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首望着,唇角不禁浮起淡淡微笑,“翎儿。”身侧,宇文邕痴望着我,手微微抬起,想要替我绾好被山风吹乱的鬓发,我醒过神来,微微偏首避过,轻声道,“谢谢。”

他怔忡而立。

暮霭渐沉,他的脸在暮色里,竟看不太真切,当年的跳脱少年,早已掩去锋棱,变得持重沉稳,四年的时光,中间隔了那么多的人和事,无论是我,抑或是我,都变了太多太多。

前方,马蹄声打破了山间的宁静,数十名北周将士纵马如旋风前来,在见到宇文邕后,他们立即下马,纷纷跪于山道之中。为首一将,抱拳禀道,“皇上,北路将军杨檦出兵轵关,遭齐国太尉娄睿率部袭击,杨檦兵败,已降于齐军。”

第408章:相思成灰 2

身后,那些远远跟随的侍从们皆簇拥而上,暮色四合,清峻英挺的皇帝缄默片刻,神情却淡然,“大将军可知晓?”

那名将领立即回答,“已遣信使至函谷关,大将军应是知晓。”

又道,“突厥使臣北面可汗之子桑哥已至,此时正在大帐中等侯皇上。”

北面可汗之子桑哥,我不禁悚然哆嗦,手,不由自主的抓紧手中的披风,只觉得山中寒风刺骨。宇文邕凝望着我,一丝复杂的情绪掠过,他伸臂将我揽近至身侧,诸将立即垂首避目。

然,他不过在我耳畔轻声道,“我先行一步,你可缓缓归。”

我点点头,他却仍未肯松手,只是不舍凝望着我,底下,诸将皆垂首而跪,大气亦不敢出。我眸光下垂,道,“你走吧,他们都等着你。”他笑容浮起,到底还是松手,大步如风,率一干人纵马扬尘而去。

待到我慢慢踱步回去,天色已晚,北邙山幽然安静,暗夜的天空,一颗星都没有。

唯有连绵的营帐,燃着星星点点的火把。一回至营寨之中,那些亦步亦趋跟随的侍从终于散开,我独自行至帐前,却不由得止步,

“皇上因着她,竟迟迟未归长安,听说连大将军都震怒了。”

“嘘,小声点。”

两名临时召来服侍我的侍女一边擦拭器皿,一边低声细语,声音隐隐从帐中传来,

“皇上对这位郑姑娘当真是无微不至,听说,昨儿,因着送来的鸡汤稍凉了一些,皇上就雷霆大怒。”

“皇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最近仿佛转了性子,他对那郑姑娘真真是上了心,”

“正是。你我入宫这两三年,可曾见过皇上有此一分一毫对待别的妃子?”

“别说妃子了,就连待皇后娘娘亦是淡淡的,倒不如顺华夫人。”

“那也不会,皇上却还是倚重皇后娘娘的,听娘娘身边的侍女婉言说,皇上初执政时,平日里不爱理朝政,将朝中大事尽皆交给晋公处理,自已则整日无所事事,沉迷于骑射象棋等游乐,”她压低了声音,“你可知?有时,竟连御批都是皇后娘娘代为执笔呢。”

“哦?”

第409章:相思成灰 3

“咱们皇后娘娘出身名门,琴棋诗画也就罢了,还自幼写得一手好书法。摹仿皇上的字迹算得什么,据说,她摹仿前朝王右军的行楷《兰亭》,都足以以假乱真呢。”

“代笔这事可当真?”

“自然当真。婉言一直侍奉皇后娘娘。她与我自幼相熟,又是一起入宫的同乡,既这般告知我,那准是没错的。”

“竟还有这等事,这事要是传出去,唉……”

“正是。也由不得你我要抱不平,娘娘温婉娴淑,又如此尽心对待皇上,可皇上待娘娘也未免太冷淡了些,那里及待郑姑娘半分呢?据说这郑姑娘还是齐人呢,两国正交战,皇上却弄了个齐女在军中。”

“所以说,红颜祸水呀…”又压低了声音,“但凡这样的女子,都是有些妖媚之道的,否则…”

“翎儿,你怎么站在这里?”一个声音响起,我转首一看,是齐王宇文宪。

“齐王。郑,郑,郑姑娘。”帐中的两名侍女惊然回首,早已吓得噤若寒蝉。

宇文宪掀帘随我入帐,凝了她们几眼,若有所思,挥手道,“你们都退下吧。”两名侍女神情惶恐,如领大赦,立即俯身慌张而退。

“是不是她们说了什么?”宇文宪问我,北周军服尚黑,宇文宪一袭玄黑铠甲,更显身姿修长、风采俊逸。这些年来,他行军各处,早已磨砺得褪去昔日的青涩,然而,温雅恬淡的气质却依然如昔。他们几兄弟,唯有他,最为肖似那温润如月光般的男子。

“没有。”我怅然凝望,摇头道,“帐里太闷,我不过在外面略站站罢了。”

他望着我,亦不再深究,却莫名说道,“翎儿,有时候,你所听到的,看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实的。”一番话,让我不禁心念一动。他却又笑道,“几日前,我已遣人送信至长安,将你的事告知了真儿,只怕她迫不及待想要来见你了。”

“真儿?”记忆里,那曾与我朝夕相伴娇憨可人的少女,为了我宁愿饮下哑药的挚友兼妹妹,四年来,我一直将她深藏在心底,每每念及,心,就会涌上一阵阵的愧疚难过。

“真儿,她可好?”

