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了她更多的偏宠,更多的伤害和更多的愧疚的那个孩子。

“景睿…”苍白地唇间刚吐出这个名字,本已干涸的眼泪便已急涌而出。

紧紧抱住他,拥在怀里,再也不想放手。

“是。

是我…”萧景睿拍抚着母亲的背,眼圈虽发红,却仍是带着微笑。

以前安平富贵之时。

母子之间疏淡有礼,反而是如今劫难之后。

才有这样血肉交融般地亲密。

“景睿,你早回一天就好了,”掉了一阵眼泪,莅阳长公主吸了吸气,略略放松手臂。

看着儿子的脸,“弼儿今天出发去黔州了,你见不到他…”

“我已经听管家说过。

没关系,他扶了灵,很快就会回来地。”萧景睿用自己的衣袖给母亲拭去颊边的泪,柔声道:“二弟没回来之前,我会一直陪着您的。”

只这平平常常的一句话,竟又引得莅阳长公主地泪落了又落。

好容易忍住后,她仍是盯着儿子。

眼珠也不肯多转一下,周身上下看个没够。

萧景睿要比她更能稳住心神些,此时已想起了刚才被自己一掌击飞的那个人。

忙起身去看,只见是个侍儿服饰的女子。

因受创甚重。

仍倒在原地,旁边的宫女们不明所以。

无人敢过去动她。

“景睿,怎么回事?”莅阳长公主跟着站了起来,走过去看了一眼。

“我也不太清楚。

因为听说母亲在休息,我进来时没有让人通报,恰好就看见她在母亲榻前拔出匕首,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萧景睿细察了一下那女子的伤势,皱眉道,“看来一时半会儿她醒不了,样子有些眼熟啊,是府里的旧人吗?早有公主府管事的娘子应答,说这女子是在府里服役已超三年的女侍,令萧景睿愈加的疑惑不解,喃喃自语道:“她在这府中这么久,若是单纯为了刺杀,机会多得是,怎么会拖到今日才下手?”

莅阳长公主也不由眉尖微蹙,道:“我如今是个无足轻重地人,谁会想要刺杀我呢?景睿,你确认看到她时,她正准备杀我吗萧景睿眸色微凝,细细闪回了一下当时那快速的一瞥,突然一扬眉,问道:“母亲,您腰间有什么东西吗?”

“我腰间?”莅阳长公主慢慢抚向腰侧,指尖拂过香囊柔滑的丝绸表面,面色微显苍白,“只有…只有这个…你知道地,谢…他临走时的一份手书…”

听她提起那份手书,萧景睿瞬间回想起当时地情形,心头顿时一凛,忙道:“手书地内容是什么,母亲看过吗?”

莅阳长公主有些虚弱地摇摇头,“我之所以替他收着这份手书,不过是因为他的托付,要保他地性命。

这其间的内容,我并不想看…”

对于谢玉可能留下来的隐秘,萧景睿同样没什么兴趣。

因为知道的越多,痛苦就越多,旧时污痕被挖出的后果,就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和折磨,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但是,现在的情况是已有人针对这封遗稿动了手,如果不弄清其中的内容,就很难推测出敌方是谁,也判断不准当下情势的危险程度,所以他思虑再三,还是摒退了室内所有的下人。

“景睿,你要看吗?”莅阳长公主握住了他的手。

“您的安危比较重要,知道手书牵涉到哪些人,才知道该怎么应对。

母亲如果实在不想知道,孩儿一个人看好了。”

莅阳长公主淡淡一笑,低头打开腰间的香囊,取出墨迹斑斑的绢巾,柔声道:“要看,就一起看吧。

如果那又是一道旧日的伤口,两个人来承受,总比一个人好。”

萧景睿伸手接过绢巾,坐到了母亲的身边,将巾面平平抖开。

母子二人分别执着绢巾的两角,从头细细地看去。

一开始,两人只是神情稍稍凝重,但看着看着,脸上的血色便渐渐褪去,变成一片惨白,轻飘飘的一条长巾拿在手里,就好象有万斤之重,看到后来,莅阳的手一松,整个人扑倒在榻枕之上,捂住了自己的脸。

