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姑跳起来要扇他,荣安、蕙娘赶紧地拉住她,蘅姑指着蕙娘说:“两位大爷,你们瞧瞧,这厮连这么个娇娇弱弱的女孩子都打了,他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

蕙娘原就生得娇弱秀丽,此时神色惶恐,又哭肿了一双眼睛,更显得娇弱不堪,让所见之人,不管男女,都心生怜爱。

“籍哥儿,过分了!”赵筠坐直了身子,俨乎其然地看向赵籍。

赵籍咬牙坚持说:“她们活该!谁叫她们骂我们父亲,还说我赵家人死绝了!”

“我们没说!”荣安忙挡在三个姐姐面前。

“你说我们骂你家老爷,有什么证据?”红豆瞄了一眼被人戏弄,还以为人家在给她主持公道的蘅姑,缓缓地从后面走了上来。

赵籍冷笑道:“我的小厮亲耳听见的——来禄,你说!”

来禄也才十二岁大,他原本的算盘,是叫赵籍耍耍威风,叫他跟着沾点光,叫青云街上的小贩们从此以后不敢再怠慢他。如今看事情闹大了,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三爷,就是那么回事!我亲耳听见的。”

“他是你的人,就算上公堂,也做不得证人。”红豆说。

蘅姑不解气地说:“就是!他是你的人,说的话不算!”

赵籍冷笑着指向卖馄饨的男女,“你们说,他四个骂了没有?”

卖馄饨的男人老实憨厚地说:“我们做买卖,没听见。”

赵籍睁大眼睛:“那么,这哑巴亏,我是吃定了?”

蘅姑说:“你吃亏?你调戏人你还有理了?我被你打得耳朵到现在都嗡嗡响。”

“公道自在人心——不,公道在谁那边,老天爷知道!谁撒谎骗人,谁不得好死!”

蘅姑针锋相对道:“谁撒谎,就叫谁气没断,肚子里的心肝脾肺肾先烂化了!”

赵筠笑了,“唷,都求助鬼神了,这么说,这个官司要成无头冤案了?”

“非也,”红豆眼角瞥向那依旧兜着炮仗嘿嘿笑的狗儿,“这件事,只有天知道,那就交给老天爷来断,咱们打个赌。”

赵筠拍手笑道:“赌什么?掷骰子、抹骨牌还是剪刀石头布?——赵老三,你打架打不赢人家小姑娘,不要打赌也输给人家。”

赵籍冷笑道:“赌什么?”

红豆指向狗儿说:“咱们就来赌一赌,这卖馄饨家的黑小子,会不会做馄饨。”

赵籍错愕地说:“赌这个?他家卖这个,他看也看会了。”

“那么,你赌他会喽?我就赌他不会。我们输了,磕头认错;你输了,把狗儿包了又煮的馄饨,吃下去。”红豆带着俯就的笑,看向狗儿,“狗儿,你去,包一碗馄饨给这位三爷吃。”

“二姐姐!”

“小豆子!”

蕙娘、蘅姑、荣安三个都慌了。

赵籍来了底气,抱着臂膀,舔了舔嘴角,看向狗儿:“去,包一碗过来。”

狗儿兜着炮仗,脸上看热闹的傻笑还没淡去,须臾,他终于闹明白了状况,忍不住叫道:“你们打架,关我什么事?”

卖馄饨的女人赶紧地说:“三爷、姑娘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笑开了吧,我家狗儿娇生惯养的——”

来禄催促说:“就你家还娇生惯养?赶紧地去——他不会包馄饨,等着将来喝西北风呢?”

卖馄饨的女人说:“小哥哥,你不要把人看扁了!卖馄饨的儿子将来就一定卖馄饨?”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儿子不会包馄饨,那就没天理了!”来禄奚落道,心说这女人早把馄饨端给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卖馄饨的女人冷笑道:“照你这么说,那将军的儿子都是将军,宰相的儿子都是宰相?王侯将相家里都有永世不败的基业?”

