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讨厌,就不会那么折腾了。要一个人消失多简单啊,随便派个人去,用毒用刀,一下子就解决了,何必费心费力把你绑到我跟前来,先好好戏耍一通,再毫发无伤地扔到水里。其实我当时就想看看,你的水性到底有多好,还想验证一下,在南陵萧家时,你是不是故意跳到水里去,就为了让那两个绑匪演得逼真一些。”

“那后来的箭雨呢?毒蛇呢?”

“…我想看看你能不能躲开,我总觉得你不简单,无论是箭雨还是毒蛇,都伤不到你。”

“万一伤到了呢?”

“…”穆远答不上来,头压得低低的,瞟都不敢往上瞟。

“可见你就是骗人!哪有这样的。”容悦气呼呼地强调。

“真没骗你,我招惹你,确实是因为我喜欢你,就算用的手段毒了点,也是因为…”

“因为什么?”容悦紧紧追问,想起那些不肯回首的过往,不由得心头火起。

“你别生气啊,都是我的错,你别气坏了身子。”穆远看得心疼,摸着容悦缠着药布的手,一遍遍认错,一遍遍安抚。

“我要听实话。”容悦决定,趁着她刚生完孩子,穆远最内疚的时候,解开这个心结。

看来今天没办法蒙混过关了,穆远沉吟了一会,终于开口道:“我当时虽有些懵懂,并非完全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我不敢面对。我这样的人,注定不能有弱点的,一旦发现不好的苗头,就要把它掐死在萌芽状态,免得泥足深陷,终至灭顶。”

“哦,原来我是乱泥塘来着。”容悦语气不善。

“那不是譬喻嘛。”穆远赶紧顺毛。

“后来你放弃谋杀,反而向我师傅提亲,是因为已经灭顶,索性就破罐破摔?”

“这话听起来那么…”穆远哭笑不得。

“譬喻嘛。”

穆远也不纠结容悦的用词了,爽朗一笑道:“有点吧,其实真正完全灭顶,是在把你娶进门之后。”

容悦正待细问,春痕在外面急急回禀:“王爷,贵妃娘娘就要过来了。”

容悦推着让他从侧门溜走,穆远劳神在在地说:“怕什么,我去隔壁看孩子,母妃总不会拦着吧。”

第二百三十二章 翻身仗

姜贵妃一大早赶过来,实在是因为她太兴奋了,早饭都没顾上吃,嚷着要先看看小孙子,再跟儿子一道用膳。

“咦,远儿也在啊。”

看到儿子站在婴儿房外的走廊上,姜贵妃略感惊讶,旋即想到,儿子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这才有了第一个孩子,自然欢喜异常。肯定就像她一样,晚上睡不着觉,早上又早早爬起,就想快点看到峻儿那可爱的小模样。

母子俩轻手轻脚地跨进门槛,屏住呼吸打量摇篮里的小娃娃,才过了一晚,好像就长大了一些,原有的一点点胎里黄也彻底褪去,皮肤更白了,呼吸间,两颊鼓起嫩呼呼的小包子,真是怎么看怎么可爱。穆远忍不住伸手去捏,被他娘狠狠地瞪了一眼,讪讪地收回爪子。

就在这时,小家伙慢慢睁开一只眼睛,姜贵妃激动地喊:“远儿,你看你看,睁眼了,睁眼了!”

穆远答应一声,小家伙立刻转动乌溜溜的眼珠瞅向他,看得穆远忍俊不禁:“你这可是地地道道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说什么呢,小孩子都是这样过来的”,姜贵妃立刻为孙子撑腰:“刚出生一天就能睁眼,我们峻儿已经很厉害了,瞧瞧,多漂亮啊,不枉你皇祖父给你取名峻儿,这眼睛一睁开,越发俊俏了,唉,将来可怎么得了,不知要揉碎多少姑娘家的芳心哟。”

穆远噗哧一声,“母妃,您也想得太远了吧,峻儿这才多大。”

