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是盛京将军外室之女,被萧大帅迎娶入府做了七姨娘,萧大帅南征北战,她不辞辛苦,跟随照顾,被当时国内最有影响力的《名报》称为“随军夫人”,在萧大帅正室夫人既萧北辰生身母亲年夫人病危之际,更是这位七夫人随侍左右,捧汤奉药,正室年夫人性格极其刚烈,早年曾与萧大帅有过一段伤心事,弥留之际,萧大帅伏至榻前泪忏,她却坚决闭目不肯再看一眼,只对七夫人说了一句,“君妹,从今后,北辰、书仪就托付与你了。”便黯然而殁,时年二十九岁,而所生萧北辰不过十岁,萧书仪亦不过六七岁,更有书晴、书玉,都被七夫人接于帅府小西楼内,养育长大。

如今,萧北辰一句“母亲”,算是为一生都付与萧家的七夫人正了名儿,七姨只看着跪在地上的北辰,书仪,书晴,书玉,诺大个厅堂,萧家这一代的血脉只有此四人,更兼三个女儿已是外姓,萧家实只剩萧北辰一人而已。

七姨无声一叹,擦擦脸上的泪,默默地从将那一碗人参白芍雁肉汤端过来,用勺子舀了,缓缓地喝了一口,轻声道:“你们既叫我一声母亲,那有些话,我可不得不说,咱们萧家曾经油烹鼎沸,冠盖京华,那时那日是何等荣耀,但古语有云,高明富贵之家,鬼神窥望其室,将害其满盈之志,居安思危,防微杜渐,不可不忘,现如今咱们萧氏遭此大劫,往日繁盛已是烟消云散,好日子到了尽头,都说大难临头,飞鸟各投林,今日之后,你们都散了吧。”

萧书仪闻听此言,只说了一句,“七姨,这怎么能行……”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止也止不住,大小姐,二小姐也捂着嘴啜泣着,萧北辰跪在地上,面容沉静,一言不发,萧氏子女皆低着头聆听训示,七姨慢慢地喝着那碗汤,喝了几口,又放下,一字一顿地道:“大小姐,二小姐,四姑娘,你们三个趁早举家走了,留在国内也是麻烦,可别拖了老三的后腿,我说的意思你们是明白的,就照我说的办。”

七姨说着,又慢慢地喝了半碗雁肉汤,放下勺子,看着萧北辰,唤道:“老三。”

萧北辰抬起头来,七姨脸色平静如常,朗声道:“你身为萧家长子,更应如你父亲,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须知国将不国,何以有家,若单为一己之私苟安这半边天下,一味与虎狼之辈嬉笑敷衍,图片刻安逸,便是自寻死路,今日咱们萧家家破人亡,就是教训,我如今就做了这个主儿,将萧家产业全部变卖充为军费,北辰,这国仇家恨,咱不能不报!”

萧北辰满腔悲愤,言若铮铮,“七姨放心,若不杀尽乱我家国的扶桑人,我萧北辰这一世也枉为人!”

七姨点点头,再看看萧北辰,半晌方静静道:“还有一事儿,杭景自小在我这里长大,我一直当亲生女儿来疼的,如今跟了你,你可不能亏待了她,定要照顾好她。”她的声音极其郑重,萧北辰点头道:“是,我记住了。”

七姨这才微微地笑一笑,从那桌前站起来,只说了一句,“我也就能到这里,算是对得起你们的父亲了,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这就去陪着我那两个可怜的儿子。”双腿一软,一偏身便摔到了地上去,这一下突变慌得周围的下人一拥而上,大小姐、二小姐便是哭,萧北辰急奔上前去,就见那装着鸡心馒头的碟子里还摆着几块鸦片膏,七姨竟是用那一碗雁肉汤和着生吞下了大块的鸦片膏,这简直就是要命的东西,四小姐萧书仪跺着脚喊,“快去请大夫,快去请大夫……”

一时间众人乱成一团,萧北辰将七姨抱入内室,放在床上,七姨已经是直挺挺的,面如死灰,手指如钩般地攥住了萧北辰的手,声音便是含糊不清的,“北望,北意……我的可怜孩子呀……”萧北辰攥了七姨的手,脸上便是悲痛欲绝,一旁的医官慌上来诊治,七姨脸如白纸,忽地清晰地叫了一声,“……杭景……”

林杭景陡然从梦中惊醒过来,莫名其妙一阵心惊肉跳,还不停地咳着,摸着面颊是微热的,就听得主卧室外面传来门声,云艺推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炖好的雪梨,道:“少夫人,这雪梨止咳最是好的,你快吃点。”

杭景轻声道:“对不住,我这又吵得你们不安生。”她这样说着,才抬起头,身体便是一震,眼见云艺眼眶红肿,臂缠黑纱,她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张了张,那声音都是飘忽无力的,“这是怎么了?”

