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思只是恍惚,连容画儿再说了些什么都听不太真,只是迷迷糊糊敷衍着,最后看着她窈窕的身影袅袅离开,桃夭礼貌地笑着送她出去。

忽觉膝上有些沉重,似有人趴在我腿上。

我揉揉眼睛,才辨出是白玛。这个身材高大丰满性情刚直的异族女子,正趴在我膝上哀哀地哭,边哭边抱怨着:“小姐,人人都幸福了,你怎么办?小姐,你怎么办?”

我怎么办?我苦笑。

前路茫茫,千重万重的雾蔼如我眼前帏幕一般,遮住前路,也遮住了我。

我看不到前方的路,那是一片皑皑的白,不知道会是康庄大道,还是悬崖绝壁;别人亦看不到我,我的身形,我的泪水,和我的心,都深深掩在那重重的白雾之中,快与那片雪白融为一体。

下部:第三十九章情天远(下)

第二日,容画儿果然带了东方清遥和一些原来东方家的下人离去,三夫人不放心爱女娇婿,也一并随了去照顾。

容锦城亲带了人送行,连素来不大露面的二夫人也出了佛堂,殷殷道别。东方清遥为人亲切温和,容家上下,只怕没有不喜欢他的吧?

而东方清遥却略显神思不属,一面保持着有礼貌的微笑,一面只朝我所在的方向张望,最后终于离去时,他眼底的怅恨和痛楚无法掩抑地浮在面容之上,连笑容也变得苦涩起来。

而我,我正紧闭了窗,隔了糊着霞影纱的窗棂,默默注视着一切,指甲深深掐入掌中,几乎掐出血来。

但自此心头似又松了口气,仿佛少了件牵挂一般。从此了了,是不是?了了!便如一页涂抹满字迹的书笺,被扯成一团烧了,显出下面新的一页空白来,从此由我涂写填画。

听说,因为太子一党的力争,刑部决定将案件押后再审,等待齐王那里进一步的取证。

延至贞观十七年三月,齐王兵败,齐王李佑连同一干部下被李世绩等押解入京,为各求性命,未等用刑,便李佑心腹之人将李佑种种不法之事一一供出,其中就有纥干承基与李佑暗通款曲之事。

真相既明,太子一党再无法公然保着纥干承基了,一时安静许多。

三月底,齐王李佑被他的父亲李世民,赐死于内侍省。其部下亲信被牵连问斩的共四十余人。

而此时纥干承基的性命,已是岌岌可危了。

下一个落下的刀,可能砍的正是他的脖子!

我不能不行动了,不管有没有用。休养几日,自承基被擒后一直绵软的身子终于略好了一些,让我有精力应对下面的事。我一边在书房里核对着家中的帐目,一边叫来了顿珠。

顿珠低声回道:“小姐是要问那位汉王侧妃的动静么?”

我点头道:“你们调查来的信息说,她每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到九天玄女观里上香礼拜。明天,就是初一了吧?”

顿珠道:“没错,如果没有意外,她明天一定会去。”

我微笑道:“哦,那我该会会故人了!”

顿珠皱眉道:“可小姐的身子……”

我慢慢将手中的容家帐册一页一页翻过去,用笔蘸了墨做着记号,淡淡道:“我只要想起明天便会见到我的好姐妹,心里便高兴得很。身子么,自然也会是好好的。你去安排一下,我们准备出门吧!”

顿珠目中精光闪过,一行礼,转身离去。

我看着门外高远碧蓝的天,流云悠悠飘过,手下慢慢捏紧,只听格的一声,毛笔断了,笔尖的墨汁飞溅出来,在我银白的衣衫前襟上旋了一溜漆黑的墨汁,慢慢洇染开来,开着朵朵墨花,映着衣襟的雪白,触目惊心。

吟容,吟容,我们又要再见了,那么多年不见,梦里可有曾想起过我?

