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作用,”好半晌,他才涩声发问,“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这样的,原本才是‘新星’工程的理想产物。”徐文鑫叹了口气,“至于‘孤岛’里的其他人,都是瑕疵品,甚至是废品。”

瑕疵品,自然是指其他异能者,至于废品,只能是那些普通人。

可不管是好一点的,还是差一些的,这两类人的结局并没有什么区别——都会在一定的时期溃烂发疯而死。

钟云从霍然起身,一拳砸在玻璃上,作为屏障的玻璃幕墙足够厚实,毫发无损,倒是把他的关节震的生疼:“你把话说清楚,那个什么工程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顿了一下才再次出声:“‘失乐园’病毒,又跟它有什么关系?”

徐文鑫对于他的失态只是置之一笑:“‘失乐园’病毒是‘新星’工程的一环……而且是相当重要的一个步骤。”

事到如今,“失乐园”的作用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除了无可逆转的伤害之外,那些稀奇古怪的变异同样是后遗症之一,只是从概率上来讲,后者要比前者低得多。

“‘新星’工程实施的初衷绝对不是伤害,而是为了造福人类,让我们变得更强大。”徐文鑫耸耸肩,“只是中间出了一点差错……”

“一点差错?”钟云从又是一拳重重地落在玻璃上,这次是真的想把它敲碎,他双目赤红,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你们那一点差错,害死了几十万人,毁了一座城市啊!”

“那几十万人,就等于是新星爆发的灰烬,是人类进化不可避免的铺垫,他们牺牲的很有价值,值得被铭记。”徐文鑫并没有被他的怒气吓倒,笑容丝毫不变:“另外,我得提醒你一句,虽然我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喜欢被人冤枉……‘新星’的事儿我可没掺和,你别随便给我扣帽子啊。”

他自嘲一笑:“其实也不是不想掺和,而是那会儿根本轮不到我掺和。”

钟云从冷冷地看着他。

徐文鑫也在瞅着他,只是眼底透出了一点讥诮之意:“要我提醒你吗?‘新星’工程的负责人以及核心,是张家和。”

如果,张家和就是钟致远……

顷刻间,钟云从只觉得当头一棒,脸瞬间褪去了血色,苍白如纸。

面对着徐文鑫冷嘲的眼,他像是如梦初醒,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双腿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他整个人既慌乱又无措,还被巨大的恐惧侵袭着,脑子仿佛一团乱麻,混乱纠结的不得了。

徐文鑫冷眼瞧着泄气皮球一样的年轻人,无声地笑了起来。

“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中年人和气地问道,“不过我已经知无不言了,再多的,我也说不出来了。”

钟云从的指甲深深地抠进自己的掌心,直至出血,疼痛勉强叫他冷静了一些,他摒着呼吸站了起来,背过身往外走。

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沙哑地问道:“你既然知道……张家和逃跑的事,为什么不说出来?”

要是他是为了“孤岛”的和平,肯定是没人信的,这个主儿怎么看都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货色。

“要是说了,治管局的人肯定要找我算账啊。”那个人的笑声从背后传来,“而且,张家和是我佩服敬仰的对象,我当然要对他保持几分尊重。”

钟云从没心思再听他的歪理,脚步虚浮地往外走,就在这时候,徐文鑫又开口了。

“其实,你并不是唯一的成品。还有一个人,甚至比还要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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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狗东西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开始装聋作哑,一声也不吭了,钟云从问了两遍无果,搁平时肯定气的想揍人,但此刻他脑子里张家和跟钟致远两个名字正在交战,打的不可开交,以至于连好奇心都失去了。

他已经没力气关心那个他之外的“成品”是谁了。

他走出那间牢房的时候,发现苏闲正在走廊里等着他。

只不过他看起来不是很舒服的样子,后背贴在墙上,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额角还有冷汗。

在“孤岛”也呆了几个月,同苏闲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他一眼就看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这是服用了抑制剂后的副作用。

包括苏闲在内的所有感染者,都要按时服用抑制剂,以尽量延缓发病的时期。

他每次吃了药,都会变成这样。

如果不是那项该死的基因重组工程,如果不是张家和……

他,和他们,不会沦陷到这样的境地。

钟云从忽然打了个寒噤,一下子定在了原地。

苏闲却是听到了动静,他睁开眼,莞尔一笑:“问完了?有没有……”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发现他脸色不对劲,眸光微凝,朝他走来:“怎么回事?脸色这么差?出什么问题了吗?”

