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他的眼神和从前不一样了。没了儿时的亲近,也不像后来长大了那般熟悉,变得就像陌生人一般。

初时傅玉和只当她是为二弟的事情故意装样子,但从今天来看似乎不大像装的。难道说从前的事儿她不记得了?

他二弟为了她没了性命,她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傅玉和心头一紧,搁她手背上的镊子一时没掌控好力道,用力一歪就戳进了肉里。

那都是没长皮的新肉,最是娇嫩,知薇疼得“嗷”了一声,差点从椅子里跳起来。

这一下实在太痛,她一时没忍住,眼眶里就噙了点泪花。怕对方看见丢脸,她赶紧又抬手去抹。这一幕正扎进傅玉和的眼睛里,看得他微微皱眉。

这一下是他不小心,算是他对不住她。

但谁也没提这茬儿,处理完伤口后傅玉和去外头叫人端盆热水来,然后从怀里拿出和给知薇一样的瓷瓶,倒出一些在浅口小碗里,搁热水里温上一会儿。

那原本看起来如猪油般厚实白嫩的药膏,渐渐的便化了开来,最后成了一汪透明晶莹的液体,缓缓地流动着。

知薇不觉看呆了眼,原来这东西得化开来用啊。怪道她每次涂总觉得厚了些,没成想还有这说法。

看她一脸好奇的模样,傅玉和心里也是腹腓。她竟忘了这药膏如何用?这东西是傅家祖传的宝贝,因原料难得一年也制不成几瓶。外头鲜少有人见过,但沈知薇不该不懂。她儿时有一次烫伤了胳膊,他曾给过她一瓶。当时也教了她用法,本以为她什么都懂,所以那天他放下药便走。

却没成想…

傅玉和心中的疑惑愈加深厚。只觉得无论从哪里看,沈知薇都不大像从前他认识的那个女子了。

他将化好了药膏放她面前,正巧这时锦绣进来了。她是被外头的人找过来的,为的就是侍候知薇。此刻便直接上手,沾了药轻轻地给知薇涂了一层。

她侍候知薇有些年头了,但却没见过这药。傅太医家的好东西多得数不清,从前主子还在家当小姐的时候得过不少,管药的都单拨个丫头侍候,在这上头她反倒不精通。

只是如今只她在主子身边,也不知其余人都怎么样了。想想不免觉得伤感,当年千娇百宠的小姐,进宫搓磨了几年,烫伤了手身边连个侍候的人都没有。

知薇却不怎么想这些事儿,得了这么个好东西后便每天忙着涂。这药一化开那功效简直天壤之别,才不过一个晚上手上伤口已好了许多,疼痛感也大减。第二天早上她再尝试自己绞帕子的时候,明显不像前几日那般费劲儿。

她活动了一下左手,想着傅家果真名不虚传。一个看似普通的药膏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可见医术方面必也不能小觑。

一想到此处她愈加心塞,遗憾当日未能嫁进傅家。否则单凭这门吃饭的手艺,也断然衣食无忧。更何况在她的印象里,大夫都是清流一派,想必家风极严为人正直,那些个污七八糟的事情断然不会有。不像这深宫内苑,若是将皇宫整个翻过来,找出来的龌龊事情,只怕能把人活活吓死。

锦绣自打这天后便不再离开知薇身边,单独去前头帮忙。叶嬷嬷也没说什么,知薇过去看嘉兰她们时,偶尔撞见叶嬷嬷,对方依旧是客气地行礼,比之前似乎又恭敬不少。

知薇有点看不透她的意思。从前她对自己只是面上客气,实则也跟其他人一样。这几日倒是有所改观,难不成是因为皇上从承德提前回来的缘故?

一想起这个,知薇只觉心烦无比。原本皇帝一行人该待到月底的,也不知怎的,难不成启明宫一场大火就把皇帝提前烧回来了?

