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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命仪式结束后,一干同僚相继上前祝贺。萧君默一边与他们酬酢寒暄,一边用眼角的余光暗暗留意裴廷龙。只见他背负双手,抬头望天,神情颇为萧索,薛安似乎想安慰他,却被他甩甩手支开了。

  李世勣邀萧君默今夜去府上赴宴,说要为他接风洗尘,并叫桓蝶衣、罗彪、红玉等人作陪,同时也点了裴廷龙和薛安的名。裴廷龙以家中有事为由婉拒了,薛安也随声附和。李世勣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先行离开了。

  桓蝶衣注意到了裴廷龙的脸色,心中有些不安,低声叫萧君默跟她一块走。萧君默道:“你先走吧,我待会儿还得回趟家,随后就来。”桓蝶衣又不自在地瞥了裴廷龙一眼,压低声音道:“他今天一整天都摆着张臭脸,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你别理他,更别跟他纠缠。”

  “大家都是同僚,今后还要共事,没必要势同水火。”萧君默淡淡一笑,“看他那样子,应该是有话跟我说,你先走吧。”

  “可是……”桓蝶衣依旧不放心。

  “别可是了。”萧君默微笑着打断她,“当初他领着你们百十号人都没能把我怎么样,现在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桓蝶衣白了他一眼:“去去去,少跟我嘚瑟,当初要不是我几次三番帮你,你能那么轻易逃脱吗?”

  “是是是。”萧君默满脸堆笑,“桓旅帅大恩大德,我萧君默铭感五内,日后必结草衔环以报,这总行了吧?”

  桓蝶衣凑近他,突然在他手上掐了一把,低声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可别食言。”

  萧君默吃痛地“咝”了一声,瞪眼道:“干吗掐我?”

  “吃点痛你才能记得住。”桓蝶衣窃笑着,这才和红玉一起扬长而去。

  裴廷龙看到了这一幕,脸上的肌肉不禁抽搐了几下。

  罗彪临走前,瞟了下裴廷龙,朝萧君默挤挤眼,故意大声道:“老大,今儿可是你扬眉吐气的日子,咱得好好庆贺一番,晚上不醉不归啊!”

  “一言为定!”萧君默道。

  众人陆续散去,校场上转眼便只剩下萧君默和裴廷龙二人。

  裴廷龙终于把高高扬起的下巴放了下来,目光阴沉地盯着萧君默。

  萧君默平静地走上前去,微微一笑:“裴将军沉默多时,是不是留着话想跟我?说?”

  “萧将军平步青云、春风得意,大家伙都围着你巴结谄媚,我排不上号,只好等到最后喽。”

  “平步青云或是事实,春风得意却谈不上。圣上不次拔擢,赐予萧某分外之恩,萧某惶恐尚且不及,岂敢得意?”

  “萧将军,这里就咱俩,你就没必要跟我打官腔了吧?”

  “我说的是心里话。”

  “少跟我来这套。”裴廷龙冷笑,“曾几何时,你萧君默还是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逃犯,被我追得满世界跑,现在摇身一变就成了我的顶头上司,你说你不得意,谁信哪?”

  “裴廷龙,你憋了这半天,就想跟我说这些酸溜溜的话吗?你要是没别的想说,恕我不奉陪了。”萧君默说完,转身欲走。

  “站住!”裴廷龙沉声一喝。

  萧君默停住,却没有回头。

  “萧君默,别以为我就这么输给你了,咱俩之间还没完!”

  “那你想怎么样?”

  “我要跟你斗到底!”

  “有意思吗?”萧君默仍旧没有回头,“就算赢了我又能如何?”

  “当然有意思,有意思极了!”裴廷龙狰狞一笑,“我现在觉得,我生命里最有意思的事便是打败你。只有赢了你,我才能证明我自己!”

  萧君默哑然失笑,转过身来看着他:“裴廷龙,一个人要靠打败别人来证明自己,你不觉得很可悲吗?你也是读书人,哪一本圣贤书是教你这么做人的?成己成物,修己安人,这才叫证明自己。这道理你六岁开蒙的时候便懂了吧?”

  “你少在我面前唱高调!”裴廷龙咬牙切齿,“萧君默,别以为圣上现在宠你,你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要不了多久,我便会让你现出原形!”

