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叽叽呱呱地说了许久,始终不见身边的张仪正有任何动静,不由奇怪地看向张仪正,笑道:“三哥适才不是要看美人堕马遇险么?怎地看到了却没声儿了?是被吓着了?还是心疼坏了?”

张仪正沉默地注视着球场里,眉头紧锁,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下颌紧绷,神色间似有一种说不出的怅惘。肩膀似是在微微抖动,鼻尖似有细汗,还真像是一副被吓坏了的表现。

莫不是自己眼花?张仪端眨了眨眼,聚精会神地再次看向张仪正,欲把他的神态看得更清楚些,却见张仪正已经迅速转过身去大步往下走,淡淡地道:“早前想看,真看到了却觉得无趣,不过是个无知狂妄的女子自以为是,妄图借机谋名谋利,伪善本性发作而已!”

张仪端莫名其妙的目送着张仪正远去的背影,暗道这人莫不是有病吧?人家一个小女子又不需要建功立业,本身又是名门之女,便是再有她的理由,以身犯险救人也值得人认真夸赞两句,怎地在张仪正的眼里却成了谋名谋利的伪善行止?这到底是在乎还是不在乎?

但张仪正怎么想的,张仪端实在管不了。他现在更关心,今日这马球场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他看着站在场地一旁,白裙飘飘,神仙一样沉稳地指挥众人处理事宜的冯宝儿,不由饶有兴味的翘起了唇角,暗叹了一声,好大胆的女人!明明知道他们兄弟俩就在一旁这么看着,她还敢把手脚动到这个地步!这样的女人若是进了康王府,若是将来康王府真的有那么一天,她会起到一个什么样的作用呢?对自己究竟是有好处还是坏处?

张仪端微闭着眼睛,任由小厮将他一头长发梳理好了,起身往下走,吩咐身边人:“看看三爷去了哪里,再去告知冯家大娘子,我往后边去了。”

马球场边的帐篷里,许樱哥和阮珠娘被众人团团围在中间,嘘寒问暖。阮珠娘还在昏昏沉沉间,根本无法站立,只能全身软弱无力地靠在自家的丫鬟身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许樱哥沉默地坐在杌子上,将左手扶着脱臼无力的右臂,额头背心全是疼出来的冷汗。

“樱哥,珠娘,你们且忍忍,太医马上就来了。”冯宝儿跑进跑出,先是张罗着人抬了白藤肩舆过来将许樱哥并阮珠娘抬到后面去歇息,又安排其他人等去检查阮珠娘的那匹胭脂马,显得十分的主动尽责。

梨哥后怕地守在许樱哥身边抽泣,许樱哥满脑门的官司,实没心思宽慰她,便示意赵窈娘把她带到一旁去安置,当着众人的面,严肃地看着冯宝儿道:“凡是能下球场的马,无一不是温顺安静不怕惊吓的马,那匹胭脂马为什么会突然发狂,我想总有原因。”女儿家金贵,这所用的马匹定然是家中精挑细选,仔细豢养的,便是她这匹白马也是打小儿用鸣锣在旁边敲着,轻易惊吓不得的。就凭早前阮珠娘那个得过且过的模样,哪里会是在这种情境下敢主动伤人的?多半内有隐情。

冯宝儿一怔,虽然她早想到许樱哥迟早都会追查这件事,但始终不曾想到会这么快就发难。她的手臂隐隐生痛,心中更是恨意滔天,面上却仍然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总不能还有谁特意害咱们吧?这事不急,这会儿你的手臂不是还伤着么?先等太医来正过骨再说。在我看来,这就是个意外,樱哥你最清楚不过。想那胭脂马只是畜牲,珠娘技艺不精,一时失手也是有的,却没想到会这样……你们觉得呢?”

说了这句话,冯宝儿含笑看向周围众人,虽然她没有把余下的话说出来,但也把意思表现得很清楚——刚才大家都看得清楚明白,争球击球到了白热化的时候,混乱中阮珠娘的马不知怎地就撞上了许樱哥的大白马。球场之上,互相冲撞本是寻常事,但令人想不到的是阮珠娘手里的球杖也跟着落到了大白马的脸上,大白马受惊,胭脂马却仍然蒙头蒙脑地逼了过来,而后许樱哥杖击胭脂马,安抚大白马。大白马倒是安静下来了,胭脂马却发了狂,于是才有了后头的故事。冯宝儿这样说话,倒似是暗示众人,明明是许樱哥报复了阮珠娘那无意中的一击,这会儿却来找人背黑锅推卸责任似的。

场中很安静,好像是这么回事,但又好像不是这么一回事。只因当时混乱,若是有人趁隙做小动作,他人不见得就能看清楚。差点就出了人命,这可不是小事儿,便是冯月儿与杨七娘也知趣地成了闷嘴葫芦没有附和冯宝儿的话,更不要说是安谧等人。

唐媛吸了口气,朗声道:“我们自是看得清楚,是阮珠娘莫名其妙去撞樱哥不说,又将球杖击打在大白马的脸上,若不是胭脂马疯了,那便是阮珠娘疯了……樱哥不计前嫌冒着风险救了她,又差点落入险地,宝儿你这个做主人的就没有话可说?”