云艺眼里的泪珠啪地一下就落了下来,扑通一下便跪在了地上,哭道:“大帅死了,五少爷死了,六少爷也死了,刚儿从大帅府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七夫人也没撑住,病倒在床上,这会儿命在旦夕,只这么一日,大帅府那边就上了三道灵牌,可怜三少爷……”

林杭景已是面无人色,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了,手足一阵阵发凉,扎挣着便从那床上下来,云艺吓了一跳,忙上前来扶她,道:“少夫人,你可不能动。”

林杭景也顾不得了,哽咽着低低地念了声“七姨”,不知从何处生出了那么大的力气,推开云艺赤着脚便踉踉跄跄的往外奔,一路摇摇晃晃地下了楼,泪如雨落,眼前忽地一阵天旋地转,锥心刺痛,竟是一黑,便跌倒在那大厅的绵厚红毯上去,那单薄的身体软软地跌落下去,却宛如脆弱的蝶翼般脆弱无声……

深夜,萧府内更是乱作一团,七夫人吞大量鸦片膏自杀,医官已经是束手无策,眼见七姨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面如死灰,还有一息尚存,萧北辰陪侍在侧,就听得门外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门已被推开,正是派去花汀洲的郭绍伦接了林杭景到来。

林杭景一见七姨形景,奔上前去扑通一声便跪在了七姨的床前,哽咽着喊了一声,“七姨”。这一声传来,便宛如回光返照一般,七姨散了的眼瞳竟凝了几分光亮,手指如钩般地伸过来,杭景忙伸手过去,七姨声音低微,道:“杭景,我可算……等到你来了……你……过来……听我说……”

林杭景垂着泪,忙附耳上去,就听得七姨哆嗦着用极其微小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那其实是个可怜孩子,自小慈母见背,严父苛责,身边根本就没个可亲近的人,我看着他长了这么大,他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但他待你是真心的好,杭景,我把他托付给你,你定要……照顾好他……”

林杭景眼泪哗哗地往下落,就见七姨满脸戚色,那一口气上不来,眼瞅着就要不行了,却还哀哀地望着自己,她忙含着泪点头,道:“我记住了。”七姨这才安心,嘴角泛起一抹虚无的微笑来,低不可闻地念了句什么,把头一垂,已然殁去,时年三十八岁。

这一夜的大帅府,电灯彻夜未熄,因政界、金融界等吊丧唁问之人络绎不绝,萧家亲属,下人忙至半夜才有了稍稍休息会儿的空,都退了下去,萧家女眷亦是支持不住,被扶入上房歇息,灵堂内一片静寂无声,只有摆放的烛火发出幽暗的光来,萧北辰却直挺挺地跪在灵堂前,望着灵案前摆放的四道灵牌,目光深邃炯深,嘴唇抿成刀刃般锋利的一条线,

那灵堂周围摆着大大小小的花圈,垂下的孝帷在从窗外吹进来的夜风中缓缓地飘动,萧北辰听到身后传来脚步的声音,他转过头去,垂落的雪白孝帷在他眼前摇动着,林杭景一身素白孝服,她的目光从那四道灵牌上移过,眼泪顺着面颊慢慢地往下落。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萧北辰的身上,萧北辰迎着她的目光,深邃的眼眸里一片黑夜一般的静寂黯然,这样的境地,窗外的晓风残月,映衬着这一片凄清,这样的无声凝视,却仿佛是天地间只剩下对方的相依为命。

林杭景一步步地走上前来,一声不吭地缓缓地跪在灵堂前,那灵堂前的素烛火光摇曳,映照在地上,清晰地照出了两个人的影子,萧北辰的眼瞳如墨一般越来越浓重,灵案上四道灵牌便是刺心的痛,身侧孝帷轻晃,放眼望去,满目花圈蓝白,竟是这般冷清萧落,他兀自硬撑着,只咬着牙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能倒,不能倒,绝对不能倒下去……

萧北辰握着手枪守在灵案前,满目血丝,默默地弹出弹夹,将沉甸甸的子弹一颗颗地压入弹夹,然后推弹上膛,那“咔嚓”一声在寂静的灵堂里却是格外的惊心。

仿佛只那一声,便隔开了前世今生,所有的一切都瞬息而变。

林杭景的身体无声地一震,转过头来看他,他的脸沉浸在那淡淡的阴影里,便似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心中惊慌刺痛,忽地伸手过来抓住他握枪的手,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来,颤着声道:“不要……”

萧北辰转起头,迎着她含泪的目光。

那灵堂死寂,他的声音透着苍茫的悲伤,“你走吧,我再也不拦你了。”林杭景心中悲恸,眼泪一径落下,嘴唇不住地抖着,“我……我……”心中万般绞痛,却无法说出那下面的一句话来。

他直挺挺地受着灵堂里的冷风,紧紧攥着冰冷的手枪,眼看着一片素烛摇曳,四道灵牌,身体里便是剜心般的悲恸,那家破人亡的巨大仇恨仿佛冰冷的海水一般一浪头接着一浪头地打来,尖利森寒的冷呼啸着,彻底冻结他的身体……

【彤云低锁山河暗,秋风卷尽故园残】

梅蕊重重,丁香千结

一开了春,便是南北联盟军对扶桑人的全面反攻,一面是护国军挥师南下,与南面中央军会合,抗击已经吞没了南面三分之一江山的扶桑军,另一面是颖军的三线布防,在新平岛至鹄家口一带与扶桑军激战,牵制了扶桑军的大部分兵力,北面前线战况尤其激烈。

然不到一个月,颖军第一十九师师长竟是布防不利,临战失惊,让扶桑军突破了第二道防线,直接导致一、三两道防线岌岌可危,颖军总司令萧北辰急赴前线,直接枪决了第一十九师师长并两个团长,重新进行二线布防,勇猛抗敌,没过两个月,又传出第六炮兵团团长、独立营营长均因抗敌不利被萧北辰就地枪决的消息!