萧景睿紧紧咬着牙根,将母亲丢开的巾角拾起,摊在掌心坚持看完了最后一个字。

在看手书之前,他已想象过会看到令人惊骇的内容,然而真正看完之后,他才知道之前的准备根本毫无用处。

那些扑面而来的文字,令他全身的血液都结成了坚冰,恐怖的寒栗从头到脚反复地蹿动着,一次比一次更紧地绞住心脏。

经过那情断恩绝的一夜后,萧景睿以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轻易震动自己的情绪。

可是今日这薄薄一巾所展露出来的真相,却是与他个人的身世之痛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地狱,一个更深更黑、更卑劣更无耻的地狱,一个充满了血腥、冤恨、阴惨和悲愤的地狱。

在这个地狱的炼炉中,埋葬了一代贤王,一代名帅和七万忠魂,埋葬了当年金陵帝都最耀眼最明亮的少年,也埋葬了无数人心中对于理想和清明的希望。

柔滑光顺的丝制绢巾,本应有着幽凉的触感,可当萧景睿用力将它揉在掌心时,却分明感受了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正顺着四肢百脉烧灼进来,似要焚尽五脏六腑。

倒在长榻上的莅阳长公主低低地呜咽出声,几乎无法吐纳呼吸。

姐姐晋阳漫过玉阶的鲜血似乎再一次浸过眼前,将视觉所及的一切都染成鲜红,永世洗之不净。

萧景睿伸手扶住了母亲瘦削伶仃的肩头,将她转向了自己。

母子二人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彼此就已读懂了对方的心中所想。

“不行的,不行…”莅阳长公主惊恐地抓住儿子的胳膊,满额冷汗,“这案子是陛下亲自处置的,你能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萧景睿凝视着母亲,视线定定的,没有丝毫的晃动。

“母亲…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只知道…面对这样的真相,我不能什么都不做…”

第一百六十七章 请求

萧景睿说这句话的时候,语调不高,却透着一股坚持与决心,莅阳长公主觉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紧紧地扼住了她的咽喉,使她不得不像象一个溺水的人紧攀浮木般,死死抓着儿子不放。

“景睿,你听娘说…你不知道的,你不知道他有多狠,当年不是没有人喊冤,可是他不听,不听!晋阳姐姐、宸妃、景禹…当我看着他们死的时候,我就知道皇上已经下了世上最绝最狠最毒的决心。

这案子是他心里最大的逆麟,谁要想去碰,就等同于要推翻他高高在上的威权,不会有好下场的!你想想看,黎老先生、太傅,还有你英王伯伯,哪一个不是名传天下,举足轻重?可是结果呢,谁也拗不过一颗冷酷的天子之心…景睿,你别犯傻,难道你还能公告天下,宣扬皇帝陛下所犯的大错?”

“那么母亲,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吗?”萧景睿静静地道,“把真相从脑中抹去,好象从没有读过这封手书一样,是吗?如果真的这样做的话,我们的良心,可还能有一日的安眠?”

“景睿…”

“我明白母亲的想法。

可是真相就是真相,无论我们是否有能力改变所有被颠倒的黑白,但最起码,我们不能当那个隐瞒的帮凶。”萧景睿想挣开母亲的手,但却被抓得更紧,略略加大一点点力道,莅阳长公主的泪珠便如断了线一般,令他不得不停下来,耐心地继续劝说,“母亲。

现在已有人来夺取这份手书,不是我们想要置身事外就可以的。

您要相信,这天地间至高至正的。

不是帝王君皇,而是道义与事实。

不过您放心。

我虽然做不到袖手不理,但为了母亲,我是不会鲁莽行事的。”

莅阳长公主慌乱地摇着头,散乱地发丝被冷汗浸湿了贴在脸侧,使她整个人显得格外苍老与憔悴。

眼看着说服不了儿子。

她的脑子急速地转动着,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景睿,我们把这个,交给太子吧“什么?”

“太子啊,”莅阳长公主急切地道,“你不在国中时有没有听说过,大梁有了新的太子?”

萧景睿沉吟着慢慢点头,“听说过,是靖王…”

“对对。”莅阳长公主深吸一口气,力图镇定,“也许你记不清楚了。

景琰这孩子跟祁王和林家,那是有割不断地渊源。

林家的小殊跟他一起长大。

他们是最好地朋友。

如果说这世上有谁会真心实意想要替祁王和林氏雪冤,那一定是他。

我们把这封手书交给太子。

不是比在我们手上更有用吗?”