“阿媛……”许樱哥打断了唐媛的庇护,再将那条受伤的手臂往众人面前挪了挪,看向阮珠娘和气地道:“珠娘你有什么话说?我适才听了宝儿这话,只感叹万幸我还有那个胆子,万幸我还算赶得及时,不然今日你若落马,我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还不晓得外头又会怎么传呢。”如果今日任由那奸计发展下去,想必新一轮的流言说的必然都是她和阮珠娘为了一个赵璀,如何醋海生波,互不相让。

那时候许家人的脸面将往哪里搁?她的脸皮虽厚,却不能总让梨哥平白受委屈,更不能总是拖累姚氏和许衡。许樱哥感受着脱臼的右臂上传来的痛苦,隐然有几分痛快惬意,真是值得,现在还有谁能说得起她?她倒要看看谁还能中伤她的名声?

第59章 利息

阮珠娘茫然抬头,看了许樱哥一眼,又看看冯宝儿,神色复杂地垂了眼睛低声道:“我没什么话可说,只是多谢你了,樱哥。然后我要和你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冲过去了,那球杖是真收不住,马也不听招呼。”她苦笑了一声,道:“兴许你不相信,我这个人最是爱惜容貌和性命,哪里敢去做这种事?我打得你,你也打得我,这可和吵架不一样,非死即残的事儿,我没那么大的胆子,和你也没那么深的仇……”

冯宝儿突然间红了眼圈,哽咽着道:“你们的话我听不懂,敢问我适才的话哪句错了?难不成因为我是主人,出了意外就全是我的错?我哪里担当得起这么大的罪名?究竟是意外还是人祸,左右现下樱哥你家的人也守着胭脂马的,请人看过不就知道了?说来我这个做主人的更怕出事儿呢。”

许樱哥懒得和这朵美丽狠辣的白花多说,只叹道:“你的话全没错儿,我只是真心觉着这手臂伤得可真值。另外,我得说清楚一点,我的大白马后来之所以跑不开,是因为它的前左腿膝盖被人击伤了!那个人是谁,她自己心里明白。”

她的目光缓缓在场中众人脸上扫过,众人不由得都互相打量起来,试图找出些蛛丝马迹来。然而不管是谁,都是一副茫然无辜的模样,冯宝儿则是拭去了眼泪,朗声道:“樱哥,你说是谁,咱们总要把她揪出来,再替你讨个公道。”

公道?虽然不够,但也算是出了口恶气。许樱哥沉默地看着冯宝儿,一言不发,神色暧昧不清。

冯宝儿十分不自在,手臂上的伤疼得她愤怒无比,她差点就忍不住当场质问许樱哥是什么意思,但她看到周围众人的眼神,终究什么都问不出来,便只是努力睁大眼睛,委屈而又无辜倔强地盯着许樱哥,互相僵持着。

却见旁边的阮珠娘突然间捂住了嘴,“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脏物朝冯宝儿身上那件神仙裙子喷射过去,馊臭味儿瞬间布满了整个帐篷,冯家那奢华的加丝毯更是遭了殃。

冯宝儿又是厌恶,又是心疼,一张巴掌大小的俏脸扭曲得变了形,还要装着格外关心的样子招呼人给阮珠娘收拾,又告罪下去换衣服,也就趁机躲开了许樱哥沉默而犀利的眼神。

许樱哥忍着痛走出去立在帐篷外,沉默地看着一群人乱进乱出,唐媛摸到她身边,接过青黛手里的丝帕替她擦去额头上的冷汗,轻声道:“你何必救她?白白让自己吃这么大的苦头。她自己挑衅在先,什么都是活该!只是你啊,什么时候这般烂好人了?”

许樱哥叹道:“我哪里是想做什么烂好人?我是觉着,阮珠娘也是被人给算计了,我也差点儿就被人扣了屎盆子。”她从来都不是那舍身求仁的好人,只是因为她若不救阮珠娘,今日她便输了,名声一败涂地,后患无穷。她亦不知大白马的膝盖是何时被砸伤的,又是谁下的手——但总归离不了冯氏姐妹中任意一人;更不知道后来胭脂马朝她冲过来究竟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为之——若是无意倒也罢了,若是有意,那便是想要毁了她,这得多大的仇恨?为什么?

唐媛沉默片刻,小声道:“大白马的膝盖是不是那对蛮子弄的?”她伸出两根长短不一的指头,暗指冯家姐妹二人。冯家久在军中,这些折腾马儿的技术肯定是比她们这些人高明许多的。

许樱哥笑而不语,等同默认。

“这烂心肝的害人精!”唐媛柳眉倒竖,招呼了安谧等人,抓起马鞭就要去寻冯宝儿。许樱哥厉声喝道:“站住!”

