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姝低垂的眼帘轻轻颤动,抬起头来时,却好像是才想到这些关窍,整个人失了神似的。

过了片刻她似乎慌张了,跪行至萧太后身前,叩首道:“是阿姝气糊涂,竟然忘了还有这一层,可如今大错已经铸成。姑母,姑母,您在宫中多年,圣上乃是您骨肉至亲,一定有办法吧?我好怕他们真的送我去和亲……”

眼泪说着往下掉。

萧太后平时都把她当做至亲来教导,因她不那么贪玩娇纵,是以有时候对萧姝甚至比对作为自己亲女儿的沈芷衣,都要好上几分。

可此刻见她竟乱了方寸,心下便有些厌烦失望。

她冷酷地道:“倘若你不出这昏招,或恐哀家还能保你。毕竟我萧氏势大,若将你送去和亲,皇帝心里只怕也跟扎了刺似的,要防备着萧氏和鞑靼勾结,谋朝篡位。可你倒好,硬生生将刀递到皇帝手里,让他有了先削弱萧氏的借口!”

萧太后闭上了眼睛,对着她如对着一枚弃子般,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只道:“你出的馊主意,倒阴差阳错试探出了皇帝的意思,如今留下一堆烂摊子还要哀家收拾,和亲这件事便是哀家也有心无力了。你自己回去吧,往后便不必经常入宫来请安了。”

萧姝仿佛不相信她这般绝情。

望着这位姑母,她问道:“姑母难道要眼睁睁看着阿姝去那凶险的鞑靼和亲吗?”

萧太后面无表情,不为所动地道:“芷衣是哀家的亲骨肉,她都能去,你有什么去不得?”

萧姝垂下了头。

萧太后起身来也不管她了,只留下一句话道:“天家无父子,是你太愚钝,不怪哀家太狠心。”

说完这句话,萧太后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画屏后。

外头的薄暮也彻底坠了下去,殿内一片昏暗。

所以不管是离开的萧太后,还是走进来的宫女,都没有看见,在萧太后的身影消失、黑暗笼罩下来的那一刻,萧姝一张原本明艳光彩的美人面上,恭敬、惶恐、哀伤,全都仿佛画上的一层色彩染了水般褪去,只剩下一张漂亮的面皮上嵌着精致的五官。

像个假人。

甚至透出了一种诡谲。

她异常平静地起了身,面颊上还带着先才萧太后掌掴留下的五指印,从大殿中走了出来。

宫女们提着宫灯要送她出宫。因约略听到殿中太后盛怒,是以半点不敢仔细地打量她,看了一眼便埋下头去。

只是才走到一半,萧姝的脚步就停了下来。

宫女奇怪,回头看去。

却见萧姝立在一堵宫墙下头,抬起头来盯着上头某一处:朱红的墙沿上竟然趴着一只不大的壁虎,别处都不稀罕,唯独那尾巴短了一截,显得光秃秃的,原来是有着一处断痕。

宫女吓了一跳:“必是宫里太监不仔细,怎么还有这东西?”

她上来便要将壁虎赶走。

那壁虎受了惊,顺着墙沿迅速地爬走,顿时不见影踪。

萧姝垂下眼帘,神情却隐约阴郁了几分,心底更莫名地涌出了一种怆然之感:倘若以前有人告诉她,她会被人一步步逼至如今这断尾求生的地步,只怕她要当这人胡言乱语,使人乱棍打出去。

可如今……

现实的处境就这样残忍地摆在她面前。

方才慈宁宫中萧太后冷酷的一番言语,尚在她脑海里回荡,可并未激起她半分的失望和伤怀,更未有半点羞愧。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借通州之事抹黑姜雪宁的后果呢?

更不可能不知眼下的情况,别说临淄王沈玠,但凡京中有点眼力见儿的人都不会在这时候娶她,给自家招来无数麻烦。

姜雪宁!

萧姝不动声色,从宫女的手中拿过了宫灯,只道:“给我吧,宫中的路我都认得,想一个人静静,我自己出宫便好。”

宫女一来不敢多话,二来乐得轻松,是以犹豫了一下,便没反对。可待宫女走后,萧姝的脚步一转,走去的方向竟完全不是东北角的顺贞门,而是位于整座皇宫中央的乾清宫!

第162章 开恩

“她?”