下部:第四十章玄女观(上)

第二日,我起了一个大早,乘了顶不起眼的朱盖小轿,带了白玛、顿珠、贡布、仁次悄悄向九天玄女观而去。

一路见那窗外,桃花梨花俱落尽了,青色的小果不起眼地挂在枝头,偶见几株樱花,倒还有几片残零的粉色,而树脚已全然是粉色的落寞花瓣,眼看一夜风雨袭来,便碎香成泥了。

这一向病恹恹的,也没有欣赏春光的心情,足在房中窝了一个春天,竟把韶华最好的春光给辜负了。心里便有些遗憾容锦城为什么永远只肯在梅园里种梅,却不种些桃杏,至少亦有一时的风流可看。

但暮春时的和暖,和空气里散落的温馨,却还是我喜欢的,所以叫白玛将轿帘拉开,一路看着外面的风光,心情慢慢放宽了一些。

白玛却还怕我寂寞,跟顿珠说了什么,不久便递来一丛牡丹,给我赏玩,也不知是他们从哪里弄来的。

那牡丹却是粉红的,千重万瓣,层层叠叠,透着纤薄的娇媚,散出沁人的芬芳,竟如绝色少女的轻盈笑容,动人心魄。

因出门早,到了九天玄女观,却才不过辰时。

我料想吟容如今贵为汉王侧妃,也算是个有身份的人,必然不会这么早过来,到了观门口时便下了轿,道:“我们且入观里去四处走走,顺便等等我们那位王妃娘娘吧!”

这郊外的山区却比别处冷许多,白玛见我打个寒噤,已将搭在她袖上的紫色云锦披风披到我身上。

我点点头,遂先去了大殿,果然空荡荡的,只几个洒扫的女道在,见人来便稽首为礼。大殿正前方,便是那慈悲的九天玄女绫罗飞舞,却端庄凝立,略带些清愁之意。莫非九天玄女亦知人间悲苦,染了几许人世的喜怒哀乐?

带些感慨,我上了香,才觉前面已有人先行上过,而且香已快燃到尽头了。

这么早,可能便是这些女道上的吧。

我也不以为意,见时候尚早,遂径出了大殿,到殿后游览。

甫出大殿,便听得琵琶清越之声遥遥传来,伴着有些耳熟的吟唱: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我慢慢走过去,心跳却越来越激烈。

抬眼处,一株樱花树下,那锦衣玉袍的女子,肌肤如雪,双眼细媚,转弦拨柱之时,俯仰着说不出的妩媚和风情,这曾叫我怜惜的娇弱女子,不就是吟容么?

我且不过去,负手站在一树琼花之后,看那如盘如盏的雪白琼花,轻轻在风下跳跃,似在应和吟容那凄婉动人的歌声与琵琶声:

“忆郎郎不至,仰头望飞鸿。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这曲南朝民歌《西洲曲》,终于结束了。吟容的心里,还在念着谁?莫非三年过去,她的心里,仍撇不开一个苏勖?

但她的音乐,真比她的人品好许多。我在琼花树下清脆地拍着掌。

吟容放了琵琶,正拿帕子拭着泪水,忽听得我的掌声,惊得差点跳起来,叫道:“是谁?”

我从琼花下走出,微笑道:“泣红妹妹,一别快三年了,妹妹身份今非昔比,却不知还记不记得当日的布衣之交了!”

吟容细媚的眼睛蓦地睁大,手中琵琶掉到地上,发出凌乱的嗡声。她颤抖着指着我,道:“你,你是书儿姐姐?你不是,不是……”

我叹道:“我原该死了,却还活着,是不是?”

吟容猛地扑了上来,白玛忙挡到我面前,生怕她伤了我;而吟容却直挺挺跪倒在我面前,痛哭流泣道:“姐姐,你不该死,是我该死!我不该只为怕着王爷淫威,把姐姐引了来给他受用,害了姐姐啊。姐姐,我错了,我错了!”

下部:第四十章玄女观(下)

我弯下腰,扶起吟容,悠悠道:“错么?对么?我早忘了。我只盼着我以后能过得开开心心,便知足了!”

