，是南宭那厮怕有朝一日阴谋败露，提前教给她的。
这四海八荒十分广袤，神州仙林众多。本神尊沉睡十四万年，沧海桑田变换几度，早已不知道这神界有多少国存在，有多少国灭亡。即便是在我沉睡之前，在这神界，我听说过的也不过是轩辕这种大国。
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雕题国，她到底是不是雕题国的公主，我都不知道。
我捏紧扇子，盯着她，说道：“你以为仅凭你的一面之词，本神尊会信？你到底是不是女儿身我都分辨不清楚，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雕题国，你到底是不是雕题国的公主本神尊更是不知道。”
她听我这般说，便着急起来，跪上前来给我解释：“神尊大人，雕乃雕刻，题乃面额。我们雕题国的神仙，自出生之时，便会被细心雕刻出一副面容，神仙们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有好看的面容，这同画像一样，画得多了，便总能找到几幅眉眼相似、鼻唇相似的，雕刻的皮相相似，一不小心就会被雕刻得同旁人一样，所以，为了有差异，我们雕题国的仙人额头上会文上图样。”
也许是说得急了，她有些想哭，扯住我的衣袖，哽咽道：“神尊大人，匀砚当年从故国离开之时，被父亲施法变成男儿身，连额上的图样也被隐藏了。匀砚仙法太弱，自己变不回原来的样子，神尊大人，你尽管施法来探我，天地可鉴，匀砚这次绝对没有骗你！”
可她的这段话，一字一句，如惊雷打在本神尊的灵台上。
昏暗的采星阁里回荡着我震惊又惶恐的声音：“你方才说……雕刻面容？”
也许是因为南宭没有将我的皮相之事告诉匀砚，所以她看到我这副震惊的面容，神色一滞，抬袖子抹了把眼泪，惶惶地道：“是，尊上，‘雕题’二字的意思，就是在面额上雕刻、文画……”
“你们……是鱼鲛一族？”
她端端正正地跪在我面前，说：“是，雕题国子民多是鱼鲛后人。尊上，你……”
本神尊觉得自己灵台之上雨雾交加。
雕题，鱼鲛。
雕刻面额，鱼鲛后人。
我想起了聂宿。
我的原身是一尾银鱼，当年聂宿拿着一柄银刀贴近我的脸颊，将我的面容亲手雕刻成旁人的模样。
当年我第一次用“雕刻”一词给长诀解释自己的面容变成梨容时，长诀是吃惊的模样。他沉思一会儿，纠正我说：“素书，‘雕刻’这个词，你用得不太妥当，在脸上雕刻，听着有些骇人，略重了一些。”
可我在那银刀之下深深体会过聂宿一刀一刀的雕琢，是雕刻，没错。
我说不出哪里怪异，只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们那里，出生的孩子，为何要雕刻面额……如果不雕刻面额，会怎么样？”我问。
她给我解释，也许是怕我不信，说得有些着急：“尊上，如果不重新雕刻一副面容，这孩子可能活不长久，虽然不知道能活多少岁，但是总会比其他的神仙命短。我们其实能活很久……所以，小娃娃的爹娘纵然再心疼，纵然娃娃哭得再厉害，也要拿着刻刀给小孩子雕刻一副面相……这世上，长久地活着便是这般重要……”
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存在……你说，聂宿当年会不会是真的想叫我活下去，才下了这么重的手？
我不知道。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有些想哭。我放下折扇，触了触腰间的玉玦。
我唯一知道的事情，是聂宿不会回来了，他当年到底是对我好，还是真的想折磨我，我都不能亲口去问他了。
16．月盘中分，梨花安魂
本神尊到底没有答应匀砚继续留在我身边。
我终究过不去自己这一关。
但是，我依然给她想好了出路。她断然不能再留在南宭身边。她小小年纪，应当跟随一个仙风卓然的神仙去修行，而且这神仙最好比南宭厉害，倘若南宭那厮再来威胁她，这位神仙也能护一护她。
可我对现今的神仙不太了解。
本神尊现在认识的能称得上“仙风卓然”的神仙，也就是老君和长诀了。
长诀的性子寡淡，不爱说教，而且还处在失去良玉神君的惆怅之中，怕是不能收留匀砚；老君那人倒是个热心肠，但是在天宫中，需要他处理的事情众多，而且多关乎天理命途，本神尊若是懂事，便不能再去给他添麻烦。
我刚要入睡时，收到老君托一片梨花树叶捎来的密信。
