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第三回了,何况司马家上下对阿狸观感都很好——观感不好的也要考虑她家诸父、诸祖父,诸舅、外祖父的能量,给足她面子。就算话里难免有丝丝绕绕的泛酸和尖锐,但阿狸的古汉语修为还不足以使她感受到那种微妙挑衅。她阿婆不早说了吗,她缺心眼儿,一句话她想半天才能琢磨出味儿来。何况通常她都是不琢磨的。

所以自始至终她都快乐得很诚恳真挚,反而令挑刺的自己没趣。见舅姑,再被一大家子围观的场面自始至终都很和谐。

真正的不和谐,是在回门之后。

——司马煜忽然变得很忙。

哪怕休沐日里,他也都有忙不完的事。要议政,要读书,要习武,要出巡,要跟太子党沟通,要跟名士交际,一天到晚不着家。就算回来了也不会跟阿狸腻歪在一起。草草吃两口饭,就一个人睡书房去了。压根儿就不给她机会沟通。

他理由选得冠冕堂皇,也是真的在忙这些。要不是都第三回嫁他了,阿狸都未必觉出不对劲来。

他这别扭的太过头了。阿狸想。不是逃避,而是在抗拒与她相处了。

但也关系,再密的墙也是能撬开条缝的。

阿狸用自己学语言、书法和刺绣的,百折不挠的毅力,试图攻克司马煜给自己设下的心房。

清晨醒来,阿狸已经给他备好衣物;不回来用午膳,阿狸就把最好的菜肴送过去;夜里苦读,阿狸亲自下厨为他煮宵夜。司马煜缺什么,阿狸总是第一个发现。往往在他开口之前,东西已经送到了他手上。

阿狸不彰显自己的存在感,但司马煜想要逃避自己已婚的事实,也没那么容易。

这是个这是个慢活。你做很久,人也未必有感觉。但是敲开一个人的心不容易,原本就得慢慢的来。

阿狸不急于求成。

反正耐心告罄时,也不妨将钓竿一丢,往水里砸一挂爆竹。看他还哪里躲。

作者有话要说:天亮之前就不算……

良辰美景(三)

转眼就是五月里。

端午节出嫁女归宁。王家家口大,需要关照到的人多,赏赐之类不能太马虎,因此初三那天阿狸就开始准备。开始时她还指望入了五月,司马煜顾虑到她怎么跟家里人说,能稍微跟她改善下关系,结果此人居然变本加厉躲着她,实在令阿狸无话可说。

阿狸真心怕他连她要归宁这回事给忘了,初四这天特地备下一桌好菜,差人去请他。

司马煜没有来。

事实上他根本就没在东宫。

往常他虽然躲着阿狸,但不在家时还是会差人知会阿狸一声。是借口也好,理由也罢,总之会让阿狸知道:我不来找你是因为我很忙,可不是故意冷落你哟!你可别乱想。

但这一次他什么都没说。

阿狸真心不是个控制狂。

但是换成谁,才新婚丈夫就躲着她,眼看着连行踪都开始瞒她了,只怕都会起些心思。阿狸也不能超然物外。

她略微有些觉得,自己也许太安逸,太放纵司马煜了些。他居然这么快就开始有事瞒她,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阿狸在考虑,是继续观察一阵子,还是这就提杆把他拖出水来,让他睁开眼认清现实。

也不怪她犹豫。

如果比之于钓鱼,司马煜大概是那种容易上钩的。他逮着鱼饵就咬下去,不用你费太多心思引诱。然而他又爱折腾,精力充沛,明明咬实了鱼钩也死不肯就范。带着钩绳四处欢脱乱跑,毫无人在瓮中的自觉。你若不及时提上来,只怕他就这么玩脱了。可你若提得太早,他还有力气欢闹,又要抗拒挣扎,说不定反要把你拖下水去。

