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娥怔了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彩儿却忽然赶了进来,冲洛娥道:“姐姐,太后传你,叫你立时就去!”

洛娥站起身,又不放心,回过头冲小鸠儿道:“别怕,还有我在呢。你知道,哪怕皇上谁都不信,在他面前,我还是能说上那么一句半句话的……”

她抬眼看向彩儿,吩咐道:“你去跟来人说,我这就来。”

彩儿明白她眼神之意,是要自己回避,立时出去了。

洛娥继续对小鸠儿说:“只是这事儿,你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要是……太后那边打发人来问,你就什么都别答,一定要先告诉我知道。这个你可切记切记。如果皇上还找你,有了第二次,那以后,除了我叫人端给你的东西,不管是谁拿来的,千万都别吃,你可记住了?”

小鸠儿连连点头。

见她点头,洛娥就急急地去了——太后传唤,她可是一丁点儿也不敢耽搁的。

***

已经过了午时,菖蒲宫里,苻生依旧在酣睡。

服侍的小内监当然不敢喊他起来——昨晚,皇上在北宫门首的值房里和期门军的两个虎贲仆射,连同十余名士卒喝了一晚上的酒。

虎贲仆射不过是六百石的小官,更别提那些士卒了,跟他们喝酒别说于礼不合,照说那地儿皇上都不该去。

不过苻生很喜欢去那儿喝酒。

他身边的人自然也不敢劝谏。

护卫皇宫内城的主要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期门军,一支是羽林军。带领期门军的是虎贲中郎将姜丰,而苻融现领着羽林中郎将之职。

两军之中,期门军算是重中之重。

羽林军多选宗室年少子弟,以及阵亡将士的孤儿入职,平时随驾护送,却不执兵器,不过借他们的英姿以壮声势。而期门军却是执兵护卫皇帝的主力。

现今的期门军,都是当年跟随苻生力战过的袍泽。皇上只有跟他们在一起,才真能做到赤身跣足的毫无顾忌。

如果不是碰到极郁闷的时候,苻生也不会去值房喝酒。值房是卫兵们歇宿的地方。宫城虽阔大,那值房却从来狭小,十数人挤在一间小房是常有的事,更别提里面的气味。

在这地方喝酒,旁人虽不敢说皇上,给太后知道了,却还是要责怪的。这世上若还有谁能让苻生稍微顾忌,也只剩下太后了。

苻生每在值房中与期门军喝酒,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等酒酣耳热时,看谁先说出第一句脏话。他现在贵为天子,就是当日的袍泽,敢在他面前吐脏字的也没有了。若没有酒盖着,他就回不到他无数次缅怀的过去。而酒酣后,他口里吐出的话,常常会让跟随的小内侍都吓得魂不附体,就像昨儿个,皇上酒后吐真言,竟把先帝临终前跟他嘱咐的话都说了出来。当时,虎贲中郎将遣使回报,说鱼遵一门老少俱已收捕,七子十孙,一个不少。

苻生听了回报,脸上表情忽变得阴晴不定。

值房里只点了盏油灯,那灯也光焰不定。

只听得苻生忽哑声笑道:“最后一个了。”

说着,他望向身边的兵士,笑问:“你们可还记得当年先帝驾崩,给我留下的顾命大臣一共有几个?”

旁人都不敢说话,把眼望向虎贲仆射周顾。

周顾当年是苻生的亲兵,与桓温战时,为救苻生还受了伤,脸上现还留着好大的箭疮。只有他还敢跟苻生言笑。

见无人做答,周顾只有挺身答道:“是八个吧?”

苻生脸色冷峻:“数来听听。”

周顾无奈,只能一个个数道:“好像有: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愣、尚书左仆射梁安、尚书右仆射段纯、尚书令辛牢。”

苻生看着手里的酒:“可还记得他们都是怎么死的?”