锦绣倒是打听出了一些,说是西北来报,边界似有蛮狄来犯,皇上这才提前回来。只是这消息也是道听途说做不得准,具体原因是什么她们这些后宫之人也无法得知详情。

只是皇帝一回来,知薇就觉得自己的好日子算是到头了。本来这些天过得挺快活的,每天起床用过早饭后,她便会到重华殿去晃荡。看看嘉兰等人,或是到前头和锦绣一起帮个忙。

那些个受伤的宫女许多根本不知她的身份,似乎也没人想到去声张,知薇自己更是不会说。大部分人只当她也是落月轩的宫女,便很自然地同她攀谈起来。

知薇是很少说自己的事情的,但架不住旁人有那爱八卦的,慢慢的宫里头的大小事情她便知道了一些。像是哪位娘娘有这样的嗜好,哪一位又是那样的脾气。再然后是宫女们之间的一些乱七八糟的小事,今天这两个吵嘴了,明儿那两个又不对付的,光听着都觉得新鲜有趣。

知薇已经很长时间没同人说这么多话了,就像回到了从前的大学校园。一堆女生聚在一块儿聊别人的私隐,虽明知不好,却有些按捺不住。

可皇帝一回来,她便没这么自由了。就算不回落月轩她也得有个正式的住处,再不能随心所欲地跟宫女们混在一起。

她虽每日里还去重华殿,心情却略有沉重。总在那儿等着一道旨意过来,她便该上哪儿就上哪儿了。

最怕的还不是这个,她更怕皇帝突然想起她这么号人来,万一起了别的心思,比如说降她的位份,或是按个罪名趁机打杀什么的。

她不怕降位份,可贵人再降也降不成宫女,最多便是打入冷宫。至于杀头什么的更是可怕,饶是知薇这几年清心寡欲久了,一想到这个“死”字,心头还是突突跳。以至于几个晚上都没睡好。

知薇却不知,她想着皇帝的时候,皇帝也正想着她。

皇帝想她自然不是因为爱慕她,而是因为心情略微复杂。他这回提前回京确实有边疆不稳的因素在。西北那边的蛮狄时不时便会来“打秋风”,每当他们自己国内年景不好时,便会跑来大晋边界侵犯百姓。

从前每到这个时候,大抵便是大将军沈万成领兵前去剿灭。后来他大儿子沈知方也成了打仗的好手,有时候便是他带兵出征。反正不管怎么说,大晋边界一旦有点风吹草动,沈家父子总要露上一手。

这样的人家威望自然是极高,皇帝也曾对沈万成父子寄予厚望。却不曾想人心不足蛇吞象,本以为是纯臣,到最后却也逃不过“贪心”二字。

幸好沈万成父子死得早,总算保住了沈家如今表面的富贵。若他们再活下去,现在的沈家还有几个人留下真说不准。

便是宫里的沈贵人,怕也难逃一死。

一想起沈贵人,皇帝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宫里发生的大小事情他回宫第二日便都知道了。像是启明宫起火,死伤多少,如今伤员如何安置,被殃及的沈贵人又住在何处。还有她整日在宫女堆里混,一副不把自己当主子的样子,皇帝都有所耳闻。

甚至那一日傅玉和亲自为她治手上的烫伤,这事儿皇帝也知道。

傅玉和那样的人会出手替个宫妃看病本就稀奇,更何况对方还是沈知薇。皇帝一时有些好奇,便招了他到跟头说话儿。

傅玉和和皇帝是打小的情分,关系很不一般。见了皇帝拱手行个礼,随即便自然地坐到了下首的椅子里。

马德福亲自给他上了茶,然后识趣地退出去,只留他们君臣二人在西暖阁里。

皇帝也不拐弯抹脚,眼看着傅玉和抿了口茶刚把茶盏放下,他便开口问:“朕听闻这回你见着她了。”

这个“她”指的是谁,君臣二人心里都清楚。

傅玉和抬眼看皇帝,点头应了一声:“是。”

“还给她治了伤。”

“是,伤得不重但没调理好,只怕将来得留疤。”

到底是皇帝的女人,他既看了便要说明一番,好让皇帝心里有底。不过皇帝大概也不介意留疤这个事情,反正他也不宠幸她。

换了别的嫔妃这是天大的事情,怕要哭昏过去。他瞧那个沈贵人倒也不怎么在意的样子。

皇帝果然不介意,根本没管留疤的事情,只话锋一转又问:“你见着她心里什么想法,还恨她吗?”

