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眼见众人俱都望着自己,面上忍不住就露出一点腼腆羞涩。他一向少与人打交道,碰到跟人辩驳争论之处,更是头疼已极,否则,不会连一个胡人少女珀奴都能逼得他尴尬不己。这时眼见人人都望着自己,颊上更是忍不住就染上点少年人的腼腆之色。

陈淇沉声道:“你又是他何人,竟敢强出头说一声‘不可’!”

那少年张口结舌一时答不出话来。

却听陈淇冷笑道:“难道你觉得他所作所为,都是对的?抑或你仗着师出高门,有着一手好功夫,就可以到处显摆,强行插手我们家门之事?今日,索大哥这不肖儿子的事,我是管定了。就是你师父当面,须也强不过一个理字!”说着,他右手一动,就待点下。

那来人一急,伸手一搭,已搭在索尖儿另一面肩头,稍一用力,就把索尖儿身子带得斜斜一转,口里疾道:“陈大哥,他做得不对,你慢慢劝他即可,说什么动手破了他的气海,那他这些年的苦修,岂非白费了?”却听陈淇冷笑道:“可你劝得动他吗?”

那少年一呆,扫眼望向其余四人,却见人人对自己横眉立目,都不像搭得上话的样子。无奈之下,他只有望向索尖儿道:“索……兄,我要是劝你,不知你可肯听上一听?”五义中人只觉这少年全无处世经验,听到他那腼腆含糊的口气,不觉又是可叹又是可气,人人心头不由一软。

却见那少年面露微笑,神色连羞带窘,似是为自己强自插手他人之事感觉抱愧一般。索尖儿抬眼望了那少年一眼,他最是过目不忘,一眼就已认出,这正是那日谷神祠前,曾救助自己脱困的少年李浅墨。眼见他一脸赤诚,他的心头也是一软,可终究还是哼了一声:“我不被别人强逼着答应什么。”

说着,他目光斜斜望向陈淇搭在自己肩头的左手。

然后,只见他一挺身,振声道:“要我弃自己的兄弟们于不顾,跟这些自许侠义的人服软,自顾自走路,打死我也不干!哼哼,他们不过吃饱了撑的,我那些兄弟却怎么活?我可学不来他们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套路。”

眼见得事情毫无回转余地,只听陈淇一声冷笑道:“你都听到了?”

却听李浅墨急道:“陈大哥,总归有办法的……”

只听得陈淇哈哈一笑:“你当然有办法。不行,你就仿照那日跟东海虬髯客对面时的招法,也跟我定下几阵之约。到时,你把我们哥儿五个一个个打趴下了,我们就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你是这个意思吧?”

李浅墨根本没跟他们动手的意思,见他误会更深,不由急道:“我没这么说。”

——今日午后,李浅墨眼见到乌瓦肆那场市井之战。他本来一直是旁观,最后关键时刻,终于忍不住出手,先是假充罗卷,以一把现画的尺蠖剑惊走了二尤,其后见陈淇二话不说,就带走了索尖儿,忍不住跟了上来。

这还不只为他不忍见像索尖儿这样的少年平白遭人擒走,也是因为见到了索尖儿,他忍不住就想起了柘柘。一想起柘柘,他心中只觉,再不容自己与柘柘曾共同援手之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给人带回去处置,所以才会尾随而来。

他虽年少,但已在门外偷听了好半天,颇感于市井五义的凛然正气,再怎么也不想跟他们动手。这时他双目余光之中,只见秦火、毛金秤、铁灞姑、方玉宇四周环立,人人都对自己面露敌意,可他心中对着他们却只觉亲近。这几人,不过是些铁匠、木匠、小生意人、打渔女和一个教坊子弟,可面对城阳府偌大的势力,却宁折不弯,光这一点骨气,就足以令人钦佩了。

陈淇与李浅墨其实也曾有过一面之缘。那日,曾亲眼见他在面对东海虬髯客这等声名卓著的前辈高手时,都是一剑跳脱,高声搦战,丝毫不肯假以辞色,当时就对这少年印象深刻。他本以为这少年不过是个年少气盛、艺高胆大之人,没想今日见了自己,虽救人心切,他竟全不提那日曾对自己的援手之德,反这般腼腆含糊,全不似那日他面对虬髯客、李承乾与李泰这等势强位尊之人时面上的神色,光这,就足以见出这少年的本色。

他对这少年已颇心许,但心中另有计较,所以言辞上就逼得更狠了些。

诸人之中,要数铁灞姑感受最深,她自己本有一个弱弟,如今眼见这少年神态,竟似想起了自己的弱弟一般,心头不免微微一动。

却听陈淇沉声道:“何况,今日,在乌瓦肆,他给那里百姓惹来这么大个麻烦,还招来些这么大来头的对头,我不废了他,他日对乌瓦肆百姓却又作何交代?”