“很远吗?你刚生下来的时候那情景,我现在想起来还像是昨日,一眨眼,你就娶了媳妇生了儿子了。这孩子啊,只愁生,不愁长。快着呢…啊啊,你看你看,另一只眼睛也睁开了!这哪像刚出生的,有些满月的孩子都没这么灵活。”

姜贵妃毫无愧色地自吹自擂。小峻儿躺在祖母的手臂上,眼珠子朝父亲看了看,又朝祖母看了看,听他们议论他到底长得像谁,鼻子像谁眼睛又像谁,巴拉巴拉说个没完没了,可就是没人给他换下脏脏的尿片。也没人给他喂吃的,他好饿哦。终于,乖孩子也扁起嘴,委屈地哭了起来。

姜贵妃急得团团转:“这是怎么啦怎么啦?”

奶娘赶紧跪下回禀:“娘娘,哥儿怕是饿了。”

“哦,对对,瞧我,二十几年没带孩子了。把这茬给忘了,孩子早上醒来不都得先换下片子,再吃奶来着。喔唷,可委屈咱家的宝贝儿了,都怪奶奶糊涂,奶奶饿着我们峻儿了。”

一面哄,一面抱着孩子直奔内室,竟不让奶娘接手。看那架势,是要亲自动手了,至少,也是要亲自旁观监督。奶娘、嬷嬷如上了紧箍咒,不敢有一丁点轻忽之心。

待峻儿吃好、玩好。又在奶奶的摇晃下重新入睡,已过了约摸一个时辰,姜贵妃这才有空关心自己的儿子:“眼里都有血丝了,赶紧吃点东西,然后就去补补觉吧。”

穆远道:“已经这会儿了,索性等用过午膳再说。”他准备上午抓紧时间处理些事情。下午好好歇个晌,这样晚上才有功夫偷偷溜进去陪媳妇儿。

母子俩移驾到姜贵妃的正殿,同样留宿宫内的庾嫣和姜颀过来请安,然后摆上早饭。

庾嫣和姜颀难得有个在婆婆面前立规矩的机会,姜贵妃却只让她们稍微意思了一下,就指着下首的两个位置说:“你们也坐下吧,昨儿你们都受累了。”

一时饭毕,庾嫣先请示:“母妃,容妹妹刚诞下麟儿,这身体正虚着,一时半会恐怕不能出宫。”

姜贵妃早就有了打算:“孩子既生在宫里,坐月子自然也在宫里,你等下回府,把她月子里要用的东西都送过来吧。”容悦在宫里发动,最开心地就数姜贵妃了。如果生在王府,她得等孩子满月后才能偶尔见到,哪像现在这样,每天爱看多久看多久。

“是”,庾嫣起身应承,又道:“容妹妹的母亲萧夫人也在府里住着,昨晚孩子下地时,已是二更,宫门早闭,来不及传回消息,这会儿只怕正急着等消息呢。”

穆远插了一句:“我早起已经派人回府了。”

“那就好”,庾嫣点点头说:“儿媳想请母妃示下,要不要把亲家太太接进宫来,这样既免得她担心,也可帮着照顾容妹妹。”

姜贵妃满口答应:“很该如此。”

姜颀嘴巴动了动,乍听到容悦要在宫里坐月子时,她心里是窃喜的,府里没了这个碍眼的人,她可以和表哥好好培养一下感情。

再听表哥说,一大早就派人去通知萧夫人了,显然把容悦看得很重,连带着她的亲人,以及所有关于她的事情,都安排得妥妥贴贴的。姜颀嫉恨之余,也担心起来,万一,表哥也跟着留在宫里怎么办?