就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北新城内更是人心惶惶,粮价、药价全都飞涨,报纸上刊载的几乎都是前线的战事消息,也有外国领事馆直接抗议颖军总司令萧北辰用兵过于暴虐,那誓要与扶桑人同归于尽般的狠劲,简直就是疯了一样的不要命打法,几乎每一场都是硬仗,颖军与扶桑军皆是死伤惨重。

转眼间三月将尽,这一日中午,德馨小学刚敲了下课的钟声,孩子们便如出笼的小鸟一般从教室里跑出来,各自回家去了,杭景才走出学校的大门,就看到迎面停着一辆小汽车,萧书仪穿着件蓝色乔琪莎旗袍,等在那里,一抬眼也瞧见了杭景,便朝着她扬扬手,笑道:“杭景,我可等你好一会儿了。”

杭景微微一怔,道:“你怎么还在?没有跟着大姐、二姐去美国?”

书仪已经笑道:“这几天就准备走了,特意来看看你,瞧这会儿还早,下午没有课吧?我请你去喝咖啡。”

平安路的圣太咖啡馆是一家带着点欧美风格的店面,小圆桌子,亚麻桌布,桌面上的花瓶里插着大束的玫瑰,亮晶晶的玻璃冷柜里放着各色西点,杭景记得还是在她和书仪上圣颐女中的时候,却是常来这里吃栗子粉蛋糕的,这样简单并且颇具民间特色的蛋糕这里居然也有,在当时的两个人看来,这甚至都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下午的咖啡馆里也没几个人,地方很大,更是透着几分静寂,书仪一直用小勺子搅着盛在小白瓷杯里的咖啡,就那么搅了半天,才抬起头来看看杭景,微微一笑,“杭景,你还记得以前七姨带着咱们几个在大帅府里的紫藤花架子下玩闹,现在想来,倒恍如隔世一般,好像是那样久以前发生的事情了。”

杭景应了一声,轻声道:“那时候真好。”她这样说着,便用小叉子叉着碟子里的栗子粉蛋糕,一下一下地,却也不吃,书仪看着杭景,忽地一笑,说道:“杭景,我给你讲讲我和三哥的母亲,好不好?”

杭景略略一怔,看看书仪,目光里透着不解,书仪笑一笑,慢慢地说:“其实我母亲去世时,我才不过六七岁,后来她的许多事情,都是听七姨说的,那时候我父亲在外征战,母亲便在台州乡下的家里操持家务,侍养公婆,又生下三哥和我,后来父亲发迹,成了北方二十四省的总督,却因为三姨太的挑唆怀疑母亲有了外心,与母亲大吵一架,母亲平白无故受此责难,愤怒之下竟说出与父亲‘不到黄泉不相见’的话来,母亲本就是个说到做到之人,弥留之际,不管父亲在病榻前如何忏悔,她都没有睁开眼睛看父亲一眼。”

杭景的目光竟是无声地一颤,书仪看看杭景,又接着说道:“其实与母亲吵过后,没过几日,父亲便知道冤枉了母亲,一怒之下将府里的几个姨太太全都赶走了,只留下七姨,却也得不到母亲的原谅,母亲把三哥留给了父亲,带着我住在台州的老屋里,她病危的时候三哥才十岁,竟一个人从大帅府跑到了台州,跪在母亲的病床前,母亲气得捶床大怒道,‘我叫你跟着他,是为了让你出人头地,若你再敢跑回来,就不再是我的儿子,我就是病死了,你也不许回来!’三哥被母亲连夜赶回帅府,后来我听人说,三哥在火车上哭了整整一夜,而三哥走了没到三天,母亲就死了。”

书仪静静地说完那最后一句话,抬起眼眸看着杭景,就那么默默地望着她,目光里含义颇深,半晌才开口说道:“杭景,你看,你的性子真的像极了我和三哥的母亲,可是你和三哥,不要像父亲和母亲最后那样,好不好?”

杭景抬起眼眸,目光静静地,她终于明白了萧书仪这一番话中的意思,低声说了一句,“书仪……”萧书仪将那一杯咖啡放下,却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又说道:“其实,你和我三哥本来就应该是一对的,只可惜,好像是一开始错过了,到了后来便怎么也拧不过来,这样的兜兜转转,却不知道尽头到底在什地方,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

“杭景,我知道你性子倔强,心里的怨气始终难平,可是……”萧书仪轻声道:“我倒觉得,如果我这一辈子,有一个像三哥那样的男人如此至死不渝地爱我,那一定是我前世在佛前虔诚无比,才修来这样的福气。”

杭景心中微震,脸色微微发白,却只是坐在那里不说话,萧书仪略低了头,擦掉眼角的泪,深深地吸了口气,才抬起头来缓缓道:“如今我才知道,有些事情错过了,就真的回不去了,就像是七姨在时,大帅府里那样好,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总是喜气洋洋的,可到了现在,却都再也回不去了,杭景,我真怕这样的冷清,等到我走了,萧家只留下三哥一个人,你就真的还是不管不顾不理他?你就这么看着他……”萧书仪终于还是哽住,眼泪便落了下来,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杭景,我三哥纵然有万般对不起你,你也不能这样狠心,你不能!”