李浅墨急道:“可你就算废了他,却也于事无益。”

“那如何才算有益?他惹下这么大个烂摊子,却要谁人代他收拾?”

李浅墨情急之下,只求快快了结了眼前之事,脱口即道:“我!”

他这一声既出,市井五义中其余四人不免人人觉得他托大。

奇的是,二哥竟像不觉。可他如真有如此能为,如何面对实力远逊于城阳府的自己五个,却又肯如此委屈求全?

却听陈淇哈哈一笑,冷声道:“你是一时情急,要急救他才随口应承,还是说真的?”却见李浅墨面上傲气一动,撇嘴笑道:“不过是杜荷那厮。他如此倒行逆施,难道以为天下就无人敢管吗?”

没想陈淇猛地松手,一连倒退了好几步,然后一弯腰,猛地躬身就冲着李浅墨鞠了一躬。

他如此大礼,又如此前倨后恭,不只把李浅墨吓了一跳,连他四个弟妹都不由吃了好大一惊。却听陈淇认认真真地说道:“那这里,陈某就代乌瓦肆的百姓谢谢小哥儿了。”

李浅墨最怕见到这等场面。却见陈淇不只是一躬,还一连鞠了三个躬,闹得他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只能侧身避让,面上羞窘之色更甚。只听陈淇朗声道:“李小哥儿,你虽年轻,论起师门辈分,只怕还要高过我陈某许多。不嫌我托大的话,我就称你一声小哥儿。”说着,他伸手一指索尖儿,“这孩子,我与他爹曾有过袍泽之谊,可陈某无能,无力教化于他。李小哥儿今日既然对他青睐有加,日后这孩子的脾性修为,做人处事,就全托您照管了。”

毛金秤眼见二哥不惜言语挤对,先逼着李浅墨应承了代乌瓦肆百姓出头之事,这时更敲砖钉脚的,连同把索尖儿都托付给李浅墨,不由对这少年来历大感好奇。但他一向相信二哥为人,知道对方如不是真堪托付,二哥断不会如此作为。他脑子最快,马上想起适才方玉宇收到的那几个面具标记,心想,既然二哥如此看重这个少年,何不一勺烩了,把这件麻烦也一齐套在他的头上。他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说,这位小哥儿……”

他正想着怎么措辞,把三天之后那事儿也搬出来。没想陈淇似一眼望穿了他的心意,一肃手,打断了他的话,冲着李浅墨郑重道:“那么,李兄,你请。”

他眼望向索尖儿,凝重道:“这孩子也麻烦你一同带走。你师出羽门,我自然信得过。日后,他就算还有何劣迹,那也跟我们柳叶军无关,都托李小兄弟你代为管束了。”

李浅墨呆了一呆,直至此时,才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像落入了别人什么算计之中。他一时想不明白,眼见别人已有肃客之意,当然不好再呆下去。可他跟索尖儿又何尝熟悉?眼望向索尖儿,口里不由有些期期艾艾,面上神情一片腼腆含糊,半天不知该怎么说让他跟自己一起走。

却是索尖儿对这些人间心态看得最透。只听他哈哈一笑:“嘿嘿,市井五义,市井五义!原来碰上大事,都是靠这般举动来卸责的。”

李浅墨生怕他口无遮拦,再惹出什么是非来,情急之下,—伸手,已拉过索尖儿一臂,口里急道:“索兄,咱们且先回去再说。”身形一展,竟带着索尖儿疾疾地去了。

陈淇望着李浅墨与索尖儿的背影,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可欣慰之余,神情却颇显寥落。说起来,他一生只怕还从未干过今日这等行径。却是毛金秤在旁边看出他的心事,插言笑道:“二哥,这少年是谁?如果他当真这么厉害,为何不把三日后丑怪盟与咱们约战之事也套到他的头上?”

