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淳累的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坯子还是那个坯子,精气神却是发生变化,不复往昔的稚弱,完全是个眼神坚定的大小伙子了。对着沈嘉礼咧嘴一笑,他当年走的时候还在变声,如今开口,却是低沉浑厚的男低音:“三叔!我回来啦!”

沈嘉礼大睁着眼睛望向沈子淳,一口气吸进去,竟然忘记呼出来。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他试探着抬起手,在对方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小、小淳?”

沈子淳上前一步,略为俯身一把抱住了他:“三叔,是我,我回来了!”

沈嘉礼深陷在对方那热烘烘汗津津的怀抱里,心头还是一阵阵的迷茫。下意识的抬手搂住了对方那结实的腰,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发出了声音:“小淳,你、你回来了?”

第104章 怒火

沈嘉礼在真切的意识到了沈子淳的归来后,激动的落了几点泪。

他的本意是嚎啕一场,然而当着五年未见的沈子淳的面,他忽然拘谨起来,只怕自己太过失态,会招人嫌恶。沈子淳随他进了院,一边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一边出言问道:“三叔,大哥哥在家吗?”

沈嘉礼不甚自然的偷眼看他,怎么看也看不够:“他不在,他早上出门去了。”

沈子淳这回的一举一动都是成人风格了。低下头抬手为沈嘉礼拭去眼角泪水,他极力放出最温暖的笑容:“三叔,你哭什么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他射过了目光来,沈嘉礼却是不敢抬头了。回想起自己先前对这孩子的日夜思念,他那心里不知是疼还是怨,落实到行动上,就觉着周身都麻木了,手脚冰凉,举止也僵硬了起来。他有些心惊,怕自己会骤然发作那电刑的后遗症,不分场合的倒在地上痉挛不止;快步走进房内坐下,他不动声色的连做了几个深呼吸,试图将那情绪稳定下来。

叔侄两个在椅子上相对而坐,待勤务兵送过热茶之后,沈嘉礼便主动问道:“你这几年……”

他方才做了一番调整,自以为是十分镇定的了,哪知如今一开口,声音却仍然是有些颤,那话只开了个头,气息便紊乱的无法继续下去。当机立断的截住话头,他望向沈子淳,欲言又止了。

沈子淳倒是改了性格,不再像先前那样扭捏怕羞,开口便讲,侃侃而谈。原来他当年离家出走之后,像片浮萍一样飘出天津,机缘巧合的结识了一位来自重庆的小特务。那小特务对他百般考察,末了认定他是个真正的好青年,便略施小计,轻轻巧巧的将他送了出去。而他虽然往日在家中是个不受欢迎的闷葫芦哥哥,可是一旦进入了外面的广阔天地中,他大开眼界,性情日益爽朗,勇气日益倍增,兼之身材高挑,相貌英俊,所以竟是很有个好人缘。在重庆小混了几日之后,他眼看自己手中无钱,衣食无着,唯一的本领是跟小梁学会了开汽车,便四处应聘,想要谋个汽车夫的职位,自食其力。没头苍蝇似的跑了几天,他因为没有执照,故而四处碰壁,最后却是被一名军官看上,叫到家中开汽车去了。

自从他来,那军官平白无故的连升几级,越发看他是个福星,又提拔他给自己做副官,但也不用公务去累赘他,对他颇为放纵。沈子淳一片赤诚,得了人家的好处,自然更加勤谨。所以那军官如今北上,他也一路跟了来。

沈嘉礼听了沈子淳的得意经历,心想这孩子倒是有些好运气的,随后又问道:“看过你娘了没有?”