桌上的咖啡早已经是冰凉的了。

林杭景静静地坐在那里,心中便如无数双手在纠扯着,直叫人一阵阵生疼,那疼却是硬生生地鲠在嗓子里,即便是挣扎着,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只有那呼吸却在不知不觉间,浅促起来。

桌面的花瓶里插着大束的玫瑰,有一两片落在细白的格子桌布上,红白相称,格外的刺目,桌子的一侧的墙壁上镶嵌着珐琅壁灯,光线柔柔地照下来,将杯碟上的罗钿的花纹照耀的清清楚楚,玻璃窗外的街面上,来往的人匆匆走过,天边的晚霞很是明亮,大红大紫一般地绚烂,万千道光撒出来,金丝交错,便仿佛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只除了人心。

北新城的四月,正是满城杨花柳絮飞舞之时,德馨小学里外面就是几棵杨树,那洁白的杨花被早晨的风一吹便过了围墙,凌乱地铺了一地,扫也扫不干净,铺在桌子上的宣纸也是洁白的,白得令人产生一种不真切的眩晕感,“啪”的一下,一滴黑墨落在了宣纸上去,那悬空了好久的毛笔还是没有落下去。

穿着育婴堂统一蓝布衣服的几个孩子站在桌旁,一个个疑惑地瞪大眼睛,抬着头看站在桌旁发着呆的林杭景,异口同声地道:“林老师,林老师……”

林杭景被那几个小孩子唤回神来,低下头才发现那宣纸已经脏了,才知道自己竟是又走了神,却再也没有了写下去的精神,转过头来对那几个孩子道:“一会儿就该上早课了,你们先去吃早饭好不好?”

那几个孩子极乖巧的点头,林杭景才刚把毛笔放下,就听得门外传来门房老爷爷的喊声,“林老师,报纸我给你买来了。”

林杭景听得那一声,心就怦怦地跳起来,慌走出门去接报纸,才刚将报纸拿到手里,就看到报纸上用大标题写着“新平军纪案:颖军第27旅旅长哗变!”林杭景的脑子“轰”的一下,眼前竟然是一阵眩晕,仿佛不认得那报纸上的字了,好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看那报纸上正文写的内容竟是——

陆军独立第27旅旅长因触犯军纪害怕严苛军法处置,率领亲随连夜袭击萧北辰所在的临时指挥部,双方都死伤惨重,萧北辰侍卫长绍振鹏更是被当场打死,颖军总司令萧北辰生死未明!

那一下便好似是她的生死瞬间,报纸上的“生死未明”二字如钉子般狠狠地刺到她的脑海里去,林杭景的脸色一片发白,手指更是不住地颤,一旁的门房老爷爷看着林杭景的样子,也吓了一跳,连声道:“林老师,你这是怎么了?”

林杭景丢掉那份报纸,也顾不得说什么,转身便跑出了院子,那街上到处都是报童卖报,以“新平军纪案”为噱头,高声吆喝叫卖,林杭景连买了十好几份报纸,几乎全都是一样的内容,她脸白如纸,六神无主,才终于从那一沓子报纸中找出一张来,上面写的是颖军总司令萧北辰探视受伤的士兵,一看日期也是今天。

林杭景只觉得心中一松,便是全身一阵虚软,几乎站立不住,孤零零地坐到了街道一侧的椅子上,只能用力地攥紧了那张报纸,耳边却只有一个声音——他活着!

那早晨的冷风一阵阵地吹来,街面上全都是看过被丢弃的报纸,随着风发出沙沙的声响,雪白的杨花乱了人眼,自顾自地乱飞着,她孤独一人坐着,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落。

就好像是小时候有一次,她闹着就是不肯写毛笔字,母亲说再也不要她了,她害怕得要命,吓得一个人在书房里一面写毛笔字功课一面小声地哭,后来,母亲推开门来找她,她才知道,母亲并没有走,她并没有失去,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她自己吓唬自己,然而就是这样,看着母亲走进来,却让小小的她哭得更凶起来,就好像是受到了满腹的委屈,为什么要让她这样提心吊胆?为什么要让她这样害怕难过……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周围是陌生的人来人往,车辆更是来来去去,城外竟隐隐有着炮声一阵阵地传来,过往的人脸上都不禁露出一种紧张骇惧的表情,然而这个世界是空旷的,那些飞舞的杨花是乱得,耳边传来的一阵阵声音是陌生的,唯有报纸上的那个人,那个强取豪夺整整要去了她半生的人,却在此时此刻,是唯一与她息息相关的,两人之间那宛如宿命般的悱恻纠葛,她只以为自己的心里留下的是那些恨,却原来才知道,这样的年年月月,波波折折,他早就烙进了她的生命里,悄无声息,却又根深蒂固!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46章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六月,天气渐渐地暖起来,前线战事却又有了新局面,萧北辰亲设的三道防线,将扶桑人的全面侵吞攻势彻底粉碎,扶桑军退守清河,严防死守,与颖军成对峙之势,另一面是护国军英勇善战,顺利地解了南面中央政府被围之窘境,国际联盟见这一场南北联盟大有破竹天下,直捣黄龙之势,便以调停为名,插手此事,战事才得片刻止息。

正值下午时分,颖军北大营内,正是莫伟毅才走到萧北辰的办公室前,就见郭绍伦心急如焚地站在办公室外面,莫伟毅便道:“里面怎么样了?”郭绍伦指指那扇紧闭的门道:“整整两天了,总司令是一口东西都没吃,这就因为南面的事儿忙得眼睛都没合上过,许子俊还来找死,这会儿两个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莫伟毅叹道:“这事儿怨不得许子俊,三哥如今的脾气日渐暴躁,虽说是乱世用重典,也不能拿人命当草芥,许子俊也是被逼急了!”他默了默,又道:“如今之势,南面中央政府要跟扶桑人议和,国际联盟又不停地施压给三哥,强迫三哥也跟扶桑人握手言和,咱们颖军跟扶桑人那是血海深仇,面对这样的内外夹击,三哥能硬挺到今日..”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办公室里许子俊不留情面的喊声已经传了出来,“三哥如今杀我们杀得比扶桑人还厉害,连我许子俊都要骂你一声暴虐成狂!我手下那个营长犯的事儿最多打三十军棍,凭什么就给毙了!”

