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有人很快否定,“他一贯行事谨慎,近年来极少出门,更何况作为同辈中的佼佼者,在君子大会召开之际,更应该是在唐门被忙得团团转,根本不可能离开唐家堡。”

  “所以我说,怪就怪在这里。”茶客甲总结道。

  众人一时半会儿也摸不着头脑,苏柳听得一半也悬着颗心。这时,忽然听到身后“咣当”一声,一张桌子被掀起,热滚滚的茶顺着桌腿流到地面。

  “什么?我才操-你-先-人!”说话的是一个虎头黑脸的大汉,身材魁梧,手中握着一把僵月大刀,一口东北口音,气势汹汹。

  他跟前站着一个佝偻的青衫人,青衫人明显被吓得不轻,双腿不住地哆嗦,被人喷了一脸的茶也不敢擦拭,支支吾吾地用蜀地方言解释道,“不是‘操-你-先-人’,大侠,我咋个敢骗你啊,你让我打探我就去打探了,那反馈的消息却真是‘操-你-真-人’啊。”

  “操!”那汉子怒目圆睁,“还变着戏法骂我。”说罢就抽出大刀,刀光一闪,众人不禁都闭上了眼睛。

  “且慢——”一声吊着嗓子的声音及时响起,只见一个面相宽厚、身材不高的中年人,用两根手指夹住了刀刃,“客官,此店营业业已有十多年,从未见红,还望客官手下留情。”

  “真他妈多事!”大汉蔑视瞥他一眼,手中暗暗用力,却发现刀被夹在他两指间,丝毫不动。

  “客官,恐怕这是有误会。说清楚了,您再定夺不迟。”中年人仿佛没察觉到,保持一副“客官虐我千百遍,我待客官如初恋”的表情。

  “是的是的,”青山人忙拱手道,“佟掌柜肯定晓得,这肯定是有误会!”

  黑脸大汉将刀收回,顺手宰在木桌上,木桌应声被劈开,“说不出来,你就是这下场!”

  “客官稍安勿躁,”佟掌柜一堆笑,“不知客官是不是第一次来蜀地?”

  黑脸大汉操起手,“哼”一声,算是承认。

  “那么这真就是有误会了,”佟掌柜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此地方言从来不卷舌头,也不分鼻音,刚刚这位青衫客官可能要表达的,不是对您祖宗的问候,恐怕是另外一个意思。”

  “什么?”

  “您要打听的,”佟掌柜语速缓慢,“是不是‘草力真人’?”

  “噗……”不知谁一口茶没憋住,喷了出来。

  “草力真人”变成了“草力仙人”,然后又被听成了“操-你-先-人”?!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乌龙?要是这个什么真人得知自己的名字被误解成这样,只怕会真问候人家祖宗。

  “是的是的,”青衫人一把上前握住佟掌柜的手,感激得痛哭流涕,“我就是这个意思啊,哪晓得被人听拐了。”——“听拐了”就是被人听错了。

  黑脸大汉也有点愣,斟酌着这掌柜是不是和人联合起来骂他。

  不过此刻,周围人的表情在听说“草力真人”之后,便有些不对劲。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慌忙站起来,匆匆丢下银子就走,生怕被人拉扯住一样。

  佟掌柜见状,心里一声叹息,脸上笑得有点苦,“本还想给你找几个证人呢,没想到都走了。”

  黑脸大汉狐疑地坐下,用刀直指青衫人,“那你继续说。”

  “没了。”青衫人愁眉苦脸地道。

  “耍我?”刀又被提起来。

  “不是哇!”青衫人直往佟掌柜身后躲,“我接头的消息就给了我这四个字,再多说就是真正骗你了哇!”心中叫苦不迭,不知怎么遇上这么个雇主,连连往门边撤,“算老算老,钱不也不要了,就当是白做了。”一拔腿就跑了。

  大汉脾气火爆,一脚踢开桌椅便要去追,佟掌柜一个身影向前,拦住他,笑容可掬道,“客官莫急,他走了我还在这里。”

  “你?”大汉用鼻子问。

  “嘿嘿,在下不才,对草力真人略有耳闻。”

  大汉斜眼睨他。

  “不过,”佟掌柜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个小巧的算盘,手指飞快的拨弄着,“您今天在这里消费了二十两银子,加上毁掉的桌子、椅子和茶具,一共是三百两银子。看在您是外地客人,给您打个折,只收您二百五十两。现银或者银票皆可。”看着大汉的眼睛又瞪了起来,佟掌柜笑眯眯拍拍他胸前的褶皱,“事儿一件一件地办,结完账,咱接着聊。”

  黑脸大汉的脸顿时变得比锅底还黑,正要发作,佟掌柜看看自己的指甲盖,不紧不慢地道,“草-力-真-人……”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草力真人到底是个啥来头?

有木有同学能猜出来?