沈子淳点点头,脸上却是渐渐消去了笑容:“我娘……改嫁了。”

沈嘉礼听了这话,神色怅然,叹了一口气:“三叔把你家连累苦了。你爸爸是被日本人活活打死的,我在旁边眼看着。”

沈子淳这回垂下了头:“我听我娘说了。说你惹了日本人,结果……”

沈嘉礼的一个脑袋有千斤重,声音嗡嗡的,毫无力道:“我……我对不起你家。出狱之后,我自身难保,一直没去看望你娘——也没脸去看。”

沈子淳沉默了片刻,后来说道:“三叔,我没怪你。我要是怪你,就不来北平四处打听你了。”

沈嘉礼瞟了沈子淳一眼,忽然对他这打听自己的原因感到了好奇——然而又不好太过直白的询问,只好也是哑然。

这时,沈子淳欠身拖了椅子,挪到了沈嘉礼面前坐下。飞快的重新打量了对方,他颇为辛酸的问道:“三叔,这几年,你也受了很多苦,是不是?”

沈嘉礼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渐渐的能够正视沈子淳了。惨兮兮的笑了一下,他答道:“我……也都熬过来了。”

沈子淳犹豫了一下,伸手握住了他那搭在腿上的双手。他的手大,比沈嘉礼的手整大了一个尺码。握着这样一双久违了的双手,他回忆往昔的荒唐岁月,忽然一阵羞愧,同时又有些心疼。

“三叔。”他凝视着沈嘉礼的眼睛发问:“大哥哥对你怎么样?”

这问题让沈嘉礼有些慌乱:“他对我……挺好,挺好。”

沈子淳看了他这个反应,立刻就完全的不相信了:“三叔,你别骗我。你和大哥哥原来就像仇人似的,难道关系会无缘无故的好起来?”他攥紧了沈嘉礼的手,企图将自己的热量传递给对方:“三叔,我娘那边现在还过得去,弟弟妹妹也大了,不少我这一个儿子。我能挣钱,你跟我走,我给你养老,不去受大哥哥的气。”

此言一出,沈嘉礼尚未作答,门口却是传来一声冷笑:“嘿哟,小淳这个提议好得很,我举双手同意!”

这一声把房内二人都吓了一跳。转头望去时,就见沈子靖一身戎装打扮,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慢吞吞的脱下手上的白手套,他笑微微的用目光扫过沈嘉礼与沈子淳,目光中并未带有情绪,就单是刮刀似的,刮过前方两人的皮肤。

沈子淳红了脸,起身说道:“大哥哥,我不是有意在背后诋毁你。可你和三叔的确是有矛盾,好多年前就开始吵架。现在你肯收留养活他,当然是一片好心……”

沈子靖没等他说完,便大喇喇的一摆手:“小淳,甭跟我废这些没有用的屁话。我养这老兔崽子养了好几年,早就腻歪了。你肯接手,那好得很,请马上把他带走吧!我见了他就犯恶心!”

说完这话,他不等回应,忽然转身出门。三五分钟后回了来,将手上牵着的沈子期用力向房内一搡:“还有这个小兔崽子,劳你一并带上,我家不养杂毛兔子!”

沈子期被沈子靖推了个大马趴,然而没敢哭,一挺身就爬起来了。甚是惊恐的咧了咧嘴,他辨明方向,扑向了沈嘉礼去,又像只猫似的委屈叫道:“爸爸!”

沈子淳吃了一惊,立刻转向了沈嘉礼,就见沈嘉礼扯了那孩子的一条手臂,正在他的圆脑袋上摩挲。察觉到了沈子淳的目光,沈嘉礼抬起头,可也没说什么,同时像抱一面盾牌一样,将沈子期抱起来搂到了怀里。而沈子期环住他的脖子,又亲昵的把头枕上他的肩膀,也就不闹什么了。

沈子淳舔了舔嘴唇,万没想到三叔能够鼓捣出个儿子来;然而此刻也不是询问这事的时候,故作无所谓的一耸肩膀,他心平气和的说道:“三叔,咱们走吧!”

沈嘉礼抱着胖乎乎的儿子,自己躲在儿子身后,心乱如麻,无言以对。对他来讲,当然爱沈子淳的心远远多过爱沈子靖的心;但是话说回来,沈子靖千不好万不好,总还能确定无疑的养活着他和他的儿子,而沈子淳——沈子淳年纪正轻、前途大好,真能永远甘心受这么一老一小两个人的拖累么?