  萧君默眸光一闪,走到他跟前,盯着他的眼睛:“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你心里清楚。”

  “威胁的话只说一半是色厉内荏的表现,你这样我会瞧不起你的。”萧君默温和地笑笑,“把话都说出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

  裴廷龙冷哼一声:“你私下跟天刑盟有多少瓜葛,还要我提醒你吗?你瞒得了圣上,瞒得了天下人,可你瞒不过我。我甚至怀疑,你早已经是天刑盟的人了!”

  萧君默微微眯眼,眼中寒光凛冽。

  “怎么,害怕了?”

  “不是害怕,是兴奋。”萧君默无声一笑,“本来你没有资格做我的对手,不过现在,恭喜你,你成功地激起了我的兴致,让我有了陪你玩下去的欲望。”

  “很好。”裴廷龙也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那你等着,看我会让你死得多惨!”

  “会咬人的狗不叫。”萧君默笑意盈盈,“想让我死,你得拿点真本事出来。”

  两人的目光绞杀在了一起。

  天色就在这时又暗了下来,长安城上空的阴霾堆积得更厚了。

  马车轧到路上的一块石头,颠簸了一下,车厢里同时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御者闻声,连忙放慢了车速。

  魏徵用一条汗巾捂着嘴,又艰难地咳了几声,然后拿开汗巾一看,上面果然又是一簇鲜血。他苦笑了一下,把汗巾叠起,揣进了袖中。

  从去年初秋感染了一场风寒之后,魏徵就病倒了,在病榻上缠绵了一个多月。皇帝对他的病情非常关心,前后派了好几拨太医给他诊病,并亲临魏府看望了两次,还隔三岔五派内侍前来慰问。也许是为了让他心情好一些,以便尽快痊愈,又或是想感谢他这么多年来的鼎力辅佐,皇帝竟然亲自做媒,宣布把女儿衡山公主许配给他的长子魏叔玉,并订立了婚约。

  如此种种,无不让魏徵感动不已。之后一段时间,他的病情似乎有所好转,不料入冬之后便又加剧了。尽管他每天都照太医开的方子使劲喝药,可还是没日没夜地咳,近来更是出现了咳血的现象。

  魏徵无奈地意识到,这回的病怕是好不了了。

  大限将至,去日无多。

  这一生,他也算做了不少轰轰烈烈的事情,其中最引以为豪的便是辅佐李世民开创了贞观盛世,给饱经离乱的天下苍生带来了太平与安宁。如此功业,庶几可让他青史留名了。于此而言,魏徵已是了无遗憾。然而在这患病的几个月里,还是有几件事情让他始终放心不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便是愈演愈烈的夺嫡之争。

  去年夏末,杜荷遇刺案刚一发生,太子便被皇帝软禁,魏徵急得坐卧不宁,立刻入宫向皇帝陈情,表示太子一定是遭人陷害。皇帝说刺客厉锋已经供认,证据确凿。魏徵愕然良久,建议皇帝亲自提审厉锋,寻找疑点,肯定能抓住破绽。皇帝经此提醒,随后果然设计从厉锋那里诈出了实情,还了太子清白。

  魏徵料定厉锋必是受魏王指使,但还是出于稳定大局的考虑,暗示皇帝想办法将此事淡化处理。此言正合皇帝心意,于是便找陈雄之子当了替罪羊。魏徵深知太子对此结果相当不满,于是打算到东宫跟他深谈一次,不料就在此时突然患上急病,此事便耽搁了。

  卧病期间,太子来看望了他一次。魏徵抓住机会,极力想跟他讨论朝局,劝他别轻举妄动,可太子却不接茬,始终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说了一些安心养病之类的客套话便匆匆离去了。魏徵从太子的眼神中看出了危险的气息,越发忧虑难安,无形中又加重了病情。

  这几日,虽然咳嗽一直未断,而且还伴有咳血现象,但魏徵却忽然感觉身心轻松了许多。他蓦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死亡来临之前的回光返照,于是今日不顾家人的劝阻,断然决定前来东宫,对太子进行最后一次谏诤。

  他预感到太子极有可能铤而走险、孤注一掷,所以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否则武德九年那一幕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血腥惨剧必将重演!