萧北辰怒声道:“我早说过非常时期,玩忽职守者杀无赦!”

许子俊毫不客气地顶道:“什么非常时期,不过是三哥你杀红了眼,你不把自己当人,也不把别人当人!你有本事现在就一枪把我给毙了,省得逼急了我许大愣子,将来也给你来场哗变!”

办公室里“嘭”的一声巨响,就听得萧北辰暴怒的声音已经是忍到了极限,“你给我滚出去!”紧接着还是许子俊不怕死的叫嚣声,“电话还砸不死我,三哥如今这样,我就是不服,打死我也不服!只怕九泉之下的萧伯伯也要……”

那一句未落,忽地“砰”的一声,便是枪响,门外的郭绍伦和莫伟毅同时变色,抢上前去撞开门,只见许子俊脸红脖子粗地站在办公室的中央,与脸色铁青的萧北辰对峙着,萧北辰的手里紧握着手枪,那一颗子弹竟不知是打到哪里去了。

郭绍伦和莫伟毅都叫了一声不好,一个上来拦萧北辰,另一个就去扯许子俊,一面是萧北辰把那枪握的死紧,便是还要开枪的架势,郭绍伦上来阻拦反被他甩到了一旁,郭绍伦一头撞到旁边的架子上去,疼得呲牙咧嘴,另一面是许子俊胸中怒火熊熊,不要命地梗着脖子大喊,“三哥你就一枪打死我,我要是皱一下眉头,你就是我老子!”

萧北辰气急败坏,“滚!”

许子俊还要叫嚣,莫伟毅便将他扯住,道:“许子俊,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枉你还知道叫三哥!”

许子俊豁出去了,大声道:“我就是因还叫他一声三哥,才要把话说出来,只可惜三哥现在报仇心切,嗜血成狂,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整日里只想着杀人,扶桑人和自己的兄弟都要杀个光光,你不如趁早杀了我许子俊,我也好早死早超生!”

许子俊喊到嗓子都哑下去,莫伟毅简直都拦不住,萧北辰却一歪身坐在了椅子上,脸上露出疲惫至极的表情,只是一阵气促,呼吸紊乱,却再不说话,他这样的情形让办公室里的其他人都愣住了,许子俊也安静下来,莫伟毅更是不说什么,只默不作声地狠踹了许子俊一脚,许子俊一个趔趄,脱口道:“三哥!”

萧北辰回过头来看看许子俊,那英挺的面孔上是一片淡淡的苍白色,竟然冷静下来,道:“刚才是我被魇住了,跟你没关系,你说得没错,你那个营长罪不该死,你多发点抚恤金给他的家人,现在就去办吧。”

许子俊还想说话,莫伟毅一拉他,把他拉出了办公室,才一走出来,莫伟毅便站在那几节台阶上,转头对郭绍伦道:“郭副官,三哥自从前线下来就一直住在北大营,这样下去不行,你得让他回去休息。”

郭绍伦道:“你当我不想,听说萧家的那几位小姐都去了美国了,如今大帅府和花汀州都是空的,也没几个人,总司令回去,只怕更难受!”

许子俊道:“那也不能这样熬着。”

郭绍伦想了想,又道:“其实你们不知道,总司令从前线回来这段时间,倒也常到一个地方去,不过都是夜半时分,静悄悄地去了,也不惊动人家,就让我们把车停在那院墙外面,这样一待就是大半个晚上,到了清晨,又让我们把车开回来。”

他这样的话就连许子俊那样的愣子都听出来意思来了,张口道:“是德馨小学……那个……林妹妹……三哥既然这样想念,怎么不进去?”

郭绍伦忙使眼色让许子俊安静些,莫伟毅站在他二人一侧,听得郭绍伦那几句话,默了片刻,忽地低声道:“看来不管南面中央政府是否推翻联合协议,国际联盟如何施压,咱们都要跟扶桑人拚到底了!”

郭绍伦送走莫伟毅和许子俊,走到办公室里,看着萧北辰已经站起来,背对着门站在那大窗户前,身姿依然如玉树般挺拔,他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郭绍伦便道:“总司令,你这从昨日到现在都没吃什么东西,我叫厨房做了点……”

萧北辰随意地挥了挥手,示意郭绍伦免了,他透过窗户遥看着北大营南面卡子门,放眼望去,岗哨林立,军容肃穆,这北大营天地间的一切,无一不是冷硬寂寥,透着兵刃般的冰意。

他放眼看着外面,脸上默默地,忽然低声道:“现在几点钟了?”