他现在,因为没有钱,所以一点主动权也没有。眼睁睁的看着沈子淳,那要随对方走的话却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而三方如此僵持片刻后,沈子靖骤然爆发了怒火,大踏步的走上前来,他先是扯着沈子期的领口往身后一抡,随即把沈嘉礼也拉扯着推到在地,口中怒吼道:“看什么看?赶紧滚吧!总算闻着男人的味道了,你还能忍得住?大侄子用完了还有老二,老二用完了,不是还有老三老四么?你趁早去二婶那里提前全预订了吧!反正你有这口瘾,不挨操能活活憋死你!”骂到这里,他撵上去又狠踢了沈嘉礼一脚:“别他妈的当着小淳装可怜,好像我让你受了多大虐待!要没有我,你们两个早就连骨头都烂没了!爬起来,他妈的马上给我滚蛋!”

吼到这里,他疯了似的,红着眼睛又去推打沈子淳:“兄弟,你他妈的瞪我?怎么着,心疼了?可以,别急,你喜欢我送给你!这老王八蛋现在还骚着呢,起码还能在床上浪个五六年。不过做哥哥的提醒你一句,别在大白天扒光了他,你知道日本人把他打成了什么模样吗?我告诉你,他脱了衣裳就是个活鬼!”

沈子淳被他攻击的站不住脚,顶着拳脚弯下腰,先一把将摔落在地的沈子期拉起来,然后又慌忙搀扶了沈嘉礼。他素来知道这位大哥哥“坏”,如今看他发狂一般,口中言语连珠炮一般的发出来,句句都是肮脏龌龊的不堪入耳,自己纵算是骂将回去,也完全不是对手。一旦吵大发了,声音传出去,大家都没法子做人。双手分别照顾住了这一对父子,他且战且退,落荒而逃的就进了院子。而沈嘉礼心中纷乱,还要说两句话,不想突然脊椎那里从上到下猛然剧痛,随即周身的肌肉都抽搐起来。他痛苦的瘫软了身体,不住痉挛,脚下如同踩了棉花一般,随着沈子淳的力道连滚带爬。

沈子淳哪里知道他有这种电刑后遗症,急急忙忙的只是要往外逃。沈子靖像只要吃人的狮子老虎一样,一面让这三人立刻滚蛋,一面又纠缠不休的污言秽语大骂。沈子期吓坏了,直着嗓子嚎哭,而沈嘉礼就在这人仰马翻中,彻底的坐在地上站不起来了。

一番大战过后,沈子淳也来了脾气。他很执着的背起沈嘉礼,又拉住沈子期的小手,像一只犟牛似的,咬着牙关走出沈宅大门。沈子靖冲到门口,目送着这三位渐行渐远,硬挺着不肯去追。

末了他回到房内,关上房门后,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沈子靖将房内家具砸了个稀巴烂,形形色色的瓷器摆设也被他尽数扫落在地、跌了个粉碎。筋疲力尽之时,他颓然的坐在一把尚且站立的椅子上,十分难熬的用力撕扯开了衣领。纽扣粒粒崩脱而下,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两口气,就觉着胸臆之间壅塞的难过。

他生气,快要活活气死了!

第105章 新生活

沈子淳的住处,是在一处僻静的公寓里。

公寓很不错,是一座有花有木的大院落,里外好几进,是座一点一点扩建起来的繁复建筑。先前,这里因为房租太贵,所以只租给偶来北平的高官——也就是汉奸们,现在汉奸作鸟兽散,新入的中央大员们自能接收到洋楼大屋居住,也绝不会来租住公寓,所以这处公寓高不成低不就,竟是一时空落下来。