实在很不让人省心。

一周目里阿狸没垂钓的自觉,以为自己跟他一样是条活蹦乱跳的鱼,结果就被他玩脱了。

三周目里阿狸总算看明白,对待他就要像对一条鱼,否则你就只能被他拖着劳碌,看他咬别人的钩。永远也尝不到煎烤烹炸的美味。

但真开始钓鱼了,冷眼旁观时,对他的诸多不靠谱就看得越清楚,容忍度也会尤其的低。究竟何时是收杆的时机,反而看不清了。

天已经黑了。

阿狸用筷子拨弄着冷掉的菜,心里些微有些烦躁。

更樵响起来的时候,司马煜终于回来。阿狸派去打探消息的人也套出话来。

卫琅受征召,入阿狸叔祖、荆州刺史王骞府上任长史。今日动身。司马煜约了谢涟、沈田子、王琰一干人给他饯别送行去了。

阿狸沉默的听着回禀。

卫琅离京,司马煜去送行,这是多么正常的理由。可是司马煜偏偏在这件事上瞒着她。

她稍微有些摸不清司马煜的心思。只是想,莫非在司马煜的心里,卫琅的事是不能与她说的?

这种猜测令阿狸不快。究竟为什么不快,她却弄不太清楚。

阿狸就等在院子里。

仲夏夜里,风清水彻,星光流淌。满园花开馥郁,萤火虫时飞时停。

阿狸虽精心装扮过了,然而自忖节食还未见成效,她依旧不是个细腰绰约的轻盈美人。也并没指望数月没细瞧,一朝令司马煜惊艳莫名。

她也只是想老老实实拦住他,把弄不明白的事问一问。

司马煜没进院子就望见阿狸等在灯下。

今年新贡上来的昙花满展于架,大片大片的盛放,皎洁如月下飞雪。阿狸就站在花架之下,微微垂头沉思。衣服穿得薄了,就有些文秀清雅的楚楚可怜。那月精似的大盘白花开在她面容之侧,月下美人花面相映,沁着风里袭来的清香,入目便令人砰然心动。

司马煜差一步就要走进院里的灯火之下,望见她忙收回脚步,退到拱门那侧墙外。抬手嗅了嗅衣袖,面色就有些犹豫。

再探头向里望了望,心跳得一塌糊涂,血气上涌不止。

再嗅嗅衣袖,希望上面味道淡些,许能让花香遮住了,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走出去。可惜根本骗不了自己,那气味浓得他自己都要皱眉。

正犹豫着,就见阿狸望了过来——她也看到他了。

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灯火,就像夕阳落上了湖面。暖暖的,晴柔的,潋滟起波。令人移不开眼睛。

短暂的凝望之后,那明亮的橘色光芒里就有清亮的怒气一点点汇聚起来。

司马煜还蒙着,他有些不安:怎么,怎么就生气了……他就去送了送卫琅,喝了点小酒,没做旁的……真没做。

他没意识到,自己此刻正躲在墙外,偷偷摸摸的探脑袋进来看,摆明了不是躲着阿狸,就是在心虚。

阿狸当然不知道他是在心虚。

她就是在想“这次无论如何也跟他好好谈一谈”的时候,不经意一抬头,就望见了司马煜——他自认为躲得好,却不知道夜里大片大片的黑暗里,就当门的地方点两盏灯有多显眼,简直就跟舞台上的聚光灯似的,就差明说“看这边”了。还敢躲门后!

再瞧瞧他的姿势,阿狸火气噌噌的就上来了。

他究竟把她当什么了?宿舍长?班主任?更年期老妈?

好吧……她确实在守门,也稍微怀了些抓奸的心思。

算了,她想,今晚肯定没法平心静气的谈了。既然他想躲着她,那就再成全他一回吧。

司马煜只见阿狸眼睛里橘色的明光就像落日销熔了黄金,那火气简直能将人烧化了。但是下一刻她睫毛一垂,就将那火焰遮掩了。

她什么也没说,仿佛就像没看到他一样——或者说厌倦了他一样,安静的,淡漠的,转身离开了。

一直到她进了殿里,司马煜依旧不信她就这么离开了。

她怎么能就这么离开了?司马煜想,她不是专门在这里等着他好抓他个措手不及的吗?