他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想探他的额头,钟云从根本不敢与他对视,下意识地偏头躲开。

苏闲的手僵在半空中。

第172章 雪色

苏闲把手收回裤袋里,目光淡淡地看着面前的人,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释。

钟云从讪讪的,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可脑子里还在翻江倒海,险些搅出一团浆糊,实在是如鲠在喉,难受的很。

就在气氛逐渐凝固的时候,过道的另一边传来迫切的脚步声,二人皆被吸引了注意力,齐刷刷地扭头望去,同时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苏闲为钟云从的反常找到了开脱的理由,钟云从自己也松了口气,他真的还需要时间去思考怎么面对苏闲。

这第三人简直就是来救场的。

来者是徐阳,宗正则的秘书,苏闲见他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样,便也暂时先放下了私人心情,开口询问:“有事?”

徐阳显然就是来找他的,钟云从想趁机开溜:“哦,是徐阳啊,找苏闲有事吧?你们谈,我不打扰了。”

他说完就要先走一步,背后却传来苏闲的冷声诘问:“让你走了吗?”

徐阳也跟着接口:“嗨,你不用回避,就是出了点突发状况,都是自己人,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钟云从定住不动了,觑了苏闲一眼,默默地垂下眼睑。

苏闲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他身上,但能察觉到对方的视线隐晦地在自己的脸上转了一圈,又小心翼翼地收了回去。

沉默又忧郁,一点都不像他。

看来不是自己想多了,这人是真的不对劲。

之前还是好好的,去了一趟关押徐文鑫的监牢就变成这样了,那段时间里肯定出了什么问题。

苏闲满腹的疑窦,可惜时机实在是不合适,他也只能先放到一边。

他拾掇好心绪,正色问道:“又出了什么事?”

徐阳面色严峻:“我们一直在暗中追查‘暗影’武器的来源,宗局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霍璟。你知道的,他手下有个线人网,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总算有了点眉目。就在他打算引蛇出洞的时候,有人反水,最后反而打草惊蛇,甚至被蛇反咬了一口。”

徐阳双眉紧锁:“他们中了埋伏,霍璟手下的人全折了,他自己也伤的不轻,身上中了好几枪,早上刚找回来,现在躺医院呢。”

苏闲与钟云从俱是一惊:“他怎么样了?”“没有生命危险吧?”

他们跟霍璟的交情都不赖,乍然听闻这消息,自是惊虑交加。

徐阳面色凝重:“还在抢救……其他地方还好,就是有颗子弹打中脊骨了,可能……会有一点棘手。”

钟云从倒吸一口凉气:岂止是有一点棘手啊……伤的可是脊柱啊,搞不好就瘫痪了。

他转身即走:“我去看看他。”

“霍璟说不定还在做手术,人也没有意识,现在探望没多大意义。”苏闲剜了他一眼,眼神和语气都分外严厉,“不如留下来,看看有什么能帮的。”

顿了一顿,语气转淡,不复疾言厉色,却是意味深长:“希望你能分清轻重缓急。”

他这话说的很有几分重,钟云从被批的抬不起头来,却也无可反驳,徐阳见情况不对,赶紧打圆场:“是啊是啊,最近真是多事之秋,事情一桩一件的,一天都没消停过,连宗局都伤了……局里真的很缺人。”

徐阳本来已经一脸颓唐之色,说到这里却是双目放光,盯着钟云从:“哎,我看这个事儿,你说不定还真能搭把手呢。”

苏闲义正言辞,但也不能否认自己多少带了点借题发挥的意思,听徐阳这么说,他倒是真有几分意外:“是吗?”

能帮到霍璟,钟云从自然是义不容辞,他定了定心神,一扫抑郁之色,拍着胸脯跃跃欲试:“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气氛松和了不少,苏闲抱着手臂,静静地听徐阳交代给钟云从的任务。

“是这样的,虽然霍璟那边死伤惨重,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拼死从对方手里抢下了一支枪。经过比对,基本能确定,那把枪械产自烽火机械厂。”

烽火机械厂钟云从是知道的,宗正则前阵子与他密谈过,曾经提到过这间军工厂,不过它在“孤岛”堪称一个传说,二十多年前,带着库存的大批军火一夜之间凭空消失,从此再无踪迹。

很多人都对它感兴趣,但也从来没有人找到过。

钟云从只把烽火机械厂当成是一个都市怪谈般的茶余饭后的谈资,冷不丁地听到治管局真得到了一把有烽火机械厂出产的枪支,有些反应不过来。

“啊?烽火机械厂是真实存在过的吗?”他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以及,你是怎么确认枪就是烽火产的?”