唐媛倔强回头:“凭什么?”

许樱哥笑着朝她们招手:“你过来,听我细说。”推论只是推论,没有证据就是没有证据。正如她抽冷子狠狠砸了冯宝儿的手臂那一下,冯宝儿始终不曾嚷嚷出来并亮给众人看一样的——没有人看见,她不承认冯宝儿就拿她没办法,本来就是大家都知道凶险的马球赛,为这么一个伤吵来吵去反倒落了下风。而冯宝儿姐妹既然敢这么做,那多半也是查不出什么来的,与其和冯家无意义的死磕,还不如就这么朦胧着,任由其他人去猜想,杀人于无形才是最高境界。

唐媛不甘心:“就这么便宜了她?”

许樱哥轻声道:“便宜不了她,她迟早要付出代价的。”阮珠娘可不是什么好人笨蛋,哪里会白白吃这个暗亏?许樱哥把目光落到球场上,牵马小厮双子正忠实地守候在那匹胭脂马的旁边,同时眼巴巴地朝她这个方向张望。

许樱哥微笑着朝他轻轻颔首,表示赞赏和宽慰。双子是许扶打小就买来放在她身边的,本分忠厚实心眼,万事以她为先,因为男女有别的缘故,才会被安排去照顾大白马。她不方便做的,不方便指使青玉等丫头做的事,往往都是通过他去做。几年间几乎没有出过任何纰漏,为了这个,双子深得她与许扶的信任。今日这小子可又帮了她一个大忙。此刻许樱哥看着双子那憨厚的模样,觉得格外的亲切。

双子羞涩地抓了抓头皮,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大白牙。

唐媛瞧见,忍不住叹道:“你这个牵马小厮真是好样儿的,把他给我吧?我拿十两金子给你换。”

许樱哥作势踢了她一脚,笑道:“走开,看见好的就想要,少打我的主意。不要说是十两金子,便是百两也不换的。”又叫安谧和李秋华:“替我捶她一顿!看见我伤着,偏还来招惹我。”

安谧和李秋华只是笑:“你就省省吧,既然伤着,还乱动什么?”

唐媛道:“我不和你说着这些事,你就会光想着手疼,所以还是我疼你呢。”

“啧啧……”武玉玉走过来,道:“这么活蹦乱跳的,看来是没什么大碍了。”可看到许樱哥惨白的笑容,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叹息了一声,将手稳稳地替许樱哥托住了右臂,笑骂青玉:“真是个傻丫头,就记得掉眼泪,却不懂得照顾你们二娘子。”

接着就见杨七娘走了过来,满脸的诚恳和钦佩:“樱哥,很疼吧?你还忍得住么?”

人心是肉长的,她们本来没有深仇大恨,只不过是年少轻狂的意气之争。许樱哥今日能冒险救下阮珠娘,可能明日就会拉她一把。杨七娘不是糊涂人,就算不知实情,但也丝毫不影响她对许樱哥第一次真正生出些钦佩和好感来。

许樱哥最是懂得看人脸色,自然不会平白拒绝这送上门来的好意,何况这是她右臂脱臼应得的利息,理所当然。所以许樱哥朝着杨七娘露出一个灿烂到了极点,真诚到了极限的笑容:“还好吧。不过是脱臼,并不是断裂。”

杨七娘叹息了一声,道:“真没想到你竟然这样有胆识。”

许樱哥微微蹙了眉头,小声道:“其实我也害怕,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倒霉。都是女子……总要试试才甘心。”剩下的话她没说,因为已经够了。

这京兆尹乃是天底下最难担任的官职之一,而杨七娘的父亲却在这个位置上稳稳当当的呆了四年,看似还有继续担任下去的迹象。那只能说明他老人家是个聪明绝顶之人,杨七娘作为他的爱女,当然不会是个傻子,她想到了很多事情,从前段时间突然倒霉的章淑开始,一直到今日差点就残了或者死了的阮珠娘,她觉得她似乎窥到了真相的一角。但她既然聪明,就不会掺和进去,相反,她还想尽快、尽力地离冯宝儿远一些。但这并不影响她对许樱哥的好感,所以她在很有礼貌、很真诚地表达了自己的善意和尊重之后,目送着许樱哥坐上冯府仆从抬来的白藤肩舆离开,照旧平平静静地回到了阮珠娘的身边。

阮珠娘虽没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她的精神似乎比许樱哥这个真正受伤的人还要差了许多。她病怏怏地斜靠在软榻上,淡淡地打断冯宝儿的话头:“宝儿姐姐还是去陪着许樱哥吧,她比我伤得重,又是外人,总要仔细看顾着的,我这里不用担心。”