玩捉迷藏的时候,藏的人心里究竟是希望被找到还是不被找到,是一件谁也无法透彻说清的事。你追我赶的时候,逃的那个是想被抓到还是不被抓到也很难说。

但是有一点,对方已经费尽心思追了你这么久了,你也疲于奔命躲了这么久,眼看他就要伸手抓住你了。你气喘吁吁的想,好吧好吧,我认输了,我是你的了。结果对方却忽然毫无征兆的停下来,说“啊,抱歉,认错人了”,转身挥挥手就走了……这个时候只怕你也会很有种翻身冲上去揪住她领子吼“你怎么回事啊,我都让你抓了。你怎么能说走就走,不知道做人要负责吗?”的冲动。

好吧,也许你没有。但司马煜有……

他抬脚就追过去,结果阿狸忽然又回过头,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对他说:“对了,端午归宁,皇后娘娘已经准了。你不要忘了。”

司马煜就在昙花架下刹住脚步,屏气凝声,乖乖点头——他差点就要伸手拉住阿狸质问,幸好他及时想起自己之前为什么躲着,“嗯。”

阿狸满意了。

她打了个哈欠,进屋,关门。片刻之后,洗漱完毕,于是熄灯,睡觉。

司马煜飞奔去洗澡。

洗完了澡去推阿狸屋里的门——狂喜——没上锁。

可惜阿狸已经睡熟了。

端午归宁。

阿狸家里为迎接她归宁,阵仗也弄得不小——小了就是怠慢了,毕竟跟着闺女回来的可是太子。

……虽然说太子也不是什么稀客。

司马煜被家里男人们招待去赴宴了,阿狸自然进后院去,跟家中女眷拉着手说话。

不得不说,王家真的不差一个太子妃。她阿娘见皇后都不惶恐,何况是太子妃自己闺女?她阿婆更不用说,当今皇帝他阿爹当年都不敢在她跟前摆架子。

阿狸跟婶娘姊妹们说完话,老太太就干脆利索的说:“行了,你们都招待外客去吧,让子扬陪阿狸说说话。”

等女眷们都退出去了,她阿婆又将伺候的丫头们屏退了,才问阿狸道:“太子对你怎么样?”

那架势,阿狸敢说“不好”,她阿婆就敢飞鞋把司马煜砸出家门。

阿狸:……

“挺好。”

“真的挺好?”

阿狸笑道:“真的很好。吃穿用度都记得我,连日常出门都记得报备一声。”

阿狸娘淡定喝茶。

阿狸阿婆就叹气,“糊涂孩子,吃穿用度记得你就叫好了?你身旁那个丫头还照料不了你的吃穿用度,用他来问?”

阿狸:……默。

“真的挺好的……”

她阿婆也端了茶来,“至于日常报备,你怎么知道他说的就是实话?”

“……”

“不是叫你盯着他,只是有些时候心里也得明亮些。否则舅姑问起来,你答不出所以然,反而令人疑你不尽心。”

阿狸:……

她阿娘体贴的起身给她阿婆续了一杯茶。

一回到东宫,阿狸麻利的将王琰宣去见她。

阿狸确实缺心眼,听不懂隐晦带刺的话。但是使劲琢磨琢磨,她也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阿婆是最爽快的一个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的,这一次却明显话中有话。阿狸觉得,她阿婆定然是知道了什么难以启齿却必得让她知道的事,提点她去查。

毫无疑问事关司马煜。

事关司马煜,还能让她阿婆先于她和她阿娘知道的,十有□切入点在王琰身上。

王琰是最正派的孩子,从来坐正行直,夜来不怕鬼敲门。

但这次阿狸请他来吃茶品茗,他却明显心虚得坐不住。

阿狸就用她阿婆对付她这一套,“夫子说,君子日三省其身。你今日三省就不用寻旁的时候了,就在阿姊这里,边吃茶边反省。什么时候反省明白了,再跟阿姊说。”

王琰:“阿姊你罚我吧……都是我的错,跟旁人……无关。”

阿狸:呃……看来真出大事了。

“这么说,是你怂恿太子殿下做的?!”

“……不是。都是我的错,阿姊不要问了。”

遇到个这么不知变通的阿弟,也实在是件很愁人的事。阿狸套话的招数来来回回可就这么几个,别不够用的。

“太子他……真的做了?”

“没有!我们也是进去之后才知道,只是听了听曲子,什么也没做!”

阿狸:……__|||

“……你们,三个世家贵胄,带着太子,去喝花酒?”阿狸忽然从心底里涌出一种阴暗的冲动来,王琰最好祈祷不是她猜的那样。

她笑得很温和,却十足的渗人。连她自己都一度疑惑,难道她的保有属性不是天然呆,而是天然黑?