火烧云般蔓延了半天的晚霞似乎将天地间都铺上了那一层金色,爬了藤蔓的围墙和藤蔓的叶子都被染成了金光交错的颜色,地面上的石板也是金色的,半虚掩的门内传来孩子的欢笑奔跑的声音。

黑色的汽车停在围墙的外面。

萧北辰站在那扇半虚掩的门前,戎装上的肩牌在夕阳下发出金属的光泽,他乌黑的眼瞳里是分外安静的光,门的那一端,孩子们欢笑的声音中夹杂着她的柔声细语,他只是这样听着,就仿佛可以看到她清澈的眉眼,唇角含笑的模样。

副官郭绍伦带着几个侍卫官站在车外,他看看只是站在院门外却不走进去的萧北辰,脸上露出了略微有些焦虑的表情。

暮色将至。

萧北辰终于转过身来,清俊英气的面孔上是极为平静的神色,走到郭绍伦的面前,从他的手里接过自己的军帽戴在头上,淡然说道:“走吧。”

郭绍伦看着萧北辰准备上车,他忽然叫了声,“总司令。”萧北辰回头,郭绍伦已经几步走到了那扇虚掩的门前,一把便推开了虚掩的双扉门,萧北辰眉头一皱,张口就要斥责,然而就在那么一瞬间,那干净的小庭院内,她的身影已经落入了他的眼睛里。

他仿佛是听到耳旁“轰”的一响,心跳得飞快,快得让他喘不过气来,四周却都是静寂无声的,他只看到她!

将近半年的未见,却恍若半生那么久,只是在看到她的那么一瞬,所有疯狂压抑在心底的相思便是泛滥成灾,汹涌而来,她依然面容柔美如昔,空谷幽兰般弥漫着那令人眷恋的香,化铮铮为柔肠。

暮色将至,夕阳是金色的,天地间都似乎是那一片金灿灿的颜色,她的眼睛上蒙着白色的绢子,正在与几个修道院的年轻修女和几个育婴堂的孩子玩捉人游戏,修女们领着小孩子猫到了最角落的位置,都捂着嘴偷偷地笑着,她蒙着眼睛,伸出双手慢慢地朝前摸寻,白皙的面颊边是浅浅的笑涡,柔声道:“刚才都算计着我,这回可就不许动了,抓到谁就是谁。”

她一小步一小步很小心地朝前挪着,那慢慢摸索的手便仿佛是凉凉地掠到他的心上去,便是最无形的牵引,他的双腿是不听使唤的,眼看着她唇角那一抹柔美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恍惚不再真实,这世界也只剩下她,他定定地望着她,情不自禁地一步步缓缓走上去,走过院门,走过石阶,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来……

庭院里忽然变得寂静无声。

晚霞金灿灿地覆盖了大半个天际,缠绕在廊柱上的葡萄藤叶子发出幽幽的暗香,翠绿的叶子随着风摆动着,一片沙沙的声响。

他静静地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手指落在他的胸口,唇角的笑容便微微有些雀跃,“这可是让我捉到一个了。”纤细的手指一点一点往上,终于摸到了他的面颊,束着白绢子的面孔却露出了微微发怔的神色,那样的高度让她疑惑地出声,“是梅妮……姐姐……?”

就在那样的瞬间,她的手指不小心碰触到了他的薄唇,那样温热的气息从她的手指尖拂过,犹如最温存的一个吻,她先是怔住,唇角的笑意一下子凝固了,慌乱地朝后退出一步,一把扯下自己眼睛上的白绢子,一抬眼就看到他。

竟然是他,真的是他!

萧北辰深邃的眼眸乌黑如夜一般,英挺的面孔便是棱角分明,那样的消瘦却似乎让他多了几分尖锐的凌厉气息,但他看着她,眸光竟是如此的安静,林杭景只看他那么一眼,嘴角微微一动,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忽地转过身去。

萧北辰不由地一怔,道:“你这是怎么了?”他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想要仔细地去看她,她却把头转到另一边去,他固执地去看,她就固执地去躲,他感觉到她肩头的微微颤抖,心中便是一紧,低低地念了一声,“杭景……”硬将她扳过来,捧起她的脸来看,愕然发现她那一脸的泪珠,眼睫毛都湿透了,萧北辰的胸口一窒,纵然是有千言万语,此时此刻,却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林杭景只是落泪。

与他这样分隔的半年,却宛如是前世今生一般长久,她知道他在前线的每一场战役,每一次征伐,她知道他每一次的危险境遇,每一次的绝处逢生,她的心随着这些生生死死的消息起起伏伏,几乎就要揉碎了一般,直到他安全无虞地从前线回来,她才放下心来,而原来在那样孤立无援中,所有的纠结过往都可以沉淀下去,而一张报纸上关于他的消息,对于她来说,就是天堂与地狱的分别!

修道院的修女带着育婴堂的孩子悄悄地离开,郭绍伦亦轻轻地松了口气,转身走出去并顺手关上了门,天边的夕阳依然火一样的燃烧了半个天际,庭院里是雪白桐花馥的香气,密密稠稠的叶子更是碧油油的。

他们只是那样安静的默默相对,萧北辰看着她双眼盈盈,他目光里是深深的温柔,忽地轻轻地笑道:“你可饶了我,千万别哭了,我这辈子就怕你掉眼泪。”

林杭景听得他那一句,低着头把眼角的泪拭掉,轻声道:“你就是爱胡说,我哪里就哭了。”她说着,眼眸却还隐隐泛着泪光,慢慢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半晌,方默默地问出一句话来,“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她关切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便似梦一般的不真切,他的心跳得厉害,恍惚间觉得自己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响起来一样,“我瘦了?那定是饿得,我倒想起来了,我竟是没吃过什么。”

林杭景看他一眼,也不说什么,只走到那葡萄藤架子旁的小石桌前,转过头来对他轻声道:“你过来坐着。”

萧北辰走过去坐下,看着她转身穿过那月洞门,走到后院去,不多一会便端着一个餐盘走了回来,餐盘上放着一碗清汤细面,还有几个酱菜,很是清爽可口的样子,她将餐盘放在石桌上,微微一笑道:“这样清淡的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入了你的眼?”