冯宝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色,见她虽然情绪低落,但表情还算平静,语气里并没有其他不该有的情绪,便微笑道:“是,我们是好姐妹,打小儿的交情,不折不扣的自己人。那我就去陪着她了,算来太医到来还有些时辰,总不好就叫她们独自呆着。”

冯月儿在一旁突然插话道:“姐姐,一定要等太医来么?那得多久啊?疼也疼死了。咱们庄子里不是有个正骨郎中的?他的手法也不错,还曾经给小叔看过呢。”

冯宝儿不悦而凶狠地瞪了庶妹一眼,认真地道:“马郎中到底只是个民间的游医,下手没个轻重,许家二娘子身份不同,哪里能和皮糙肉厚的军中男儿比?万一不小心可不是害了她一生?为了慎重起见,还是等太医来的好。”

冯月儿垂了眼退到一旁,小声道:“姐姐明见。”

冯宝儿看向阮珠娘和杨七娘,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言自语一般地道:“等到太医来了,想必许家的人也来了。也不知道我这个当主人的,能不能逃得了怒火?”

第60章 断腿

杨七娘清清嗓子,说道:“许大学士府声名在外,自不会为了意外而迁怒于你。”

冯宝儿勉强笑了笑:“但愿吧。二位妹妹且歇着,我去探探许二娘子。”

冯月儿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跟着冯宝儿离开。阮珠娘抬起头来看着杨七娘,轻声道:“宝儿还是一样的谨慎小心。只是许樱哥要疼死了。其实只是正正骨,算什么?”

冯宝儿此举不过是为了不担嫌疑,等到许家人来现场监督着太医动作,日后许樱哥的手臂就算是出了什么错,也怪不到冯家头上。但是多少有些不厚道,冯家久在军中,治疗跌打损伤的医生不敢说是最好的,也肯定是很好的,却要让许樱哥这样的疼,要说冯宝儿不是深恨许樱哥,要借机折腾许樱哥,谁也不信。

杨七娘看看周围伺候的人,一语双关地道:“是啊,我想想都害怕得慌,背心里凉幽幽的。”这个害怕,当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指的是冯宝儿的心机和狠毒。

“你哪里有我害怕?真是想不到的,防不胜防。”阮珠娘的眼神有些迷离惊恐,许久才又低声道:“不知道章淑现在怎么样了。她平日虽然有些刻薄小气,但实际上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她是吃错药了么?”

杨七娘叹息了一声,也没去追问阮珠娘当时的真相如何,只道:“想必得不了什么好。你呢,就不要想太多了,毫发无损地捡回这条命不容易。”二人目光相接,都看明白了彼此的意思,然后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决定疏远冯宝儿其人。

阮珠娘闭上眼睛,心想道,冯宝儿的年纪不小,冯家却一直不曾替她看配婚姻,这大抵是在等待着某一门很好的亲事。她频频下狠手算计许樱哥,多半是因为许樱哥碍了她的路……对于大华来说,最好的亲事莫过于嫁入皇室,许家一个女儿已经由今上做媒嫁进了武家,下一个女儿嫁入皇室好像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何况许樱哥真不错,品貌皆佳。阮珠娘回想起马球赛中电光火石的那一刹那,轻轻打了个寒颤,诅咒冯宝儿将来狠狠地败在许樱哥手里,而且摔得头破血流,再身败名裂。

日光艳艳,照得光洁平整的马球场上一片雪白,让人无法直视。球场边缘的拴马桩旁,双子流着汗,老老实实地守在那匹同样受不了这炎热,显得没精打采同时又十分焦躁不安的胭脂马身边,一心一意地等待着许家来人。不是没有人劝他阴凉处去歇着,但他固执地不肯听,因为许樱哥说这匹马被人动了手脚,那就一定被人动了手脚,他要是去了阴凉处,说不定这马还会被人继续弄手脚。

双子很沮丧,他的任务就是保护好许樱哥,听许樱哥的话,不让她出差错。但许樱哥还是遇险并手臂脱臼了,虽然这个和他没有直接关系,由他精心养大的大白马非常争气,可他还是觉得沮丧。

为此他很是迁怒于冯家那些看上去就贼精贼精的下人,就连他们给他的茶水,他也固执地不去喝。没有人会喜欢这样的人,何况只是个低贱的马夫,于是冯家的仆人们便都蹲在阴凉处喝茶说话,懒得把他当回事。

双子觉得自己的额头上和背脊上已经被烤出了一层油汗,他眯起眼睛,将粗布袖子使劲擦了一下快要滴落到眼里的汗水,然后舔了舔干得快要开裂的嘴唇。突然间,有清幽的香味扑鼻,接着一只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整齐,同时又显得修长有力的手把一囊水递到了他的面前。

这明显不是只普通人的手,双子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向来人。来人身材高大,穿着件玉色竹纹宽袖长袍,神情很倨傲地站在那里俯瞰着他,微微透了些古怪灰色的眼珠子里满是不耐烦,见他不接,很干脆地把水囊扔在了地上。