王琰被她盯得浑身发抖,很快就什么都招了。

送走了王琰,阿狸捧着茶坐着檐廊下,眼睛里不时有锋利的光芒一闪。

真是长本事了,她想,居然给她学会喝花酒了。她当真是纵容他太久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亮之前什么的……你懂的T__T

有人呼唤剧情君,为啥我一直觉得剧情君都在?言情嘛言情,男女主角的感情进展不就是剧情君嘛!

良辰美景(四)

司马煜早把这回事给忘了。

其实那一天饯别宴的地点也不是他订的。他虽然经常溜出台城去四处乱逛,但勾栏院这种倡家歌舞之所他是不会去的——事实上因为受到的教育太正统,他连世上有这种地方都没想过,何况是主动去逛?

只是男人本性里就是写着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哪怕他从来都没意识到,但只要让他一接触,他立刻就能无师自通。

勾栏院就是其中之一。就算是沈田子、王琰这么正派的孩子,认定这种地方是邪魔外道君子不耻,他们心底深处也会存一份好奇,想掀开面试看看这邪魔外道的真面目。何况是司马煜、谢涟、卫琅这种某方面自律意识薄弱的?

因此几个人到了门外,见楼上笑语嫣然、笙歌曼舞、香帕招展,立刻就从十分飘渺的回忆里清晰的提取出了某个名词,而后不约而同的倒吸一口气,纷纷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王琰十分诚实的皱起眉头,“没走错吧?”

他是里面唯一一个没听说过“勾栏院”的孩子——年纪小嘛,只是本能不喜欢这种轻浮浅薄的氛围。

而太子三人组已经怀抱着正直的学术的渴望,饶有趣味的支颐、抱臂、勾唇,目光晶亮的、大大方方抬脚就进。

沈田子满头大汗的抬手去拦,“这种地方不能进!”

卫琅不怀好意的浅笑,“为什么不能进?”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沈田子就是太实诚了,“这种地方一看就不正经。殿下万金之躯,你我也是后进表率,宜自珍重!”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智者见智……淫者见淫。”比诡辩,卫琅是不会输给谁的,“这么一点不正经,就能坏了沈兄清清白白的修为?”

沈田子知道自己说不过卫琅,就转向谢涟——他一贯自视甚高,同辈人里他唯一信服的也只有谢涟。

他相信谢涟一定能拦住卫琅和司马煜。

只能说,沈田子用凡人的德操去揣摩谢涟的行为准则,真心失算了。

——谢涟是真的美玉之质,清莲之姿,泥淖不埋,邪秽不侵。你把他丢进任何境地,都不会动摇他的本真。他这个人有禅心。既然是约了来赴饯别宴的,那这里就是长亭柳畔,送别之地。反正又不是来游冶寻欢的,是勾栏还是别的地方,有区别吗?

当然他还是明白的,沈田子这样的君子和王琰这样的孩子,确实不适合来这种地方。

就说:“那就另约个地方吧,沈兄带了阿琰先去。我们进去会了朋友,随后就到。”

——这里是卫琅的朋友约的地方,就算真换地方,也得让人知道不是?

沈田子:……

不是他忽然不信任谢涟了,而是谢涟弯弯的笑眼里分明就写着——“我也很好奇”五个大字。

只能转而望向司马煜。

司马煜是拐带着别人做坏事的——他真想干什么,沈田子能拦得住?

就别有深意的含笑望回去,“要么你跟我一起进去,若我有什么不和身份的作为,你还可以劝谏、阻拦,说不定我会听。要么你就离远点,至少可以眼不见为净。”

沈田子:……

沈田子是真想扑上去拖住他的腿,死拦不放的。

还是王琰提醒他,“别在这里劝,先进去再说吧。”

沈田子随着他的暗示望了望,立刻就明白了他的顾虑。

——已经有路人好奇的望过来,他再阻拦只会把事情闹大了。为了自己的清诤让主君担负荒淫的罪名,这不是人臣的本分。

沈田子和王琰在这一点上还是有共识的。两人心境上唯一的区别在于,沈田子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而王琰不知道。

五个人就这么进了勾栏院。

王琰终于明白了这是什么地方,可惜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