“她很好。”宇文宪顿了顿,又道,“两年前,我已纳真儿为侧妃。”

我抬眸,又是欣喜,又是嗟叹,“真儿不该只是侧妃的。”

“我并未立王妃。”宇文宪望着我,笑容恍惚,双眸似凝了如烟的怅惘,轻声道,“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再立齐王妃了。”

第410章:相思成灰 4

已近十一月了,虽未落雪,山峦却已被严霜覆白,夜半时,呼啸寒风吹过北邙,帐外松涛阵阵,一整夜一整夜、如女子在凄怨轻唱着‘子夜歌’。清晨,侍女们手捧洗漱器皿进帐来,掀帘时,清冷寒风透帘而入,我不禁拥被瑟缩一颤。

对于我整夜抱膝独坐,她们亦习以为常,一侍女轻声道,“姑娘,让奴婢侍侯姑娘梳洗罢?”

话语未落,帐外传来杂沓脚步声,远处,依稀有人声喧哗,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隐约有侍卫低语,“有齐人混进营中,大家看紧点。”

“竟这般大胆?可捉到未?”

“没有,王将军已经派人在营中各处搜寻。那人以盔胄遮脸,看不真切。”

以盔胄遮脸?

“长恭”,我喃喃低语,一颗心,几乎要迸出了胸口。在侍女们的惊呼声中,我已赤足下榻,掀帘冲出了帐外。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帐外数十名持戟侍卫见我奔出,立即一拥而上,却又纷纷避开眼去。大帐内燃了炭火,温暖宛如春日,此时,我不过着了一件欺雪缣衣,一奔出帐外,流风立即吹透单薄轻衣,刺骨的冰冷。

茫然无措的赤足奔走,泪,挂于腮边,盈然欲落,“长恭,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风,吹得雪白衣袂飞起,身边,一群慌张的侍卫,脚步杂沓凌乱,拦又不敢拦,劝又劝不得,有人低声道,“快去禀报皇上。”

一路狂奔,我已陷入疯魔,目光在人群里搜寻,视线所及处,却不见那俊逸出尘的男子。冰寒地面透过赤足顺身心漫延,泪眼已朦胧。

“长恭,你在哪里?你快出来,你快出来呀!”

朔风凛凛,松涛阵阵,松林凝霜有如白浪翻滚,声声悲泣,被卷入风声呼啸的旋涡,山鸣谷应,一声声呼唤回响在翠云谷,“你在哪里?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心中大恸,长恭,是你的声音吗?你,也在找寻翎儿吗?

为什么?我却看不到你?一丝丝寒意渗透骨髓,嗖嗖冷风中,我已冻得失去知觉,无尽的失望弥漫身心,终于无助的跌倒在冰冷地面,天空阴翳,彤云密布,泪水,汹涌而出,

“我在这里,翎儿在这里,长恭,你快出来啊,求你,求求你。”

迷离泪光中,一名玄铠男子冲至我身前,玄黑战甲,身姿颀长,他一把捉住了我的手,摘下头上的盔胄,笑容扬起。

第411章:若是当年 1

“萧飒。”

我呆望着他,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飒爽少年将我从地上拉起,唇角轻扬,秀颀清好的笑颜映得双目熠熠,道,“翎姐姐,我可算是找到你了。”

“放开她。”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宇文邕在众人的簇拥下出现,旒冕垂玉珠,广袖赤缘衣,更显丰神俊朗、英气不凡。他的目光落在我与萧飒的手上,眸光冷冽、凌厉。我是深知他性情的,迅速松开萧飒的手,道,“他是我弟弟。”

“弟弟?你何时又多了个弟弟?”

他应是从宴饮上匆匆赶来,声音虽仍醇厚沉稳,向我走来时,脚步却已有几分虚浮。

聪明如萧飒,立即猜到眼前之人是谁,他到底年轻气盛,哪肯容得我一个女人护他,闪身上前,他不卑不亢的立于我与宇文邕之间,道,“久闻皇帝陛下亦曾擐甲操戈纵横于沙场,乃豪气干云的少年英主,却为何偏偏要如此为难一位弱女子?”萧飒正气凛然一番理论尚未说完,然宇文邕似乎懒待理他,他随手推开萧飒,伸臂将我扯至身前。

呼吸里,有淡淡的酒香萦绕,他靠得那么近,近得我仰首望他时,可清晰见他衣上饰以的繁复黼黻纹,那双漆黑双眸难掩怅惘失意,拇指微微勾起,揩去我颊畔的泪珠,他柔声道,“为什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两名侍女早已躬身上前,想要替我穿上鞋,我的视线却穿过宇文邕,脸色瞬时苍白,在他身后不远处,立了一名男子,身形高大、仪容硬朗,一袭紫色貂裘窄袖胡服,正是突厥北面可汗之子桑哥。此时,他正紧盯着我的赤足,眸中一丝疑惑迅速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