☆、第17章 掌控

傅玉和薄唇微抿,并未立刻做答。

皇帝是个涵养极深的,论修身养性更在傅玉和之上。对方不答他也不催,只端了茶慢慢品了几口,便捡了本折子细细看起来。

这一看倒有些入神,一时竟把傅玉和忘了。

傅玉和也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那番话在肚里蕴酿了一番却不忙说,一直到皇帝看完折子搁到一旁后,才淡淡开口:“臣的心中,从无怨与恨。臣弟之死乃是意外,与他人无干。”

“玉和,你不同朕说实话,这不大像你的性子。”

傅玉和确实没说实话。要说不恨沈知薇是假的。死的是他的亲弟弟,还是一母同胞,怎可能不恨。二弟刚死那一年,他简直将沈知薇和沈家恨出血来。

但他生性淡薄,什么情绪都只藏在心里,面上轻易不露。即便进了宫见了皇帝,也绝口不提与沈家有关的事情。听闻沈知薇入宫后混得极不如意,他也无甚感觉。人都已经死了,再盼对方不好已然无用。

几年下来他心境已平复不少。只是再平复,那点子微末的恨意总难消。

皇帝只扫他一眼便瞧出了他心头的想法:“你我之间不论君臣,你不必顾虑朕,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臣弟之死,始终是臣心头的一桩憾事。只是如今沈贵人入宫多年,此间恩怨也该了结才是。纠缠过去,无甚意义。”

“你若能想开自然是好,即便想不开朕也不会怪罪。只是这一回你能为她治伤,倒有些出乎朕的意料。”

傅玉和皇帝虽是“发小”,但关系再好总有君臣之仪悬在头上。那天他与沈贵人单独在屋里待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皇帝若真追究起来倒也不是全无出处。

想到此处,他起身向皇帝告罪:“那日是臣鲁莽,不该与贵人独处一室。”

“无妨,朕知你是君子。”

傅玉和重新坐下,脑子里闪过沈知薇的模样。不知为何,他这几日每每想起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初时他觉得是自己多想,但仔细回忆各中细节,又觉确实怪异。若说不是这女人演技太好,他想不出第二个解释。

从皇帝的角度望过去,傅玉和显然有些失神。他从小便这样,一思考什么事情便是这样一副表情。皇帝也不催他,待他想完才又道:“她见了你,可有何表现?”

“不瞒皇上,臣方才便在想这桩事情。”

皇帝一挑眉,威严里带了一丝轻松,是平时少见的神情。也就对着儿时玩伴,他才会露出如此放松的表情。

傅玉和便将两人见面的场景一五一十都说了:“…沈贵人似是不认得臣了。”

“只怕不是认得,是不敢认罢了。”

“臣起先也有些怀疑,但细细想来又觉不像。或许是臣多想。”

皇帝沉默不语,心里也有一丝疑惑。他不像傅玉和打小认识沈知薇,他们两个隔着一道宫墙,彼此并不熟悉。但因她是曾经的爱将沈万臣唯一的女儿,皇帝从前也听闻过一些她的传言。大家闺秀,无非温婉贤良知书达礼等溢美之词,只是在皇帝看来,这个沈贵人的行事做风,倒和一般的大家闺秀不大一样。

她有一股子倔强劲儿。这是宫里的女人没有的。她看似低调不显山不露水,似是与世无争。可她做的那些事情,总给他一种隐隐挑衅的意味。皇帝是自小顺遂的人,便是从前当皇子的时候,也无人敢这般与他对着干。如今成了皇帝,普天之下再无人能越过他去,偏偏一个位份不高的嫔妃竟给他一种棘手的感觉。

他明明可以挑个由头一旨令下,直接要了沈贵人的命。可他却没有,两人便这么隔空较着劲儿,猛然间他惊觉,自己竟是被这女人带了过去。

这种受他人掌控的感觉,皇帝十分不喜。联想到傅玉和说的,皇帝敛神沉思,莫不是这里头真有什么蹊跷?

那一日那一抹素雅的身影从眼前闪过,她站在柳树下抱着兔子与人谈笑的模样,当真看不出还是个刺头儿。

皇帝突然有点想会会这个刺头儿。

启明宫走水的事儿皇帝知道,沈贵人如今住在重华殿后头的偏院他也知道。只是那地儿他许多年不去,如今再去倒有一丝过往的惆怅涌上心头。

但皇帝终究是个果断之人,傅玉和走后他换了身天青色的缂丝常服,只带了小庄子一人,慢慢踱出了养心殿。

小庄子上回差事办砸了,皇上让跟的宫女跟丢了不说,还害皇上让人伤了手。为此挨师傅马德福好一顿训。今儿再跟着皇上出门去,他提起十二万分精神,再不敢有任何纰漏,一路低头敛神紧紧跟着,只偶尔瞥见皇上的衣袍会有些咂舌。

他入宫十来年,到皇上身边侍候也有三四年了,从没见皇上穿得这般随便过。若不说他是天子,倒更像打小撞见过的哪家名门公子,透着股读书人丰神俊朗的味道,不像平日那般天威深沉。

重华殿那块儿皇帝当皇子的时候常去,一路过去倒是熟门熟路。这会儿正是未初时分,宫里白日里最安静的时候。

皇帝往常这会儿总要午睡片刻,再不济也要打个旽。但今日他兴致不错,一路走来不见困意,夏末时分满庭满院的花开得枝枝蔓蔓,倒也让人心情愉悦。

重华殿门口当值的两个小太监却是困意正深,人虽站着脑袋却有来番乱点,一副将要睡过去的模样。皇帝也不理他们,径直进了大门。倒是小庄子路过的时候扯了那两人一样,两人一副大梦初醒的模样,彼此对看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说:方才那个是不是万岁爷?

