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间,张遮那两片干燥的嘴唇便擦过了姜雪宁额头,在她额角停住。

这一瞬间,两个人都僵硬了。

少女光洁饱满的额头,像是一块精心打磨过的美玉。

然而不同于面上给人的冷硬刻板,男子的嘴唇却并不硬,只是因为毕竟是冬日,一直有风吹着,所以显得微冷。

姜雪宁却觉自己被烙铁烫了似的。

心跳都停了一下,继而又以更猛烈的速度起搏,将浑身的血液往脸上挤,脑袋一下就空白了,完全忘了自己方才想要说什么,几乎立刻就退了开,道一声“我失礼了”,抬手抚着额角,飞快回转了身去,怕被人看出什么似的。

只是背对着身后人,一双雪白耳垂已嫣红欲滴。

张遮的手还牵着缰绳,原本已经放松下来不少的身子重新紧绷,僵坐在马上,久久乱动一下。

前头萧定非人虽然走了,可一想起在姜雪宁那边吃过的瘪,仍旧是心有不甘,所以还是忍不住回头看。

结果一回头就瞧见这一幕。

心里面顿时骂了一声“狗男女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伤风败俗”,脸上也出现了十分不悦的愤然神情。

冯明宇和黄潜正在说要派个前哨去通州那边打探消息,回头看见他打马上来,神情不愉,都不由一愣。

萧定非没好气道:“照这断腿的走法什么时候才能到通州?”

黄潜皱眉。

冯明宇却知道这是个祖宗,惹不起的,叹口气道:“正要派人前去先探分舵消息,公子这么急,是有急事吗?”

萧定非嗤道:“废话!”

黄潜干笑,尝试着道:“您有什么事,要不说一下,让前去的哨探代您先料理了?”

萧定非看他一眼,却是冷笑一声:“本公子急着进城**,你让旁人代我去?”

冯明宇、黄潜:“……”

妈个叉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不降道雷下来劈死这孙子!

作者有话要说:*

来liao~

红包√

第123章 第123章 和亲消息

萧定非那匹“低调”的马, 一路行走时都发出叮铃铃的声响, 初时听得人有些心烦,然而渐渐地竟然也习惯了, 甚至还觉出了一种奇怪的乐趣,就仿佛是在这单调枯燥的路途上注入了一抹格外迥异的颜色。

天近暮时,他们终于到了通州城外。

姜雪宁想起午时与张遮在河边上的计划,只道马上就要进城, 还紧张了几分。没料想骑马在前的黄潜竟然先行勒马,将冯明宇从马上扶了下来, 对众人道:“请兄弟们先在城外歇息一会儿,我们等等再入城。”

京城到通州快也不过几个时辰,如今却是走了一整个白天。

下午时候不仅是姜雪宁与张遮, 便是天教自己的教众和牢里面逃出来的那些江洋大盗都感觉出来了:队伍行进的速度很慢, 好像在等待着什么,顾忌着什么似的。

这让众人心底犯了嘀咕。

尤其是那些身犯重罪有案底在的,当即便有些不满:“都已经到城门外了, 且也已经改头换面, 大家分成几波各自进去也就是了,怎么还要在城外等?这什么意思啊?”

冯明宇、黄潜两人乃是天教的话事者,一朝劫狱没得着公仪丞踪迹, 所以把天牢里其他人都放了出来, 心里自然也存了拉拢这帮人、将他们收为己用的想法。

只是听到这质疑的时候,仍旧忍不住皱了皱眉。

天教教众自然对他们言听计从。

所以黄潜并不担心他们,只是朝着天牢里逃出来的这帮人拱了拱手, 貌似和善地解释道:“诸位好汉稍安勿躁,今时不同往日,平南王一党的案子才刚牵连了勇毅侯府,我等又是劫狱出来的。若只有我天教之人当然直接便入城了,可诸位好汉都是有案底在身的,甫从牢中逃出,还是该小心为上。我教的哨探路途中已经提前出发,去到城内探查消息,一会儿回来若说城中无恙,我等自然入城。还望诸位好汉海涵。”

有人脾气爆,听出了点言下之意:“黄香主这意思是我们拖累贵教了?”