双子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捡起水囊来,发现这个水囊非常讲究,做工材料都不必说了,用来塞囊口的软木塞子上方竟然包了一层夺目的黄金。这得花多少钱啊?双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胭脂马悲惨地长嘶并暴跳起来,他回头,看到那个灰眼珠的陌生男人变戏法似地摸出一根球杖,正向着胭脂马的后腿骨上狠狠击打过去,不管胭脂马怎么暴烈,怎么躲避,也逃不开马缰和沉默坚硬的拴马桩,同时那个灰眼珠的男人总能很准确地击打在同一个地方。

双子急得满头大汗,再顾不上那个镶着金子的软木塞有多么夺目,他把水囊一扔,慌乱地上前去拦阻那个人袭击马的陌生公子哥儿:“您不能这样!”

那个人不为所动,手臂一震就将他推出去老远,再次连续击打了胭脂马无数下,然后将球杖一扔,转身扬长而去,并且很快就走得不见了踪影。

胭脂马悲惨地嘶鸣挣扎了片刻,轰然倒地,大眼睛里蓄满了痛苦的泪水。双子满头大汗,跪在胭脂马身旁仔细检查它的后腿骨。他不是个只会喂马涮马的普通马夫,他也懂得给牛马畜生看看病,检查伤骨。摸索之下,他晓得,这胭脂马的两条后腿给刚才这个人硬生生的打断了,这马从此废了。

双子其实有些高兴,这惹祸的胭脂马终于挨了罚,这个人做了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但看到胭脂马可怜的模样,他心底深处的良善被激发,又让他忍不住把刚才那个人拼命往坏处想,这个人不会是和使坏的人一伙儿的吧?这是来消灭罪证的?双子气势汹汹地捡起那个水囊,朝着阴凉处那群看傻了眼的冯家奴仆走过去,大声质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冯家奴仆面面相觑,想不通这个看似老实巴交,木头一样的小马夫怎么能有这样大的胆子质问他们?很久之后才有个老成些的翻着白眼道:“睁亮你小子的狗眼看清楚!什么那个人?那可是贵人。康王府的三爷,正儿八经的龙子凤孙。”目光落到双子手里那个水囊上,换了几分可惜:“你个臭小子运气好,天屙屎在你嘴里头了。”

双子张大了嘴,傻呆呆地看着手里那个水囊,贵人怎么会突发善心赏他水囊?贵人怎么会想打断胭脂马的腿?为什么?他使劲挠了头皮两下,想到,难道贵人也觉得他先前的举动很英武?他快乐的傻笑起来。

冯氏虽然是行伍出身,以军功累积而见著的人家,这座别苑却是重金聘请名家所建,造得十分的清幽。许樱哥被安置的这间叫做“槐院”的小院子就是个十分适合人休养的地方,此时午后的日光虽然暴烈,但庭院正中所植的那株古槐却亭亭如盖,如同墨绿色云团一般的浓密枝叶覆盖去了大半个庭院,使得这院子里阴凉安静无比。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枝叶间一串串雪白中微带嫩绿的槐花随风舞动,散发出甘洌的甜香味儿,让人赏心悦目之际由不得再生出些安乐舒适之感。

但斜靠在树下软榻上的许樱哥却没有因为这种清凉安静舒适而减轻疼痛。过了最初的装十三的谈笑风生阶段,现在她已经疼到暴躁,暴躁到不能忍受梨哥的哭声和唐媛等人的聒噪,只留了沉稳的武玉玉一个人陪着她。之所以会留武玉玉在身边,她自然是经过慎重思考的,首先肯定是因为武玉玉可信,其次是因为武家和冯家其实算一个阵营的,冯宝儿便是花样再多,也不敢当着武玉玉的面太放肆。

武玉玉当然也明白这种安排的目的所在,于是出谋划策:“不知道太医要什么时候才来……要不,咱们就请冯家先寻个正骨郎中看着如何?既然建了这样好的球场,便时常都有人来打球,我想他们家总会养着几个这样的能人才是。”

许樱哥的嘴唇咬得雪白一片,手臂处传来的剧痛让她心烦意乱,根本不想说话,但武玉玉的话不能不回答,她哆嗦着道:“别浪费精神了,她家不会答应的。”自冯家的奴仆把她抬进这里来以后,冯宝儿来打了一趟酱油就不见了影踪,按她想,冯宝儿这会儿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她受折磨呢,又哪里会给她寻医生?