吟容擦着眼睛,打量着我,和我身后远远跟的侍从,拖着哭音笑道:“姐姐现在过得应该还好吧!那我可就放心了!”

我点头道:“嗯,原来妹妹也一直不放心我啊?”我穿着甚好,首饰虽不多,却样样名贵,又跟着好几个从人,她是识货的,自然认定我现在必然过得很好。

吟容很是激动,细媚的眼中闪着晶莹夺目的光彩,一双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我的手,道:“自从姐姐突然不见了,我一直猜想姐姐是不是给人救走了,后来突然听说东方家在护城河里找到了姐姐的尸体,哭了好几天。只猜着姐姐那般聪明,未必便是姐姐,从此天天给老天上香,只愿姐姐平平安安,快快乐乐活着,我便知足了!”

她忽指住前殿道:“前年汉王青眼,将我立了侧妃,我才有了些自由,每逢初一十五,都要一大早到这最灵验的九天玄女观上香求拜,从来都是为了求姐姐平安哦!原来竟真的有用,从此更要诚心礼拜才好!”

她拉着我的手,又哭又笑道:“姐姐,走,我们一起再去拜一拜玄女娘娘,她如此灵验,我必求过王爷,多多赏这观里银钱,让他们重塑金身,光大门户!”

“妹妹!”我抽回手,凄楚望着吟容,慢慢屈下了膝:“妹妹,妹妹若想求姐姐平安,还需帮姐姐一个忙才好!”

吟容整个呆住了,一面扯我起来,一面道:“姐姐,你怎么了?快起来!“

我失声痛哭道:“若妹妹不答应,我可就不起来了!”

吟容咬住唇,忍着眼眶中待要滚下的泪,道:“姐姐,我们姐妹一场,有什么你只管说,我不是没良心的,便是死了,也是要帮你的!”

我这才起来,和她并肩坐到一侧的石凳上,抽抽噎噎道:“妹妹,你可知道当初是谁从汉王府救了我?”

吟容摇头道:“这个却不知。姐姐告诉了我,我好好谢他。”

我忍泪道:“是纥干承基,太子身边的一名剑客。他一直喜欢我,这些年来,亦常在暗中照顾我。”

我红了脸,道:“你也知道,我原的心中,原本只有一个东方清遥,因为出了那事,觉得没脸见清遥,所以躲到异乡去,一个人孤零零活着,后来东方清遥变了心,反娶了一直我那与我不和的二姐,我恨得差点死去。却也亏了纥干承基,是他,一直在安慰我。”

我垂了头,有些怔怔地看着鞋尖金丝细细绣就的双蝶扑花图案。

吟容点头道:“嗯,姐姐……姐姐后来喜欢这位纥干公子了?”

我轻叹道:“我原不是好女子了,难为他知道后还能这么一心一意待我,我一个弱女子,又……又能如何呢?”

吟容笑道:“那敢情好啊,从此姐姐的幸福,算是有了着落了!”

我抬起头,泪珠在眼睛里蕴着,道:“可惜,我的幸福,就要断送了!”

吟容怔怔道:“那又为何呢?姐姐你说出来,这个纥干公子既是太子身边的人,我去求求王爷,便是他对姐姐有了异心,汉王在太子面前说上两句,也必是可以为你做主的。”

我摇头道:“纥干承基对我极好,原是我太倔了。前些日子,他醉了,突然就告诉我,太子和汉王、侯君集、杜节等几个大人已经歃血为盟,近期便要逼宫,迫皇上退位,让位于太子。我听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心里害怕,就劝他离了太子,跟我悄悄隐居去。”

吟容屏住了呼吸,细媚的眼中有厉芒一闪而过,瞬间又笑得明媚如春天般道:“那敢情好,纥干公子那般喜欢你,大概会同意吧。”

下部:第四十一章离间计(上)

我掩住了脸,道:“他也不是不同意,只是很犹豫,依旧天天去太子府里。我一气之下,悄悄回了娘家,不再理他。只说过一阵子,等他想通了,自然会来找我。谁知,谁知……”

我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吟容忙拿了手绢,和白玛一起抱住我,帮我擦脸,柔声劝慰我,又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你说出来,妹妹保证帮你想办法!“

我感激地看着她,忍泪道:“他藏在他老屋子里的和齐王来往的书信给人偷走,牵涉进齐王谋反的案子里,给关进刑部大牢了!”