越琢磨,越觉得可能性很大,容悦在宫里,孩子在宫里,他娘也在宫里,他最在乎的人都在宫里,宫里对他的吸引力显然比府里大得多。

想到这里,姜颀开口道:“母妃,不如颀儿也留在宫里吧,颀儿可以帮着带孩子,也可以陪陪容姐姐。”又往姜贵妃身边凑了凑,撒着娇说:“当然,最主要的,是想陪着姑妈,难得遇到这么个机会,您就让颀儿留下来吧。”

姜颀本以为,这么个不算请求的小小请求,姜贵妃是不会驳回的,谁知姜贵妃说:“你还是回府去吧,府里不久就要连着办两场喜事,还有平时的日常事务,嫣儿一个人忙不过来,你正好帮着点。再说了,你们都留在宫里,王爷回了府,岂不是没人侍候?”

婆母都明确拒绝了,姜颀不敢再犟,而且听婆母的口气,容悦的月子期间表哥是要回府住的。

其实照常理,穆远不能在畹华宫留宿,因为这里不只住了姜贵妃,后院的配殿里,还住着几个低品级的才人美人,虽说年纪都偏大,早就已经失宠,到底是皇帝的女人。穆远作为成年皇子,自然得避嫌。

想通了这个道理,姜颀高高兴地随着庾嫣回府了。

对于姜颀的去留,穆远没发表任何意见,他只略坐了一会,就去清泰殿见他父皇了。

也不知穆远跟皇帝说了什么,庾嫣和姜颀出宫没多久,皇帝就派了盛福来传旨,不仅给了容悦和新出生的小皇孙一大堆赏赐,还顺手把配殿里的几位嫔妃统统挪走了。理由很简单,容悦要在这里坐月子,势必需要大批人手侍候,又有孩子闹,怕吵着那几个了,还是移到清静点的地方好,反正宫里空房子多的是。

消息传回王府,其他人只有高兴的份,因为这说明,皇上对自家王爷真的很宠爱,主子地位尊崇,他们这些臣属仆从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惟二不开心的只有姜颀母女。

姜颀大失所望之余,对贵妃姑母都埋怨起来,觉得留容悦在宫中坐月子,同时挪走配殿嫔妃,肯定是姑母主张的,皇帝日理万机,怎会留心这种小事?也就是说,姑母明知穆远可以留在宫中照应,却故意说那些话把自己哄回府,好帮着庾嫣打理迎娶新侧妃等各种事宜,有这样胳膊肘子往外拐,一点儿亲情都不念的冷血姑母么?

气急败坏地把满腹牢骚说给小庄氏听,小庄氏且惊且疑。她早就怀疑,庄氏这回来者不善,多半已把姜家姐妹易嫁的内幕捅到姜贵妃那儿去了,所以姜贵妃才对她那样冷淡,而这回,更是明摆着打压她的女儿。

小庄氏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当初莫如把女儿嫁给另一门当户对的诸侯之家。以公爷对颀儿的宠爱,嫁出去做大房正妻都是有可能的,到时生下嫡子,就是当家主母,何等尊贵!岂不比在王府做个无宠的侧妃强得多?

王爷表哥不喜欢她,原来还指望着贵妃姑母撑腰,好歹可保住府中的地位,若是连贵妃姑母都厌弃了,往后的这几十年,叫她女儿怎么过?

千般悔恨,万分担心,小庄氏这回不用装,她是真的病了。

小庄氏称病期间,庄氏已带着在云都采买的两个美貌女子回了尹地。

两个美人先留在自己身边当丫环,待公爷受用后,立马开脸当了通房,这次也不像以前那样事后赏芜子汤了,结果没几月,两个通房都怀上了身孕。

尹公姜洛感于正室的“贤惠”,又没有小庄氏整日在耳边上眼药,待庄氏倒是比以前好了几分。庄氏年将四旬,十多年没开怀了,早就绝了怀嗣的奢望,没曾想,居然老蚌生珠,跟在两个通房后头查出了身孕。姜洛惊喜万分,这可是正正经经的嫡子啊,岂是通房腹中的孩子可比的。