敬事房呈上来的绿头牌才翻了一张到手上, 沈琅正琢磨温昭仪脾气见长,今日不如唤那张贵人来侍寝,温柔小意也别有一番意趣, 可待郑保上来附耳低声说了一句后, 他眉头顿时一挑。

眼底先是惊讶, 后是玩味。

郑保有些犹豫:“此事于礼不合,要不将其赶走?”

沈琅把手一抬:“不, 朕倒想听听, 她要说点什么。”

郑保略有惊讶, 心中暗跳:朝野暗潮翻涌, 这时候身处旋涡中心的国公府嫡小姐, 竟敢大胆求见皇帝,究竟是有什么打算?

只是他不敢表露,去宣萧姝进来。

萧姝在外已候了许久。

她本以为自己会为自己此刻的选择感到害怕,感到忐忑, 可望着乾清宫里那一扇窗里透出来的光亮, 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姑母错了, 大错特错!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是帝王,纵然她贵为太后, 是帝王的生母,可又怎能与帝王作对?

更莫说是扶持临淄王!

沈玠固然温文尔雅, 可还不至于让萧姝非嫁不可。原本看中他,不过是因为临淄王妃之位,不过是皇帝无子, 要立沈玠为皇太弟。她为的不仅仅是王妃之位, 更为了将来那可能性极大的皇后之位!

可如今一是温昭仪有孕,二是她借由抹黑姜雪宁一事, 触怒姜伯游,已经清楚地试探出了皇帝对萧氏的态度,那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姑母的话没有说错。

天家无父子。

事实上不仅天家没有父子,但凡权财在手的门庭,亲情都异常淡泊。市井百姓讲究父慈子孝,不过是因其除却亲情一无所有;而对于有着权力的人而言,他们却有机会拥有天下的一切,亲情与之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萧氏的兴衰于她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她已自身难保!

郑保出来通传,她道了一声谢,躬身入内,先行叩拜大礼。

沈琅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萧姝面颊上那一个巴掌印在昏黄的灯光下格外明显,但也衬出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味道,阴鸷的帝王把玩着手中的绿头牌,饶有兴味地道:“表妹对朕这个表哥可从来不亲近,如今宫门都要下钥了,怎么还到朕这儿来了?”

萧姝道:“臣女今来,是向圣上投诚。”

沈琅眼光微微一闪:“哦?”萧姝自知生死荣辱皆在今日,暗中握紧了手指,终是把心一横,道:“姜侍郎当年从龙有功,向来是看着圣上眼色行事,倘若您不首肯,便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上奏。不管和亲之议,还是赈灾旧案,都在您一念之间。臣女久在萧氏,大小事宜悉知无疑。圣上若要向萧氏举刀,臣女愿献绵薄之力。”

沈琅看着她,眸底渐深,却是冷冷笑一声:“凭你?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怕不过不想去那蛮夷之地与鞑靼和亲罢了吧。”

萧姝额头冷汗便沁出些许。

她闭上眼道:“恳请圣上开恩。”

沈琅终于站了起来,手中那写着张贵人名字的绿头牌在指间转了一圈,竟伸过去抬起了萧姝精致的下颌,微微眯了眯眼,道:“表妹不是要选临淄王妃吗,可要朕怎么个开恩法呢?”

帝王手指虽没碰着肌肤,可行止间的轻佻却仿佛对着一名妓子一般!

羞辱的感觉立刻泛了上来。

可萧姝眨了眨眼,终究只能强行将之压下,她手指轻轻颤抖,放在自己领口,在沈琅灼灼的注视之下,慢慢将身前襟扣都解开,脱了干净。

初春的夜晚,寒气犹重。雪白的肌肤甫一露出,便战栗起来。巍峨处若山峦起伏,低陷处又有婉约绮态,饱满处握之不住,纤细处又不盈一握……

跪伏在沈琅脚边,旧日的骄傲尽数折断,转瞬却化作了无尽的恨意。

一滴泪晕进柔软的地毯里,她冷静地听见了自己可以放低的柔婉嗓音:“恳请圣上开恩。”

第163章 前世轨迹

春日静夜, 雨露滋长。

郑保站在乾清宫外面,悄然皱起了眉头。

那敬事房的太监只见皇帝翻了绿头牌,还没来得及定下来呢, 就来了一位萧氏的姑娘, 让他着实生出了几分忐忑, 不由压低了声音问郑保:“您看,还宣张贵人来侍寝么?”