他一句话问完,只见灯焰似乎都被压得一缩——没错,镇压了这最后的鱼太师,当年的八个顾命大臣果然一个都不在了。太傅毛贵,尚书令梁愣与尚书左仆射梁安是随着梁皇后一齐死的。其余,雷弱儿与王堕是中董荣之谋遇害,辛牢更是皇上于饮宴群臣时亲手射杀之。

旁边没人敢答话,却听苻生道:“你们可觉得我狠辣?”

谁敢答他这句话?

却见他顿了顿,忽哈哈大笑:“若说我狠,我怎比得过先皇?这些人都是辅佐我大秦开国之臣。没有他们,这么些氐人、汉人,连带羌奴、羯胡,又怎么凑得到一起,共开如此大的基业?可你们知道老头子为什么选我继位?就是因为他也服我的狠。除了我,他怕小柳儿他们压不住这些老东西。知道老头子临终前跟我说了什么?哈哈!他先颁了旨,令八大臣辅佐我继位,接着却就着我的耳朵说:‘以后酋帅、大臣若不听从你的号令,可渐渐除之。’”

他边说边笑,说完端起一杯酒洒在地上,对着那被酒浇湿的地面喃喃自语:“今儿,我总算如你之言,把他们都除了个干净。圣明英主你当,残酷皇帝我干。你当初没听母后的话,立小柳儿为太子,算你聪明。我却也如你所愿,尽除豪强,算跟你两不相欠了!”

四周兵士一时哑口无言,可又怕这么冷着场,惹得皇上嗔怒。

正无可奈何之际,好在有越骑校尉强卢的手下前来回报。

众人见有人来报,终于松了口气,卸下了无人敢接皇上话的重责。

来人是强卢派回来的,回报说:本已拿下渭水河北岸的羯鼓堡,此堡本是鱼遵产业,正要查抄反叛时,安乐王却飞马前来,强夺此堡,还从堡中带走了一个女子,经查是鱼太师的女儿,名叫奢奢。求问皇上此事该怎么处理。

没人料得定苻生的反应。

人人都怕皇上就此勃然大怒。

没想,适才还语笑失常的皇上忽然沉静了下来,他把眼盯在自己的手上。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像又看到了前日晚上看到过的那朵小小的冰花。

只见苻生忽仰尽了一杯酒,模糊自语道:“小安乐啊小安乐,雕冰花的就是这女子?好吧,不管怎么说,这世上终还有一人快活,那我且就饶你快活一下吧。”

说完,他把面前案子一推,起身就走。

越骑校尉的传令人一时摸不着头脑,皇上全未答这事究竟该如何处置。他又不敢问,但不处置也算一种处置。他复命回去,除了挨上一顿骂外,强卢终究也无可奈何。

那时,宿雪犹积,堆在宫墙脚里。谯楼上早已敲过了四更,皇上酩酊大醉。他回到菖蒲宫后,蒙头就睡,一直睡到午后。

苻生醒过来时,只觉得头像不是自己的那么的痛。

他抱着头坐起身,脑中竟还残留梦中的景象。

他在混乱的梦中,像梦见了苻融。梦中他还模模糊糊地见到了那个奢奢。他平日偶然间会想起,不知小安乐和他的奢奢在那长得熬也熬不尽的夜晚,都在一起做什么?他想象着苻融拥着那个女子,窗外就漫着她父兄的血,这情景恐怖又绮丽……偏偏小内监一直就在旁边候着。他有要事待禀,这时见皇上起来,忙怯怯地问道:“皇上,外面虎贲中郎将姜丰上报,说鱼遵一家,俱已伏罪,现就陈尸在东市口,他想问皇上,这尸身,是给它陈放在那儿,以儆效尤呢,还是收了?”

苻生一抬头,就见到那小内监紧张的青白色的脸。

他没想到刚醒来就会听到这个,怒喝了声:“滚远点儿!朕管它什么尸首!”