他原本被各种事情缠的焦头烂额,几近崩溃,将近两天没吃东西也不觉得饿,这会儿和她在一起,留在这样安静的庭院里,宛如人间天堂一般,原本麻木的胃竟也有了知觉,才觉得饿极了,看着那清汤细面,便伸手去端,她看他这样,连忙道:“烫……”那话却也晚了,他烫地缩了下手指,抬头看她关心的眼神,笑道:“你说得没错,还真是烫!”

林杭景忍不住笑道:“你这话说的,难不成我一开始是要骗你的,你快点吃,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萧北辰应了一声,拿起筷子吃面,她坐在他的对面,目光澄澈清泽,静静地看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忽地微微一笑道:“你这个样子,倒好像是两三日没吃东西似的。”

他吃着面,笑道,“倒还真有两日没有吃什么了。”

她无声地一怔,看看他棱角分明的面孔,那双眼里也是布满了血丝的,这样相隔的半年,他便如脱胎换骨了一般,多了几分沧桑与成熟的气息,她心中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默了片刻,只轻声道:“不吃东西怎么能行。”

萧北辰笑道:“这也怪不得我,北大营里做的东西没有你做得这般好,你这里的清汤细面可比那些个山珍海味好吃多了。”

林杭景静静地微笑道,“那你就多吃一点,我做了好多呢。”他笑着点头,她坐在他的面前,那双眼眸盈盈如秋水,柔美的面颊透着宁静的暖意,天边的晚霞渐逝,葡萄藤上密稠的叶子一片油然绿意,桐花馥悄无声息地开放着,整个庭院越发地静谧起来。

彤云低锁,故园秋风

副官郭绍伦整张脸都趴在了那扇双扉门上,透过那小小的门缝看着里面的情形,见萧北辰确实是吃下一碗面了,这才放下心来,回过头便见那些个侍卫官都笑,知道自己刚刚的动作极不雅观,忽见一个卫戍从刚刚临时加设的岗哨处奔来,对郭绍伦敬了个礼道:“报告郭副官,叶处长要见……”郭绍伦一脚便踹了过去,当场怒道;“现在就他妈的是有天大的事儿,也得让总司令把这一碗饭吃完!”

他这样的一声才落,就听得门内传来萧北辰的声音,“有什么事?!”郭绍伦也不敢隐瞒,只隔着门板道:“报告总司令,叶处长说要见你。”

庭院里依然是安安静静的。

萧北辰笑一笑,对林杭景道:“叶盛昌是个有名的难缠,我得回去看看他有什么事儿。”林杭景“嗯”了一声,看他站起来,她也站起来,雪青色的衣裙随着那庭院里的晚风轻轻地摆动,他道:“外面风冷,你快进屋去。”

她也不说话,嘴唇微微地抿着,竟似犹豫的样子,他转身朝外走,伸手去推那院门,忽听得身后传来她轻轻的声音,“我跟后院的婆婆学做了荷叶粥,我……我明天做。”

那样温婉的声音便如晚风般沁入心脾,透着丝丝的清凉,他的身形顿了顿,回过头来看她,夜凉如水,她静静站在葡萄藤架子下,眼眸宁静透彻,他望了她片刻,只点点头,轻轻地笑道:“哦,那我明天来吃。”

她看着他走出去。

小小的双扉门依然是半掩的,门外传来汽车开走的声音,是他走了,周围更是寂静下来,她似乎站得累了,默默地靠在那廊柱上,听着葡萄藤架子上的叶子一晃一晃地沙沙作响,她抬起头来看看那扇掩起的门扉,就那么望着,唇角不知不觉间弯起,竟是柔柔的一笑。

萧北辰却再没有来过。

那样久的时间,葡萄藤慢慢地开出了嫩绿的小花,桐花馥失却了最初的颜色,墙边的木槿花开得倒好,伴随着一旁的千叶石榴花也破蕾怒放,大盆荷叶连成一片,在中午的阳光里,更加的绿意盎然起来。

这天下午林杭景下了课,才走进庭院里,就见住在这里的老婆婆笑吟吟地迎上来道:“林老师回来了,有人来找你。”

林杭景心中便是一阵激动,唇角不由自主地漾出一抹惊喜的笑意来,竟仿佛是一个快乐的孩子一般,还未等说什么,就见从门房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穿得很是雍容华贵,对着林杭景笑着道:“林老师,我等你一会儿了。”

林杭景怔了怔,认得那个人就是班上一个学生的母亲,她的心便一下子虚虚地落下去,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自己刹那间的失望,又不能让人家尴尬,只勉强地笑一笑,低声道:“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北新城的盛夏,那样的又干又燥,尽管已是傍晚时分,北大营内还是闷热非常,驻军指挥部内开了整整一天的军政会议,到了此时才散了,萧北辰回到办公室,已经有侍卫端来了晚餐,郭绍伦一看确实是自己吩咐的清汤面,忙端了进去。