徐阳有些无语:“烽火当然是真的存在的,只是离奇消失了而已……至于为什么,因为那支枪的型号很特殊,是烽火机械厂自主研发生产的,不过当时只是试水,产量不高,后来病毒爆发,工厂停工,那批枪械就成了绝版,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钟云从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不过,要我做什么呢?”

“这也要问?利用你的感知力,试着从那支枪里找出线索。”苏闲冷冷出声,“要是更幸运点,说不定能建立和消失的军工厂之间的联系呢。”

他言辞语气都颇不甚客气,和平时的做派大相径庭,徐阳纳闷地看了他一眼,心说苏闲今儿吃了枪炮吗?这么大火气。

钟云从虽然心知肚明,但也无可奈何,怎么看,都是他理亏在先。

于是他不仅没着恼,还好讨好地笑了笑:“苏组长说得对,我这就去办……徐阳枪呢?”

不曾想,他的好言好语非但没让苏闲心情好一点,脸色反而更臭了,他冷哼一声,转身便走。

徐阳“哎”了一声,扯着嗓子嘱咐道:“你别乱跑啊,我这边也有任务要交给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两天老有不安分的异能者惹是生非……你看看还有谁是闲着的,带着人去查查。”

也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没回头没应声,连脚步都没顿一下。

徐阳抹着额头上的热汗,嘴里发着牢骚:“这姓苏的今天是抽了哪门子的风啊……这天也是越来越热了,唉哟,烦死个人。”

言毕,他冲着闷不吭声的钟云从招了下手:“走吧,带你去会会那把枪。”

钟云从点点头,跟在徐阳身后,走了两步,扭头看了眼苏闲离开的方向,露出一个心事重重的苦笑。

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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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台上的那把手枪,钟云从已经端详了许久。

制式与普通手枪略有不同,枪管偏细,枪托较阔,原本应该是镀银的,不过使用的年头想来不短,磨损的不轻,金属光泽黯淡,表面划痕斑斑。

这支枪的外表可以用其貌不扬来形容,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钟云从沉吟了一下,终于伸手拿起了枪。

掂量了一番,分量较之普通手枪似乎要轻巧些许。

钟云从来了点兴致,枪械在他手里利落地掉了个头,对准了十米外的靶子,指尖压下扳机,人形靶应声而晃。

这一枪发挥的很不错,正中头部,钟云从原本有几分得意,可视线掠过人形靶脑门上的圆孔之后,蓦地想起了临死前的何慧琼,心情一下子从云端跌落。

他杀了何慧琼……任杰一定会来找他报仇的吧?

不过他人呢?怎么一直不见他?

心念急转,他也再没了试枪的兴致,垂头丧气地站在原地,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他这副模样,可是急坏了一旁陪同的徐阳,他耐着性子看钟云从对着手枪发了半个小时的呆,好不容易有了动作,现在又有打坐的迹象,他哪能不急?

“哎,时间紧迫,你别虚度光阴了,赶紧的!”他终于忍不住出声催促了,钟云从暗暗地叹了口气,面上却是挤出一个笑容:“好,我这就开始。”

大概是因为今日所受冲击太大,情绪波动太厉害,他花了一点时间,但还是没法完全平心静气,聚精凝神,对着那把□□大半天,他什么感知力也没催出来,还真被徐阳说中了,他就是在徒劳无功地浪费时间。

我不行。他刚准备老实交代,但这三个字在舌头上转了一圈又悻悻地缩回去了,男人嘛,对这种字眼还是颇为忌讳的。

钟云从想了想,最后顶着徐阳期待满满的目光,硬着头皮开口:“徐秘书,您能不能先出去……您在这里,我有压力,有点影响我发挥……”

