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长了年岁,桀骜不恭的少年心性还是被时间磨平了。

苏闲正惆怅着呢,霍璟冷不丁地就来了句大煞风景的:“吃完这顿就滚蛋!”

苏闲失笑,心说自己还真是高看了这家伙,正待反唇相讥之时,眼角余光却瞥见后边吭哧吭哧闷头往食堂跑的冯小山。

苏闲认识这个娃娃脸,知道他和钟云从关系好,此刻却是只身一人,不见另一个人的踪影。

他人呢?苏闲寻思着,有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与他并肩而行的霍璟察觉到了,有些不解地瞅了他一眼,苏闲只当没看见,等到落后几步的冯小山赶上来之后,如他预料的那般,中气十足地跟两位治安官打了招呼。

霍璟没说什么,只是还了一个礼,苏闲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又好似不经意地问起:“怎么就你一个人?”

冯小山心思单纯,没听出他在拐弯抹角地打听钟云从,不过他在这个训练营里也没有其他好朋友了,也就很实诚地交代了:“他觉得自己跟别人差距太大了,给自己加了训,说不去食堂了,让我随便给他带点。”

霍璟听了这话,显然挺认同钟的做法,微微颌首:“还是有点上进心的。”

苏闲倒是反应平平,只是冲冯小山微微一笑:“那你赶紧去吃吧。”

“哎!”冯小山兴冲冲地应了一声,拔腿要跑,却又被叫住了:“不过饭就不用给他带了。”

娃娃脸懵圈地“啊”了一声,怔怔地看着苏闲,后者似笑非笑地挑了下眉:“让他饿着好了。”

少年离开之后,霍璟皱着眉问道:“你是在开玩笑?”

“谁说的?”苏闲断然否认,他耸耸肩,“我可是认真的。”

霍璟轻哼一声,别过脸去:“无聊。”

半个小时之后,这个幼稚无聊还蹭了他一顿饭的家伙得寸进尺,吃干抹净之后,还跟食堂二楼的服务员要了一份饭菜。

食物打包之后,苏闲利落地站起来,拿起餐盒敷衍地道谢:“谢谢你请我吃饭,有机会的话我回请。走了!”

“苏闲。”霍璟抱着手臂盯着他的背影,倒没有要挽留他的意思,只是有点疑惑,“你对那个钟云从,很上心啊?”

被点名的人脚下步伐一顿,观察力颇为敏锐的霍璟竟然从他挺直的背脊中看出了一丝局促。

他愈发的不解,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难道……”

他拉长的尾音一出口,苏闲的后背愈发的僵硬。

“他是你亲戚?”

那一刻,苏闲分外欣赏霍教官某些方面的迟钝,他扭过头,冲这位同窗兼同僚光辉灿烂地一笑:“是,被你猜中了!”

觑着大步流星离去的苏闲,霍璟更是一头雾水:猜中就猜中吧,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直男霍教官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时间正好是晚饭的点儿,饥肠辘辘的学员们纷纷化身为饿狼,一股脑儿地觅食去了,偌大的射击场分外安静,外围几盏照明灯有气无力地亮着,为整座靶场浮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苏闲到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被拉的斜长的影子,他的视线逐渐延展,最后落在了摆着架势,练习双手据枪的人身上。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到钟云从刻苦努力的模样。

他身姿挺拔,目光坚定地向前,双手握着枪械,不停地调整细微的动作。

那个初到“孤岛”,茫然无措的影子,已经彻底从他身上剥落了。

苏闲心中一动,而后缓步接近那个训练的浑然忘我的人,他并未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可钟云从实在太过投入,竟然不曾发觉。

“姿势不太标准。”背后猝然响起的声音令钟云从陡然一惊,倒不是惊吓,而是这声音他实在太熟悉,有些意外声音的主人怎么会去而复返。

他放下枪,笑着转过身去,与苏闲打照面是意料之中的,而出乎意料的则是他们之间过近的距离。

鼻尖都快撞上了。

钟云从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他传染了,在差点与对方来了个“贴面礼”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心跳加速,而是做贼似的东张西望:附近没人吧?

他的动作没来由地让苏闲不自在起来,他掩鼻轻咳一声,顺便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休息会儿吧,先把晚饭吃了。”

钟云从一怔,随即喜上眉梢:“你是特地来给我送饭的?”