  马车在东宫丽正殿前停了下来,御者扶着魏徵小心翼翼地步出车厢。

  事先接到通知的李承乾早已在殿前迎候,此时拄着手杖快步走上来,命跟在身旁的宦官扶过魏徵,温言道:“太师,您身体抱恙,有何吩咐召我过去便可,何苦亲自过来呢?”

  上午接到魏徵要来的消息,李承乾的第一反应便是找借口避而不见,可念及太师这几年一直在全心全力辅佐自己,又有些于心不忍,只好打消了躲避的念头。

  反正他已经打定主意了,不管魏徵今天说什么,他都当耳旁风,只需装出一副谦恭之状敷衍一下便是了。

  魏徵瞟了他一眼:“殿下恐怕不太想见我这个将死之人吧?”

  李承乾一怔,干笑两声:“看太师说的,我在您眼中就那么冷血吗?”

  “生于皇家之人,血比常人冷一些,似乎也不奇怪。”

  李承乾心中一颤。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太师已经察觉自己有动手的意图了?

  二人进入丽正殿的书房坐定后,魏徵单刀直入道:“老夫卧病的这些日子,不知殿下都在忙些什么?”

  “老样子呗。”李承乾笑了笑,“读读书,见见客,做一些父皇交办的事情,一切如常。”

  “不知殿下见的是什么客?”

  “名士大儒,文人墨客,还有一些公务往来的朝臣。”

  “是何公务?哪些朝臣?”

  “太师……”李承乾有些不自在了,于是索性撕掉事先准备好的谦恭假面,脸色一暗,“您这一来就劈头盖脸地问,莫非是想审问我?”

  “据老夫所知,吏部尚书侯君集最近与殿下过从甚密,可有此事?”魏徵丝毫不给他改变话题的机会。

  “太师莫不是在我身边也安插耳目了?”李承乾微微冷笑。

  “侯君集到底跟殿下在谋划什么?”

  “太师最近卧病在床、闭门不出,没想到还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啊!”

  李承乾虽然话带嘲讽,不过他这么说倒也没冤枉魏徵。自从患病以来,魏徵便命李安俨及潜伏在朝野的临川舵手下密切监视东宫,自然也就掌握了不少情况。

  “殿下,圣上不嫌我老迈昏聩,执意要让我当你的师傅,倘若我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岂不是辜负了圣上,也愧对殿下你?”

  魏徵此言,几乎就等于默认监视之事了。李承乾不禁讥诮一笑:“太师还真是坦荡啊,连派人监视我这种事,您也都坦率承认了。”

  “老夫一心只为殿下和社稷安危着想,并非出于一己私利,又何须掩藏?”

  “太师若真的替我着想,就该知道我差点被魏王害死是什么心情!”

  “我当然理解殿下的心情,所以你当初去探病之时,老夫就想跟你讨论此事,是你自己避而不谈。”

  “那是我尊重您,想让您安心养病,不愿意让您在重病之际又替我操心。”

  “可你若是背着我做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又让我如何安心养病?”

  “不可告人?”李承乾大笑了几声,“太师,您为官多年,不妨扪心自问一下,倘若在官场上事事皆可对人言,您还能活到今天吗?”

  “城府与阴谋是两码事,你不要混为一谈!”魏徵情绪激动起来,立刻引起了一串咳嗽,咳得几乎停不下来。

  “来人啊!”李承乾有些慌,赶紧大声呼叫下人。

  几个宦官从门口跑了进来。

  “让他们……下去,我……我没事。”魏徵大口喘气,好不容易才把咳嗽平息了下去。

  “太师,要不……咱们改日再谈吧,我让他们送您回去?”李承乾关切地问。虽然他很想把魏徵支走,不过这关切倒也有几分是真的。

  魏徵连连摆手:“你……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什么问题?”李承乾一边装糊涂,一边甩甩手,把那几个宦官赶了出去。

  “你跟侯君集……到底在……在谋划什么?”

  李承乾闻言,又恢复了冷漠之色:“没什么,也就聊一聊坊间趣闻,说一说前朝典故。”

  “前朝典故?”魏徵眉头微蹙,“比如什么?”