那小内监慌了神,急忙退下。

苻生呆坐了下,伸手向案,想拿杯子,杯子却是空的。

他痛哼了一声:“酒。”

——想治这宿醉,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再来一大樽酒了。

可小内监已经退下了,没人答应。半晌,才听得一个宫女怯怯的声音道:“奴婢给皇上斟。”

苻生抬起眼,就见到了小鸠儿。

小鸠儿是扶病过来当值的。洛娥姐姐走得急,没来得及吩咐人替代她。

只见这小宫女脸上土黄土黄的,像都没认真梳洗,辫发里的飞丝蓬了出来,逆着窗口的光,朦朦胧胧地带着点少女式的哀切。

不知怎么,苻生一时竟把自己那只独眼盯在小鸠儿脸上,半天都没挪开。

迟起的人心情都不会好,总觉得错过了早上的太阳就错过了很多,而窗外的光景又让人判断不清这是什么时候。若是这时见到一个打扮谨严的宫女,苻生多半会为猛地被拉回现实而感到恼怒:只有自己一个人被隔绝在生活之外,不梳不洗地面对满床的凌乱,那时他多半会被逼出活生生的怒气……可眼前,竟见到这么个同样不梳不洗的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他心里,倒似觉得有些妥帖了。

小鸠儿本接了杯子,见皇上那只独眼一直盯在自己脸上,一时被盯得心里发虚,渐渐连膝盖都打战,终于熬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苻生愣了愣,嘴张了一下,却没说话。

小鸠儿的眼只敢盯在地上,不停碰首,轻声道:“皇上饶命!”

她声音很小,细弱得像一根线,像苻生小时看到过的母亲强氏用五彩丝编成的绳——那绳是拴在他弟弟苻柳的腕上,或是哥哥苻苌的腕上,苻生从未有过这种彩线绕腕的幸运。

可小鸠儿那低低的声音像一根弱弱的线,在就着阳光飞舞的飞灰里怯怯地爬出来。

苻生一时有些迷茫:“饶什么……”

“那晚,奴婢本来要禀告皇上,只是皇上醉了,可能没听见。可奴婢确实是哀告过皇上……那晚……奴婢不争气,正好赶上……月事,不小心玷污了皇上,请皇上千万别为这事恼怒奴婢。奴婢情愿调入溷厕行受罚,以此为自己赎罪。”

苻生慢慢想起来了,那晚,他跟小安乐喝酒,然后,小盒子送上那朵冰花来,再然后,小安乐不顾夜深,打马出城去了……想来就是去见那个什么奢奢……小盒子口中“这一个‘美’字哪说得尽她”的那个奢奢……

……而自己,摇摇晃晃地回到后宫,摇摇晃晃地扯住一个女子,想多少有人可以跟自己一齐摇晃下,却碰到了一大摊的血……

想起这些,他的心中竟奇怪地没有恼怒。

他隐隐约约想起那一夜是在下雪,他从宣室殿走回菖蒲宫,还绕了道,看到了那些没修好的宫城是个什么样子。

整个世界如此荒凉……他低头看着眼前的宫女,她的脸低垂着,朝着地,只看得到一个头顶,那头顶上的短发从辫子中挣扎出来,有点儿蓬蓬的……

他像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儿,没梳洗净的,好像也就多少带着点私密的。他有些不解,为何碰到这小丫头时,总是在彼此最仓皇的时刻?

想及那种仓皇的感觉……他有一点哑然失笑。

原来被这感觉笼罩的竟不止有自己……他是从来很少体会到这种失笑的味道,而这失笑无语中,像浸润着一点儿什么……算是什么呢……人生中那不多的一点安慰吧?这安慰让他难得地现出点儿耐心来。

他竟没发怒,反倒尽量和声道:“起来吧。”

小鸠儿惊讶于皇上的语气。

这种语气也是她从未听过的,但她在皇上的口气中听到了从没有过的一点安全感;她轻轻抬起头,在这一点崭新的安全感中望向皇上。却见皇上赤着上身坐在那儿,肌肉虬结的躯干上带着好几道刀疮,让她想起洛娥姐姐提过的、在老帅鞭下挣扎的那个孩子。