两人吓得腿一软,扑通就给跪下了。但皇帝已然进了院子,他们便不敢高喊,只这么一直跪着不起身。

此刻的重华殿,比起早上的忙乱显得格外安静。受伤安置在此处的宫女皆在歇午觉,几个医婆无事也都在自己的屋子里打盹。正殿处大门紧闭,只旁边开了一扇偏窗,从皇帝站的角度望去,恰好一眼望到正支着脑袋在那儿假寐的知薇。

知薇来宫里三年,渐渐也养成子午睡的习惯。平时她大多回自己的院里睡,但今儿人手不够,她便留下来帮忙。忙过一阵儿屋子里的人渐渐都睡了,她便靠在窗边闭了会眼睛。没成想这一闭竟睡了过去,半梦半醒间还做了个梦。

她梦到那天在假山里被人抱住的那一幕,那应该是个男人,手臂修长有力,抓着她胸前的手指透出的力量在梦里竟也显得很真实。

她下意识摸了摸早已消肿的胸口,微微呢喃了一句。随后她又见着自己拿扇柄戳了那人的手背,再然后他便放开她径自离开。

梦里的场景和现实发生的一样,只是这梦做到后来又多了一段。那人走后不久,便有人冲进假山来,蛮横地将她架出去,这一架便架到了从前电视里看的断头台上。她一身凌乱的衣着长发四处散落,一抬看正巧看到刀斧手举起大刀,朝她面门砍下来。知薇惊出一声冷汗,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虽睁开了眼睛,却总觉得那明晃晃的刀锋还在眼前飘忽。

知薇拍拍胸口,庆幸只是梦一场。她最近总担心自己小命不保,整天为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提心吊胆,这不连做梦都梦到那样恐怖的场景。

她坐那儿醒了片刻神,这才起身去绞帕子。她拿帕子擦了擦手,环顾了一圈屋子。

屋里其他人正睡得香。因地方不够,正殿这里如今摆了十多张床铺,专供人休息。除了伤者还有那些照顾她们的宫女。像是锦绣便坐在角落里趴茶几上睡得正香,知薇也不去叫她,自个儿端了铜盆往门口走,想出去找个地儿把水给倒了。

结果她刚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出手,那门倒自个儿开了。知薇一愣,手里的盆一晃,那水差点晃出来,泼来人一身。

大白天的,门口站着两个男人,把知薇看傻了。

这里许久没有男人来了。里里外外住的都是受伤的宫女,天气火气加上伤口的关系,大多数人都衣着不整,这儿露一块那儿搭一件的,万万不能让男人瞧见。

平日里也只有医婆按时会过来,太医们除了第一日外,再无人露面。这两人什么来头?

知薇第一眼便落到了前头那一位身上。她虽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人富贵与否还是能分辨的。这一位从头到脚透着贵气,撇开那身装束不谈,从头到脚的气质便是不同寻常。

这样的人会是谁,知薇竟有些不敢往下想。她低下头去,拿眼光的余光瞟另一位。那一位知薇瞧得出来,是宫里太监的装束。

一个随身带着小太监的男人,怎么跑进重华殿来了?

知薇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想给这男人按一个合理的身份。王公贵族是不会到这里来的。这里离太医院最近,住的又都是伤员,来人是太医的可能较大。她听说太医院里有打杂的小太监,平日里也会跟着医官出来方便侍候。虽然这人没穿官服,但几次见傅玉和,他也从不穿官服。

只不过这太医未免长得也太好一些。

自打见了傅玉和后,知薇便以为宫里再无人能出其右。不料才过没几日,竟见着个更出色的。刚才那一照面她没仔细看,但只凭那模糊的一眼她也能隐约感到,这人的容貌更在傅玉和之上。

这皇宫究竟怎么了,怎么美貌“佳人”净养在太医院了?