☆、义妹

  话说“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什么事情你只要把握住了关键,对症下药,便能迎刃而解。就像这黑脸大汉,刚还在气鼓鼓地吹气,随着佟掌柜的话说完,便如同扎了针的气球般,泄了下来。

  他扬手把刀往肩上一抗,从怀里掏出包银子,看也不看扔给佟掌柜。佟掌柜双手接住,打开略略瞥一眼,展露笑颜,“客官,楼上请——”

  大汉哼了声,跟着他上楼了。

  聊天喧哗声又如潮水般淹没了苏柳。

  苏柳很好奇,也想这个草力真人是何方神圣,可又无奈,眼睁睁地看着黑脸大汉消失在楼梯转角。小坐这一会儿,光阴已悄悄溜走,抬眼看天色,远处已有了一两抹红霞。苏柳叫来小二,结了帐,又摇着步子往回走了。

  

  江上一叶扁舟。

  太阳并不高,如同一颗刚刚打出来的蛋黄。霞光万丈,水波粼粼,跳跃着金色的光斑。远处的芦苇随风而荡,有黄色的鸭子优哉游哉地穿梭其间。清风阵阵,带来几许露水和鲜花的气息。

  “今天顺风,照这样的速度,我们能提前两个时辰到达。”船夫一边摇橹,一边道,“沿途你们可以欣赏到很多美丽的风景,比如霸王别姬、嫦娥奔月……”

  说话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船夫,胡子拉碴,小眼、精瘦。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才是真正行走江湖的人——他已在这芙蓉江上摇橹尽四十年,行在江上、枕在江上,这条绿悠悠的江水早已与他的生命之水汇聚到了一起。他看过江边之景不下万遍,不过今天天气十分宜人,令他兴致很高,乐呵呵地冲船舱里人介绍。

  可没有人接话。

  大概是有点扫兴,船夫也不再吭声,一心一意地摇橹。

  船舱中端坐着两男两女。

  似乎大家都不熟,没有人说话,就像是在码头碰巧搭乘在一起陌生人。不过就算是陌生人,如今的气氛也很奇怪。出门在外,总不能一路都是熟人相照,若是碰见了同行的人,往往你一言我一句,很快就会聊起来,如今四人,不多不少,正好可以凑成一桌打打麻将。

  但这四人,互不搭理,若有所思。

  船橹凫水,一声又一声。

  终于,有个白衣人开口:“要不要吃点东西?”

  桌上有一碟糕点。

  开口人自然是慕瑄。他身旁的张仪十分赞同地点点头。而对面一个红色的身影一言不发,站起来,走到了船尾。

  小船顺流而下,苏柳出现在船尾,江面宽阔,与船舱中的狭小空间相比,不禁让人神清气爽。船夫自然是很高兴,高山流水,难觅知音,终于有人肯听他的讲解了,于是他又打开了话匣子:“姑娘你看,我们前面就是有块巨大的石头,当地人称之为‘望夫石’。传说是古代有一位女子,常年在江边等候她被抓去修筑长城的丈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传来消息,丈夫不幸病死塞北,而这位女子却不肯相信,仍是每日望眼欲穿地等着,最后居然化作了一块石头,永远眺望着夫君回来的方向……”

  苏柳心不在焉地听着,“嗯嗯”两下。

  船夫以为苏柳没看出来,便伸出一指向她勾画着,“你看,这是她的额头,下面稍起伏的是她的鼻子——这是她的侧面,再下面是嘴……”

  苏柳点点头,表示已经看出来了。

  船夫满意地收回了手,又瞅了两眼她,继续指着下一处景点讲解。

  但后面的话,苏柳并没听进去。

  苏柳人好,但是不代表没有脾气。那日的气,还一直憋着呢。这也难怪,因为后来慕瑄居然连个像样的解释都没有。所以从前日客栈出发,再到今日乘船西下,她对于慕瑄都是一副似见似不见的样子。说什么,都应和着,不表态也不反对。

  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但是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

  包括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黄衣少女。

  

  杯中之水随着船身荡漾着一圈一圈的波纹。

  黄衣少女大约只有十五六岁,鹅蛋脸,白皙的皮肤映着阳光,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斜斜地靠在靠背上,见苏柳离开,探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头顶轻轻一叹,“张仪你去看看苏柳。”

  张仪看了两人一眼,起身离开了船舱。

  “慕晴,你不该出来。”慕瑄径直端起了茶。

  “那是我的茶。”

  慕瑄不理。

  黄衣少女也不计较,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收到爷爷的信了么?”

  “你怎么知道有信?”

  “别忘了我也是慕阳山庄的人。”

  “你常年不回山庄。”

  “所以你第一句边说错了——不回,便不存在出来。”

  慕瑄放下茶杯,面无表情,心里却叹息一声。从小到大,两人一直争执不断。小时两人吵架打架,稍微大了一点,慕瑄学会了腹黑使阴谋,慕晴学会了装可怜告状。再大一点,慕瑄懂了事,不再小打小闹,懂得了谦让;而慕晴却越来越叛逆,书不念、武不学,女红刺绣的事儿更不可能发生在她的身上,老庄主慕衍清头疼不已,却又奈何不了慕晴是个女孩子,打不得又骂不得。加上慕瑄十岁那年病发,吓坏了慕衍清,之后精力便更是注入在慕瑄身上。大概十三四岁的时候,慕晴又不知去哪里看了些闲书,开始向往外面的江湖世界,动不动就往外跑,一跑就两三个月不着家,一着家,山庄必定是鸡犬不宁。慕衍清为这个孙女头痛得厉害,慕瑄也曾经好言相劝,却也奈何不了这个妹妹。

  慕晴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有一番自己的逻辑。随着年龄地增加,她的话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冷,有时会刻薄,让慕瑄也奈何不了。

  “所以说,你这次是来……”

  “我似乎从来没有跟你一起过,”慕晴打断他,“跟你出门并没有什么,至少待遇很高。”

  “你一个人的时候也没有亏待过自己,很多地方的老板都见过你的排场和阔气。每个月的账单总是让爷爷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