这念头一时让她不那么怕了,却见皇上的那只独眼中也全没平时那股戾色,他还……伸出一只手来,轻轻兜向自己的下巴。

她知道自己的眼泡是肿的,头发是乱的……可奇怪的感觉是,她像已明白皇上不会责备自己那两只肿眼泡,那没梳好的发辫……那一刻,她只觉得自己一向懵懂的、看什么都模模糊糊的、像什么都未曾明白过的心里忽裂开了一条缝儿,外面的一切像终于可以钻进她那条心缝里,让她明白些什么了。

***

洛娥走向永宁宫时,脑中想起的却是父亲留下的图。

——在南宫通往北宫的这条路上,父亲曾想依着汉制,在空中架设起一条复道。

她听父亲说起过那条复道。据说,这复道,长安城中并没有过,倒是洛阳作为后汉都城,做过如此建制。

洛娥看着身边那些雄伟的宫殿,心中忍不住想,若是在空中这么走着,一路望去,衬着殿脚墙边那些堆积的积雪,整个宫城只怕真如神仙楼阁。

可她接着忍不住苦笑了下:再好的楼阁,毕竟也不是给神仙住的,而是给人。她脑中一时走神,竟悬想起自己若是传说中那西王母的宫女,住在彩云之巅,行走俱依悬空复道,眼见仙山宫阙,那时的感觉会是如何?

她颇通经史,住在这宫殿里,有时她会忍不住悬想:这里曾是汉武帝住过的地方啊!这里曾经设过甲帐,为了给汉武帝追寻他早已仙逝的爱妃李夫人。那李夫人该会有多美?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这样的佳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形貌体态?为什么自己枉居深宫,所见过的女子纵偶有一两分姿色,却个个粗陋愚笨,不过如此呢?

直到将近永宁宫殿前,她才从自己飞逸的思绪里回过神来。

想到要面见太后,她的神情立时变得谨饬。

太后强氏年纪五十许,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数个女儿,从兵荒马乱中闯出来,凭着她的刻板一直挺到现在。自己不打起精神,无论如何是应付不过去的。

洛娥跪拜下去时,见到太后脚上那双五色福履还是自己的针线,一时略微安下心来。

她平时也忙,少做针线,却一直力求自己的针线可以穿在太后身上。只要太后还肯穿她的孝敬,哪怕她原来服侍的皇后已获罪身死,还连累她娘家满门,自己总该还可以苟安吧?

太后稍微做了个手势,叫她起来。

她一起身,就见太后这殿中竟堆满了东西。这些物事平时没见过,想来不是太后的,却样样珍贵。

只听太后道:“看到这些东西了吧?”

洛娥忙点头称“是”,屏息等着太后说话。

她知道太后年纪大了,讲究排场,可惜毕竟出身氐族,身边服侍的人少知礼仪,一向并不如愿,自己只有更加谨严才能讨得欢心与安全。

却听太后冷嗤了一声,鼻子里出气地笑道:“当年进城时,鱼遵抢得那叫个欢儿啊。我就知道他该不是无故这么赶忙,果然,你看他攒下了多少东西!当年杜洪的爱妾那个叫什么红樱的,她父亲可就住在洛门东边,鱼遵就抢了那府邸做了自己的住处。这些东西都是那时得来的吧?他总当这些宝贝他拿到手就可以安安稳稳守到陪葬,可今儿他灭了门,底下人就把这些精细的送过来让我过目,好多东西我竟不认得。所以叫你来,把这些妆奁珠玉、宝镜锦绣的名称给我说说,也方便他们好好地登记在簿,收进库里去。”

说着,她小手指一翘,指向一件小物事,鼻子里出气道:“这玩意儿颇精巧,你可知道来历吗?”

