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相信他。”

钟云从诧异之下,下意识地反问:“不要相信谁?”

可对方却没有回答他,肖隐像是突然癔症发作一般,疯狂地用头撞击着玻璃。

钟云从被巨大的声响吓到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对面的肖隐已经把自己的额头磕破了,鲜血黏糊糊地蹭在玻璃上,缓慢而黏腻地往下渗。

另外两人显然也措手不及,肖隐的伤势让朱慈心痛非常,她疾步来到钟云从的位置,双手按在玻璃上,苦苦哀求着他停手;而张家和则是立刻拿出对讲机,一脸严肃地呼叫着保安。

但朱慈的乞求显然是徒劳的,肖隐不仅没有停下,反而变本加厉,在保安赶到之前,他居然把那扇厚实的玻璃撞出了一条裂缝。

相对应的,他额头上的伤口也更厉害了,钟云从甚至担心,他这样会不会撞出脑震荡。

肖隐皮肤下的血管暴起,兼之头破血流,让面部看起来狰狞且扭曲,但他看起来却并没有多少痛楚,充血的双目里透出的反而是丝丝兴奋。

等等,眼睛怎么突然变红了……?

这个发现登时令钟云从遍体生寒,是啊,他早该想到的,红眸,狂躁,麻痹的痛觉,以及异于常人的速度,肖隐身上的种种异常表现似乎只能用一件事来解释了。

他是“失乐园”病毒的感染者。

不,不对啊!钟云从又飞速推翻自己这个猜测,按照时间线来说,肖隐在世的时候,“失乐园”病毒根本还没爆发……

这也不对。

病毒的爆发,和病毒的出现,根本是两回事。钟云从的脑回路终于转了回来,他之前从各种渠道得到的说法都是,病毒大规模爆发是在二十四年前,那是的确是肖隐去世两年之后。以至于他潜意识里,从来没有把这个人跟那场浩劫联系在一起。

可万一有呢?

也许在爆发之前,就已经有了病例,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引起重视。

或许大众一无所知,官方也未有记录,但它是完全有可能存在的。

现在看来,肖隐很可能就是那第一位感染者,甚至,第一位异能者。

钟云从倒吸一口冷气,他怔怔地望着狂性大发的肖隐,开始怀疑对方之前的那两句话究竟是不是针对他的——说不定只是发病之后的胡言乱语呢?

还没等到他琢磨出个七七八八,肖隐那边已经失控了。

保安们姗姗来迟的时候,肖隐已经破门而出了,他面前的玻璃墙裂出了一个口子,肖隐钻出来的时候,手脚被刮的鲜血淋漓,破碎的玻璃四溅,有些朝钟云从这边飞来,毫无阻碍地从他身体穿过。

说是幻境,但钟云从身处于这个时空,自己才更像是虚假的存在,就像是他看着癫狂的肖隐反手扼住了一名打算制止他的保安的咽喉却无法阻止那样。

他眼睁睁地看着肖隐凑到了保安的颈边,张口就要咬下去。

“不行!”钟云从的脑子轰然一声,他忽然明白“失乐园”是怎么传播开来的了,可悲剧的源头就在他面前,他却无能为力。

出人意料的是,肖隐仿佛听到了他的怒吼声,他蓦地停下了攻击动作,眼珠呆滞地转动了一下,视线与惊惧交加的钟云从撞了个正着。

“我很快……就不是我了。”

他对着钟云从露出一个悲哀而无奈的微笑,钟云从心头一跳,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画面却又蓦然切换了。

这一回,是一间阴暗逼仄的密室,他只能通过气窗观察里头的景象。

他看到了一个周身长满了正在溃烂的恶疮的人,症状与他之前见过的发病者毫无二致,他的理智看起来已经被病毒吞噬干净了,尽管手脚都被铁链锁了起来,整个人却还是状若疯狗。

他一直在用牙齿啃咬着手腕上的镣铐,不知道是想逃跑还是饿极了,总之,嘴里的血水和涎水混在一起,顺着嘴角不停淌落,看着甚是骇人。

钟云从一开始以为这个人是病症恶化之后的肖隐,可在对方仰起脸的时候,他瞥见了他眉间的痣,这颗痣长得很显眼,以至于他没能记住这张脸,但记住了这颗痣。

这是之前被肖隐钳制的那名保安。

所以……那一口还是咬下了吗?