黄潜面色一变。

冯明宇却是头老狐狸,笑眯眯地道:“我教绝无此意,实在也是为了诸位好汉好罢了。”

那说话的汉子身材壮硕,横眉怒目,显然是个脾气不好的。

但如今实在是形势比人强。

若无天教劫狱这会儿他们都还在大牢里面受刑等死呢。

因而也有那聪敏机敏之人生怕在这里发生什么冲突,连忙一把将这人拉住了,笑言规劝起来,当起了和事佬:“黄香主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英雄人物,李兄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

再说了,这真不是他们能说话的地方。

眼看着那李姓汉子眉头一皱似乎还不服气,这人便急忙向他打了个眼色,竟是将目光投向了旁边已经不声不响坐了下来的孟阳。

中午在半道上那村庄歇脚的时候,众人身上的囚服就已经换了下来。

此刻孟阳身上穿了一身灰袍。

他在牢里关了许久,身上的伤痕盖不住,从胸膛延伸到了脖子上,原本乱糟糟的头发用一条布带绑了起来,露出那一张神态平和的脸,连目光里都没太多凶气,反而显得平平常常。

他照旧听见了这番有那么点刀兵气的争论,可在众人目光落到他脸上时,他却是有些不大明白地抬起头来,冲众人露出一笑,两排牙齿雪白雪白的:“怎么都站着,不坐?”

这简直称得上是儒雅和善的一笑。

然而所有瞧见这笑容的人却都没忍住,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无端觉出几分本不该有的胆寒来。

登时原从天牢里逃出来的这帮穷凶极恶之徒没了话,纵使心中对天教这般磨磨蹭蹭的举动颇有不满,也都强咽了下去,战战兢兢地不敢出声,乖乖在这郊外的荒野丛里坐了下来。

到底是横的怕恶的,恶的怕不要命的。

按理说这帮人没闹起来,这孟阳好像也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天教这边应该高兴了,可黄潜与冯明见状,却都是悄悄皱起了眉头。

姜雪宁与张遮都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倒是极为默契地对望了一眼:天教救这帮人出来是想要吸纳进入教中,可这帮人个个都是不受管教的,并不容易驯服,倒是暗中压抑着不满,虽没明说,但隐隐然之间却是以这孟阳为首的。

他二人势单力孤。

进了城之后朝廷固然有援兵,可计划本身就有风险,谁也不知道天教那边的哨探会带回来什么消息。最怕的是眼前这帮人铁板一块,找不到缝隙。可如今有互生嫌隙的迹象,倒是可以思量一番,能不能借力打力,找着点什么意外的机会。

两人没说话,但心照不宣。

天教要停下来,他们没有什么意见,也不敢有什么意见。

当下下马,与众人坐在一起。

这城外该是常有人停留落脚,边上搭着茅草棚,众人将马牵了拴在一旁吃草,天色将暗,便在外头生起了熊熊的篝火。

炽亮的火光燃起来,也驱散了几分寒冷。

从村庄离开时众人便带了干粮,身上也有水囊,便都围着篝火坐下来,一天下来有逃难的情谊在,说话都随意了许多。

张遮性冷寡言,姜雪宁内里却是个能说会道的。

毕竟上辈子也靠着一张嘴哄人。

旁人见着这样好看的人,也愿意多听她说上两句。

原本是小宝坐在她另一边,萧定非把马鞍甩下之后却是上来便将小宝赶开了,厚着脸皮挤在姜雪宁身边坐。

姜雪宁侧眼瞅着他这与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无赖样,觉得好笑:“定非公子路上说您是命好,我还不信,如今却是信了。从来听说天教有凛然大义,与天下庶民同忧同乐,您看着却是半点也不像天教的教众。”

萧定非把白眼一翻:“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本公子面上看着浪荡,内里也是心怀天下。那话怎么说来着,先天下什么什么后天下什么什么……”

冯明宇和黄潜刚走过来就听见这句,只觉一股血气往脑门儿上撞。

冯明宇气得瞪眼。

黄潜也生怕旁人都觉得他们天教教众是这般货色,连忙上来圆道:“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不过本教的教义乃是‘天下大同’,我们定非公子同大家开玩笑呢,不要介意。”

众人谁看不出萧定非是个什么货色?