武玉玉沉默片刻,言不由衷地转圜道:“她也为难。”

许樱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家都有眼睛,她自然不会和武玉玉去谈论刚才的意外,逼迫着武玉玉旗帜鲜明地站在她这边。但不管怎样,听到武玉玉下意识地替冯宝儿说话转圜,她是舒坦不了的。

武玉玉自己也觉着有些尴尬,她是夹心的,一边是父亲的袍泽,多年的交情,一边却是大嫂的亲妹子,正儿八经的亲戚,两边都不能得罪,两面讨好更是高难度,便果断转了话题:“我们家庄子里也有个正骨的老大夫,要不,我这里使人去请他来应应急?总比等太医慢吞吞地来的好。”

第61章 善意

许樱哥哆嗦着点了点头,自觉自己这情形就像是内急了忍无可忍似的,便有些好笑,也稍微有了点心情。因见武玉玉的大丫头锦绣频频朝武玉玉使眼色,晓得这丫头是在提醒武玉玉这种事情沾不得,索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其实谁来都不怕,不过是复位,大不了拉开重新接咯。”

武玉玉笑道:“不会那么笨。”淡淡瞥了锦绣一眼,道:“你随我一同去给许二娘子要些热水来。”锦绣晓得要挨骂,垂着头乖巧地跟着武玉玉去了。

整个槐院里就剩了许樱哥、青玉并两个看院子的婆子。那两个看院子的婆子安静得仿佛不存在,青玉见许樱哥疼得受不住,便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二娘子平日里那么聪明的人,今日怎地犯傻了?”

许樱哥舒服地靠在青玉柔软芬芳的胸前,因疼终于生出了些怅惘,低声道:“因为不能不如此,要是她因我而坠马,就会牵连三娘子。”就会牵连到许府,不劳而获是可耻的,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哪有不付出就能轻松获取到的幸福?她享受着许家人的信任和疼爱,她就要付出相应的回报。

冯珍儿怯怯地走了进来,乖巧地立到许樱哥身边,探着头瞧她的右臂,关怀地道:“许二姐姐,你好些了么?”

许樱哥点点头,懒得说话。

冯珍儿眨巴着纯洁的眼睛,天真地道:“我姐姐说必须得等到上京的太医来给您正骨,我想着,一来一去那得多久啊?可不疼死了?”

许樱哥不知道这大白花家的小天真妹妹想干嘛,便又赞同地轻轻点点头。

“所以我自作主张啦。”冯珍儿换了副有些害羞和担忧的表情,小声道:“其实我们这别院里有人能正骨。要是许二姐姐放心,或许可以让他试试。我已经把人给带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只要您肯,我就让他进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许樱哥顿时警惕横生。大的不出面,小的莫名其妙带了个身份不明的正骨郎中来,是要干啥?

许樱哥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道:“让你姐姐来和我说。”根本没问是什么人,也没有让人进来的意思。

冯珍儿红了脸:“我姐姐不知道。是小妹我不忍心让姐姐这样疼。”然后天真而认真地劝许樱哥:“不疼的,只需要一下就好了。”

许樱哥懒得和这个小丫头玩心眼子,直截了当地道:“多谢,不用。”

冯珍儿的嘴委屈地瘪了起来,院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请自入。不待青玉喝问,那人已对着许樱哥浅浅一揖,朗声道:“许二娘子有飞马救人的胆识,难道就没有这正骨的勇气么?”

许樱哥眯了眼睛沉默地打量着来人。竹叶青的圆领缺胯袍,衣料上乘,做工精细,眉眼有些类似张仪正般的深邃漂亮,却比张仪正更多了几分柔和,笑容温和,举止文雅自若,胆子奇大,不是个普通人家的子弟,非富即贵,但既然敢不请自入,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人。许樱哥沉默着不言不语,青玉上前将她掩藏在身后,正色同冯珍儿道:“冯家三娘子,男女有别,还请您把这位公子领出去。不然嚷嚷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冯珍儿为难地看向那男子,得到首肯后方低声道:“他不是坏人。他是我的表哥,是因为钦佩许二姐姐义气勇敢才乐意施以援手的,不然,他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许樱哥已猜到此人为谁——多半是康王府那位宣侧妃所出,据说温文儒雅,十分知礼懂礼的康王四子张仪端。虽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间对自己感兴趣,并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套近乎,但她没有白痴到沾沾自喜地认为雄性生物往雌性身边靠拢就是因为异性相吸。在她的认知中,她此生但凡遇到皇室子弟,就没有一次是好事。

许樱哥趁着冯珍儿还没有直接表明来人的身份,就赶紧扶着青玉的肩膀起身往里走,摆出一副十分惹人厌恨,并十分冷淡的态度道:“没有哪家的姑娘会莫名其妙把自家表哥私底下引到女客面前。冯珍儿,我念你年龄小,不和你计较,你若再不懂事,就不要怪我不给大家留脸面了。梨哥她们就在隔壁的院子里吃茶,我一喊,她们就会马上过来。不想丢脸就赶紧走。”

冯珍儿红了眼圈楚楚可怜地道:“我不过是好心,许二姐姐就算是不肯接受,也不要说这种难听话,难道我是起心不良?你爱疼着,我却怕过后有人怨怪我们家狠心,不会待客呢。”