沈子淳初来北平落脚,便在此处租住了三间房屋。千辛万苦的把沈嘉礼父子搬运过来,他虽然是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可也累的倚靠门框喘了半天粗气。待到气息平缓了,他一抹头上的汗,走进卧室,手脚很麻利的铺展洁净床单,又从桌上茶盘中提起茶壶,倒了一杯半冷不热的龙井,双手捧着出去送到了沈嘉礼面前:“三叔,喝口茶,先歇一歇。”

沈嘉礼接过茶杯,一颗心就在胸腔里砰砰乱跳,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因为紧张。没滋没味的喝了一口,他环顾左右,就见自己此刻身在一间整洁的小厅中,两边都开了房门。

沈子淳看他并不说话,只是打量四周,便略觉惭愧的笑道:“三叔,我这里可没有大哥哥家宽敞,不过……也够住了。”

沈嘉礼看了他一眼,见他说这话时,脸上含羞带笑的,隐约还残留着一点五年前的青涩与稚气,心中便是一酸,同时又觉着恍惚——他其实还没有做好离开沈子靖的打算,是糊里糊涂便被沈子淳背出来的。诚然,他喜欢沈子淳,愿意和沈子淳在一起,可话说回来,自己,加上自己这个能吃能喝能淘气的儿子,可是并不讨人爱的。

自惭形秽的低下头,他对着茶杯也是微笑:“这屋子很宽敞,的确够住。”

沈子期完全不能领会大人们的谈话。他很紧张的抱住爸爸的大腿,眨巴着眼睛一声不吭。

沈子淳有心和沈嘉礼叙一叙别后故事,然而转念一想,知道三叔这几年生活凄惨,自己似乎不该去戳人疮疤;于是清了清喉咙,他开始快乐的讲述起自己这些年的奇遇记,一边说话,一边又找来笤帚,满屋的扫了扫地,经过沈子期时,还很友好的捏了捏对方的小脸蛋。沈嘉礼安静的倾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问话,如此过了片刻,房中气氛很奇妙的便融洽起来了。

沈子淳手脚勤快,也愿意勤快。将房间略收拾了一遍,他因已经察觉到沈嘉礼的身体仿佛是很虚弱,便走去扶起了他,让他看看左边的书房,右边的卧室,又问道:“三叔,晚上你想吃什么?”

沈嘉礼许久没有听到这样满怀善意的问话了,竟然感到了受宠若惊:“我……我什么都好,你来定吧。”

沈子期已然渐渐熟悉了环境,这时忍不住大声说道:“吃糖葫芦!”

沈子淳笑了起来:“小弟,大热的天,外面可没有卖糖葫芦的。我出去给你买点糖果回来吃吧,好不好?”

沈子期咬着一根手指头,满怀期盼的点了点头:“买点奶糖,不要硬的!”

沈子淳看了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是觉得好笑。搀着沈嘉礼进入卧室坐下,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兴致勃勃的说道:“三叔,你等着我,我出去买饭菜回来吃,公寓里的厨子手艺不好!”

然后他就满面笑容的转身走了出去。

一进客厅,沈子淳脸上的笑容便来了个退潮,一进院子,他完全的笑不出来了。

沈嘉礼方才那迷茫与怯懦的姿态刺痛了他的眼睛,他记忆中的三叔是胸有成竹、无所不能的,说一不二的掌控保护着整个家庭。三叔从来不需要任何人的意见,而能够替任何人做主。他当年一直是有些惧怕沈嘉礼的,因为沈嘉礼发起火来就是一个小号的暴徒。

可是现在,暴徒没有脾气了,不但没了脾气,连精气神都一并散了,连吃顿晚饭都是“什么都好,你来定吧”。

沈子淳知道三叔在大哥哥那里落不到好,自己身上又有些小钱,便精挑细选的买了几样饭菜,以及些许糖果,一并装在大竹篮子里拎了回来。

他出门的时候,沈嘉礼是坐在床边,他回来一看,发现沈嘉礼依然坐在床边,连姿势都没变。心里难过了一下,他佯装喜悦,用轻快的语调唤道:“三叔,吃饭了!”