只听陈淇一声轻叹:“我今日所为,本已亏心,硬是把这么大个难题套在一个后生头上。但以他的修为和师门来历,再加上为了乌瓦肆百姓公益之事,勉强还说得过去。至于咱们自己的生死造化……”

他缓缓回目望向自己的四个弟妹:“……难道二哥也好意思这么没出息,一股脑儿托付在人家一个刚出道不久的少年身上吗?”

毛金秤一时不由哑口无言。陈淇也觉得自己语气过重,岔过话头,简略地说起自己跟李浅墨相识的经过——那日参合庄中,与他如何相遇,以及自己猜测的他的身世来历。五义中人,一时听得人人动容。最后,却见铁灞姑面露羞窘,忽叫了一声:“不好!”

他们个个盯向铁灞姑,却见铁灞姑一脸窘红,期期艾艾地道:“我是说,我没想到他是这么个人。今日下午,我见他在牯老酒肆里与一个胡人少女在一起,那少女还在冲他下跪,我只当他是个浮薄子弟,当时还开口骂了他的。”

五义中人个个熟知她的性子,想想当时情境,不由面露一笑。就连陈淇,都不由颜色转温。

只听铁灞姑自顾自喃喃道:“这可怎么办?回头再见,倒是得跟他说一声抱歉才好。”

【九、柳叶军】

一张小小的竹床摆放在狭小的天井里。天井里种着桂树与梧桐。桐阴筛月,空中的桐叶像无数双小手,稍有风吹过,就轻轻地拍打。漏过那小手的月光斑驳在地上,摇晃着两个少年的心事。

是夜了,定街鼓早已敲过,长安城的夜是静的。

李浅墨与索尖儿就坐在院子里——这儿是李浅墨临时的家。打小时,他就渴望有上这样一个家。他喜欢天井,那像是……在偌大的城市上空挖出来一小方空白,远离喧嚣,远离烦恼,外面人群越密越吵,那一小方空白就越显得弥足珍贵。

可惜他幼时跟着谈容娘与张五郎,住的始终是一长排临街的房子,自己一家的烦恼隔着窗户纸永远明白地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自己的怯弱也是。

如今重返长安,他特意选择的就是小时一直羡慕着的崇阳坊,这一带有带着天井的小院落。虽说今日看来,这片街坊里的院落实在狭窄得可怜,可那是他儿时最初的梦想了。

他有一点想把这种感觉跟索尖儿说说,可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倒是索尖儿先开了口:“真静啊……”

确实是静,夜晚的静总是这样,先是静在身外,然后就静入了心里。

不是和任何人在一起都能体会到这番心静的。两个少年默然静坐了良久,年轻自谨的心里也不由暗暗地承认:有人陪伴的静默是如此美好。却听索尖儿低声道:“我有个兄弟说他认识你。他说你小时候,就住在左教坊不远处。那时,你还不叫李浅墨,是叫却奴。还有,那时你是他们眼中的小受气包。”

“他叫什么?”

“鬼火儿。”

李浅墨微微一笑,童年的记忆瞬时浮现在脑海里,哪怕心酸、哪怕孤单,回想起来也是温暖的。只听他低声道:“没错,小时候他还欺负过我……”

说着,他猛地想起了小时被人欺负时的情景,那时,常被别人挂在口头辱骂的就是他娘:谈容娘。他一时心酸,顿住了没再往下说。

索尖儿也静了下,他听他那兄弟详细说起过李浅墨的来历。这时伸出手来,在李浅墨腿上拍了两下。不为别的,只为他知道了李浅墨的过去,对李浅墨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认同感。

吃过苦的人都是这样。见李浅墨有些伤感,他甚至还安慰道:“好了,别伤心了。你现在不是比谁都好?不像我,至今还到处吃瘪,你比我强多了。”

这算他能想出的最有力的安慰了。

李浅墨微微一笑:“我不过是比你运气好。”

索尖儿不是惯于伤感的人。他脑子一转,想要岔开李浅墨的念头,便突然道:“知道今早长安城出了什么奇事不?”