“没有特地,也不是来给你送饭的。”苏闲一本正经地解释道,“我来这里……主要是霍璟能力不足,拜托我给你一些场外指导。”

钟云从偏着头打量着他,也没去揭穿那显而易见的胡扯,反而戴上了一百八十米厚的滤镜,觉着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样子分外可爱。

苏闲解释完毕,还生怕对方不信,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不信你可以去问你们霍教官。”

钟云从懒得与这个傲娇多费口舌,指着他手里拎着的餐盒:“那这是怎么回事?”

“来的路上遇到了冯小山。”苏闲从善如流地扯着谎,“他让我转交的。”

说完就把餐盒递了过来:“趁热吃吧,别辜负人家的一片心意。”

钟云从接过餐盒,感受到微温的热度,很不讲究地席地而坐。

苏闲也慢吞吞地坐了下来。

钟云从揭开盒子,香气四溢,他扫了一眼菜色,忍俊不禁:“哇,那冯小山今天是转了性还是怎么着?居然上二楼花钱给我买饭了?还以为只会给我带俩大馒头呢。”

苏闲一时语塞。

钟云从掰开一次性筷子,随手夹了一筷子菜递到他嘴边:“来,帮我尝尝别人的心意味道怎么样。”

苏闲张了张嘴,呼吸微乱:“……我已经吃过了。”

钟云从顺势把菜塞进他嘴里:“再吃一口也不会撑到你吧?”

苏闲无可反驳,只好顺着他的心意,乖乖咽下,最后还正儿八经地点评了一句:“食堂师傅的手艺还是比以前进步了点的。”

钟云从没作声,就那么笑嘻嘻地盯着他看。

苏闲无奈,侧过脸,嘴角略微弯起的弧度却从阴影里泄露出来:“好了,是我蹭了霍璟的饭,所以你更要好好吃了,让他出血的机会可不多。”

钟云从心情很好地用完了这一餐。

吃完之后,他把饭盒收好,起身之后拍拍屁股:“苏长官不是说要给我场外指导吗?来吧。”

苏闲倚着灯杆,眉梢轻扬:“这么着急?都不像你的作风了。”

钟云从叹了口气:“有对比,才有伤害啊。”

苏闲也不想打击他的上进心,横竖据枪也不需要多大的运动量,略过消化的时间也无大碍。

他绕到钟云从身后,开始细细讲解:“悬臂据枪的关键在于稳固,这跟臂力大小没有太大的关系,更多是取决于用力是否均衡。要做到这一点,总共要把握住五个环节。”

“第一是站。左脚在前,右脚在后,前后左右协调平稳。”他的手按在了钟云从两个肩膀上,微微用力,“两脚距离纵向稍比肩宽,横向距离为一个脚掌……注意调整。”

钟云从深吸一口气,他站得笔直,双肩下沉,重心落在两脚之间。

“第二是握。右手虎口正对握把,拇指自然伸直,食指的第一节靠在扳机上,内侧与枪之间要留下空隙。”他事无巨细地解说着,唇齿间的热气晕在钟云从的耳后,让他不受控制地分神,动作也没有做到位。

苏闲见状,索性手把手地纠正:“要将枪握实,左手五指并拢,从下方托住右手,或是……”

他说着身体力行地伸出手,从枪柄前方包握住钟云从的右手:“像这样握住你的右手,记得拇指自然伸直,握力要适中。”

很遗憾的是,他尽心尽力地教学没能让这位学生记住多少,甚至起了反作用,连先前掌握的一些要领都忘了。

钟云从叹息着回过头,盯着那双离他很近的灰蓝色的眸子,苏闲无辜地挑了下眉尾,彼此的鼻息交缠在一起。

“请问,你到底是来指导我的,还是来干扰我的?”

第118章 帮忙

他那句话说完之后,苏闲就像恶作剧得逞似的笑了起来,而后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在钟云从难以言喻的目光中,一本正经地讲完了剩下的三个步骤。

“……右手腕要自然挺住,让枪身轴线和你的右臂轴线在同一个垂直面,注意扣压扳机的时候保持以手握枪的力量不变……”他注意事项说到一半,却发现那根不可雕的朽木一动不动地站着,手上也没有动作,他挑挑眉,拢起双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听、听着呢!”钟云从急赤白脸地争辩道,他真的有很认真地听讲,只是听着听着眼神就不受控制地聚焦到辅导老师一张一合的薄唇上,接着他的大脑也被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世界,跟幅太极图似的——一边是严谨的字句成群结队灌进他耳朵里,一边是藤蔓般疯狂滋长的邪恶念头。

他的嘴唇是什么味道的?唯一的那一次,他处于半昏迷状态,真的记不清了。

两边的平衡没能维持多久,射击技巧很快从步线行针的理论沦为了一串串乱码,自己跟自己打起架来;而不可言状的想法却似是揠苗助长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听是听了,就是没听明白。”钟云从眨眨眼,壮着胆子实话实说,“不过我觉着,这个责任主要在于你。”

苏闲没想到这人还能倒打一耙,给气笑了:“哦?是我哪里没讲清楚?”