庄氏母凭子贵,比当初怀长子时待遇都好,因为姜洛见她是大龄孕妇,生怕出意外,凡事用心照应。

庄氏打了个漂漂亮亮的翻身仗,尹地和云都相隔千里,等小庄氏得到实信时,庄氏早过了头三个月的早孕期。

其时小庄氏正喝着红枣茶,闻言哇地一声,吐了姜颀一头一脸,人则翻着白眼倒了下去。

第二百三十三章 各自肝肠

小庄氏卧床不起,姜颀也没精力争宠了,又恼恨贵妃姑母不帮衬自家侄女,借口母病侍疾,连进宫请安都懒怠,弄得每次只有庾嫣一个人。

容悦倚在靠枕上,听庾嫣说完小庄氏的症候,命春痕拿来一只紫檀匣子,递给庾嫣道:“这是父皇赏下来的紫参,听说有上百年了,很是难得,你带去给姜妹妹吧,她娘应该用得着。”

庾嫣不肯接:“既是难得的,你自己留着,庄夫人那病,不是人参吃得好的。”

容悦对姜颀母女腻味得很,怎肯给她们百年紫参,不过是做样子给姜贵妃看。她的娘家人,她自己可以不理,别人若糟践,她保准又要不依了,一旦激起她的回护之心,事情会很麻烦。所以这段日子,但凡容悦得了什么好东西,都会从中拣出一两样送给姜颀,或是摆件首饰,或是药材补品,或是绫罗绸缎,结局都差不多,不是砸碎就是剪烂。姜颀砸得欢,容悦送得欢,惟有姜贵妃回回黑脸,对这个骄蛮的侄女越发不待见。

若是寻常朋友,容悦不介意跟姜颀结交的,她骄蛮归骄蛮,却是个直性子,冲动易怒,跟容恬同一类型,危险系数不大,背后扎冷刀打暗枪估计做不出来。可同为“后院姐妹”, 注定不能共存,对姜颀的臭脾气,她不会包容,只会利用,让她没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坐在一旁的萧夫人问:“亲家太太到底得了什么病,这都几个月了,总也治不好?”

庾嫣有自己的消息网,自然知道小庄氏是怎么回事,不过这种狗血家斗内幕,怎好在外面宣扬,含糊说了几句打混过去。

萧夫人便道:“等会我随王妃一道回府,去瞧瞧亲家太太。”

正好姜贵妃抱着峻儿进来,问明情况。也让随身女官准备了一包药材,又拿着自己的对牌去传太医,让庾嫣带着去王府给小庄氏诊脉。

庾嫣告辞离去,回头见姜贵妃抱着孩子凑到容悦枕边。婆媳俩笑眯眯地说着孩子出生后的点滴,两个人的笑容同样灿烂,关系显见比以往亲密。对长辈来说,儿媳贤不贤惠固然重要,能不能传宗接代才是最要紧的,姜贵妃眼下三个儿媳,容悦以前最没份量。现在恐怕已跃居贵妃心中第一人了。

庾嫣眼里闪过钦羡和一丝黯然,皇天不佑,她这辈子是没这福分了。

前次万寿宴上,一个嫁到闲散宗室家的姑母特意把她叫到一旁,让她想办法把容悦的孩子养在自己名下。还说容悦肯定会答应的,因为容悦没有背景,没有倚仗,仅靠着王爷的宠爱。势必不能长久,她的孩子偏又占着嫡长子之名,一旦失宠。孩子很难保全。

养在庾嫣名下则不同,那样他就成了庾家的外孙,有整个庾氏家族和东部大营做后盾,孩子的嫡长子的位置才牢靠,将来无论谁生下儿子,都不敢与之争锋。

庾嫣承认自己有些心动,可她不敢在容悦面前露出分毫,容悦是没外家,可她本身的冷毅强韧,就足够支撑这孩子在府里占稳脚跟。更何况。孩子跟皇上同一天生日,是个有大福运的,连皇上都另眼相看,这样的孩子,哪里需要做她的假子。

萧夫人察言观色,拉着庾嫣的手说:“悦儿的孩子。就是王妃的孩子,长大了一样孝顺您。”