李浅墨愣了愣,疑惑地看向他。

索尖儿笑道:“听说,长安城中忽然下了好大一阵柳叶雨。”

看着李浅墨好奇的神态,他更来了兴致:“没错,那其实不是雨,是柳叶,也不在别处,就下在城阳府四周。据说一夜之间,也不知怎么,那么多柳树叶儿一下就冒了出来,街边巷里,到处都是,有很多还粘在城阳府的院墙上。一大早起,我的兄弟们就看见城阳府的人在不停地清扫。”

李浅墨还在怔着,索尖儿忍不住推他一把道:“你还没明白啊?那是柳叶军的旧人在代市井五义的二哥出头了。他们想来已知道陈淇被城阳府威逼,所以决然出头,要给城阳府好看。这一场热闹,只怕接下来会很有趣。”

他双手抱头,向后面一躺,口中叹道:“有朋友就是好。生死之交,那才真正是生死之交!陈淇那老家伙,一屋子的灵位真没白供。我只恨迟生了这些年。要是当年,隋末大乱,十八路反王,七十二路烟尘,你说,要生在那时,会结下多少生死与共的兄弟!这辈子我什么都不想,只想那样活上一刻,就算死了也不冤了。”

李浅墨不由微微一笑,他喜欢听索尖儿这些肺腑之言。从小到大,他从没有过什么同龄的玩伴,索尖儿与他年龄相仿,与同龄人交谈,这种感觉他还是头一次尝到。他忍不住也双手抱着头向后面躺了下去,听索尖儿意兴豪飞地畅述起他平生理想。只听索尖儿道:“他日,等我这帮兄弟都长大了,我们能成事了,我也想成立一个堂口,就在长安城开堂,你说如何?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么?”

索尖儿哈哈一笑:“就叫‘嗟来堂’。”李浅墨怔了怔,还没听明白。

却听索尖儿解释道:“这典故还是从我那个故去的娘口里听到的。小时,她老喊我‘嗟来’,开始我不懂,被她解释才明白了:我们这些苦命的小混混,从小到大,听到最多的不就是‘嗟,来食!’这样古书里式的话头儿?等我成事了,那我这堂口当然要叫‘嗟来堂’!把平素那些看低了我们的,瞧不起我们的,辱骂我们的,呵斥我们的,一个个‘嗟来’来看看。那时候,我才快意!”

李浅墨被他逗乐了,忍不住哈哈一笑。

却听索尖儿道:“到时,我请你到堂里做个供奉,就跟城阳府有供奉一样,只不知你这个羽门高弟我们高攀不高攀得起。”说着,他一笑。

李浅墨不由笑道:“原来,在你心里,却把我看得跟那两个尤物一样。”

索尖儿想起那两个尤物的怪模怪样,忍不住也是一笑。只听他道:“说起那两个尤物,我还想问你个事儿。”

“什么?”

却见索尖儿搔了搔头皮,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书我还真没读过,不像你肚子里全是墨水。就是前两天,我听陈淇在那儿喃喃,像说了句什么‘丑怪’什么……又怎么‘妩媚’的话,那句话却是什么意思?”

李浅墨补充道:“丑怪惊人能妩媚。”

“对,就是这句。”

李浅墨想了想:“妩媚你明白吧,书上说那是指女人的一种姿态。”

没想索尖儿突然转脸,冲他故作妩媚地一笑。

索尖儿生得浓眉大口,最是男儿气不过,这时突然做出这等怪样,不由把李浅墨当场惊着,失惊后又忍不住笑,还不得不仔细想着怎么跟他解释。

这么想着,他不由就想起了自己过世的养母:谈容娘,她说得上是妩媚吧?接着又想起柘柘、王子婳,当然还有……珀奴。想到柘柘和珀奴,他忍不住心中一跳。他生平认识的女人不多,这时想要注释这么句话给索尖儿听,却也颇为耗神。最后,他想起红拂来。

可这些女子,妩媚固然堪称妩媚,丑怪却怎么也谈不上。突然地,他就想起了窦线娘,忍不住心中沉吟:初识窦线娘时,她那古怪的长相让他颇吃了一惊。可后来,灞水之边,大野一会,罗卷一剑即出,窦线娘那时脸上的神态,那样地容光一焕,却让他至今难忘。

可他实在不想把跟罗大哥有关的人扯到“丑怪”上面。连忙集中精神,抛开这念头,转回本题上来,低声解释道:“那话就是说,有一种丑怪,丑怪到惊人的地步,可仔细看下来,却让人有一种妩媚的感觉。我知道这很怪,也说不太好。可你看那些老树虬枝,一个个奇奇怪怪,特别是在冬天里,纵横纠结。可在某些时,你一眼看去,竟真的有一种虬媚之感……”

这么说着时,他不由想起肩胛来,想起和肩胛一起在冬日的江南看到过的那些树,肩胛还曾跟自己说过:那树意有如书法,当真虬媚……

他一时忍不住出神,索尖儿却像已有些明白了。不知为何,他却半天没说话。

就在李浅墨还在想着要怎么举例给他解释时,却听索尖儿突然道:“你说,那个,铁灞姑……那娘们儿是不是……”他忽然有些口吃起来,“……也有那么一点妩媚呢?”