☆、第18章 冒犯

知薇一下子便想歪了。

她想到了那个不怎么熟的皇帝老儿。听说他年纪不大,正是男人需求最旺盛的时期。可听锦绣说他并不流连后宫,子嗣也不多。这么说起来倒是个不好色的。

知薇从前没有细想,可一连见了两位这样的男人出入宫廷,便由不得她不多想。莫非皇帝癖好特殊,竟是不爱女人爱男人?

要不怎么太医院里不是清一色的耄耋老头,而是一个赛一个俊朗的年轻公子呢?

知薇一时想得有些失神,直到对方抬脚跨进门来,那天青色绣四合如意的衣摆在眼前一晃,她才反应过来。

想到一屋子坦胸露乳的姑娘们,知薇急了,拿盆沿在那人胸口顶了一下,轻声道:“大人,这屋子您不能进。”

皇帝长这么大头一回让人拿个脸盆顶了胸,一时皱起眉头。后头跟着小庄子见了,简直吓得没魂儿。可他谨记着自己来之前的打算,死咬着唇不开口。

都说妄揣圣意是杀头的罪,可平日里当差哪能不揣度皇上的意思。上一回皇上无缘无故去了镜月湖,那里离沈贵人住的落月轩近,当时小庄子就品出些味儿来了。

这一回又是重华殿。这里如今住的都是各嫔妃处不得用的宫女,皇上哪会为这些人操心,想来想去只能是为暂住这大殿后处偏院的沈贵人了。

皇帝是轻易不动心思的人,那股子深沉劲儿打小庄子在他身边侍候起就没想明白过。唯有对男女之事,他这个不能人道之人却是犹为精进。

他隐隐察觉出了什么,皇上今儿个不太寻常。既是不寻常他便也不能按寻常事来做。他那儿吼一嗓子不要紧,回头惹了圣怒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吓归吓,他只当自己不存在,低着头候在后头,幻想自己只是这尘世间的一粒浮尘。

皇帝也确实没打算让小庄子掺和进这事儿来。他压根忘了对方的存在,一心只想自己解决眼前的麻烦。

看来说她是刺头儿一点不假,宫里哪个女人也不敢这般冲撞他。这个沈贵人,从前倒是小瞧她了。

只是她管自己叫什么,大人?皇帝微微蹙眉,想起了傅玉和的话。她这是真的不记事了,还是在他面前装的?

他们从前确实没见过,但侍寝那日总是见过的。他能记得她的容貌,她竟会记不住?

看她这样子倒不像是假的,皇帝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总觉得被人冒犯了。

皇帝不高兴,脸色便冷了下来,正殿门口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知薇也察觉了不妥。她刚才是情急,才拿盆挡了对方一下。这会儿想想有点不应该,对方是有身份的人,所穿衣裳只怕价值不菲,她这一下若给人弄脏了,回头是不是还得赔?

想到这儿她赶紧把盆放下,跟对方赔不是:“对不住大人,刚才一时情急您别见怪。只是这屋子您真不能进,您是不是要寻什么人?您同我说,我帮您寻去。”

知薇说着往门口走,伸手便要把门带上。对方被她逼得无法,也只得退了出来,站在正殿门前的廊庑下,冷着一张脸不说话。

对方不说话,知薇这里便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名义上当了三年的贵人,大小也算个主子。但其实骨子里还是个现代人,对古代人的规矩礼仪一窍不通。锦绣跟随她入宫前不过是个丫头,也教不会她宫里贵人该有的规矩。

更何况,知薇还真不敢走。

不知为什么,面前这男子总给她一种极大的压迫感。若他只是一介太医,她本不该如此无措,偏偏这人周身散发着骇人的气质,比起傅玉的清冷更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气势。

用知薇前面二十几年的经验来看,她若是个女学生,对方便是一校之长。她若是小护士,对方就是那一院之长。而她若是个白领文员,对方显然就是霸道总裁啊。

这样的一个人,让知薇进退两难。

皇帝也有些犹豫。像她这般大胆,换作平常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沈家如今早已没落,他杀她如同杀死一只蚊蝇,惊不起后宫片刻波澜。

可他并不想杀她。从前他便不想。这一点皇帝自个儿也没细思量过,沈万成已死,留着他的女儿也无用。可大概就是因为她父亲为国捐躯,才让皇帝一直留有一线没痛下杀手吧。

他把自己的心软归结于沈万成父子于国有功。无论他们后来造了多大的孽,从前的功劳不该一笔抹杀。

所以皇帝决定留沈贵人一条小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