钟云从忽然间就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明知道时间无法倒流,他只是个看客而非拯救者,可还是对于自己的无能为力耿耿于怀。

想到肖隐这个名字,钟云从的心情就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他从未想过这个人就是这场浩劫的根源,而他居然还长了一张跟自己那么相似的脸。

这几乎会让人立即生出联想——他跟肖隐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隐秘的联系。

钟云从不太愿意说出“血缘”这个词,但似乎没有比这更合理的了。

按照年纪推算,他很可能是自己的父辈,可这么一来,他就不是老钟的儿子了?

这个推测也并没有让钟云从感到轻松些,何况还有个朱慈在呢——如果肖隐是自己的亲生父亲的话,那朱慈很可能就是他母亲了。

钟云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一夕之间换了对爹妈,而身份还那么一言难尽,这样的事,不可谓打击不大。

就在他头疼不已的时候,猝然发现有人来了,他扭头一看,是两个全身被防护服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手里还提了个药箱。

怎么,还在试着给发病者治疗吗?可“失乐园”的传染性如此之高,防护服真的有效吗?

其中一人打开了密室的门,拎着药箱走了进去,另一个则守在了门边,钟云从瞧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知怎的,心底蓦地升起了浓浓的不详。

不过在那人进去之后,病人倒是意外地安静,裹在防护服里的人也就没了什么提防心,想来是做惯了这种事,把药箱打开之后,娴熟地调配好一只针剂,接着就往病人的手臂上扎。

猝不及防的,下一秒病人就暴起拧断了针管,以及握着针管的那只手,那人惨烈地嚎叫起来,他的同伴闻声立刻冲了进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原来那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把镣铐给扯断了,再多一个人进来,也不过是送死。

留下两具尸体之后,那个病入膏肓的保镖终究还是逃之夭夭,迅速地隐入了夜色。

钟云从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这个逃跑的病人变成了移动的病原体,犹如不起眼的火星,却恰好成了点燃炸药桶的引线。

一切已经无可挽救了,梦川必将陷入深渊。

而这些都在钟云从的眼皮下发生,他总算明白这个幻境的意义所在——这是在向他展示“失乐园”病毒爆发的始末。

钟云从茫然无措地望着深沉的夜色,从来没有如此憎恨过自己的弱小。

大概是这样的心里作祟,让他迫切地想从这场噩梦般的幻境中醒来。

也许是他的心声被听见了,下一秒,他便隐隐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儿子,儿子,醒醒?”

钟云从冷不丁地睁开眼,眼前瞥见的是老钟那张皱纹能夹死苍蝇的脸。

找了那么久的父亲,现在终于找到了,不管他是谁,姓钟还是姓张,是好人还是坏人,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至少这一刻,钟云从还是有热泪盈眶的冲动。

他的眼角发涩,鼻头发酸,下意识地想伸手拥抱一下这个老头,却苦于两个胳膊没力气,伸不起来,只好吸了下鼻子,把哽咽压了下去,咧着嘴角笑了。

“爸。”

钟云从不想也没法改口,这声“爸”他从小叫到大,这个人也养育了他这么多年,各方面都没的说,也许他是个混蛋,是个罪人,但还是他父亲。

钟致远,或者说张家和,在听到这一声之后,也不由得红了眼眶。

他把钟云从扶了起来,然后端了杯水,送到他嘴边:“来,先喝点水。”

钟云从乖乖地张口喝了,之后才仓促地打量了一下所在的地方,是个小房间,简陋,但收拾的挺干净。

热水进了胃,原本难受的身体感觉好了许多,钟云从轻轻地推开水杯,看着父亲的眼睛:“可不可以告诉我,这些日子您去哪儿了?”

张家和先放好了一个枕头,让钟云从靠上去之后才叹着气开口:“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我会一点不漏地全部告诉你。”

钟云从略感安慰,这时候,张家和又摸了摸他的脸,心疼地直摇头:“瘦了。”

钟云从笑了,不客气地怼了回去:“还不是因为你。”

张家和闻言,神情有了微妙的变化,钟云从一怔:“怎么了?”

“我知道你来梦川是为了找我,”张家和沉默了一会儿,片刻之后再次开腔,“但现在‘孤岛’,并不是你想进就能进来的。”

“是这样……不过,”钟云从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您想说什么?”