“那是,我还等着孩子叫我一声母亲呢。”庾嫣赶紧收摄心神,笑着回应,她是大房嫡妻,王爷名下的孩子,原则上也是她的。

想到这里,躁动不安的心渐渐平息下来,她是穆远的原配,娘家势力雄厚,只要她不犯错,穆远就不能休弃她,她不能生又怎样?连容悦的孩子都得叫她母亲,容悦能夺去宠爱,却不能夺去这份属于嫡妻的尊荣。

萧夫人觑着她眼底变幻的神色,了然轻叹,她也是女人,如何不懂得庾嫣心底的纠结?她能咽下满腹酸涩,一趟趟进宫来看她女儿,已经够宽容大度了,萧夫人扪心自问,自己做不做得到,答案是否定的,当初容征的妾室无一有孕,虽说是容徽的手笔,自己何曾没有推波助澜?若早知有今日,不若留下一两个庶子,也省得膝下荒凉。

“征大奶奶,求您救救我家娘娘,我家娘娘真没有谋害皇嗣啊,秋霜给您磕头了…”

在畹华门前,萧夫人正要上车,忽然从路边的垃圾桶里钻出一个脏到看不清长相的人,跪在地上不断哀求,萧夫人唬得倒退,庾嫣反抢上两步,挡在萧夫人身前,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短暂的惊吓过后,萧夫人醒过神来,立刻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你是容妃娘娘身边的秋霜?”这世上,会叫她“征大奶奶”的,只有容府的旧仆。

“是,奴婢是秋霜,跟着娘娘从碧水城来的。”

容愉身边的两个大丫头,萧夫人还有点印象:“你是秋霜,那行刺我儿的,就是秋菊了?”

“是,是秋菊,但秋菊会做出这样的事,绝不是娘娘指使的!还请大奶奶明察。”

“秋菊已当场伏诛,死无对证,怎么查?”

“她死了,可以查其他知情人啊,大奶奶只要一问就知道,秋菊并非娘娘心腹。娘娘嫌她人大心大,一直不甚搭理,连去王府给三姑奶奶送信送东西都是奴婢去的,根本没让她沾手。也只有奴婢知道,娘娘和靳氏夫人在谋划什么,大奶奶您想,娘娘和靳氏夫人满心想把五少爷或六少爷过继给您,她们还指着三姑奶奶帮衬呢,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谋害三姑奶奶?求大奶奶开恩,帮我家娘娘分说分说,娘娘的身子本就不好,住在风凉殿那种地方,日日咳嗽,前日都咳血了,大奶奶也不想看到侄女儿冤死吧。”秋霜一面哭诉,一面拼命磕头。

听到“风凉殿”的名号,萧夫人踌躇起来。

这风凉殿原是临水而建的一处夏殿,四面环水,由小桥曲廊与陆地相连,初建成时,雕梁画栋,风景殊丽,每到酷夏,嫔妃们都巴不得迁居其中避暑,可毕竟房间有限,只有皇帝与三两个得宠的妃嫔方能享用。日月变迁,风凉殿所临的水面不知何时成了死水,皇帝不肯再临,殿宇渐渐破败,后来竟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一座,每年冬天都要运出几具冻僵的尸体。

从内心深处来讲,萧夫人也相信刺客并非容妃指使,但秋菊差点害死她女儿和外孙是事实,既便秋菊完全听命于容徽,父债女偿也不算冤屈。

里面的姜贵妃得到消息,迅速派出几个人拖走秋霜,秋霜凄声求告,嘴巴很快就被堵住了。

在她的身影消失之前,萧夫人总算开口应诺:“看在你一片忠心的份上,我会跟三姑奶奶说的,如果她肯原谅,我自然没问题。”

遇到这种事,两个人都心情沉重,一路无话。

才到府门口,就有拜客从后面赶来,庾嫣回头一看,正是那位劝她收养容悦孩子的姑母。

第二百三十四章 所谓知己

说起这位姑母,其实也是个人物,她的夫婿更是奇葩一朵。

姑母闺名庾非,是庾嫣祖父的庶女,生母只是个丫环,还是趁家主喝醉酒时自己爬床怀上的。庾嫣祖父是个铁铮铮的军中硬汉,平生最讲规矩,做事一板一眼,他并非没有通房妾侍,可那些都是母亲或妻子安排的,似这种陪嫁丫环爬进姑爷被窝的行为,在他看来,是**裸的背叛!