“新太子…”萧景睿若有所思地蹙起眉头,“我以前与他接触得不多,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

虽然说当年他们有故旧之情,但如今太子正位东宫,等着就要继承大宝,他会冒着触怒陛下的风险,掀翻这样的大案吗?”

“景琰素来心性良正,我相信他不会忘记旧时恩义。”莅阳将手稿抓过来卷起,重新装回香囊之内,快速道,“娘这就去东宫,你就什么都不要管了。

无论太子的态度如何,娘毕竟都是他地姑姑,怎么都不会有事的。”

“怎么可能让母亲一个人去?”萧景睿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口气却很坚定,“既然太子不会为难母亲,自然也不会为难我。”

莅阳长公主的本意,当然是希望儿子半点也不要沾染上这件事,但毕竟是亲生的孩儿,心性还是了解的,只看他一眼,便知他的决心已不容更改,当下也只有叹息一声,不再勉强。

这一晚萧景睿重新调整了公主府的防卫,又将绢书放在自己的身上,陪侍在母亲寝殿门外。

一夜倒也平安无事。

次日一早,母子们随意用了些早膳,预计好太子散朝地时间,便同乘车轿前往东宫而去。

虽然谢玉犯案被贬,但莅阳长公主毕竟是金枝玉叶,天子御妹,东宫接待的诸执事不敢怠慢,一面遣人飞快地去通报,一面恭迎她进来。

萧景琰大概刚从朝堂上回来,太子冠服还未及更换,便站在东宫正阁的阶前等候这位小姑姑,以示礼遇。

由于性情地原因,他们两人从来都不是亲密的姑侄,见面也只是淡然地相互见礼,随后一同进入阁内。

可是刚迈进东宫正阁地门槛,莅阳长公主和搀扶着她地萧景睿便同时怔住,呆呆地僵立在原地。

因为这轻易不让人进来的正阁之内,竟还站着另一个人,一个素衣白衫,无品无职地外人。

这个人此刻正云淡风轻地笑着,一面躬身向长公主施罢礼,一面道:“草民见过长公主殿下。

景睿,好久不见了。”

萧景睿去岁离京之际,梅长苏明面上还是誉王的人,如今乾坤翻转,他已傲然立于新任太子的身边,斯情斯景,使人在恍然大悟之际,也不免有些心潮翻滚。

“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苏先生,”莅阳长公主冷冷一笑道,“当年初见先生,便知非池中之物,如今看来,果然是麒麟手段。”

“公主谬赞了。”梅长苏淡淡道,“太子殿下抬爱,对苏某有赏识之心,我为大梁臣民,又岂敢不略尽绵薄。”

他辞气柔润,神情温和,便不知为什么,莅阳长公主看着他时,总觉得心中凛凛,于是闪开视线,道:“景琰,我今天来你这里,是有机密要紧的事跟你说,外人在场,不太方便,能不能请苏先生回避一下?”

萧景琰立即道:“不必了。

苏先生就如同我本人一样,姑母有什么话能对我讲的,就能对苏先生讲。”

这句话应该算是十分有分量的了,就算太子只是说来客套,那也非同小可。

更何况他说话时语气之认真,没有半分随口而出的意思,莅阳长公主看看他们两人。

心下忐忑,倒有些犹豫起来。

“长公主殿下今天来。

是为了谢侯离京时写的那封手书吗?”梅长苏似乎并不在意她神情如何,仍是微笑着问道。

萧景睿听他这么说,想来此事又在他掌控之中,于是便配合地问了句:“苏兄怎么知道?”

“留下手书保命这个主意,当时还是我出地呢。

景睿不知道,但公主殿下应该不会忘记,”梅长苏踏前一步,挑了挑眉,“两位今天到东宫来,想必是已经看过手书内容了吧,有什么感想?”

莅阳长公主惊骇地看着他,颤声道:“难道你知道吗?手书里所写的那些事,你居然早就知道?”

“我知道又如何。

天下还不知道。”梅长苏此刻的神情,是在场诸人从未见过地凌厉,唇挑冷笑。

眉带烈火,双眸中的灼灼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长公主。

你们曾经姐妹情深,这些年来。

故人可曾入梦?”