沈嘉礼在初来的这一天晚上,倒是吃了顿合心合意的好饭。

吃饱喝足之后,他有了点精神,也能主动的和沈子淳谈笑两句,又一直偷偷的盯着对方看,越看越觉得这侄子可爱。沈子期虽然年幼,但仿佛是出于天性一般,也察觉到了这位新哥哥的温柔,便立刻变得自来熟,开始咚咚的满房乱跑。

沈嘉礼坐在桌边,看沈子淳动作利落的收拾碗筷,交给公寓里的伙计拿去清洗,便忍不住说道:“小淳会干活了。”

沈子淳理直气壮的答道:“三叔,这回我独自在外面生活了这些年,会干的活就多啦!我不怕累,反正年轻有力气,不用留着干什么?我这样自给自足,心里反倒坦然。”然后他扶着沈嘉礼站起来,一路把他送回了卧室内:“三叔,我让伙计送热水来,给你擦擦身上的汗!”

沈嘉礼受到了他那一身朝气的影响,心里也亮堂起来。可是及至热水送过来了,他却是不需要沈子淳的帮忙,一定要推他出去,自己来洗。沈子淳一时摸不清头脑,又回想起白天沈子靖骂出的那些污言秽语,忽然就红了脸,心头随之翻出一阵厌恶——不是厌恶沈嘉礼这个人,而是厌恶那用“骚”和“浪”来形容的种种性事。

他长大了,心智清明、思想坚定,已经不再是当初那名混沌又荒唐的无知少年。他越是懂得了爱情,越对自己先前的那一场迷恋感到荒谬——那可是自己的三叔啊!

极力的抛开脑中的胡思乱想,他不傻装傻的笑道:“三叔,你以为我会怕你身上的伤疤?我才不怕呢!我连战场都跑过,还怕这个?”

沈嘉礼推了他一下,连连挥手:“去,去,我还没有半死不活,不至于要你帮我洗澡。你到外面把我儿子看住,别让他乱跑,他现在已经和驴差不多了!”

叔侄俩的态度既然都是这样的坦荡,空气反倒是流动开了。沈子淳如释重负的跑了出去,抓野狗似的在书房抓到了沈子期;而沈嘉礼趁着这个空当,手忙脚乱的浸湿毛巾,飞快的擦拭了身体。

一番忙乱过后,三人全部洗漱完毕。沈子淳把光着屁股的沈子期放到了卧室内的大床上,又让三叔也去休息。沈嘉礼已经换了睡衣,上床之前问道:“小淳,你在哪里睡?”

沈子淳伸手向外一指:“书房有一张行军床,我睡在那里就好。”

沈嘉礼没说什么,只点头笑了笑,然后又道:“那好,快去睡吧。”

沈嘉礼搂住沈子期,躺在床上不能入眠。

他看出来了,沈子淳现在对他的心思,无非是善待与赡养二事,大概是要报答当年的养育与相爱之情。他须得安安心心的做一名清静老太爷,再有多余的任何心思,都属于发痴妄想了。

他总觉得自己不招人爱,现在事实当真是证明这一点了,他又有些怅然悲苦。不过从理智上看,他也知道沈子淳对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自己现在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一个大累赘。

要是有钱,那还又不一样。

沈嘉礼扭头嗅了嗅枕头,从上面寻找沈子淳残留下的气味。捏起儿子的小手送到嘴边轻咬了一下,他心中一阵喜一阵悲的,最后就只感到了苍凉,觉得自己像条老狗一样,真是没有用处了。

第106章 两难

北平无战事,沈子淳又不是重要人物,所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比较清闲。

沈嘉礼在这小侄子面前,不知怎的,就感觉自己像只被人拔去了尖牙和利爪的猫狗,似乎除了蜷缩在树荫下打盹之外,别无出路。沈子淳对他的态度既坦荡又亲切,是真心真意的要让他生活的舒服惬意;但暧昧的成分是绝对没有了,仿佛他们之间一直都只是叔慈侄孝而已。

这天中午,沈子淳从外面抱了个大西瓜回来。正午太阳最毒,他满头大汗进了房,口中欢天喜地的喊道:“三叔,我回来啦!”