吟容“啊”地惊叫一声,道:“给移送到刑部了?那可麻烦了!”

我紧捏住吟容的手,道:“所以我听说妹妹常到九天玄女观时,才特地赶来求妹妹的,求妹妹务必帮我求一求汉王,让他多在太子面前说些好话,务要将承基救出来才好!”

吟容毫不迟疑点头道:“既是姐姐的心上人,我自然竭力帮忙,姐姐放心好了!”

我抬眼有些狠厉地瞪着吟容道:“请妹妹务必帮帮我,救出我的承基来。如若他们不肯相救,我必叫承基供出太子他们企图逼宫的谋反之事,便如东方清遥出首齐王得以脱身一般,纥干承基如果出首太子,自然也能将功折罪,……我也不怕太子他们的报复,纥干承基的身手,保护我远走高飞还是绰绰有余的。”

吟容打了个寒颤,勉强笑道:“姐姐放心,纥干公子既然深得太子信重,太子自然不会束手不理。我现在就回府去,劝汉王去见太子,设法相救纥干公子。”

我紧紧抓住吟容的衣襟,道:“好,一切就拜托妹妹了!”

吟容点头,捡起掉在地上的琵琶,抱在怀里,遮住大半的面容,匆匆而去。

那厢早行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一个小丫环正等着扶她上车去。

眼看着吟容的马车离开,我松了口气,吟容,吟容,你真的肯帮我么?不管你的内心是不是肯帮我,你最终的行动,也会在帮我。

一回头,只见白玛正瞪着我,眼中满是泪水,又是怜惜,又是悲哀,说不出的复杂。

我理了理衣衫,微笑道:“怎么了?我刚才表现得像个快疯掉的怨妇么?”

白玛摇头道:“小姐,你都不像你了。”

我怔了怔,道:“我不像我?”

白玛道:“小姐,一直聪明善良,与世无争,是我们吐蕃最受人敬重的女子,现在却,却……”

我淡然道:“我不想动心机耍阴谋。可我要救人。”

白玛垂了头,很有些惘然无措的模样。

而顿珠却上前一步,眼神略有些闪躲,迟迟疑疑道:“小姐,你在用计?你想借这女子的口告诉太子他们,纥干承基并不可靠,逼他们下手对付纥干承基,以断绝纥干承基对太子的幻想,出首太子?可这女子会上当么?看来,她似乎,似乎真的挺关心小姐的,只怕未必会提这事,反而会真的去求汉王救人呢。”

顿珠倒是灵巧,我的心思,居然瞒不过他。我冷笑道:“如果她答应得没有那么爽快,我也许还想着她是不是真的帮我。”

我咬着唇,愤恨地扯下一盏琼花,狠狠揉碎,弃在地上道:“你看她说的好听,可她哪是在为我祈求平安?她只不过以为害死了我,心里愧疚,才会日日上香礼拜,好让自己宁静些。现在见我好端端的,只怕恨还恨不及,还会帮我?”

我仰天看一队鸿雁在碧蓝的天空高高飞过,忽而笑道:“罢了,我且等着看,她用什么样的好心来回报我当年的相救之恩吧!我见识过一次,很快就可以见识到第二次了。希望,她别让我对人心失望透顶!”

顿珠、白玛、贡布等俱看着我,眼神说不出是敬佩,还是惊讶,也许还夹杂了一些不相熟识的陌生。

我吐了口气,既然开始行动,那就将行动进行到底吧。

纥干承基,我已在尽量救你,能不能得救,就要看天数了!