莅阳长公主承受不住他这样地视线,猛地将头转向一边,咬着牙道:“你何必再多说,既然你们知道手书的内容,一定是想要它,其实我们今天来,本就是准备将此书交给太子的,拿去吧。”

梅长苏看着长公主手里递过来的香囊,淡淡一哂,道:“您错了,单这一封手书,我还看不在眼里。

太子殿下想要请公主您帮的忙,要比这个为难得多,不知您可愿意听上一听?”

萧景睿轻轻挡住母亲地半边身子,低声道:“苏兄,家母现在深居简出,能做的事情有限,关于这件事,太子殿下如有驱遣,景睿愿意承担。”

梅长苏看他一眼,轻轻摇头,“景睿,就这件事而言,你能做的才真的是有限。”

“姑母,我既然向您开口,所提的事当然也只有您能做,”萧景琰直视着莅阳长公主的眼睛,问道,“您真的,听都不愿意听一下吗?”

话到此处,很显然那不可能是一个简单的要求,不过莅阳长公主犹豫了片刻后,还是道:“你说说看吧。”

“再过几日,就是父皇的寿诞之日,我会为他举行一次仪典,召集宗室亲贵,朝廷重臣于武英殿贺寿。”萧景琰语调平缓地道,“这封手书是谢玉地自述,而姑母你是谢玉的妻子,我想拜请姑母于寿仪当日,携此书于百官之前,代谢玉供罪自首。”

莅阳长公主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后退数步。

“父皇此生最看重的,就是他至高无上不容人挑战地威权,此案关系到他一世声名,就算真相再怎么让他震撼,他也不会自承错失,给后世流传一个杀子灭忠,昏庸残暴的名声,所以,我必须造成一个群情沸腾,骑虎难下地局面,一个完全脱离了他掌控地局面,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必须当众同意重审此案,而这个局面的开端,就要靠姑母成全了。”

“这…这…你这个想法…实在是太胆大妄为了…”莅阳长公主面色如雪,怔怔地瞪着他。

“请姑母放心,无论到时局面如何演化,姑母地安危侄儿会一力维护,不会让您受到伤害的。”

“如果陛下暴怒,坚持一意孤行,你又想如何维护我?”

“侄儿既然要走这一步,自然已做了万全的安排。

父皇如今不是当年的父皇,侄儿也不是当年的祁王,我要做的是洗雪冤情,不是飞蛾扑火,若无后手,岂不是有勇无谋?”莅阳长公主被他话语中隐含的意思给震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这一年深居简出,外面的消息知道的不多,对于萧景琰的感觉无外乎渔翁得利,但此刻看看他坚硬如铁的面容,再看看一旁负手而立的麒麟才子,这才突然惊觉,这个侄儿如今的锋芒之盛,早已非病弱的老皇所能控制。

“景琰,”莅阳长公主镇定了一下,看了身旁正拧眉沉思的儿子一眼,微微仰高面庞,“不管怎么样,要我当众揭穿此案,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我按你的话去做了,于我何益?”

“您是在问首告之后有什么好处吗?”梅长苏眉尖一跳,眸中精芒闪了过来,“长公主殿下,你已知晓当年惨案的真相,却还在问为他们洗冤于你何益?”

莅阳长公主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垂下眼帘。

“算了,”梅长苏的语调中带着深深的失望,回身对萧景琰道,“金殿首告,需要莫大的勇气,长公主若无真心实意,只怕会适得其反,乱了殿下的计划,还是另择人选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允诺

(我曾在书评区专门做过说明,不过看起来好象还是有些读者不太了解,所以在这里重复进行一下名词解释:皇帝的姑母、姐妹、女儿,按辈份的不同分别被称为“大长公主”、“长公主”和“公主”。

晋阳和莅阳都是与皇帝同辈的姐妹,因此两人都是“长公主”,这跟她俩的年龄排行并无关系,等景琰登基之后,莅阳就会成为“大长公主”,而景宁这一辈的就会变成“长公主”了。

至于皇室女子的排行并不是很重要,一般大家都会以她们各自的封号来称呼和区分她们,如果实在想论一论年龄顺序,就加个数字,比如四公主、七公主什么的萧景琰握住梅长苏的胳膊,轻轻拍了拍。

他知道林殊此刻的失望是真的,心里也有几分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