“叫你儿子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不然,你一家子休想再在这条街摆摊。你们来一次,我闹一次,看谁最后穷得卖裤子!”来禄豁出去了,决心以后再也不来这家吃馄饨了。

卖馄饨的女人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枚鸡蛋。

卖馄饨的男人哭丧着脸,老实的简直要哭出声来,他拉着儿子走到灶台前,给他系上围裙,“包吧——你看也应该看会了。”

蘅姑心里七上八下的,可见这赌注不能撤回,就把手搭在嘴边,扬声说:“洗了手包——别吃坏了三爷的肚子。”

赵籍恨恨地剜了她一眼。

红豆懒怠去看蘅姑,只在心里想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果然不错。

“爹——”

“包吧!”卖馄饨的男人把儿子摁在摊子前,狗儿无可奈何,草草地在水盆里湿了手,歪着脖子,吊儿郎当地捏馄饨。

“轻一点!”卖馄饨的夫妇看见儿子手中破开的馄饨皮,不敢置信之下,夫妻同心地叮嘱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狗儿烦躁地跳脚,又包了一个,一使劲,那馅料又露了出来。

“他不会包?”赵筠下了马,握着马鞭啪啪地抽着脚上描龙刺凤的粉底皂靴。

来禄慌地说:“他会,就是被人盯着紧张了!”

“没捏住!”卖混沌的男人见馄饨皮开着口子,忍不住叮咛一句。

狗儿猛地把一叠皮子掷在地上,使劲地用脚一碾,“我不包了!他们吵架,叫我受罪!凭什么呢?我又不是阎王座下的小鬼!包得手酸了,拿不起笔,明儿个还怎么做贼?”

“做贼!我叫你做贼!”卖馄饨的男人巴掌像是雨点一样落在儿子背上,卖馄饨的女人赶紧地护住儿子,先骂男人,“不争气的东西,儿子婆娘被人欺负,你不替我们撑腰,还在我们身上撒气!真真是个孬种!”又讨好地对众人说,“没馄饨皮了,我们要收摊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蘅姑卖不掉的原因

007

“捡起来,接着包。”

卖馄饨的女人震惊地看向红豆,她早先还以为这个温温柔柔、斯文文的小姑娘是个极好说话的人,没想到她竟会紧咬着不放。

赵籍也固执地说:“捡起来。”

赵筠和善地笑了笑,“虽是盛世无饥馁,也不该这样糟践粮食——捡起来,凑合着用吧。”

赵简皱起眉头,“不过是小孩儿斗嘴,何必那么认真?”

“捡起来!”赵籍喝道。

“三爷……”来禄不懂,为什么赵籍不肯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赵简一怔之后,深深地看向一直不被他放在眼中的赵籍,心道这个庶出的兄弟,竟比他想的更加执拗。

卖馄饨的男人给了儿子两巴掌,眼圈红得仿佛斗鸡,难以置信地咬牙说:“你这狗东西,怎么可能不会呀?你爷爷卖馄饨那会,我跟着看都看会了。”

卖馄饨的女人流下两行泪,捡起地上黏成一团的皮子,一个个撕开,扯了扯儿子的袖子,低声下气地求道:“好孩子,为了一家子的营生,你好歹包出一碗来。”

狗儿被他娘的眼泪唬住,又隐隐觉察到他爹在发抖,也吓得失了魂魄,不敢再撒野,抖着手,在他爹的又掐又拧之下,包了十个破破烂烂的馄饨。

“去煮,”红豆见卖馄饨的女人走了一步,微笑道:“让你儿子煮。”

卖馄饨的女人僵硬着,不敢再动。

狗儿抓着馄饨,向滚开的锅里一扔,热水溅出来扑到他脸上,烫得他呲牙咧嘴不住乱蹦。

在诡异的安静中,卖馄饨的女人说:“可以盛了。”狗儿端了空碗,将馄饨盛出来,失魂落魄地把碗搁在桌子上,之后捂着越发疼痛的脸颊,躲在他娘背后不敢见人。

赵筠笑道:“老三,这不是馄饨,这是肉糜面皮汤——兴许,还有点泥巴味。”

赵籍攥紧了拳头,身子骨颤个不停。长禄慌张地说:“三爷,咱回家吧。”

赵籍被他拽着走了一步。

赵筠噗嗤一声笑了,“连输都输不起!”