主意既定,我也不迟疑,笑道:“再去拜一拜玄女娘娘,我们便回去吧。差不多回去就可以吃午饭了,下午大家好好休息一会儿,晚上还有事呢。”

几人点头应是,我遂当先往前殿走去,一步一步迈得甚是坚实。

一旦下定的决定迈出了第一步,向后走起来一切似乎都极是自然了。因为,我已没有了回头路。

回到梅园,果然正好赶上午餐,我的胃口居然甚好,比以往任何时候吃得都多。

容锦城见我精神如此好,反有疑惑之色。见我一吃罢又要离去,忙叫住我,将我拉出门,细问道:“书儿,听说你上午是去了九天玄女观?可我记得,你素来信的是佛教呀?”

我笑了一笑道:“佛道本一家。九天玄女既是神女,我多拜上两拜,自然不会有错。”

容锦城摇了摇头,深邃的眸子深注我,道:“书儿,你有事,可得告诉为父一声!你该知道,不管什么时候,父亲毕竟还是父亲,永远会站在你一边的!”

我沉默,然后看住容锦城鬓边的斑白,幽幽叹一口气,道:“父亲,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打算。我要救出纥干承基,虽然很险,可我还是要做。”

容锦城轻吸一口气,苦笑道:“我如果现在拦你,你自然是不会听的?”

我想起吟容匆匆离去的步履,冷厉道:“箭已在弦,不得不发!我已兵行险着,没了后路。再不行动,只怕立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容锦城也沉默了,额上交错的皱眉更如刀刻的印记一般,清晰地映入我的眼帘。许久,他淡淡道:“要我帮你什么吗?”

我心里动了一动,脱口道:“帮我多召集些会武的高手来,护住我们梅园!”我已让太子知道,他谋反之事,不仅纥干承基,连我也知道了。他想彻底除掉后患,除了杀纥干承基,也必须除掉我!

下部:第四十一章离间计(下)

我背后有隐隐的冷汗冒出,我只顾救纥干承基,竟连这点也忘了。当年为了护我,东方清遥原是特地招募过一些高手,后来东方清遥出事,走了大半,却还有几个一直跟着容画儿在梅园里,现在这几人也跟着东方清遥回书苑去了,梅园里虽有几个护院,可身手连我身边几名侍从都不如,更别说应对太子可能派来的杀手了。

容锦城眉头皱得更紧,轻轻道了一声:“好!”扭头便走了,居然没问我更多的话。

这样的父亲,实在叫我好生惭愧,亦好生温暖。这便是家,这便是亲情,不是么?不管外面多少的冰霜雪剑,回到这里,依旧有一个温暖的羽翼,无怨无悔,无私无求地荫护着我。只不知道容锦城在短时间里能帮我找到多少高手来帮忙了。

午觉我竭力想睡好,以便能有精力应付晚上之事,但在床上翻卷了很久,看那窗口的阳光由灿烂的金色化作依稀的淡红,还是不曾睡着,只得起身询问顿珠的行踪。

一直在旁服侍的桃夭忙去找顿珠,白玛却不在,不知到哪里去了。问桃夭里,说是出去走走。

我想想甚是愧疚。我这一向不大出去走动,连带白玛这个豪爽如男子般的人物也天天陪我窝在房中,料也闷得厉害了。当下也不去理会,叫了桃夭帮我梳发。

一时顿珠来了,我叫桃夭出去帮我弄几样茶点,把她支开,自己梳着长长的发问顿珠:“苏勖那里,联系得怎样?”

顿珠道:“苏公子说,纥干承基那里现在看着的眼睛比当日的东方公子还多,明着去探望十分不方便。”

我轻笑道:“明着探望不方便,暗中探望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顿珠微笑道:“小姐聪明。苏公子说了,晚上狱卒交替班时应该有机会偷梁换柱,把小姐塞进去。只是要委屈小姐换上狱卒的服色了!”

我怔了怔,玉篦轻转,已将头发挽起,用根长长的银簪束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那铜镜之中,便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清俊男子了,只是太过清瘦,亦太过苍白了。

顿珠在身后轻轻叹息,似有种说不出的惋惜。

我回头看向顿珠,顿珠却不说什么,只是疾速低下了头,不让我发现他眼底的难过和同情。

我怔了怔,同情?我应该被同情么?