“不是。”钟云从摇头,叹气,“我是想说,哪有一件事没做完,就开始第二件的。”

苏闲被他给整糊涂了:“什么第一件第二件的?”

钟云从索性收了枪,一心一意跟他讲理:“你还敢问我?你调情调到一半又停在那儿了,让我不上不下地卡在那儿,又若无其事地讲起了课……你觉得我还能听得进去吗?啊?你说是不是你的责任?”

“……”苏闲被他的强词夺理震惊了,他坚决否认顺便严肃澄清,“什么调……胡说八道。自始至终,我只是在教你据枪而已。”

“啧。”钟云从完全不买账,“你要否认,你在撩我吗?”

苏闲轻咳一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听不懂是吧?那我来告诉你,什么叫‘调情’。”枪支灵活地在钟云从手里打了个转,他熟练地填弹,据枪,瞄准人形靶子,“我看过一个说法,调情就是,‘有分寸的不要脸’。”

“像你这种耍完流氓还拒不承认的,简直是不要脸X2。”

他说着压下扳机,子弹呼啸而出,扎扎实实地穿过了人形靶的……腋下。

明明打偏了,苏闲却仍是感到腋下一凉,他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这就是耍流氓了?我还以为……”

钟云从转过头,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你以为什么?”

“我以为,一般都要吹个口哨什么的……”他说着说着自己都莫名窘迫了,于是默然。

钟云从很应景地来了个流氓哨,痞痞地反问:“就像这样?有没有被调戏的感觉?”

苏闲沉默了一阵子,忽然就笑了:“我没有被调戏的感觉,倒是有点想揍你一顿。”

钟云从警觉地后退一步,偏偏嘴上不认输:“我发现你这个人真的很过分,明明是你闲的没事来撩我,不承认就算了,现在还说要揍我!”

苏闲一声嗤笑:“那你过来,让我揍啊。”

他又敏捷地往后蹿了点:“我又没有找虐的爱好……哎!”

他话音未落,人就被对方伸出的胳膊一把扯了过去,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钟云从视死如归地闭上眼:“轻点啊!……唔。”

苏闲钳着他的肩膀,偏过头,在他的下颌处咬了一口,牙尖轻轻刮过皮肤的时候,仿佛过电一般,酥且麻,还有一点点痛。

钟云从没忍住,整个身体都颤抖了一下。

苏闲松开他的肩,把人往前一推:“流氓耍完了,训练去吧。”

钟云从一声不吭,摸出手枪,摆好了架势,苏闲在一旁看着,发现步骤竟然一个都没错,刚想夸一句“进步很大”,然后他扣下扳机,子弹直接从一排的靶子面前飞了过去。

简直就是,偏到姥姥家去了。

苏闲默默地咽回了自己的表扬,而他也终于试着反思了一下——或许,大概,应该跟自己有点关系?

钟云从的反应要直接得多,他面无表情地侧过脸盯着他:“麻烦你,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

苏闲耸耸肩,很配合地退了两步:“这样?”

“再退。”

又退了几步——“行了吧?”

“不够。”

“……那要多远才行?”

“离我十米之外吧!”

苏闲先是愕然,旋即失笑,转了个方向去到他视角的盲区,但也没有真的退到十米之外。

“眼不见为净,可以安心练习了吧?”

钟云从见着人心慌,见不着人却是不爽。

自己都觉得自己有点神经病。

不过没有了某个巨大的干扰器在,实弹训练的效果立竿见影——精准度节节拔高,就算一时还没到正中红心的程度,脱靶这种事也没再发生过。

钟云从颇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得意洋洋地扭过头去寻他,却意外地发现苏闲蹲坐在墙角,抬眼望着高高悬起的照明灯,眼底没有倒映出光,而是重重心事。

钟云从一怔,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往他走去,等到他察觉动静的时候,他已经走近了。

苏闲朝他微微一笑:“练完了?”