洛娥应旨,小心地拿眼细看,敬禀道:“这是一个镶玉的犀角杯,看样式、质地,可能还是原来汉代宫里的东西。这犀角,该是交趾进供的,不说这杯雕得多精细,单底下那个玉座,怕也是和阗得极为难得的东西了。”

她口里这么说着,眼角却扫到了那犀角杯旁边的一个小摆件,那摆件是玛瑙做的,迎光的地方红得鲜丽。不知怎么,这红让她觉得一时触心——这该都是鱼太师珍藏把玩过的吧?汉去今也有百数十年了,不知这东西来自西汉还是东汉,而在鱼太师之前,这些又是谁的珍藏;更别提那之前的之前,又有谁把玩过它们呢……

她不敢多想,一件一件,就自己所识给太后细禀。

东西既多,又样样珍贵。她一边说着,身边太后叫来的少府的仓等令就在旁边记着,足足也弄了近两个时辰才把这些东西清点完毕。

太后一边面露鄙夷之色、似颇看不上这些珍宝,一边又看得紧、用眼神盯着洛娥迫使她轻拿轻放,格外小心,怕伤了东西。

洛娥不敢稍微走神,生怕应对失措以致无法挽回。直到她清点毕了,才见太后眼神中露出一点满意之色,只听太后口里道:“真够麻烦的,谁耐烦听这些,我真懒得听了……你们小心点儿把它们都收走吧,放在跟前真是碍眼。”

说着,她拿眼在那堆宝物里扫来扫去,口里道:“也难为你半天说得口焦,该赏你点儿什么好呢?”

洛娥情知她不会舍得,忙禀道:“臣应该的,些许小劳,怎当得赏赐?太后若真要惠赐,只求太后把前儿那梳子赏给臣吧。”

她说起的梳子,却是太后一个缺了齿的却没舍得丢的氐人女子的老配饰。

太后脸上就一笑:“你竟爱那个?跟了我也几十年了。也罢,就给你吧。小句儿,去拿来,可包好了。那东西,也算有年头了。”

洛娥连忙叩谢。

她现是宫中女官,却听太后吩咐道:“对了,还有点儿事儿。这不抄了鱼遵府吗?还收押了些鱼府的女眷。都是些罪人,我叫他们挑了挑,拣精细点儿的选进来,回报说总有近百个吧,可以没入掖庭以事打扫。你去看看,何人堪司何责,都怎么分配?你给料理下。我这儿并不缺人,就不用送来了——说起来,鱼家有什么好人可使,免得看了惹气。”

洛娥连声应“是”。

她估计该要退下了。

却听太后似又闲闲地问了句:“皇上这几日,几处妃嫔那里都有去过吗?可有召幸过哪个宫女?”

洛娥一惊,却面色不动,敬禀道:“臣这几日都在忙着画太后吩咐的小样儿,估计明日就能弄好了。外面事都没敢关心,怕耽误了太后这件大事儿。等明儿画完,臣就去问问看。”

第四章 夺辕

第一节

如果树也会有记忆的话,该还记得四十多年前,树下的老婢就是这么扫着落叶。

如今四十多年过去了,她还在树下,佝偻着腰,一帚一帚认真地扫着,只是地上并没有落叶。

这是冬,那棵大槐树早脱去了所有的华裳,裸筋露骨,枝柯峭净,地面上也干净得一无所有,可那老婢还是拿着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一帚下去扫出了沙沙的声音,第二帚像是要把上一帚的声音给抹掉。

苻坚推开那扇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此时,距鱼太师满门抄斩的日子已过去了十多天,长安城中也渐次回复了平静,苻坚腿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而此前,鱼家一抄斩,苻坚就曾派自己的知交权翼专门前来看望王猛。权翼出身略阳豪门,本来在羌帅姚襄手下任谋士。去年苻坚带军随卫大将军苻黄眉出讨姚襄,姚襄败死后,权翼就投奔了大秦。苻坚也由此与之相交。