树叶落在我手上，显出几道光，浮出一行金字：“九月初八，梨骨已具，只待花魂。”
本神尊差点儿忘了这件大事。我曾答应老君九月初八去他府上帮梨容安魂，帮我自己免除那怨念灾祸。
南宭说我就算出了素安宫也活不过三个月。
梨容的两半魂，就算是怨念的一半先入梨花木体，对我一个行将就木的神仙来说也没什么威胁，我并非博爱的圣人，对聂宿曾经的心上人，不是很想见。
但是本神尊并非喜欢爽约之人，当日答应了老君，便一定要去。
这一夜，聂宿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我的梦里。
他的水色长衫不染尘埃，立在那里，梨花成海，簇拥胜雪。他转身看我的时候，依旧是从容的倜傥之姿。
他垂眸看着我，淡淡地笑了笑，问我最近好不好，可曾惹祸，可曾受伤，可曾去凡间看过姑娘。
我说没有去凡间。
我觉得自己安安分分不曾惹祸，可不晓得为什么一直受伤。
我说我喜欢上了一个神仙，我打算嫁给他，我跟他差一点儿就成亲了。可我现在不打算跟他成亲了。
聂宿揉着我的头发，我却感觉不到他指腹的温度。梨花花瓣洋洋洒洒落在我眼前，却都成虚幻。
“他负了你吗，为何又不打算成亲了？”他问我，那声音听不出悲喜，辨不出忧乐。
我摇摇头：“都不是。他有心上人，我是知道的，所以怨不得他。只是我有些伤心，我一伤心便不想嫁给他了……”委屈和酸涩涌上心头，我使劲攥了攥手指，深吸一口气道，“不说他了……聂宿，我右肩被毒蟒的獠牙刺穿了。可我得到了你的玉玦，你曾经把它系在我腰带上，我很开心……”
可是他没有提玉玦的事儿，问我：“你是不是很喜欢他？”
“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你都哭了。”聂宿伸出手指，想替我拂掉脸上的泪，我却清晰地看到他的手指触上我的脸颊，成透明的样子，直直地探过去了。
他从不曾出现，他原本就是幻象。他不能伸手给我擦泪，他碰不到我。
他摇摇头，微微一笑，便要走。
我想抬手握住他的手，却觉得右臂有千钧重，抬不起来。
他说：“素书，你要珍重。素书，我很想你。”
“你想我，就出现啊。”
梦里，那个神尊啊，是我能想出来的最温柔的模样。也只有在他面前，我才能耍赖，像个小孩子。
……
梦醒之后，枕上果然湿了一大片。我想抬右手抹一把眼泪，却发现右臂依然动弹不得。
九月初八清晨，银河星云消散，偶尔有几丝晨风从无欲海吹到这里，落在脸上，微微有些潮。
我休养一整夜，倒也能驾云，但是仙力不支，怕飞得慢，便避开匀砚，左手提上扇子，早早动身去了老君府。
老君看到我的时候有些吃惊，手中的拂尘晃了晃，眉头深锁，神色无奈：“你果真中了毒。”
这话说出来，不是疑问，而是亲眼所见之后的确认和笃定。
我左手利落地展开折扇，装出倜傥从容的模样，呵呵一笑，打算唬过去：“你听谁说的？不严重，过些日子就好了，本神尊还能打不过几条小蛇吗？”
“素书，这蟒毒不好解。”他递给我几枚丹药，目光犀利，“服下这丹药，先把右肩养好再说。你莫诳我，你这副样子，活不过三个月。”
“……这件事，是谁跟你说的？”
“他来问我如何给你解毒，但不叫我告诉你他来过。我便不说名讳了，老夫也不愿食言。”
他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应该是南宭。要他给我解毒，我宁愿死。
提到他，本神尊便觉得有些生气，又怕怒火勾了蟒毒燎上肺腑，只能宽慰自己莫再想他，莫跟自己过不去。
我扶着圈椅坐下，默默灌了几口花茶，打算跟老君讲一讲匀砚的事：“老君，你认识许多神仙，能不能推荐一位神仙给我，最好是清心寡欲修佛法的那种。”
老君捋了捋胡须，问道：“是不是这半年你过得不太顺当，所以打算跳开七情，逃出六欲，出家为尼？”
“不是本神尊，是我身边的那个小仙官，你可能不认识。”我给他斟上茶水，讨好道，“她打我从坟坑里跳出来的第一天便跟着我，现在才七千岁。她年纪这么小就跟着我，我又不是那种法力高强的神仙，虽然十八万岁了，但是活得明明白白的时候不多，能教给她的东西很少。所以我打算给她找个师父，教她修行。”
老君还是不太明白，拂了拂茶芽，疑惑地道：“如果只是修仙法，为何非得找清心寡欲的神仙？”他灌下一口茶，顿了顿，“那娃娃是如何惹了你，你要叫他小小年纪去修佛法，当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