赵籍发狠地说:“不就是一碗肉糜汤吗?我喝。”三步走到摊子上,端起来,又被烫得忙把碗放下,不住地把两只烫得通红的手在身后甩。

蘅姑奚落道:“捏耳朵,捏着耳朵就不嫌烫了。”

赵籍手待要举起来,又生硬地摁下去。坐在凳子上,忍着恶心,用汤匙一口一口地把那碗肉糜汤塞进嘴里

众人看他一会子被烫得呲牙咧嘴,一会子又忍不住作呕,模样十分滑稽,纷纷地笑了起来。

“吃完了!”赵籍把碗向前一推,转身要走。

红豆说:“三爷,且慢。敢问三爷,您父亲长什么模样?”

“问这个干什么?”赵籍瞅见了狗儿,一股酸水又涌到了嗓子眼,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我父亲,身高七尺,方脸权腮,威武不凡。”

红豆咦了一声,“那么说,方才我妹子提起的人不是你父亲了?我们骂的那位,脸庞枯瘦,肤色蜡黄,乱蓬蓬的一部胡须,张嘴就问候什么‘赵颁’!”

“大胆!你敢提起我家老爷的名讳!”来禄又跳了出来。

赵籍怔了一下,猛地一脚踹向来禄,“人家骂的是赵颂那老酒鬼!你这狗东西,就会调三窝四!我看你是巴不得我早死!”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过来找茬的真正理由。

“三爷——”来禄被踹得一个趔趄,栽倒在雪泥中,半天爬不起来。好不容易起来后了,又忍不住嗫嚅道:“不赖我……谁知道他骂得哪个姓赵的?”

赵筠意味深长地说:“这么说,要化干戈为玉帛了?——小姑娘,老三没喝肉糜汤前,你怎么不说这是误会一场?”一双温和的眸子,把红豆姊妹三个打量一通,见她姊妹三个容貌隐隐地有些相似,但性情截然不同,更觉得有趣。

红豆望向赵筠,看他如玉面容上挂着怪怪的笑,没来由地就觉得可憎可恶,含笑道:“民女笨拙,没公子这份急智。”

蕙娘怯懦地缩在蘅姑身后,“天凉了,咱们回家吧。”

“……咱等他们先走了,再回家。”荣安警惕地看着赵籍兄弟三个,生怕被人找上家门,事后报复。

赵籍猜到了,恍惚记起为什么要过来找茬,忙对赵简、赵筠说:“大哥、二哥,这家人不知死活,买了王家的宅子!”

“我的三爷,”前来接应赵简、赵筠的林三,听说赵籍在街上和女孩子打架,慌地赶过来,恰听见了赵籍说的话,忙忙地解释说,“他李家和咱赵家有些渊源,是老亲!太太才刚命人送酒席去李家——你怎么能和人家的姑娘打起来呢?”

事情变化得太快,赵籍一时懵住,“林三,你的意思是……”看见林三点了点头,心中的怒火瞬时高涨了百倍,料到那一巴掌的亏,不想吃也得吃了。鼻子里喷着白气,又踹了来禄一脚,没好气地钻进梅柳巷里。

赵筠笑道:“这么说,刚才的事,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小姑娘们、小兄弟,不如上了我们的马车,随我们一同回杏花巷?”

蘅姑瞅了瞅自己一身的污浊,怕回了家,被邹氏骂,一心要在路上想个对策出来。她看向蕙娘、红豆,小声地说:“咱们慢慢的走路吧。”

蕙娘点了点头,红豆笑道:“多谢公子美意,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办,等会子,我们慢慢的走回去。”

“再会。”赵筠一笑,便和赵简带着长长的车队缓缓地进来了梅柳巷。

“扫把星,无缘无故的就把我们扯进来!”卖馄饨的女人见赵家人走了,只剩下衣衫朴素的李家姐弟,用勺子敲着锅沿,冷不丁地骂了一声。

红豆好笑地问那卖馄饨的女人:“这么说,你们还不思悔改?”

“我们有什么好悔改的?”卖馄饨的女人叫道,她男人苦大仇深地对女人说:“你还没闹够?非要砸了饭碗,你才满意?”

荣安说:“大叔、大婶,你们也别觉得委屈,不是你家狗儿在我大姐姐裙子底下放炮仗,我们和赵家三爷还打不起来呢。”

卖馄饨的女人回忆起来,似乎是那么一回事,但她仍嘴硬说:“你们和个孩子计较?看把孩子脸烫的,等回去抹点麻油……”

“再加点酱油,贴两片葱白。”脸虽疼,但不挡不住蘅姑利落的嘴皮子。

卖馄饨的女人纳闷道:“葱白也治烫伤?”