郑保听见里面的动静, 清秀的面容在一旁宫灯暖黄光芒的映照下却笼罩了一层阴翳, 只道:“怕是不用了。”

次日一早, 皇帝罢朝。

天才蒙蒙亮便入宫准备朝议的大臣们全都一头雾水, 唯独有消息灵通的太监们凑到定国公萧远的面前来, 态度似乎比往日还要殷勤。

萧远自然没摸着头脑。

往日萧姝留宿宫中侍奉太后乃是常事,所以昨夜人没回来,在萧远看来也不算是什么大事,一般第二天早晨便回。

可没料想, 他回府之后竟仍不见人。

正要准备派个人去问问, 结果外头管家就带着一脸震惊地来报说, 宫里的太监传旨来了。

这一下萧远吓得不轻,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到了堂内听旨时,见来宣旨的竟是宫内权柄在握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新义, 更是忐忑。

王新义却是笑容满面:“恭喜国公爷,贺喜国公爷!”

萧远错愕,一时茫然:“何事恭喜?”

王新义乃是宫里面的老狐狸, 只当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萧氏精心谋划, 而眼前萧远不过是装,所以竟伸出手来拍了拍萧远的肩膀, 笑容里有些拉拢味道:“令爱昨夜留宿乾清宫,今晨可不敢叫萧大姑娘,要称作‘贤妃娘娘’了!”

萧远先是愣住,随即却是面色大变:“你说什么?!”

*

“真的,今早来传旨的时候那阵仗,你是没看见!”萧定非两只眼睛都在放光,描述起今早场面时,更是手舞足蹈,唯恐姜雪宁不相信,“什么珍玩玉器,丝绸金银,全跟流水似的赏了下来。我大早上起来一看,嚯哟,简直摆了整整一个院子!一问才知道,萧姝那臭娘们儿往宫里面一夜把皇帝给睡了,可给自己挣了面儿,直接封妃!哈哈哈你是没看见萧远那脸色,我看他差点就要气吐了……”

“……”

姜雪宁的手指攥着茶盏,一根根慢慢收紧。

眼下还是在那戏园子。

雪白的梨花已有早开的,缀在墙边上,风一吹薄得像是乱颤的纸片;丝竹之音从下方戏台上传来,配着南边那带了几分吴侬软语的缠绵唱腔,引得周遭看戏的人好一番喝彩。

楼上雅座却安安静静。

因在暗中谋划和亲之议,萧定非常要将外面的情况告知姜雪宁,是以这些天来时常见面,都选在这戏园子。一则人来人往,最危险便是最安全;二则他们两个一般德性,都是好玩享乐,也不乐意去找什么太过正经的茶园琴馆。

萧定非还想跟姜雪宁说说自己一路来听的那些流言蜚语,好让她高兴高兴。

可刚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要开讲,一错眼看见她阴沉紧绷的面色,心里陡地跳了一下,不觉收了声:“你怎么了?”

留宿乾清宫,封妃!这些字眼简直如针一般扎进了姜雪宁的耳朵里,让她刺痛之余难以感觉出半分的快慰!

“她竟真做得出来……”

上一世,萧姝是姜雪宁的死敌。

奉宸殿伴读的那些日子,对方便是那天上的皎月,地上的明珠。出身比她好,学识比她高,又与沈芷衣交好,人人都跟在她身边。

后来对方也入宫,母家强大,拉拢人心,背后更有太后那老妖婆撑腰,即便她彼时身为皇后,重重重压之下也很难在对方手里讨着好,明里暗里吃了不少亏。

在姜雪宁眼中,萧姝行止得当,算计周全,是这京城里世家大族所培养出来的贵女典范,绝对比她这样野草似的性情更适合那皇后之位。

骨子里,她该是傲气的,自负的。

即便是这一世,姜雪宁也没有任何轻敌的想法。

可她没有料到,萧姝会这般自甘下贱,竟委身于沈琅——一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之感涌上心来,让姜雪宁如坠迷雾,随即便变作了一种难言的荒谬,甚至让她禁不住地笑出声来:“时易事变,她也有被逼到这田地的时候……”

萧定非莫名觉得背后发寒。

他小心翼翼地凑到姜雪宁面前,打量她神情,道:“她这样,难道不应该高兴吗?没名没分,打着探望太后的名头入宫,却留宿在乾清宫,便是青楼里的妓子也做不出这事儿来吧?出来卖的怎么说也要先收钱。她倒好,先白送一场,也不怕皇帝不给钱?现在满京城里都在议论她呢,便得了个妃位,可在这昏招之下,名声也毁了啊。”

“昏招?”姜雪宁一声冷笑,“你当她真是白送,皇帝的妃位真是白给吗?”