许樱哥自是懒得理睬,目不斜视地往里走。根据她在镜子前的多次比较,晓得自己此刻的面目肯定是假装清高而虚伪,倨傲而惹人厌憎的。要是个正常的有自尊的公子哥儿,都该厌憎地拂袖离去才是。

一旁的张仪端却不按她的剧本演戏,虽然恼了却赖着不走,反倒闪身上前拦在她主仆面前笑道:“医患不避嫌,今日我还偏就要管这个闲事了,我就想不明白了,好好一桩事儿,我怎么就成了坏人,珍儿怎么就得罪了许二娘子?我们就成了不守规矩的人?还请二娘子说道说道。”

许樱哥微微皱眉,觉着此人果然是和张仪正一锅熬制出来的狗皮膏药,一样的黏糊。一般人要听了这话,肯定要么解释,要么就和他争论,但不管怎样,总要和他纠缠不清,也就上了他的贼当。许樱哥果断将左臂扶定了右臂,“哎呀”一声就往青玉身上歪过去,她装死总成了吧!

这位许家二娘子果然是个妙人。张仪端出身王府,什么把戏没见过?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暗自好笑着正待要戳破许樱哥的把戏,就听门口有人长笑一声道:“哟哟,四弟什么时候成了正骨郎中?哥哥我怎么不知道?”接着张仪正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紧张无奈的武玉玉。

因着自己出门就撞鬼,不得不引了这个太岁到这里来,武玉玉本就十分的抱歉,此刻看到许樱哥的样子更是顾不得,先就跑上前去扶住了许樱哥,连声道:“快扶进去,可怜的,这是疼的吧?”

青玉又委屈又气愤,半是告状半是倾诉地道:“可不是,疼也疼死了的,更不要说还要被人这样的欺负。”

冯珍儿柳眉微竖,随即又放平了,将帕子捂住半张脸,微泣出声:“玉玉姐,这都是误会,我真是好心,我表哥说他会正骨……”

张仪端则有些恼火,但还是带了笑道:“你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怎地睁眼说白话?”

“你问人家名字干嘛?”张仪正袖手旁观,唇角微带讽刺,笑道:“四弟,不要吓唬人家小丫头么?瞧,一个给你活生生吓死了,一个给你吓得哭。不要太凶哦!不是我做哥哥的说你,你和珍儿这样鬼鬼祟祟的潜行而来,又硬逼着要给人看病,吓不死人才怪。”

许樱哥悄悄掐了青玉一下,青玉伤心地哭起来:“武家娘子,还烦劳您使锦绣姐姐去隔壁院子里把我们三娘子请过来,二娘子像这样儿,婢子是怕了……”

武玉玉无奈,只得使唤锦绣去把梨哥等人请过来,自己跟着青玉一起把许樱哥扶进了里屋。

张仪正沉默地打量着许樱哥的背影,微微蹙了眉头。却听一旁的张仪端愤愤不平地道:“弟弟要和三哥请教,我正大光明,好心好意,哪里是鬼鬼祟祟的?三哥最懂礼,又如何会来这里?这是什么礼?”

张仪正掸掸袍袖,施施然在先前许樱哥坐过的软榻上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道:“当然是正理。谁不知道我最是懂得正骨之术?我可是武家表妹三请四揖,求了又求才请了来的。你却是不请自来,人家赶你走也厚脸皮的赖着不走,胡搅蛮缠,啧……康王府的脸面都给你丢光了……”

真正强词夺理不说还倒打一耙,谁才是脸皮厚的那一个呢?张仪端被气得倒仰,真想好生质问张仪正一回,但他晓得此人歪缠功夫向来了得,又不要脸,且习武之人当然懂得正骨之术,自己武功比不过他,当然不能和他比。既然缠不过他,便不再缠,张仪端垂了眼帘掩去眼里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展颜一笑,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辞了。”

他说走就走,干干脆脆地转身离去,冯珍儿犹豫得很,咬着嘴唇想跟了他走,却又舍不下张仪正这里,有心厚颜跟着喊一声表哥,却又不敢开这个口,正自绞着丝帕在那里为难,张仪正已经不阴不阳地乜斜着眼睛望着她一笑:“珍儿妹妹芳龄几何呀?”那模样实在太不正经。

冯珍儿吓得花容失色,话也不敢答一句,提溜就跑了。张仪正懒得搭理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大剌剌地大踏步往里走。冯家留在一旁伺候的两个婆子面面相觑,然后一个往前堆了满脸谄媚的笑容去拦阻张仪正,笑道:“三爷您要什么?奴婢这就给您送过来。”另一个则转身飞速奔出去通知冯宝儿。

张仪正不理那婆子,在门前默然立了两个呼吸的时间,便凶蛮的一掌推开那婆子,“唰”地一下掀起湘妃帘来,大步进了里屋。

第62章 骚扰

青玉正将帕子投在盆里,准备给许樱哥擦擦脸上的冷汗,一时看见张仪正闯了进来,一双鹰眼虎视眈眈地朝着斜躺在坐榻上的许樱哥看过去,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不由吓得大叫一声,不假思索地就端起铜盆把一盆子清水朝着张仪正泼了过去。