  “比如……”李承乾邪魅一笑,“比如前朝太子杨勇,假如不要那么软弱,尽早对晋王杨广下手,也不至于被夺了储君之位;假如杨广早一点被除掉,也就没有后来的穷兵黩武和横征暴敛,那么天下就不会分崩离析,隋朝也不会二世而亡?了。”

  魏徵苦笑:“殿下,你终于肯说出心里话了。”

  “有吗?我说什么了?我刚才说的,不都是妇孺皆知的事实吗?”

  “殿下,当今圣上是不世出的明主,不是刻薄猜忌的隋文帝;殿下你不是杨勇,魏王也不是杨广。所以,殿下只要安忍不动,这天下迟早是你的!”

  李承乾冷笑:“就算魏王不是杨广,可吴王呢?自古以来庶子当皇帝的例子,也并不少见啊!”

  “只要殿下你临深履薄、谨言慎行,吴王就绝对没有机会!可你若是执迷不悟,干出什么愚蠢的事情,那才真是遂了吴王的心愿。”

  “想当初我跟魏王斗法的时候,你也是这么劝我的,可结果呢?结果就是让他搞出了一起惊天大案,差一点就让我身陷囹圄、脑袋搬家了!”李承乾霍然起身,原本苍白的脸色因激动而涨红,“现在你又劝我忍,天知道他吴王李恪会不会再弄出一个厉锋案置我于死地?!”

  “可你现在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吗?!”魏徵也站起身来,额上青筋暴起,“圣上天纵英明,又岂会被一帮宵小之徒愚弄?像魏王自以为聪明,玩弄那种鬼蜮伎俩,到头来又如何?不是弄巧成拙,反而彻底寒了圣上的心吗?玩火者必自焚,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千古不易的至理!”

  “您不用跟我讲什么大道理!”李承乾袖子一拂,“这世上的事情都是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咱们就不说什么前朝典故了,还是说说武德九年之事吧!当年的隐太子和我父皇,其情势与今日何其相似乃尔,你当时身为太子洗马、东宫辅臣,想必也一直劝隐太子隐忍不动吧?可结果怎么样?还不是让我父皇先下手为强了?还不是等来了玄武门的那场血腥杀戮?隐太子和我四叔,还有我那十个未成年的堂兄弟,全都成了父皇的刀下之鬼!可你呢?你摇身一变就成了秦王府的人,心里可曾有半点愧疚?你若真的忠于隐太子,当年就应该为旧主殉节,而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投靠我父皇,然后一直活到现在,再来劝我隐忍,让我重蹈当年隐太子之覆?辙!”

  听完这番声色俱厉的激愤之言和始料未及的诛心之论,魏徵浑身一震,如遭电?击。

  仿佛一道结痂多年的伤口又被血淋淋地撕开,本已重病在身的魏徵木立当场,全身颤抖,却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李承乾只顾着痛快,一口气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此时一看魏徵面如死灰、样貌吓人,不禁有些慌神,想说几句软话又碍于面子,于是也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片刻后,魏徵忽然伸手要去捂嘴。

  可他的手终究慢了一步,一大口鲜血从他嘴里喷溅而出,仰面洒向半空,又化成片片血点纷纷落下……

  “来人啊!”李承乾万分惊骇,发出厉声嘶喊。

  魏徵双目紧闭,直直向后倒去……

  大雪再次落下的时候,萧君默回到了位于兰陵坊的自家宅院。

  之前在宫里,皇帝给他封官的同时,还宣布要赐给他一座靠近皇城的大宅,却被萧君默婉拒了。他说家父已经过世,自己又尚未婚娶,一个人住太大的地方不仅浪费,而且显得冷清,还是原来的旧宅舒心安适。皇帝笑着夸奖他几句,便答应?了。

  老管家何崇九在一个多月前便接到了他的信,知道他已被朝廷赦免,不日即将回京。老何欢欣鼓舞,就把家中原来的那些下人仆佣一个个都召了回来。此刻,何崇九带着下人们在大门外站了一排,一看到萧君默,每个人眼里都忍不住泛起激动的泪光。

  萧君默和他们一一说了些话,最后握住何崇九的手:“九叔,这一向身体可?好?”