有人皮笑肉不笑,也有人很给面子地点点头。

姜雪宁属于很给面子的那种,也不知听没听懂,反正点了点头,只道:“那可真是厉害了,这可是先古圣人之理想啊。”

黄潜心道这小姑娘竟还有点见识,正要承了这恭维,没想到斜刺里竟出了嘿嘿一声冷笑,讽道:“天下有什么狗屁大同?如今这世道,我看贵教这教义实在没意思。”

这声音嘶哑而粗粝,撞着人耳膜。

姜雪宁听得眼皮一跳,与众人一道循声望去,赫然是先前的孟阳,也不知打哪儿弄来一坛酒,此刻箕踞坐在那篝火旁,胸怀大敞,竟是一面喝着酒一面说这话。

冯明宇一张皱纹满布的脸上顿时浮出了几分忌惮。

姜雪宁也不大看得出此人的深浅,只凭直觉感到了几分危险。

一时无人接话。

但孟阳方才所言,也实在激起了一些人的感慨,过了一会儿才有人摇头长叹了一声,道:“其实孟义士说得何尝不是呢?如今这世道真不像个话。我还在牢里的时候就听说,天牢里竟把勇毅侯府一家子抓了关进来。那可是为我大乾一朝打过无数次胜仗的一门忠烈啊,无缘无故被扣了个和逆党联系的帽子就下了狱,你们昨日来劫狱,却是晚了一步,那侯府一家子都流放黄州了,实在可怜。当今朝廷之昏聩,赋税日重,民不聊生,还说什么‘天下大同’啊!”

勇毅侯府之名,大乾朝的百姓多多少少都知道。

毕竟早些年侯爷燕牧领兵在外作战,击退了边境上夷狄屡次进犯,打得这些蛮子害了怕,臣服于大乾,这才使得万民有了些休养生息的日子。

边境上也终于有了往来的生意。

可最近这段时间,边境商人们的日子都变得难过了起来。

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便难免有人想起些旧事,笑起来道:“说来不怕你们笑话,老子当年被逼在山上做大王的时候,也曾想过下山投军,就投在燕将军麾下。听闻那燕小世子年纪虽轻,却是承继父志,也很不弱。可惜啊,还没成行,就被朝廷剿匪抓进了牢里。谁能想到,嘿嘿,竟他妈在牢里碰见燕将军了!”

话说到后面,不免有几分凄凉。

孟阳在角落里喝着自己的酒,却是不接话了。

先前出言怼了冯明宇与黄潜的那李姓汉子却是再一次爆了脾气,不屑地道:“有本事的朝廷抵御外敌,没本事的朝廷残害忠良!就二十年前那三百义童冢都没解释个清楚,闹得满城风雨,听说燕将军的外甥也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好,燕氏一族都送进去,坐龙椅上的那位说不准是杀鸡儆猴呢。嗐,都他妈什么事!鞑靼的使臣都入京了,竟然敢收要求娶咱们大乾的公主以作和亲之用,简直放他娘的狗屁!”

“……”

鞑靼,和亲,公主。

姜雪宁本是竖着耳朵在听这些人说话,有心想要了解些天教的内情,可却着实没有料到竟然会有人提起和亲这件事。

拿着水囊的手指,忽然轻轻颤了一颤。

那人还在骂:“鞑靼是什么玩意儿?茹毛饮血的蛮族!老子死了,老婆还要留给儿子!简直枉顾人伦!早几年跪在咱们面前求和,还要献上岁贡。如今勇毅侯府一倒,什么妖魔鬼怪都蹬鼻子上脸来,朝廷如今就是个软蛋!和亲和亲,就是把公主嫁过去求和罢了,还要赏他们一堆好东西,我呸!”

张遮听着,想起了上一世沈芷衣的结局,也想起了满朝文武含泪肃立中迎回的那具棺椁,里面躺着不会再笑的帝国公主。他搭下了眼帘,却没忍住,转眸向身旁的少女看去。

她竟一无所觉。

人坐在他身边,浓长的眼睫覆压着,遮盖了眼底的光华。原本为炽烈火光照着的温柔面颊,竟是慢慢褪去了血色,变得脆弱而苍白。

作者有话要说:*

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

喝了点,随便写写。

第124章 第124章 设计

鸣凤宫内, 灯火煌煌。

宫人们都垂手肃立在微微闪烁着的光影里, 大殿之内竟高高地堆着许多番邦献上的贡品,有珍贵的整片雪貂毛, 有难得一见拳头大小的明珠,还有白玉雕成的九连环……

被光一照,都莹莹地散着亮,晃在人脸上。

苏尚仪从外面走进来的时候, 轻轻问了一声:“公主呢?”