“你找死!死丫头!臭丫头!”张仪正虽然躲避及时,但半边袍子和两只靴子还是给水泼湿了,于是暴跳如雷地往前一步,气势汹汹地将两只手给攥成了拳头。

青玉吓得青嘴绿脸的,瑟瑟发抖着半闭了眼睛,只等着他的拳头砸下来。张仪正的睫毛颤了颤,两只握得紧紧的拳头渐渐放松下来。

武玉玉看不分明,只当他今日绝不会轻饶了这丫头,想起他从前的凶名,不由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了他的面前,低声央求道:“表哥,饶了她吧?她不是有意的。”

武玉玉的神色显得十分的害怕,张仪正微微一怔,瞟了犹自斜靠在坐榻上,一动不动装死的许樱哥一眼,已经放松的拳头又握紧了,并高高扬起来,凶神恶煞地道:“走开!这死丫头原来就拿泥巴砸过小爷,今日又拿水泼小爷,实在是狗胆包天!自己寻死路!小爷今日非叫她长长教训不可!”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地探手去抓青玉。

青玉吓得哭出声来,却固执地咬紧了嘴唇,不肯求饶。张仪正嚷嚷得越发大声,还一脚把那铜盆踢得翻了几个跟斗。

“慢着。”一直装死的许樱哥这时候终于活了过来,白嘴白脸地托着伤臂走过来,挡在青玉面前,对着张仪正福了下去,语气十分谦卑地道:“家中婢子无礼且瞎了眼,居然不识贵人且冒犯了贵人!还请三爷准许小女子替她赔礼,望三爷看在她年幼无知,并且不是故意的份上,大人大量,姑且饶了她这一遭,小女子感激不尽。”

张仪正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居高临下,沉默地看着许樱哥。既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也不喊她起来。

他不开口,许樱哥便一直安静地蹲着,她身上的胡服火一样的红,却不能让她的脸色好看些,越发衬得她一张脸素白如玉,头发和眉毛青黛一般。她的额头有细汗,嘴唇一直在哆嗦,表情却十分平静讨好,不见悲愤委屈,有的只是真心求饶的恭顺和谄媚。全然不见书香门第名门闺秀不切时宜的傲气和骨气,有的只是小人物在现实面前的讨好卖乖,屈服恭顺,仿佛做了几千次般的自然顺手。

一个高门千金女,书香门第养出的娇贵女儿,怎会把求饶这种事做得如此的顺手?张仪正沉默地看着许樱哥,眼里的灰色越来越浓,浓到成墨。

武玉玉紧张地看过去,只见窗外的日光透过茂密的槐树枝叶,再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斑驳的投影在张仪正的脸上身上,令得他整个人都似是藏进了阴影里,半明半暗,看不真切,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忧伤。他这种人怎会忧伤?生来就含着金汤匙,一生顺心遂意,只会让人忧伤,绝不会被人弄得忧伤……武玉玉晃了晃头,把这种荒谬的感觉赶走,准备开口求情。

青玉已经缓过气来,终于跪倒在地,使劲给张仪正磕头:“都是婢子的错,都是婢子的错,还请三爷高抬贵手。三爷要是打婢子能出气,就打婢子吧。”

武玉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再次央求道:“三表哥,求您看在我母亲的份上……”

张仪正冷冷地看了武玉玉一眼,眼神与之前死皮赖脸非要跟着她来时的亲近讨好完全不同,全然的陌生冷淡。武玉玉吓得后退了一步,却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正要再次开口,就见张仪正变戏法似的突然换了张笑脸,道:“算了,起来吧。倒显得我是个坏人似的,和老四没有区别了。”

屋里一片安静。不要说武玉玉同青玉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来,只顾傻乎乎地看着他,便是许樱哥也吃惊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他就这样高举轻放,轻易地放过了她们主仆。

张仪正捕捉到许樱哥眼里那抹更深的防备,笑着道:“怎地,许二娘子不肯起来,是要我亲自扶你起来么?”

“小女子卑微,哪里敢劳动三爷?”许樱哥迅速收了异色,微笑着迅速站直身子,准备往后退去。却见张仪正闪电般地伸出双手,牢牢抓住了她那只受伤的右臂!

“啊!”屋子里的三个女人同时惊叫出声。只不过青玉和武玉玉是给吓的,许樱哥是疼的。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体会到这种被别人攥在手心里,无力挣扎,不敢挣扎,害怕绝望的滋味,甚至超过了之前她在马球场时的感受。那时候,她最少是知道她能掌握自己的,现在她却知道,她的手,她一生的健康,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到了面前这个面目狰狞,内心黑暗,居心叵测的坏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