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妇人仍是不动,只是在口中默默地念颂着什么。

  “娘……”阿落上前一步,面上透了一丝哀凄,“您真的不看看儿子么?”

  那老妇人这才停下了口中的念颂,笑了一下,才道,“看不看,你都是我儿子,有什么事么?”

  “娘,我打算成亲了。”阿落张了张口道,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语气却是十分的艰涩,并无喜悦的样子。

  这样说的时候,他强忍着没有回头看青月。

  他也不敢回头。

  他怕看到青月那双清冽冽的,没有丝毫感情波动的眼睛,那会让他觉得自己曾经所有的爱恋都是一场妄想,虽然……那的确只是他的妄想而已。

  “哦?成亲是好事啊,你早该成亲了,娶的是哪家的姑娘?”老妇人缓缓睁开眼睛,脸上并无不悦的样子,只问道。

  “……是泠纹。”阿落说。

  “泠纹?哪个泠纹?”老妇人扬了扬眉,问。

  “老夫人恕罪……”一直跪在一旁的泠纹垂着头,低低地啜泣起来。

  “娘……”看到泠纹泣不成声的样子,阿落又唤了一声。

  老妇人这才笑了起来,“该不是这丫头吧?她不是一直都是我的丫头么?”

  阿落垂下头,“孩儿不孝,请娘成全。”

  老妇人静默半晌,竟是“嗤”地一下笑了起来,“阿落,你是我的儿子,你的心思我最是清楚不过,成亲原是件喜事,怎么你却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阿落愣了一下,一旁的泠纹却是哭得愈发的大声起来。

  “闭嘴。”老妇人突然沉沉地开口,那声音不大,却透着严厉。

  泠纹被吓得一下子噤了声,眼睛里却仍有泪珠不停地滚落下来,看起来端的是楚楚可怜。

  老妇人缓缓站起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泠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泠纹,冷笑了一下,才弯下腰,在她耳旁低低地道,“真不愧是我调教出来的丫头,居然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

  泠纹微微颤抖了一下,才试图辩解道,“老夫人,泠纹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以为爬上我儿子的床,就成功了么?你是我的丫头,做娘的送一个通房丫头给未成亲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大事。”老妇人以低低的,只有泠纹能够听到的声音说着,直起身的时候,脸上竟是带了一丝和蔼的笑,她转身看向自己的儿子,道,“既然喜欢,收做通房丫头便是了,哪里值得费这么大的劲儿。”

  “不,我要娶她。”阿落却是意外的坚决。

  老妇人却只是稍稍愣了一下,便笑了起来,她看向站在一旁的青月,道,“圣女,你看这事成不成?”

  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不知道问题怎么就转到自己身上来了。

  听到老妇人的话,阿落的身子猛地僵了一下。

  青月却是一副茫茫然不明所以的表情,“为什么不成?”

  老妇人笑了一下,还未开口,便被阿落打断了。

  “娘,不要说了!泠纹我是一定会娶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就在下个月初二,到时候我会来接您回家。”阿落急急地说着,涨红了脸,连呼吸粗了起来,仿佛这几句话已经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一般。

  老妇人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面上的笑一点一点消失不见,终是沉下脸来。

  但她终是没有再发一言,只是重重地拄着拐仗,离开了大殿。

  大殿外面本来是一片小花圃,这些年被盘玉打理成了一个小小的菜园子,这个时候,盘玉蹲在园子里除草,看到老妇人从大殿里走出来,她轻声笑了一下。

  “被自己养大的小猫挠了一爪子,感觉怎么样?”盘玉笑盈盈地道。

  老妇人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冷冷地笑了一下,没有说什么,只是继续拄着拐仗往前走,虽然脚步蹒跚,但腰背却挺得笔直,仿佛有什么东西强撑着她的背脊一样。

  那是她强撑了一辈子的骄傲。

  泠纹终是如愿成为了族长夫人,她出嫁的那一日,族长阿落的母亲病倒了,没有能够参加婚礼。但这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影响族长的大婚,喜庆的锣鼓声整整闹了一天,泠纹被风风光光地迎进了族长大宅。

  神庙地处偏僻,在夜里尤其的静寂,年老的妇人坐在妆镜前,对着镜子出神。

  什么时候……她竟老成了这副模样?

  有些厌恶地看着铜镜里看那个鸡皮鹤发的自己,老妇人突然想起了青月,阿落一直喜欢的,那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想起她明亮的眼睛,柔美的肌肤,红润的嘴唇。

  若她再年轻一些,比起青月来,也是一丝不差的。

  可是,可是那个人……为什么不喜欢她?

  为什么会喜欢那个平庸至极的李琴?甚至……甚至在那个平庸的女人死去之后,还给了她那样响亮的一个耳光……她怎么也想不到,沉默了一辈子的丈夫竟然会跟着她一块儿去了,留她一个人在这世上孤孤单单地捱日子……

  还有阿落……她宝贝了一辈子的儿子,为什么临了竟会忤逆了她的意思,娶了那个恶毒的小丫头?