宫人还有些心有余悸,怯怯地道:“在里面, 也不出来,也不叫奴婢们进去伺候。”

苏尚仪便觉得一颗心揪痛。

她是看着长公主殿下长大的,说句不敬的话, 是将她当做了半个女儿来疼, 如今却眼看着鞑靼来的使臣在大殿之上与圣上举杯相庆,三言两语便将公主许配出去……

“我进去看看。”

苏尚仪走过去,抬手撩开了珠帘。

窗户没有关上, 外头有冷风吹进来, 那珠帘上的珠子触手竟是冰冷的,放开时则撞击在一起,发出悦耳的声响。

可沈芷衣听了, 只觉那声音像是冰块撞在了一起似的。

白日里好看的妆容都已经卸下了。

脸上那道曾用樱粉遮住的疤痕在这张素白的脸上便变得格外明显, 就像是皇家所谓的亲情,在大浪打来洗干净地面的沙粒过后,终于露出点狰狞丑陋的本事。

沈芷衣从镜中看见了苏尚仪的身影, 倒显得格外平静,甚至还淡淡笑了一笑,道:“我没有事,苏尚仪不必担心我的。若回头让母后知道,说不准还要找你麻烦。”

往日的殿下哪是这样?

那时是张扬恣意,什么高兴便说什么,现在遇到这么大的事都这样平静。

沈芷衣没哭,苏尚仪差点先红了眼眶,只是她素来是规矩极严之人,并不愿显露太深的情绪,忍了忍,才道:“听说殿下晚上没用膳,我实在放心不下。让小厨房重新做些东西,便是喝碗汤暖暖也好。”

沈芷衣却只望着自己面上那道疤,指尖轻轻抚过,垂眸道:“暖不了心。”

苏尚仪眼泪顿时就下来了。

沈芷衣终于返身抱住了这看着自己长大的嬷嬷,好似要从她身上汲取什么力量和温暖似的,却避开了和亲的话题,而是问:“尚仪,宁宁明天不来吗?”

要与鞑靼和亲的消息一下来,沈芷衣倒是没哭也没闹,平静地接受了。大约是她这样平静,反而激起了沈琅这个兄长少有的愧疚,只问她有没有什么想要的,都尽量满足。

她却只说,想要伴读们回宫读书。

为了哄沈芷衣开心,沈琅当即便答应了下来,让原本选上各府伴读的小姐晚上入宫。可姜府那边却递了告罪的折子,说姜雪宁病了受不得风寒也怕过了病气给公主,得等病好之后才入宫。

苏尚仪也打听过了,宽慰她道:“姜府请了好大夫去看,说病情来势虽猛却已经稳住了,过不了几天就能入宫,还请您千万别担心。”

沈芷衣竟觉心里空落落的。

宁宁不来,其他伴读来了也和没来没区别。

何况……

她无声地弯了弯唇,道:“也是,便是宁宁现在入宫也没什么好学的。谢先生都率人去平什么天教的乱子了,也不在宫中授课。等谢先生回来,她的病也好了,说不准刚好。”

苏尚仪对朝堂上的事情不了解,只好点了点头,道:“殿下这样想就再好不过。”

然后就像是以前一样,将沈芷衣头像的珠翠拆下。

浓云似的长发散落下来,镜中却是一双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

为着天教劫狱这件事,朝堂上着实有一番议论。

毕竟一开始可没人想到会有那么多逃犯会跟着跑出去。

计划是谢危出的,自然也招致了许多非议。

虽然他向来是文官,可既有人质疑他的计策,怀疑如此有放虎归山之疏漏,他自然要站出来一力将责任承担下来。

事实上——

这也正是谢危的目的所在。

顾春芳举荐张遮涉险假冒度钧山人,对他来说,是坏了计划;如今正好借朝中对此颇有微词的机会,自请担责,去追查这帮人和天教逆党的下落,完成收网,如此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这件事收回掌控。

只不过,总有那么一点意外。

最初时姜雪宁他们落脚过的破庙外头,已经驻扎了一大队官兵。

原本破败的庙宇,竟都被收拾了个干净。

剑书从外头那片影影绰绰的枯树林里走回来,抬脚跨入庙中,便看见谢危盘坐在角落里一只干净的锦垫上,正抬眸望着那没有了脑袋的菩萨,一双乌沉的眼眸半藏在阴影之中,晦暗难明。

他穿得很厚,薄唇也没什么血色。

虽仍旧是平和模样,可眉宇之间却多几分薄霜似的冷意。

剑书躬身道:“在外面一棵树的树皮上发现了小宝留下的记号,确有一名女子与张遮同行,颇受对方庇护,或恐是姜二姑娘。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