蘅姑说:“管它治不治,先来道凉拌二皮脸。”

“哼!都是你这蹄子惹出来的事!你二姐姐本来和人家好声好气的说话,你非要和人家吵!后头挨了一巴掌,也是你自作孽不可活!回家切了葱白,贴你自己个的二皮脸上吧。”卖馄饨的女人气咻咻地整理着条凳,准备收摊,瞧见狗儿蔫头耷脑的,又对男人说,“孩子被吓到了,明儿个跟闫秀才请个假,再请马奶奶来给他招招魂。”

“还读什么书?打明儿个起,叫他回家卖馄饨!”

蘅姑被骂了两声,用袖子捂住自己的脸颊,被街上闲人盯着,更觉得脸颊疼上十分,走进梅柳巷里,狠狠地剜了荣安一眼,“看我跟人家打架,你也不来帮我一把。”

荣安不敢说是红豆不许,待要解释他这小子上去,打得更凶,更不开交,又怕蘅姑听不进去,干巴巴地笑着,给蘅姑赔了个笑脸。

蘅姑嘟嘟嚷嚷地说:“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消肿……你们记着,进了家门,千万护住我,别叫娘瞧见我的衣裳。等我换了衣裳,再去见娘。那个臭小子,别叫我再见到他!不然,不撕了他,我也不算个人。”

红豆待不说,又隐忍不住,“你的性子也太急躁了——”

“哪像二姐姐你,自家亲妹子被人扇了巴掌,还那么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蘅姑心说蕙娘秉性柔弱也就算了,这个才回家的二姐姐竟那么冷心冷肺,眼瞅着她被人家扇巴掌,眼皮子也不撩一下。

话不投机半句多,红豆心底,那因回忆而对蘅姑产生的亲近之情,瞬时又淡薄了。

路过赵家茶铺,又见黑洞洞的门面里,蔺氏和荣喜心有不甘地走了出来。

“大娘,他们赔钱了吗?”荣安忙挡在蘅姑前面。

蔺氏嘈嘈道:“都是一池子的王八,谁比谁颜色浅?那个老王八弄脏了人家衣裳,这个小王八只肯给二十个钱,叫我雇人洗衣裳。”说着,把掌心里的二十个铜钱递给四姐弟看。

“大娘,你还不拿这二十个铜钱砸了他的脸!”蘅姑用袖子捂着脸,疼得咝地一声,又按捺不住要说话。

蔺氏微微怔了一下,心笑这个三丫头好大的口气,真是不把钱当钱。低着头把铜钱塞进荷包里,和气地说:“街坊邻居的,前街后巷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撕破了脸,还好来往吗?”眼尖地瞥见一个高大汉子,穿着羊皮袄,拎着一坛酒、一条东西走来,她忙给荣喜递了个眼色,“荣喜,赶紧带你妹妹们回家,等娘再和那王八一家好生算账。”

荣喜先不明白,遥遥地听见一声“亲家”,扭头望见那穿羊皮袄的走近了,慌地说:“妹妹们,天黑了,咱快点回家吧。”

“他喊大娘亲家,”蘅姑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想到堂姐妙莲已经十八岁了,急赶着问,“是妙莲姐姐的公爹吗?”

“浑说什么,你妙莲姐姐还没说人家呢。”蔺氏眼皮子不住地乱跳,忽地咦了一声,“蘅姑,你一直捂着脸干什么?”

蘅姑心虚,一个说小不小的女孩子,在大街上被人扇了巴掌,怎么说都是一桩难为情的事。她依旧捂着脸,拉着蕙娘,催促荣喜,“喜哥哥,不走吗?别叫爹娘等急了。”

“那咱就走吧。”

红豆见蔺氏、荣喜母子,似乎不乐意叫他们瞧见那个穿羊皮袄的中年男人,就特地回头打量,这一打量,就瞧见那中年男子手里拎着的,一条猪后腿。

“红豆,去吧,大娘等会子就回家。”蔺氏笑得十分勉强。

红豆见蘅姑等走远了,忙快步地跟上去。一群人走到杏花巷子里,望见车队塞满了整个巷子,红豆趁着伙计们搬箱子,好奇地拿着手敲了敲箱子,隔着马车,依稀听见一句“桑树害病……将来三年的丝货,至少要涨三分……”,有心多听两句,就故意地放慢脚步。