  就在她对镜出神的时候,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老妇人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门的方向,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她咳了一下,走到门边,打开了门。

  “娘。”门外,那人唤她。

  老妇人却是一下子阴沉了脸。

  站在门外的,不是她的儿子阿落,而是那个贱婢泠纹。

  仿佛没有看到老妇人那难看至极的脸色,一身锦绣的泠纹抿唇笑了一下,侧身走进了房门,柔柔地道,“娘,你身子不好,相公很担心,外头已经准备了轿子,不如您就跟媳妇回去吧。”

  往常,她就是被她这副温柔听话的样子骗了吧,竟然相信她的忠心,对她放松了警惕。

  “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泠纹的话。

  泠纹也不生气,只是抚了抚有些红肿的脸颊,仍是笑盈盈的的样子,她说,“娘,你知道为什么你这一生如此失败吗?”

  她的表情还是那样的温柔,仿佛她没有在出言挑衅一般。

  老妇人捏紧了拳头,挥手又是一个耳光。

  可这一次,泠纹抓住了她的手,她看着眼前这个已经垂垂老矣的妇人,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地淡了下来。

  “因为你不懂得服软。”她说。

  “你一辈子争强好胜,从来不允许任何人爬到你的头上去,喜欢牢牢掌控着一切,可是结果呢?”泠纹弯起唇,冷冷地笑了起来,“你以为取代了琴姑姑嫁给族长就是赢?可是族长到死心里也只有琴姑姑一个,你以为害了眠秋,害了盘玉,阿落就会一辈子听你的话,按照你的安排你的想法生活?到最后……阿落还不是娶了我?”

  老妇人愤怒起来,想要抽回手,却没有能够如愿。

  泠纹比她年轻,力气比她大,她现在,竟然连抽回手的力气,都没有。

  “你知道,阿落为什么那么坚决地要娶我么?”泠纹突然眨了一下眼睛,一脸神秘地笑道。

  “放开我。”老妇人沉沉地道。

  “因为……阿落已经知道他一向最是敬重的母亲,其实是一个歹毒的女人,那个歹毒的女人害死了琴姑姑,害死了眠秋,害得他同父异母的兄弟无家可归,害得盘玉一生尽毁……”泠纹笑着放缓了声音,一字一句,缓缓地道。

  “贱人!”老妇人厉声骂道,面色却是一下子灰败了下来。

  “娘既然执意不愿回去,儿媳也没有办法,若是娘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回来。”泠纹说着,松开手,再一次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她看了一眼领着她进来的盘玉,笑了一下,昂着头离开了神庙。

  四、强求之过

  盘玉的房间就在青月隔壁,她送走了那位不速之客之后,没有直接回房,而是敲开了青月的房门。

  “气死我了!”一进门,盘玉就径直走到桌边,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那茶凉了。”青月张了张嘴,话还没有说完,盘玉已经抄起茶杯,一仰头,将那杯凉茶往口中猛地灌了下去。

  青月便默默地闭了嘴。

  “我上火!”说着,盘玉重重地放下空了的杯子,忿忿地又倒了一杯茶,“你说!她究竟在嚣张什么!”

  她?

  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不太明白盘玉在说谁。

  “泠纹那个死丫头啦!”盘玉又喝了一杯凉茶,气冲冲地道,“你没有看到她刚才那副鼻孔朝天的样子,简直气死我了!”

  青月默默在一旁坐下,又替她倒了一杯茶。

  大概是青月太安静了,盘玉放下茶杯,觉得有些无趣,又觉得这火实在发得有些莫名其妙,毕竟泠纹让那位前任族长夫人吃了个哑巴亏,又狠狠收拾了她一顿,按道理她应该觉得十分痛快解气的,可是一想到最后竟是她成了阿落的媳妇,再看看她如今那副气焰嚣张的样子,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算了,跟你这木头说什么,我去睡了,你也早些睡吧。”有些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盘玉有些自嘲地说着,转身出了房门。

  木头?

  青月看了一眼桌上的烛台,笑了一下,这一句,盘玉倒真没有说错,她还真是一樽木头呢。摇了摇头,她正打算灭了烛火上床歇息,突然听到院子里“扑通”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墙上掉了下来,然后有人“啊”地叫了一声。

  雨生的声音?

  青月忙拉开房门,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便见雨生四脚朝天地倒在地上,身上还趴着一个红惨惨的身影,她皱了皱眉,甩手一道银丝便将那红惨惨的影子缚了个结实。

  这些脏东西真是越来越胆大包天了,居然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对雨生动手,若她不在,还不知道它们会如何嚣张呢。

  想到这里,青月决意给它一点颜色看看,当下勒紧了手中的银丝,准备勒它一个魂飞魄散,谁知刚一用力,那红惨惨的身影竟然“唔”地痛呼了一声。

  呃……似乎不是那东西?

  有体温有呼吸,是个……人?

  “阿姐……他是阿落叔叔……”一旁,刚刚爬起来的雨生忙道。

  啥?

  青月眨巴了一下眼睛,看着那红惨惨的身影抬起头来,虽然头发有些凌乱,看起来有些狼狈,但那张脸……可不就是穿着大红喜袍的阿落么……于是赶紧撤了手中的银丝,谁知阿落竟然借着那银丝的惯性踉踉跄跄地向着她直扑了过来,精准无比地一头扎进了她怀里。

  正在青月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阿落动了一下,挣扎着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青月,眼睛一眨也不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