萧北辰坐在沙发上,满脸疲惫之色,手里夹着一支烟,任它燃着,那淡白的烟雾袅袅地从他的手指间升起来,郭绍伦走进去,把那碗清汤面放在茶几上,道:“总司令,吃点东西吧。”

萧北辰恍若未闻,只默默地,郭绍伦抬头看看外面的天色,忽然笑道:“这个钟点,该是德馨小学放学的时间了,也不知……”

他这样才说半句,就见萧北辰的目光扫过来,那目光雪亮,竟是带着怒意的,郭绍伦心中一悸,慌住了口,萧北辰将手中的烟扔到烟缸里,低头看看郭绍伦端来的那碗面,又抬头看了一眼郭绍伦,郭绍伦一缩脖,萧北辰便往后一靠,把眼睛闭上,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淡淡地道:“拿走,以后谁再把这个端上来,趁早去领二十记军棍。”

郭绍伦便再也不敢作声,慌端了那碗清汤面下去,眼见萧北辰这样疾言令色,任他跟了萧北辰这么多年,却再也不敢擅自揣摸萧北辰的半点心思了。

转眼之间便入了秋,国内形势陡然急转直下,南面中央政府竟是电告全国,声称为尊重国际和平宗旨,避免不必要的流血冲突,与扶桑人议和之事势在必行,消息传来,便只剩下颖军孤军奋战,与西线一带的扶桑军主力成对峙状态,一时之间,南面中央政府这样的卖国行为激得民怨沸腾,但凡是有识之士,皆大骂南面中央政府行政主席楚文甫割地求荣,实乃国贼。

这一天德馨小学才下课,天气生冷,杭景还坐在教室里,就见一位来接孩子的李太太,李太太家才搬到北新不久,也是个大户人家,穿着体体面面地棉缎旗袍,领了自己的孩子站在那里却不走,笑眯眯地端详了林杭景片刻,道:“林老师长的真好,我给林老师做个媒吧。”

林杭景微怔,看李太太笑吟吟的样子,道:“谢谢李太太,做媒的事儿还是不用了。”

李太太笑道:“你这孩子,还不好意思呢,我保证我说的是个青年才俊,英国留学回来的,他家也是北新城内的大户人家,人家自从上次见了你……”

林杭景见李太太这样热心,实在不好张口直接推拒,只能道:“我已经嫁了人了。”

李太太先是一愣,看看林杭景的模样,旋即笑道:“林老师真会开玩笑,瞧你这样才多大?这就嫁了人了,嫁了谁了?快请出来给我看看。”

林杭景也不好回答,面有难色地看着太过热心的李太太,正想着如何措辞推托,忽听的一阵“呜——呜——呜——”的凄厉声音,竟是北新城内的空袭警报骤然长鸣,如魔鬼嚎叫般撕裂了整个北新城的上空,亦在刹那间将整个北新城的百姓置于无形的恐怖牢笼里。

林杭景惊惧地抬起头,只见天空中远远出现了十几架轰炸机的身影,如鬼怪压境,黑压压地朝着这边飞来,她心中惊惶,李太太早已经面色惨白,手足冰凉,抱起孩子就往院子外面奔,边奔边惶急疯狂地大声喊着,“林老师快跑!这是扶桑人的飞机!”

正是这一年秋季,距离中秋节还有不到三天,扶桑轰炸机以火力盛、续航力强的零式战斗机为护航,自新平岛基地起飞,突破颖军空军拦击,突袭北新城,在市区上空,狂轰滥炸,扔下无数炸弹、汽油弹和燃烧弹,那轰炸之声如魔鬼疯嚎,夹杂着防空警报凄厉地鸣响,将半个北新城置于烈火地狱之中。

林杭景才跑出校门去,就被卷入疯狂奔跑的人流里,巨大的人流全都是往最近的防空隧道涌去,林杭景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场面,到处都是炮火硝烟,人如疯了一样奔跑怪叫,天空中是轰炸机呼啸飞过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投弹,恐怖的爆炸声响起,“轰——轰——轰——”

天竟下起雨来,街道上越来越多地堆积着散发着血腥味道的尸体,被炸的建筑还是浓烟滚滚,火光阵阵,纷乱的犹如一个被捅掉的马蜂窝,那轰炸机一排排地发出巨大的啸音,从空中掠过,投弹、爆炸、死亡……

架在楼上的高射炮对准天空中的敌机,轰轰地打着,在那样天旋地转的混乱中,就见北面呼啸飞来几十架颖军战斗机,机身上有二十四星旗的标志,还未来得及奔入防空隧道的人群便发出仿佛是绝地逢声般的呼喊,林杭景识得那是颖军空防部队的战斗机,还在那样的惊慌间,就听得有人在远远的地方声竭力嘶地喊着,“少夫人——少夫人——!”

林杭景慌乱地转过头去,她瞳仁里的光芒都是乱的,就见郭绍伦领着数十个卫戍在这一条拥挤人流的远处,拼命地想要挤过来,用力地朝着她摆手,嘶哑着声音喊道“少夫人,总司令在部署防空部队,他让我来接你。”

这人潮汹涌,林杭景根本就刹不住脚跟,更是听不清郭绍伦到底都喊了些什么,只被那奔跑的人群带着,身不由己地距离郭绍伦越来越远,忽地一个扶桑轰炸机从人群的头顶上俯冲而过,扔下一个燃烧弹,就听得“轰——”的一声,火光冲天,人群发出凄惨的呼喊,又是数十具尸体倒在了路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