李浅墨听着一呆:铁灞姑?他可从来没把妩媚两个字和那女子联系起来。

一时,他不由有些讶异地侧脸去望向索尖儿,却见索尖儿的脸色古怪,虽是在月色下,还是隐约可见他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窘红。

索尖儿似乎说出口就后悔了,但悔已无及,只能窘着不再说话。

李浅墨此时才看穿了他的心事,迟疑道:“你……喜欢她?”

索尖儿本想绷着脸硬不承认,可他天生也不是什么扭捏撒谎的料儿,红了半天脸,终于默认了。李浅墨一时只觉得天下事真的无奇不有,索尖儿与铁灞姑照说不过一面之缘,怎么会……可他天生喜欢看人亲近,觉得这样挺好,忍不住唇边漾起来一点笑。

索尖儿知道李浅墨在看他,自己仰着脸越是不肯一动。终于忍不住,也侧过脸来看李浅墨。脸上先是羞窘,后转坦然,然后两个少年忽然都笑了起来。

他们自己笑着,都觉得自己笑得好傻。李浅墨那么孤零惯了的人,索尖儿那么强横惯了的人,都觉得心里某些温柔处不经意间被触动了一下,好在是朋友,不虞见笑受伤,这种感觉真好。

笑过后,索尖儿也就披露胸怀道:“说起来,你说我是不是犯贱?一见她面,她第一下就给我来大耳刮子;后来,又伤了我,害我出了不少血;再后来,在陈淇那灵堂里,她踹我踹得那叫个狠,痛得我个半死,可我……”他沉吟起来,半晌方道,“……再没见过像她这样的女人。”

他自己对男女情事本来只看作婆婆妈妈,李浅墨更是懵懵懂懂的,这时再说,也说不出来什么。可不说,他又像压抑着难受。顿了好半晌,却听索尖儿忽冲天空大喊了一声:“妈妈的,可我就是像有些喜欢上她!”

李浅墨看着他那种动情的神色,不知怎么,心中又是欣然又是有点羡慕。心中不由在想:那说的,好像就是爱了?可那样的感觉,又是什么样的呢?

他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想了下,才道:“这两天,你都出去,可是偷偷地去看她?”却听索尖儿道:“一开始也不是,我只是看着市井五义不顺眼,尤其是他们那什么二哥,老是一副随时准备教训人的样子,所以就想偷偷去看一眼。他们不是遭逢大敌了吗?我去看看,见他们怎么吃瘪,也是开心的。

“可是,那日我偷偷地摸了去,趴在院墙上,才上去,却吃了一惊,感觉他们中有两人像发觉了我似的,一个是陈淇,一个就是那最小的方玉宇。可他们都没吭声。嘿嘿……他们下套,利用我套住你,想来也怕见了我不好意思,所以我老实不客气,只管偷看下去了。

“没想,一提起丑怪盟,我就见到铁灞姑那臭女子发怒。我心中还想:你怒什么,说起丑怪,你长得也不像个女人,又好看到哪里去了?可接着,我见到,她那样黝黑的脸庞上,一发怒,就升起两坨红晕,正盖在颧骨之上。颧骨再上面,就是她的浓眉大眼,英风爽气的,我当时见了,就是……一呆。”

说到这儿,他的表情犹还有呆住的模样。

只见他迟疑了一会儿,似是心里发烦,想抛又抛不开般,喃喃道:“然后,我越不去想她的样子,她的样子就越在我眼前晃。她真的……和我以前见过的女人,都不一样,和龚小三那个号称‘西施’的姐姐,也很不一样。”

忍不住地,他惭然一笑:“说起来真没出息。兄弟,你回头可别和我一样。说来也怪,我就是见了你的珀奴,那么好看的胡人小姑娘,都没有心动过一下。不知怎么这两天,脑子里全是她的模样。”

李浅墨听得怔在那里。

索尖儿本是个爽利的人,眼见李浅墨也不像能帮他拆解一下、替自己拿拿主意的人,当下也就放开,哈哈一笑:“甭提这个了,没劲。我偷听了两日,却知道陈淇那老小子是为什么生病的了。”

李浅墨听他心事听得个云里雾里,这时只觉,能岔开下话题也好,不由好奇道:“为什么?”他本也奇怪,分明前两日,参合庄内,自己与陈淇一见时,那时他虽神情忧郁,分明精神还很健旺,怎么不上两日,就病得如此般重?