我站起了身,雪白的袍子曳在地上,流淌着婉转优美的线条,无风而动。

“放心,顿珠,我以后,会过得很开心的。”我慢慢说,不知是对顿珠,还是对我自己。

顿珠弯腰向我行了一礼,低声道:“顿珠相信。顿珠这就去准备晚上的事。”

顿珠回身出了屋子,身影在门口顿了一顿,一句如梦呓般的声音飘散在空中,几不可闻:“我们的小姐,生来便该是被人宠爱,被人照顾的啊!……这么着寻不着归宿,太苦了……”

我笑了一笑,轻淡得如阳光照耀下晃动的蛛丝,微微的一抹,不知道是坚韧,还是柔弱。

戌时,刑部大牢左近的一条小弄里,我穿着狱卒服色,从轿中走了下来。

苏勖正带了几个穿着同样服色的狱卒等侯在那里,略有焦躁之色,见我来了,忙迎上来,开口第一句话便道:“书儿,你若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我镇静笑道:“怎么了?你不是已经安排妥当了?”

苏勖皱眉道:“是,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了。可今儿牢里气氛有些异常,我怀疑太子知道真情后很震惊,开始在牢中安插高手,多半这一两日便会采取行动了。”

我也是一阵紧张,但我紧握住拳头,挺直自己的肩背,不让别人看到我的颤抖和惊惧,竭力平淡道:“不必怕。我会小心的。”

顿珠、白玛等却更紧张,白玛拉住我道:“小姐,不然我代小姐进去一次好了,一定把小姐的心意转告给纥干公子,让他自求出路!”

我忆及当日在落雁楼最后见到纥干承基时他绝望伤痛的面容,凄楚一笑,道:“你以为他会听信你的话?”

苏勖皱眉道:“书儿,他也未必会听信你的话。也怪我,趁了你拖住他时擒了他,他一直以为你和我在联手用计对付他。”

白玛更是着急,道:“不然,苏公子你让我也换上狱卒服色一起去吧。小姐一人犯险,我……我实在不放心!”

顿珠等纷纷上前,叫道:“我也去!”“我也去!”

苏勖喝道:“胡闹,夹带一个人进去就不容易了,这么多人去,只怕立刻会给了看破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不用去。如果真有事,便是你们全去了,又能在几百上千的官兵之中救出我来么?我一个人进去,给发现的机率还少些呢!”

顿珠、贡布、仁次等面面相觑,而白玛已经泪光盈然。

下部:第四十二章探监(上)

我抬起头,天际的星星颗颗明亮,镶在无边的黑绒上,竟有种慑人心魄的瑰丽。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花香,不知是牡丹,还是兰花,幽淡缥缈,似远似近,飘忽在这暗夜的冷风中。

风很冷,可我的心不能冷。

如果我的心都冷了,谁又去温暖狱中那颗绝望冰冷的心?

苏勖向侯在一旁的狱卒们招了招手,等他们近前来,才道:“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是?”

为首那位看来是牢头,有些谄媚笑道:“苏大人放心,我们一定好好把这姑娘带进去,再好好带出来。”

苏勖点了点头,我便杂着这些狱卒之中,一步步迈向靠近纥干承基的地方。

而顿珠等,依旧伫立在弄堂之中,凝成了座座雕塑。

快到大牢门口时,牢头便和同行的狱卒大声说笑着,看来极是自在模样,守牢兵卒笑道:“张大哥?换班来了?”

张牢头大刺刺应了一声,道:“兄弟们辛苦啦,怎么还不走?你们接班的也该来了吧!”

守牢兵卒“嗨”了一声,道:“林侍郎有了命令下来,说齐王之事才出了,叫我们安份些,一定要等下班人来全了才许走哩!”

张牢头摇了摇头,道:“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想图个安稳混饭吃,只得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他一厢说着,一厢已带了一众狱卒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丝毫不露破绽。

一时到了一间休息房中,地上堆了好些木枷,墙壁上亦挂着许多铁链,隐见有斑驳污渍,淡淡的血腥味和潮湿的霉臭味直熏鼻孔,让我阵阵恶心。

几名狱卒正或躺或坐在几张榻上,见人来了,都跳了起来,道:“你们可来了!却来得晚了,该罚,该罚!”