苻坚现在朝中的根基并不深,结交下来并被他许为知己,可为助力的也仅有梁平老、薛赞、强汪、吕婆楼和权翼几个人。朝中大佬们个个根基稳固,现有的朝士也不是你想结交就结交得了的。如苻坚与权翼这等败军将士来往,也算无可奈何中的办法。

而权翼传回来的话却很简单,说王猛只回了一句:“东海王如欲求自保,上次童谣之事,他应对之道已经足够,就没必要再找我了。”给苻坚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权翼回禀完后就冲着苻坚笑。

苻坚也笑着看向权翼:“依你看,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权翼答道:“我想,他这是在试探王爷的胆色。王景略自许胸怀大志,不肯随便贱卖给不识货的人。依在下看来,他这是要王爷您提着自己的人头去见他呢!”

——没错,如果只图自保,是没必要去找他了。

可如果不是为了自保,那图的什么?大逆不道?

于是见与不见王猛,就成了苻坚与权翼及梁平老需要商讨的问题——苻坚推开那扇门时,真的感觉到了自己是提着人头来访的。只是如此大的赌注,究竟值与不值呢?

王猛独自客居长安时日已久,他的妻子与孩子都还寄养在西华山。他的身边,看来只有看守庭院的这么一个老婢了。

那老婢目光涣散,满头花白。院子里倒是打扫得一尘不染。她还明显耳聋,苻坚推门而入时那户枢发出的吱呀声,她一点儿也没听到。苻坚见那老婢子还穿着前朝时晋人妇女流行的服饰,对自己的到来充耳不闻,只好走到她身边大声地冲她耳朵喊:“景略先生在不在?”

这一嗓那老婢总算听到了,她回过头,望向苻坚,忽然脸色惊慌,猛地跪了下来,冲苻坚叩首,叫:“大家【1】……”

苻坚大吃一惊,这本该是对皇上的称呼。一抬头,却见耳房门口,走出了个身材长大之人。那人一身褐裘,穿着极为简肃,气度却有如渊淳岳峙,像汉人古书里飘出来的那些嵯峨者的影子。他目光炯炯,毫无顾忌地把目光投射在自己脸上,苻坚曾听说过汉人有“藏书名山”的传统,而站在对面的这个人,身影就像一座藏了好多书简的“名山”,携着血与火的智慧,带着一个民族特有的“翻绝韦编、胸怀十万”式的威压,迫向自己。

苻坚从小长到这么大,这种压迫感,也只在两个人身上感受过——一个是眼前这人,一个就是他的堂兄、当今的皇上苻生。

苻生确实嗜酒好杀,可在那嗜酒好杀中,似乎隐藏着他们氐人血统中某种隐秘的图腾。他于大醉中站起来时,常有一种独眼天人式的威迫感,让苻坚感受到那种来自他们民族的、一种酷烈倔强的压迫力。可眼前这人不同,这人胸前的衣襟大敞着,全不顾冬日的寒凛,似乎里面藏书满匮,陈兵十万。

可感觉到这种压迫,苻坚反觉精神一爽。

那人开口道:“东海王?”

苻坚点头。

“何所为而来?”

“欲有所为而来,为不知该如何为而来。”

苻坚说时,忽想起汉字中那个“為”字的形状,陡然间明白了那字形为何会如此屈曲如受重力,也明白了眼前这人为何气势如此饱满——他脸上、身上,分明满是欲有所为、引而未发之态。

那人盯了自己片刻,忽一肃手:“请!”

苻坚随着他的手势走进那间耳房。

这房屋不过是一间四壁落白的斗室,可在那人的气度下,苻坚竟有一种缓步走向太极殿的感觉,仿佛这间房内陈列着九鼎,案上摆放着金匮,而推开窗,就可以纵览天下,可以从云端往下望,看那一片山河、阔野平畴间,一头九色的鹿跑过,而无数豪杰正陈戈列阵,引弓握戟,在追逐着那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