  “好着呢,好着呢……”何崇九哽咽着,手也在颤抖,“只是二郎这大半年来,可吃尽苦头了吧?”

  “没什么,都过去了。”萧君默微笑,“我这不是完整无缺地回家了吗?又没缺胳膊少腿的。”

  “是啊,回家了,回家就好。”何崇九笑得满脸都是褶子,“真是老天爷开眼,主公在天有灵啊!”

  萧君默又跟他拉了几句家常,然后低声问:“九叔,我那几位朋友可到了?”

  “到了到了,上午便到了,我让他们在后院歇息呢。”

  为了避人耳目,袁公望和郗岩并未与萧君默同行,而是先他一步,早在半个月前便到了长安。他们特意召集了各自分舵的手下,总计达百人之多,然后在萧宅附近租赁了几处宅院,安顿了下来。按事先商定的,萧君默一回京,他们便要过来汇报并接受任务。

  在后院的客房里,萧君默见到了袁公望和郗岩。

  二人同时跪地行礼:“属下见过盟主。”

  “快起来吧。”萧君默扶起二人,“这里是长安,人多眼杂,今后就不必如此称呼了,叫我萧郎便可。”

  “那怎么成?”郗岩忙道,“盟主就是盟主,岂能乱了尊卑?”

  “老郗说的是。”袁公望也道,“不能坏了规矩。”

  “那好吧。”萧君默无奈一笑,“私底下随你们叫,不过有外人在的场合,切记别说漏了嘴。”

  三人坐定,袁公望和郗岩汇报了各自的情况,然后便问起了此次回京的计划。

  萧君默略加沉吟,道:“二位,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凶险至极,且事关重大,不仅关乎大唐社稷的安危,而且关乎天下百姓的命运与福祉,所以我想问一问二位,是否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

  袁公望和郗岩对视了一眼。

  “盟主,”袁公望慨然道,“‘守护天下’向来便是本盟的宗旨和使命,我等有幸追随盟主履行此神圣职责,诚可谓与有荣焉,自应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没错。”郗岩也正色道,“我郗岩守了大半辈子棺材铺,也窝囊了大半辈子,就盼着有朝一日能干一些轰轰烈烈的大事!而今机会来了,只要盟主一声令下,我郗岩绝无二话,哪怕赴火蹈刃,亦当在所不辞!”

  尽管萧君默早已深知二人皆为忠义之士,可闻言依旧有些动容:“二位义薄云天,令人感佩!既如此,我便不多言了。二位当知,如今长安的局势错综复杂,上有朝堂的夺嫡之争,下有本盟各分舵的暗中角力。据我所知,魏王背后是王弘义的冥藏舵,太子背后很可能也有本盟的势力。此外,当朝重臣中,也有三位是咱们天刑盟的人……”

  “三位当朝重臣?”郗岩吓了一跳,“都是谁呀?”

  萧君默迟疑了一下:“其中一位便是太子太师魏徵,他的隐蔽身份是本盟临川舵舵主。我了解魏太师,他就算不站在咱们这边,也至少不会与咱们为敌。另外两位,一个是玄泉,一个是素波。玄泉可以肯定是冥藏的人,至于素波嘛……究竟是敌是友,目前还不好断言。”

  “盟主是如何得知这些机密的?”袁公望大为困惑。

  “《兰亭序》。”萧君默道,“历代盟主用明矾水,陆续将各分舵的传承和世系秘密写在了《兰亭序》真迹的空白处,我也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发现的。”

  “不对啊盟主!”郗岩想着什么,一脸惊骇,“你之前不是说,打算把《兰亭序》献给皇帝吗?这一献,本盟的机密不就全抖搂了?”