张家和扫了一眼掩着的房门,倏然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从从,外边那个谢城,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钟云从皱着眉,心说为什么突然扯到谢城?不过既然老爹这么问了,他也就回了:“他是‘暗影’的人,是名空间异能者……”

说到“空间”两个字的时候,钟云从陡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断了片。

空间……谢城是空间异能者啊……

张家和见他那副如梦初醒的模样,不禁莞尔:“想通了?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了?”

钟云从紧紧地抿着唇,是,这件事,早该在他见着谢城的最初就应该想明白的了。

如无意外,谢城就是当初把他弄进“孤岛”的人。

现在想想,他的嗓音也是似曾相识……当然,钟云从拒绝承认这是马后炮。

哦对了,这老贼当初还扎了他一针!

不过话是这么说,钟云从对谢城把他带进“孤岛”这件事本身倒没有多强烈的情绪,无论他的动机如何,他终究在这“孤岛”里寻到了父亲,还遇见了苏闲。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张家和又叹了一声,“你这孩子从小就心大,也不爱记仇,估计对谢城也没多大感觉。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一件事,你可以不在意他让你卷入漩涡这件事本身,但不能不在意这个举动背后的意义。”

钟云从被他绕的头疼:“老爹,您想说啥就说呗,我这会儿头疼,没精力思考。”

张家和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从小就是这副懒骨头,难怪学习成绩从来没上去过!”

钟云从讨好地冲他笑笑。

张家和拿这块朽木没辙,索性跳过了这个话题,他的面色再次严肃起来:“我就问你一句话,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这个问题,他分明才问过,怎么又重复了?钟云从不耐烦起来:“我不是说过了……”

“你说的不对。”张家和打断他,“我问你,那个叫盈盈的小姑娘兴风作浪的时候,你跟治管局的人,应该怀疑过她的身世,并且调查过吧?”

钟云从又愣住了,这么一说,他还真想起来了,在戳破“生命之树”计划之后,他们发现盈盈也是该计划的产物之一,至于她的生父……当时他和苏闲怀疑过是治管局的一名同样拥有空间异能的前辈。、

可那时候,苏闲向宗正则求证过,后者证实那名治安官早在十余年前就牺牲了。因此,这个调查就不了了之了。

钟云从本来差不多忘了这茬,以至于谢城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只怀疑到盈盈那一层,却忘了那名早早牺牲的前辈。

可是,那名治安官,真的死了吗?

对比一下,无论是年纪还是异能,那个治安官和“暗影”的谢城,都完全能对上号。

他和苏闲都不是傻子,他们之所以对那人的死亡深信不疑,是因为,消息是出自宗正则之口的。

那要是……宗正则骗了他们呢?

钟云从浑身一凛,脑子里的某根神经蓦地绷紧。

“想明白了?”张家和笑眯眯地瞅着他,“那我就告诉你真相好了——谢城他就是宗正则的人,十多年前假死,只不过是为了秘密加入‘暗影’,成为潜伏的棋子。事实上,他一直暗中听从宗正则的命令。”

原来,谢城是治管局的卧底?钟云从恍然出神,难怪,他之前对于自己露出的种种马脚都视而不见,甚至有包庇之嫌。

钟云从一下子还没拐过弯来,喃喃道:“那他应该是同伴吧……”

“哎哟,我的傻儿子哟!”张家和不住地摇头,“你还听不明白吗?真正把你弄进‘孤岛’的,不是谢城,而是他背后的宗正则。”

钟云从略有些茫然地盯着父亲。

“为什么你一来到‘孤岛’,就能遇上治管局的人?”张家和的笑容里带了些冷意,“你以为是偶然吗?不是的,从你进来的那一刻,你的一举一动,都在宗正则的控制范围里。”

钟云从彻底呆住了,好似变成了一尊泥塑木雕。

怎么会呢?

原来,他和苏闲的相遇,是一场蓄意的……谋划么?

第192章 饮鸩

“你知道治管局设下的‘天网’吧?”

钟云从的脑子还处于半放空的状态,听到这个问题,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然后听到张家和继续往下说。

“你也在治管局待了一段时间,知道那个‘天网’有多厉害吧?‘暗影’要是能越过它,早就踏出‘孤岛’了……你凭什么轻轻松松地进来?”