忽地听见一声高亢的嘶鸣,拖着沉重货物的马群不安地骚动,车轮吱嘎地作响,红豆茫然地四顾,还没看出什么,一阵风刮来,她已被人拉着,滚到了雪地上。

不等她抬头,就听咣地一声,她先前敲打的箱子,随着马车整个地倒在地上,箱子裂开,一堆黄纸包裹的丝绵露了出来;向上,是不住滚动的车轮;在前,是一匹灰马,抖着长长的鬃毛,躺在雪地上哀哀地鸣叫。

“马蹄子折了!”林三、长安、长顺等人匆匆地走来,慌地把匹灰马从马车上解下来。

赵家的一个伙计指着蘅姑说:“姑娘,你瞧你!无端端的,用雪球砸马眼睛干什么?现在马蹄折了!”

“你不要冤枉人!是你的马发疯了。”蘅姑吓得脸色煞白,一扫方才扔出雪球后的得意,缩着脖子,拉着蕙娘就向家门走。

“呸!什么货色!”一个伙计忍不住啐了一声,赵简嗔道:“不得胡言乱语。”

“豆子姑娘,没事吧。”赵筠从容地站了起来,向红豆生出一只手。

红豆没理他那只手,瞧见赵籍站在台阶上,料到蘅姑是咽不下一口气,揉了雪球要砸赵籍,一时失手,砸到了那匹长途跋涉后已十分疲惫的灰马,她满脸歉意地说:“家父潜心读书,家母忙于养家糊口,小妹疏于教养,还请各位见谅。不知这匹灰马价值几何?”

赵简说:“姑娘,切邻之间,不必计较这些锱铢小事。”

“八十两。”赵筠笑着指了指那匹灰马,“亏得马车上装的不是瓷器,不然,有得赔呢。”

008

红豆忙说:“容我回家禀明家母。”瞧了瞧那匹可怜的灰马,掸落头上、身上的雪,就忙走进家门,在仪门下被李正白遇上,李正白絮叨说“你瞧,这倒座房里哪住得下一家四口?叫你莲姐姐跟着你住吧”,她敷衍了一句,又向厅房上走。

厅上,邹氏还不知道蘅姑惹祸了,喜滋滋地对红豆说:“真是捡了大便宜,买这个宅子,就省了不少钱,邻居们还都是这样的好性子。快来,瞧人家送了什么好东西给咱们。”

“娘回礼了吗?”红豆向桌上看了一眼,见不是烤鸭、烤鸡,就是蹄髈、烧鹅,这些肉菜,都是邹氏绝对不会出钱买的。邹氏笑道:“你娘不是不懂礼数的人,已经打发胡六嫂买了上等点心给人家送去了——我听外头马不停地叫,怎么回事?”

红豆说:“蘅姑惹祸了,惊了人家的马,折了人家的马蹄子。那匹马算是废了,娘速速取出八十两银子,赔偿人家吧。”

犹如兜头淋了一身的雪水,邹氏脸上瞬时没了血色,颤声道:“真的吗?这才刚来她就惹祸?”

“娘,别听二姐胡说!”蘅姑匆匆地兜着鞋子走进来半边脸颊高高地肿着,她还不自知,振振有词地说:“是他家的马自己发疯——”

“你脸怎么了?”邹氏掰着蘅姑的脸看,瞧了瞧红豆,又看向陆续走进来的蕙娘、荣安。

蕙娘讷讷地说:“她叫人打了……”

“谁打的?”邹氏两条柳眉向上一跳,护短地要立刻拉着蘅姑找上人家家门。

蘅姑赶紧地说:“是一个登徒子,他要调戏我们,大姐姐胆子小,二姐姐,她不管!就只有我敢出头……他打我时,二姐姐就在一边干看着,吭都不吭一声。”

“红豆?”邹氏狐疑了,荣安说:“娘,是有人来找茬,二姐姐原先已经把人家说得笑了,两边顺着台阶下了就完事了。三姐姐非要和人家吵嘴。”

“荣安,我把你个——”蘅姑叫了一声,脸上啪地挨了一巴掌,见是红豆扇她,狰狞着脸就要扇回去。

邹氏赶紧地抱住她,把她两举起来的一只手摁下去。红豆兜脸又给她一下,邹氏忙劝道:“红豆,打她干什么?”