也许在别人眼里,男人多睡了个把女人,实在不算什么事,陪嫁丫环本就是姨娘预备役,正该给姑爷睡,他却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庾嫣的祖母也是妙人,明知自家夫君恶心得不得了,偏就给这丫环开了脸,让她整天在后院梨花带雨地晃悠。可把庾嫣的祖父害惨了,很久没敢涉足妾侍们的聚居地,觉得每一个都像蜘蛛精,只有妻子房里稍微安全点。

丫环更牛,居然一击中的,十月怀胎后生了个女儿。可惜男主人吃一堑长一智,以后防她跟防贼似的,死也不肯近身,枉费她那么强的生殖能力,只落得个英雌无用武之地,一辈子都没提成姨娘,到死都是通房。

丫环娘亲处境如此,庾非在家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其名为“非”,就昭示了庾嫣祖父的心态——《射雕英雄传》中,郭靖给杨康的儿子取名杨过,子改之,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庾非在庾宅夹着尾巴做人,端的低调隐忍,人人都以为她呆板懦弱,有限的几次外出做客,也没有任何崭露头角的迹象。

谁知某一天,却有楚穆宗室的子弟托媒上门,指名道姓,要娶她做侧室,于是举家大惊。

庾嫣祖父详查之下。才发现这个女儿平日里都是装的,实际上她早就在乳母的掩护下,女扮男装外出多次,并因此结识了四处游历的襄侯穆谌。两人郎有情妾有意,已是暗渡陈仓,私定终身。

事已至此,庾嫣祖父只能哀叹血脉传承的强悍,这个女儿分明就是她生母的翻版,留久了必成祸害,不如早点打发出去了事。故并未阻拦。反而挑了个最近的吉日,匆匆给她办了副嫁妆,如送瘟神一般送出了门。

襄侯穆谌是楚昭帝的再堂兄,祖父襄亲王,父亲襄国公,传到他这代,爵位又降一级,成了襄侯。再往下,就是镇国将军和轻骑都尉了。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意思是,君王的恩泽只能传五世,除非爵位世袭罔替(清朝人称这种世袭方式为“铁帽子王”,清朝立国二百多年,一共只有十二个铁帽子王),否则传到五代之后就没了,以后的子孙只能是平民。

穆谌这一系,他祖父襄亲王还算得帝宠,掌过一些实权,搂了一些银子。他父亲只会斗鸡走狗。一辈子没干过正事。到穆谌,更是远离权力中心,纯粹成了闲散宗室,芝麻绿豆官都没当,只靠着皇室给的俸禄和两代主母的妆田过日子,十分不成器。

这是旁人的看法。穆谌自己可不这样认为,他明明就文不成武不就,从没上过一天衙,从没挣过一角铜子,性子却高傲得很,只恨世人浅薄,不了解他丰富的内心和横溢的才华。遂寄情山水,与三五个惯会阿谀奉承的学子,时时结伴出游,写些俗不可耐的诗句。短短十余年间,就积下了几大册。

穆谌不忍自己的大作埋没,咬牙拿出所有的私房——据说还欠了一屁股债——把诗册拿到书肆刻印,成煌煌三大卷,《穆谌诗集》上、中、下册,共几十万字!亲,他写的可不是无良作者蓝某这种闭着眼睛猛灌水的网文,而是诗词啊诗词,讲究浓缩就是精华,一个字要拈断数根须的诗词!