  “上午入宫时,我已经献了。”萧君默一笑,“不过,我事先做了手脚,现在本盟的世系表,都装在这儿了。”萧君默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郗岩恍然,和袁公望相视一笑。

  萧君默把《兰亭序》献给皇帝之前,早已用明矾水将世系表完全覆盖掉了,现在李世民拿到的《兰亭序》,除了是千古书圣的墨宝,在书法艺术上价值连城之外,别无其他价值。而萧君默把世系表覆盖掉之前,便已仔仔细细把它背了下来——就在这个过程中,他有了一个远比玄泉更为可怕的发现。

  当初发现玄泉的真实身份,便已经让他十分惊骇了,而后来发现的这个素波,更是令他震惊得无以言表。

  现任素波舵主是东晋行参军徐丰之的后人,“素波”二字出自徐丰之在兰亭会上所写的一首精短的四言诗:

  俯挥素波,仰掇芳兰。尚想嘉客,希风永叹。

  如今的这个素波先生不仅在朝中身居要职,某种程度上甚至比玄泉更为皇帝所倚重,所以才会让萧君默深感震惊与错愕。而更让他感到担忧和棘手的是,这个素波先生在此次夺嫡之争中究竟站在什么立场,在接下来的权力博弈中会不会与自己为敌,他全都一无所知。

  万一双方成为敌人,萧君默根本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盟主,”袁公望打断了萧君默的思绪,“你刚才提到夺嫡之争,那么在太子与二王之中,咱们究竟该支持谁?”

  “太子阴狠乖戾、任性妄为,他若继承皇位,绝非社稷和百姓之福。魏王权欲熏心、残忍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来也不会是一个好皇帝。”

  “这么说,咱们就只能选择吴王啦?”郗岩抢着道。

  “吴王并非咱们无奈之下的选择,而本就是上上之选。他文韬武略,智勇双全,为人重情重义,就连今上也屡屡称其‘英武类我’,对他甚为器重。吴王唯一的劣势在于他并非嫡子,而是庶出,但只要咱们辅佐他击败太子和魏王,相信今上必然会立他为太子。”

  “盟主,既然你已经决定了,那就下令吧,我和老袁该做什么?”郗岩摩拳擦?掌。

  “当务之急有两件:一、查出冥藏在长安的据点;二、查清太子背后是本盟的哪个分舵。做完这两件事,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楚姑娘是我弄丢的,”郗岩赧然道,“头一个任务就交给属下吧。”

  “也好,那就有劳了。”萧君默说着,拿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递给郗岩,“盯住此人,他可能随时会与冥藏接头,顺此线索,你便不难摸到冥藏的老巢。”

  郗岩接过一看,不解道:“这是何人?”

  “他便是我方才说的——玄泉。”

  郗岩一惊,又看了看,随即把纸扔进一旁的火盆里:“盟主放心,属下一定盯死他,尽快把冥藏查出来!”

  萧君默虽然没有明说要找楚离桑,但只要找到冥藏自然便能找到她。此事对萧君默而言其实最为迫切,可他现在有了盟主的身份,这种事关儿女私情的话便不宜明说,只能让手下人意会。

  “那我负责太子那头。”袁公望道,“属下跟本盟几个较大的分舵都打过交道,或许能摸出点线索来。”

  “很好,那就分头行动,随时保持联络。”萧君默站起身来,眼中露出一种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光芒。

  他把这两个任务分别交给郗岩和袁公望的同时,也给了自己三个任务:一、与裴廷龙、玄泉、素波等人周旋,在防止自己身份暴露的同时,设法把他们及有关重臣握于股掌之中;二、继续追查自己的身世;三、静待时机成熟,对魏王发起致命一击,为养父复仇。

  送走了袁公望和郗岩后,萧君默找到了何崇九,道:“九叔,有件事得麻烦?你。”

  “二郎尽管吩咐。”

  “帮我腾一间干净点的屋子,我想立几个牌位。”

  “牌位?”何崇九从未听人说一下子就要立“几个”牌位的,顿觉有些瘆人,“不知二郎想要立几个?”

  “七个。”萧君默面带微笑。

  何崇九感觉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甘露殿内殿,灯火摇曳。

  一卷以暗黄色云纹绢帛裱褙的法帖静静地摊开在书案上。

  这就是十七年来,李世民倾尽天下之力,不惜一切代价,必欲得之而后快的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

  此刻,偌大的寝殿内只有李世民一人,赵德全等一干宦官宫女都被屏退了。

  李世民久久凝视着这卷法帖,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张清癯儒雅、目光矍铄的脸?庞。

  然而,李世民看到的,却不是逸兴遄飞的一代书圣在兰亭会上挥毫泼墨的情景,而是一个心忧天下的士族首领面对南北分裂、家国忧患时的悲愤与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