红豆早看出来,邹氏只会雷声大雨点小地呼喝蘅姑,蘅姑这性子,都是她惯出来的。深吸了一口气,十分和气地说:“娘,现在,结果比原因、经过更重要。不管原因怎样,结果,就是蘅姑冲动鲁莽,折断了人家的马蹄。”

“还医得好吗?”邹氏小声地问。

蘅姑还要狡辩,邹氏怒上心头,狠狠地在她肩膀上拧了一圈,“再让我听见你大呼小叫,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红豆说:“那是一匹跑远路,最看重耐力的马,折了一次,还怎么敢用它?”

“……若是买点酒菜过去,再摁着蘅姑磕头赔不是,是不是,这事就了结了?”邹氏咽了一口唾沫,虽说蘅姑惹祸是常有的事,但那会子在县里住着,邻居们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领着蘅姑,当着人家的面打骂蘅姑一通,人家碍着面子,出手拦她,这事就算了结了。现在,和人家又不熟悉,八十两又不是小数目……再说,拢共就剩下不到一百两银子,还要赔给人家八十两。赔了人家,一家人,喝西北风吗?

“要人尊重,先要自重。不赔了人家,从今以后,咱家在这杏花巷里,还怎么能抬得起头?”

蘅姑咕哝说:“反正咱也不认识他们,以后不来往——”

“你闭嘴!”邹氏心浮气躁地说。

红豆见蘅姑死不悔改,心道这样的人,和她没瓜葛就算了,偏又是她的亲妹子,望着蘅姑说:“娘,只留下蘅姑的棉袄、棉裤,其他的衣裙、簪钗,统统拿去当铺典了——记住,不要典到有容典,那就是东边赵家的铺子。免得才来,就在邻居跟前露怯。”

“二姐姐,你好狠!”蘅姑瞪了红豆一眼,身子一矮,抓着邹氏的裙子缓缓跪下,可怜兮兮地说:“娘,我知错了,你打我一顿……罚我干活吧,我什么都愿意干。”

“红豆,你妹妹这么大了,也该叫人相看了,怎么能没几件好衣裳?”邹氏恨不得掐死蘅姑,但又优柔寡断地觉得这惩罚太重了。一个正当韶华的女孩子,没了衣裙、簪钗,见不得人,那不就等于坐牢了么?

红豆说:“既然娘这样说,那我也得说一句让娘寒心的话。今日娘不好好地惩治蘅姑,日后娘手里的银钱替她赔光了,我是绝对不会拿出自己的体己,补贴家用。”

“稀罕你的!”蘅姑叫了一声,邹氏一个巴掌扇在她脸上,咬牙说:“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连连叹息着,料到不赔人家不行了,忙回房取了八十两银子,叫奉官拿去赔给隔壁。

“娘~”蘅姑眼珠子咕噜噜地乱转,邹氏唉声叹气地说:“吃饭吧,有什么事,明天在说。”

蘅姑见邹氏并不提卖她衣裳、簪钗的事,就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坐下,又背着邹氏,冲红豆一皱鼻子。

红豆见邹氏这样纵容蘅姑,简直比那卖馄饨的女人还要不堪,转身出了这厅房。

“红豆,先吃了饭——”邹氏话没说完,见那排行第二的女儿,已经没了踪影,不由地气恼起来。

蘅姑说:“娘,别理她,她吃惯了山珍海味,还稀罕这个?”

“都是你惹出来的事!等吃了饭,看我怎么揭你的皮。”邹氏拿着筷子,重重地在蘅姑手背上一敲。

过了一炷□□夫,奉官仍拿了八十两银子回来,禀明邹氏:“太太,赵家老爷说,是那匹马累了使性子,不是三姑娘的错。”

“我就说嘛。”蘅姑忙抢了银子,递给邹氏。

邹氏见银子失而复得,忙欢天喜地搂着银子向上房里走,望见红豆向外去,以为她去厅上吃饭,就没问,待把银子放回柜子里锁住了,回到厅上,见李正清已从花园过来了,正抱着荣宝坐在桌子边,仍不见红豆,不禁错愕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