钟云从看了他一眼,有些疲惫地垂下眼睑:“爸,您有话就说吧。”

“其实我也没在跟你打太极,因为答案很明显了。”张家和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宗正则松口,‘天网’是不可能出现缺口,谢城也无法进出自由。”

钟云从这下听明白了,父亲说这么多,不过是对先前那个结论的补充而已,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有些不舒服,可又无可辩驳,因为张家和的分析实在是无懈可击。

前前后后所有的细枝末节联系起来,好像也就这么一个可能了。

可宗正则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他确确实实被这个疑惑给困扰着,但潜意识里却依然觉得宗局不会害他。

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理由,一定要说的话,就是特别老土的那种——他信得过他的人品。

听起来是虚得很,但钟云从真是这么想的。

张家和见他半晌不吭声,有些意外:“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钟云从堪堪回神,点了下头:“我想,等下次见了他,我亲自去问他。”

他的回答显然出乎张家和的意料,他的表情看起来很是不可思议:“你去问他?你怎么确定他就会跟你说实话?”

钟云从被问的有点懵,定了定神才弱弱出声:“……我信得过他。”

如他所料的那样,他父亲的神情愈发的难以置信,还掺了点长辈在小辈面前惯有的轻慢:“你才跟他认识多久,就敢说自己信得过他?果然还是个小孩。”

钟云从沉默了一阵子,面色逐渐古怪起来,张家和以为他要顶嘴,不曾想,他轻声发问:“爸,你是不是跟宗局有什么不愉快?”

张家和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笑着开腔:“好个宗正则,你可真会做人啊,把我儿子哄的唯你马首是瞻了,啊?”

钟云从觑着他铁青的面色,知道父亲气得不轻,又被他的话刺到,有些讪讪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能有什么意思?”张家和怒气不减,钟云从自小到大,也没见他发过几次火,一开始还是有几分惧意的,不想父亲又气哼哼地加了一句:“你信得过他,信不过我呗!”

这句话让钟云从没绷住,忍不住笑了出来,见张家和瞪他,他笑嘻嘻地看了回去:“您还说我是小孩,我看您才幼稚……这是在争风吃醋吗?”

张家和又是一怔,随后脸上有些挂不住,伸手要敲他的脑壳:“臭小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钟云从偏头躲开,顺便配了副贱兮兮的鬼脸,把他爹原本消的差不多的火气又给搅起来了。

“……我看你个小兔崽子不揍不行了!”张家和作势要揍人,可惜钟云从早就摸透了他这雷声大雨点小的性子,不慌不忙地卖起了惨:“爹,我还病着呢。”

果不其然,张家和扬起的巴掌又放了下去,摇头叹气:“我真是把你给宠坏了。”

钟云从听到这话,心里一动,肖隐的面容在脑海里倏然闪现,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爸爸,我真的……是您的儿子吗?”

这个问题对他来说真的很艰难,但,迟早都是要有个答案的。

张家和的笑一下子僵在了脸上,而后渐渐隐去。

原本缓和下来的气氛,登时又沉重起来了,如同一块吸满了水的海绵。

张家和瞥了他一眼,眼神十分复杂:“你都知道了?”

他的反问让钟云从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尽管早就有了猜测,但在亲耳听到张家和的证实之后,还是令钟云从低落不已。

张家和亦是面色凝重,他长声喟叹:“既然你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是,你并非我亲生子,而是我收养的孩子。但我一直将你视为亲子……我希望你明白这一点。”

“我知道的。”钟云从花了半分钟左右的时间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再抬起头的时候,表情已然平静了许多,他勉强牵起嘴角:“现在突然间说谢谢是不是太突兀肉麻了点……这样吧,我们先聊点别的……我还有些疑问,请您为我一一解答。”

张家和颌首:“你问吧。”

“我是梦川人吗?”

“是。”张家和答的很干脆,顿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我也是。”

“我在病毒爆发之前就出生了,对吗?”

张家和这次沉寂了一下,才缓缓点头:“是。”

“那为什么……”钟云从的尾音发颤,“只有我们两个逃了出来?”

张家和缄默的时间变得更久了:“因为我想保护你。”

钟云从没料到会是这个答案。

“为什么?”他声音干涩,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我又不是你的……”

张家和抬起手阻止了他剩下的话说出来,他叹了口气:“原因很简单——我对你心怀愧疚。”

钟云从怔忡了一下,旋即好几种猜想如急电般辗转而过,譬如,肖隐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