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同学望穿秋水也没等到的,那个没良心的男人,据说生平做诗一万多首,为华夏国诗人之最,估计也就几十万字吧。五律诗每句五字,全首四十字;七律诗每句七字,全首五十六字。要知道,夏雨荷的负心人活到了八十九岁高龄,穆谌当时还不到三十岁,就写了这么多,可见平日多么勤奋,一晚上做十几首是小菜。

诗集刊出,穆谌便每日抱着诗集,到处请耆老名宿指正,其意不过是想通过这些人的嘴,让他一举成名,然后传扬千古。

看在他出身宗室的份上,也有一些抹不开面子的耆老给他“指正”。但他的诗作,尽是陈词滥调,光“月夜感怀”就有几百首,首首大同小异,昧着良心也说不出几句好来,只得敷衍了事。若不幸遇到某个性情耿直的倔老头,也不管会不会打碎文学青年的玻璃心,翻着诗集从头鄙视到尾,气得穆谌头角森森,青筋乱跳,又不好当场翻脸,怕破坏了温文尔雅的才子形象。

庾非初识穆谌,就是在一处文友聚会上。那天穆谌正与一帮文人在酒楼雅间里互相吹捧着,小米酒喝着,且是惬意,不想闯进一位久试不第的老学究,非要面见侯爷。

老学究与穆谌有些曲里拐弯、八杆子打得着的姻亲关系,故而也得了一本穆谌的诗集——亲戚家肯定人手一本的,穆谌让他们当传家宝,说以后会值很多很多钱,能惠及子孙。

也许是为了显示自己的诗才,也许是为了巴结侯爷,老学究捧着诗集对穆谌说:“得侯爷惠赠后,某如获至宝,置于床侧案头,终日手不释卷,从中得益匪浅。昨偶得佳句,遂题于扉页之上,以酬知己,今闻侯爷在此,特奉上请侯爷鉴赏。”

“谁许你在本侯的书上乱写的!”穆谌闻言勃然大怒,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打翻了桌上的酒水,又带倒了身下的椅子,顿时劈哩啪啦,乒乒乓乓,响成一片。

老学究惊呆,一时不妨,手里的书已被抢去。穆谌看着被别人涂鸦的自己的书,就像看着被别人强暴过的自己的女人,气得手直抖,又不知该怎样抹去这污迹。

这时庾非凑上去献上一个小瓶子:“小生这有涂改剂,侯爷命府上的书童小心涂上,待晾干后,再自己在上面题一首,应该就可以盖住了。”

涂改剂这玩意,是赶考的学子们捣鼓出来的,穆谌从没上过考场,所以没听说过。现在得到此物,忙携书回府,叫书房小厮如法炮制,自己再将新作题上,果然盖住了。

自此之后,庾非这个不起眼的小个子算是打入了穆谌的朋友圈。几次交谈下来,穆谌发现,世上再没有比庾非更懂得欣赏他的人了,他随口吟出一句新诗,庾非满眼崇拜;他对着高山长啸,以发泄怀才不遇的忿懑,庾非感动落泪;他酒醉呢喃,庾非竟然守着记下他恍惚间说出的警世名言!

不出三月,庾非被穆谌引为平生知己,然后…然后…他发现庾非其实是个女人,虽然长得不咋的,出身也有些不堪,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呀最难觅。”

就这样,出身不可说、相貌不可论、嫁妆不可观的庾非,嫁进了襄侯府为侧妻。并在婚后的数年中,一直保持盛宠不衰的势头,虽非正妻,却有相当的话语权。

你道为什么?知己啊,知己的能量是不可估量的,它超越了年龄和相貌的局限。自认才高八斗却又怀才不遇的穆谌,最需要的,不是鲜嫩的**,而是赞美、鼓励和崇拜,即知己给予的麻醉快感。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如今且说庾嫣,又一次在自己的小客厅中接待了姑母庾非,听她灌输若干认养容悦儿子的好处。似乎,她不抢到这个儿子,以后在王府中就会无法立足,下半辈子定会一无所有、混得无比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