萧氏如今正处于非议的旋涡,皇帝的态度却始终暧昧不明。

虽然明日便是选妃,可沈玠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把萧姝选做自己的王妃。此人儒雅多情,可生性又有懦弱的一部分,当年她嫁与他做了王妃,见他从来都是趋利避害,也不大肯沾染上朝廷诸多争斗。

可他皇兄沈琅却是截然不同的人。

尽管上一世这位皇帝异常短命,在她嫁给沈玠两年之后便“因病暴毙”,和她除却中秋、除夕宫中的家宴外,也并无更多的接触,可姜雪宁却很难忘记,对方高踞在御座上俯视着人时阴鸷的眼神。

喜怒无常,纵欲反复。

记得她身为王妃最后一次入宫觐见,是在中秋。

那时沈玠已经被立为皇太弟,而沈琅服食方士炼制的五石散已有许久。他一脸迷幻地瘫在御座上,瞧见沈玠与她联袂而入,阴沉闪烁的目光便落在她身上,说了几句之后,沈玠意识到了不妥,便称有话单独对沈琅说,先让她退下。

她心底不安,埋着头告退。

可直到退出到了偏殿里坐下等候,也仍旧觉得那毒蛇一般的目光还黏在她身上,让她起了一阵恶寒。

那日不知兄弟二人谈了些什么,一向平和儒雅的沈玠竟是铁青着脸从里面出来,回了王府便入了书房,也没出来过。

姜雪宁那时还是肯讨好这位夫君的。

她琢磨着让厨房炖了一盅鸡枞乳鸽汤,深夜里亲自端去书房。

若是往常,书房是随她出入的。

可这日外头竟有人将她拦下。

小厮进去通传,沈玠才从里面走出来。

外头那道书房门拉开时,姜雪宁竟看见里面坐了不少人。临窗靠着多宝格的位置上赫然是一角雪白的道袍,谢危转过脸来正正好对上她目光。只是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门缝已经掩上,立在她面前的是朝她温和笑起来的沈玠。

沈玠亲手接了她拎来的那盅汤,又说自己晚些时候回房,然后吩咐了下人仔细送她回屋。

姜雪宁回去躺下后却好久才睡着。

直到天蒙蒙亮了,已经暖热的被窝里钻进来一具有些发凉的躯体,将她搂住。她费力睁开眼,瞧见窗纸上已是一片黎明过后的暗蓝。

等她下一次再见到沈琅,便是在皇帝大行驾崩时,装入的那盛大棺椁中了……

所以对这个目前掌控着旁人生死的皇帝,姜雪宁的了解实在算不上多,可从种种蛛丝马迹推断,绝不是什么一心为了天下的仁君贤主。

沈琅更像个疯子。

萧姝年纪轻轻便以玉如意一事陷害她,亦非良善之辈。

倘若她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沈琅不会置天下悠悠众口于不顾,而封她为妃。且这位帝王的心思也实难度测,大早上不说差人将其送回府中再行册封,直接让人留在宫中还罢了早朝,真是半点面子功夫都不肯做,让萧姝落得被天下悠悠众口耻笑的境地,不可谓不狠!

仔细将前后发生的事情梳理一遍,皇帝对萧氏的态度显然让萧姝感觉到了危机,而慈宁宫那老妖婆连自己的亲女儿都舍得,她一个侄女儿又算得了什么?

萧姝是高傲心性。

上一世同她争个皇后之位便心机费尽,做妃子时迎进宫来排场比正宫皇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想要她远赴番邦和亲,她怎么肯呢?

是了。

也的确只有这一条路了。

姜雪宁低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中这漂亮的茶盏,自语道:“断尾求生,绝地反击,我竟不知到底是高看了她,还是小瞧了她。”

她本以为,萧姝该不屑做这等忍辱委身之事的……

萧定非已能清楚感觉到她情绪不对,转念一想便明白事情的关窍在哪里——乐阳长公主啊!

原本众人闹着要推出去替代沈芷衣和亲的萧姝,已经被封为了皇妃,天底下岂有让皇帝的女人去和亲的道理?萧姝看似名声坏了,可却保全了自己!

那沈芷衣……

“啪!”

半满的茶盏陡地飞起来砸到了前面那漂亮的画屏之上,顿时粉碎,已冷的茶水四溅开来,染污了屏中所绘的秀丽山水。

姜雪宁面无表情盯着,久久没动一下。

第164章 临淄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