“看来我刚才的出色发挥你没看到。”钟云从叹了口气,停在他面前也跟着蹲了下来,“想什么呢你?”

苏闲垂下眼,一圈淡淡的阴影投在下眼睑,不易察觉地晃动了一下:“一些没想明白的问题。”

钟云从的嘴唇动了一下,对方没有隐瞒到底,但也没有要如实相告的意思,于是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转了个圈,换成了无关紧要的一句:“你也在这里陪了我一天了……晚上呢?是回去,还是……”

他没好意思把话问完,其实他真的没有什么弦外之音,只是衬着这时间,这地点,这气氛,好像就多了点什么别的意味。

苏闲大概还没回神,没能在短短时间内联想到这么多东西,他随意地点点头:“谁也不知道那个小魔女什么时候会现身,我留下吧。”

钟云从知道自己不应该,但还是无可避免地窃喜起来——他第一次觉得被盈盈盯上是件好事,顺便希望她能一直盯下去。

当然,这种暗搓搓的想法不能让眼前的人知晓,否则估计真要挨顿教训了。

他率先起身,向他伸出一只手:“也好,正巧我那宿舍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很适合……”

苏闲刚握住他的手要站起来,好死不死听到他那惹人遐思的半句,这下他再怎么走神都回过味了。

他身形一僵,目光复杂地瞅着钟云从。

钟云从本来在暗暗喊冤,心说我真没有啥少儿不宜的意思,请你不要想歪好吗?!不曾想,触到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之后,冷不丁地就冒出一句:“其实……我的话没说完来着。”

苏闲楞了一下:“什么话?”

“关于……‘调情’那个解释,”他挤牙膏似的憋出了一句,“还有后半段。”

苏闲直觉那不是什么正经的话,本想装作没听见,可鬼使神差一般脱口而出:“后半段是什么?”

刚说完他就咬了下舌尖。

见鱼咬了钩,钟云从登时眉飞色舞:“不要脸呢,是说你有兴趣睡对方,并且理直气壮的一种心理状态;有分寸呢,就是说你把这种意愿以某种直率或是隐晦的形式表达出来。就像……”

此刻的我。

钟云从到底没那个胆量把窗户纸捅破,他甚至感到了一点赧然,他面红耳赤,觉得自己这行径已经不是暗搓搓地调戏了,而是公然引诱。

方才说的时候没啥感觉,现在一回忆,还真是怪不要脸的。

他发誓,在苏闲看他那一眼之前,他真的一点不纯洁的想法都没有的!

钟云从啊钟云从,你好歹也是有理想有担当的正直青年一枚,怎么能满脑子的猥琐下流呢???

他正痛心疾首地反省着,另一个声音却在耳畔响起——可你这会儿的理想就是他。

钟云从无言以对,他把头埋得更深了,没敢去看苏闲是什么表情。

苏闲缄默了一会儿,倏地发问:“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从哪儿看来的?”

“嗯……”钟云从还真仔细地回想了一番,“应该也是哪本杂志上。”

也许,和那个“另一种形式接吻法”是同一本。

苏闲霍然起身,目光犀利地盯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没绷住,忍俊不禁:“你这小子,平时到底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我还看过小黄片呢。钟云从愤愤不平地想道,又忍不住偷偷摸摸地觑了他一眼,带着炫耀的意味——想必“孤岛”里没有这方面的精神食粮,你想看还没得看呢!

他顿时恍然大悟:难怪这人这么纯情,原来是没有这方面的启蒙!

苏闲要是知道他这些弯弯绕绕的揣测,估计得把他脑子给拆了。

“行了,别开玩笑了。”他挥挥手,轻描淡写地带过,好像那真的只是个玩笑而已。钟云从有点委屈,想说自己其实不是开玩笑来着,又没那个勇气直言不讳。

苏闲看了一眼腕表,忽然问了一句:“累不累?”

“啊?”钟云从有点懵,摇头,“还好,不是很累……”

“那,”他摸了下鼻头,似乎有些难为情,“能不能帮我一下?”

钟云从脑子轰然一声,心跳剧烈,喉咙发干:“那、那咱们先回宿舍去……?”

闻言,苏闲又是一怔,旋即回味过来,蓦地偏过头去,虚掩着嘴轻咳一声:“不是……我是想让你帮我调查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