“……”徐阳一脸黑线地离开了这间小型的射击练习室,钟云从松了口气,直接往空旷的地板上一趟,盯着白花花的天花板看了半晌,又将手枪举到了眼前。

胸口微微起伏,几个深呼吸之后,他合上双眼,将什么苏闲张家和钟致远全部从脑子里驱散,直至剩下一片空白,紧接着,他将枪口抵上了自己的额头。

感知力失灵,那就退而求其次,用回老本行触知力吧。

他紧紧握着的手指已经将冷铁捂出了一点稍显黏腻的热度,呼吸声越来越平缓,恍惚间,他有种陷入沉眠的错觉。

而那一张张各异的人脸,万花筒般飞速在他脑海里变换。

钟云从知道,那些应该都是这把枪的历任主人。

一闪而过的面孔中,他倏然发现了一张还算熟悉的脸。

原来是他……还真是许久不见了。钟云从冷笑起来。

就在他认为任务完成的差不多可以去交差的时候,交错的人像戛然而止,他的脑海里复为一片苍白。

钟云从想睁眼,却发现眼皮似有千斤重,根本不听他使唤。

他一怔,随后错愕地发现,脑海里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新出现看了一幅场景。

是雪,铺天盖地的苍茫雪色。

第173章 虚实

短暂的怔忡过后,钟云从隐隐猜到了什么,他毫不犹豫地试图进入那个看起来遗世独立的世界,但却受到了阻碍。

那些看似和缓的风雪合成了一道雪白的幕帐,温和却坚定地把他拦在了外头。

他甚至无法窥见里头的一景一物。

钟云从飘荡在半空之中,无声落下的雪花拂过他的脸颊脖颈,积在他的发顶肩部,沁凉的寒气逐渐将他包围。

无处不在的冰冷险些让钟云从忘了此刻的自己只是一抹意识的眼神,还以为是自己的本尊处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

而这个认知也瞬时钟云从浑身一凛——能让精神体体验到真实的感知,这里恐怕并非真实世界。

这么说,钟云从的呼吸几近停滞:这里莫非是用精神力构建出来的空间吗?

难怪能够滴水不漏地把自己挡在外头。

想到这里,钟云从倒是有了几分好奇,此间的主人究竟是谁?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吗?这个被大雪覆盖的空间里,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他沉思片刻,然后做出了应对——把这抹意识分为了千万份,附着在洋洋洒洒落下的鹅毛大雪中,打算不知不觉无声无息地侵入这个世界。

算是故技重施吧,跟他之前在宗正则的梦境里扭转局势是如出一辙的套路。

他的算盘打的挺好,只可惜对方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的多,竟然完全没有给他机会——融入他意识的雪花在坠入那个神秘空间的前一刻,蓦地被一阵风吹散了。

风并不猛烈,甚至可以说相当平和,但却是毫不客气地将他的意识驱散,千千万万片的雪花,无一例外。

双方看似风平浪静,但顷刻之间,已经进行了一场不动声色的对决,并且以钟云从的完败而告终。

意识回归,聚拢,重新凝为一个精神体,钟云从站在雪幕之下,黑发随风而舞,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心底却是懊恼不已。

这段时间他砥砺颇多,异能提升的也不少,要说一点没飘是不可能的。

正是因为如此,此刻才会倍感挫折。

静立片刻,钟云从长长地叹了口气,技不如人,还真是没什么好说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有本事筑起这般规模且无隙可乘的独立空间,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精神系异能者。

不过……

钟云从咬了咬牙,他还是就不想这么放弃,可一时之间又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索性也不想了,直接硬碰硬。

他打算强闯。

他的意识再次分散,一反温和之态,化成一股暴躁的气流,裹挟着无数碎雪,来势汹汹地冲击着厚重的雪幕。

一回,两回,三回……忘了是第几回落败,对方似乎终于失去了耐心,又像是对他的固执感到无奈,终于不再被动抵抗,而是倏然发力——钟云从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强劲的风暴掀起,攻势被轻而易举地化解,旋即跌落半空。

钟云从本以为自己彻底激怒了对方,反弹之势迅猛非常,这次肯定得吃个大亏,谁知在落地之前,风势骤减,甚至可以用柔和来形容,他毫发无伤地降落。

他又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直至眼睑上沾满了雪粒,他这才喟叹一声,彻底歇了继续对抗的心思。

完全不是对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