“说是为了一把刀。”

李浅墨一怔,猛地想起,问道:“可是那把用舍刀?”

索尖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

李浅墨点了点头:“这就对了。我见过他如何心爱那把刀,又眼见他那把刀怎么给人抢走了。”索尖儿奇道:“那老小子手底下过硬,却是谁人能抢他的刀,叫他连吭气都吭不了一声,闷成内伤?”

李浅墨道:“先是魏王,后是虬髯客。”

索尖儿想来对朝野典故颇熟,点了点头:“原来如此,我道是谁。”说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可不就是为这个气病的?据说,那把刀,却是他一个……故交好友所托,他一向视为性命。为那把刀,柳叶军当年还折损过不少人马。我本来看那老小子颇不顺眼,可那日偷听来的……说是前几日,魏王府就放下话来,以他的家小相胁,逼他出面卖刀。详情我也不知道,好像其中还关涉到乌瓦肆。好像他如答应,魏王李泰就肯出面帮他摆平杜荷对乌瓦肆的侵夺。那老小子为了乌瓦肆的百姓,居然忍痛答应了。

“哪承想,后来,好像那刀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抢去。老小子一生从未如此吃瘪,这下可不生生气出了病来?如今听你说来,那刀是虬髯客抢去的?”

李浅墨点点头。

索尖儿脸上的神情一时相当复杂。李浅墨虽不通世事,可那日听到了陈淇与索尖儿的对话,也知他与柳叶军关联极深。将心比心,可想而知,他对他自己的父亲,对柳叶军,对陈淇的感情都相当复杂。这时听他这么说,说到“故交好友”四字时,面色微现犹疑,不由心下猜测,许是将那刀托给陈淇的人,正是索尖儿的父亲索千里,所以索尖儿的语气才会这般古怪。

没想索尖儿却怪笑一声:“奇哉怪也,那老小子失刀,与我什么相关。我正乐不得的,替他闲操什么心!”

李浅墨却听出他这句话言不由衷。他不忍见索尖儿难过,一时好玩之心大起,不顾轻重地道:“那刀是虬髯客属下的黄衫客抢的,抢的当作个宝贝。只不知咱们找不找得到他。若找得到,要不,咱们去把它偷回来?”

他这一生,还从未偷过什么东西,这时话一出口,忍不住神情就兴奋起来。

他自小本乏玩伴,就算有什么促狭荒唐的主意,找不到人凑兴,想想也就罢了。这时遇到了索尖儿,忍不住把一直压在心头的顽皮之心拾起。

却见索尖儿也大是兴奋。他知道李浅墨的能为,忍不住开心道:“不错,咱们就把它偷回来,实在不行,就用抢……”

一想起要从名满天下,连当今天子也不得不略有顾忌的虬髯客手里抢东西,他就先兴致勃勃了,一时咧嘴笑道:“要是能弄到手,到时我们去还给那老小子,看看他到时是什么表情。”

李浅墨见他开心,自己也自开心。偷刀之事就这么说定了般。两人正想计议接下来怎么行动,却见李浅墨双眉一皱,目光忍不住向院墙望去。

索尖儿不解他为何神情忽变,忍不住也向那边院墙望去。先没见着什么,接下来,他也听到了,那是一片响动之声,却似有人正要翻墙进来。他一时不由哑然失笑,却是哪来的小偷这么大胆,居然偷到他们头上!

他与李浅墨好玩之心大起,互看了一眼,却故意默不作声,只当没发觉。

眼见得一个黑影翻上了墙头,索尖儿与李浅墨对望一眼,忽然同时大喝一声。李浅墨此时修为已算得上功底深厚,中气匀长。而索尖儿更是嗓门粗大,这一声同声之喝,声震屋瓦,只见才翻上墙头那个黑影儿吓得“哎哟”一声,直挺挺地就从墙上摔了下来。

索尖儿与李浅墨忍不住相顾大笑。大笑罢,索尖儿当先一蹿,就向那落地的黑影儿蹿了过去,伸拳就要打。

却听地上那黑影哼唧道:“大哥,别打,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