张牢头哈哈一笑,掷出一锭银子,道:“今儿可巧了,我和众位兄弟赌了一把,进帐不少呢!这锭银子,就算是我给大家的彩头啦!刚从彩云坊过来,那里的姑娘还有不少闲着呢,你们不去喝几口花酒!”

那几名狱卒立刻鼓噪起来,叫道:“快走,快走,这回可要玩个够,不玩白不玩呢!”

几人一哄出了门,只最后走的那位一瞥眼看到我,“咦”了一声,道:“这位小哥有点面生哦。”

张牢头笑道:“就你会管闲事!小赵家里有事,和这才来的弟兄换的班,使不得么?”

那狱卒连连道:“使得,使得!”

外面又有人在催快走,那狱卒答应着,飞快跑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低低问那张牢头道:“现在我可以去见纥干承基了吧。”

张牢头迟疑一下,唤了另一人来附耳说了几句,那人便道:“姑娘,我们这便去吧。”

随了那领路的狱卒,我们一路往大牢深处而去。

此时入夜已深,便虽是隔几步便有哨岗,却大多垂着头在打瞌睡。而张牢头所带的这队狱卒显然是巡牢的官兵,因此我们在昏黄的壁上油灯摇曳中一路走过,竟不曾引起过半点注意。

大牢的最深处,曾经关过东方清遥的那间牢房,又被这狱卒打开了。纥干承基和东方清遥竟然住到了一间牢房,这种巧合,实在有点可怕,似清晰地提醒着我,是我,用纥干承基的被困,换来了东方清遥的被释。

那狱卒低声道:“姑娘,你且进去。我们两人一齐出巡的,现在我一人离去,并不合适,所以我会在东面那间空牢房里暂避,等你们说完话,我再来带你一起走。”

我忙低声道了谢,狱卒向我手里塞了两样东西,将我轻轻推和牢房,小心下了锁。

隐约的油灯光芒被关到了门外,我的身子,已全然被黑暗吞噬,一时竟有片刻的茫然和恐惧。

“你来做什么?”黑暗中,有人冷冷喝道。

我从明处来,看不到纥干承基,他却看得到我,居然还一眼认出了我。

下部:第四十二章探监(下)

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中反而安妥了些,捏了捏手中之物,才觉出那人给我的,原来是火折子和一截蜡烛。

我不敢乱走,小心吹燃火折子,将蜡烛点着,慢慢举高。

纥干承基盘坐在墙角的干草上,正冷冷盯着我,漆黑如玉的眸子里看不见任何内容。他的衣衫,依旧是那日在落雁楼穿过的黑袍,质地虽好,但却和他的躯体一般受尽折磨,破成一片一片,凌乱地被血渍胶粘着,狼狈地贴在身上;只有他端正有力盘坐的姿势,悄无声息地昭示着:眼前的这人,虽已遍体鳞伤,落拓不堪,依旧是个倔强不屈的剑客。

可这不屈的剑客,肢体却很僵硬,分明保持某种警戒的姿势。

那是针对我的吗?

我心一酸,又要掉下泪来,慢慢走近他。

纥干承基喝道:“站住!”

我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才将蜡烛放到地上,倚着墙靠在他身畔坐下。

纥干承基有些愤怒地一直盯着我,但终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沉默地又将头扭向前方,不来看我。

离他近了,那血腥味更浓了,这个少年,这些日子以来,到底受过多少折磨,流了多少血?

我颤抖的手慢慢伸过去,欲去抚摸那曾如钢铁一般将我牢牢箍在手中的臂膀。

手指才要触到他的衣物,只闻咣当一声,纥干承基带着镣铐的手猛地挥来,拂开我的手。他本是绝顶高手,这一拂虽不曾用上多大力道,可余力依旧把我推到一边,扑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