沈嘉礼从卧室内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崭新的单薄衣裳,因为一直是在房内吹电风扇,所以看起来倒还从容:“今天回来的早。”

沈子淳几乎支撑不住,俯身将那个大西瓜放到了桌上:“吃西瓜!西瓜一直放在冷水里,现在还是冰凉的呢!”

沈嘉礼看他热的狼狈,便抄起搭在椅背上的毛巾,走过去想为他擦汗。沈子淳这几年自立久了,不惯受人伺候,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毛巾,自己满头满脸的乱擦了一通。沈嘉礼见了他这个举动,心中却是别扭了一下,随后退回原位,不再去向对方动手动脚。

西瓜切开来,果然是又甜又凉。沈子期闻讯而来,蹲在地上好一顿啃,一边大嚼一边又抬头含糊说道:“哥哥,你带我上街玩吧!爸爸不让我出去,又不带我出去,你说他可有多不讲理?”

沈嘉礼吃了一块西瓜就不吃了,正在一旁擦手,听了这话就弯下腰来,在沈子期的圆脑袋上凿了个爆栗:“你给我老实几天,不成么?”

沈子淳看这小弟年纪幼小,然而颇有思想,经常发表言论抨击三叔,就忍不住要笑:“小弟,现在太热啦。等到太阳落山了,哥哥领你出门吃冰淇淋!”

沈子期捧着半块西瓜,回头望向父亲,很严肃的说道:“你看看哥哥,再看看你,老王八蛋。”

此言一出,哥哥和爸爸一起喝斥了他。沈嘉礼又羞又恼又尴尬,有心揍这孩子一顿,可这孩子活蹦乱跳,一揍就跑,不是容易就能揍得的。而沈子期听惯了沈子靖的骂人言语,一点也没觉着自己这话有何不妥,爸爸要是不带自己玩,可不就是“老王八蛋”了么?

随手扔了西瓜皮,他莫名其妙的站起来,又伸长手臂从桌子上拿起了一块西瓜。正在他张大嘴巴要咬之时,院内忽然响起了一串娇声娇气的笑问:“请问,这里有一位沈子淳先生吗?”

沈子淳听了这话,条件反射一般的猛然转向门口,随后那两只脚不知不觉的便奔了出去。可还未等他出门,一名军装打扮的妙龄女子已经亭亭玉立的站在院中,并且对着他笑出了一口白生生的好牙齿:“沈先生,许久不见,越发一表人才了呀!”

沈子淳见了面前这位好女,两个嘴角不由自主的就向上翘起,两个眼角不由自主的就向下弯去,满脸都是喜气洋洋的笑容;一边向前走,一边笑道:“小婷,你别跟我闹了!你要到北平,怎么不提前给我发个电报?”

小婷取下头上的军帽,露出一头齐耳的、因为曾经烫过卷发、所以现在仍旧显得蓬松的乌黑短发:“发什么电报,我又不是一个人来,难道还会走丢了不成?何必还非要你顶着大太阳跑一趟车站!”说完这话,她仰头环顾四周,很轻松的点头笑道:“你这里真好,怪不得不肯等我,非要第一批回北平,原来是惦记着要享福呀!”

沈子淳伸手一拧小婷的鼻尖:“大小姐,是张司令要我们先过来的,可不怪我!”

小婷低头一笑,抬手将短发掖到耳后;而沈子淳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我的大小姐,请进来参观参观在下的陋室吧!”

小婷将头一抬,将腰一拧,笑模笑样的便迈步向前跨过门槛,然后非常惊讶的看到了沈嘉礼父子。

沈嘉礼方才看到了沈子淳与这姑娘的举动,心中便是瞬间明了。手里攥着一条白毛巾,他很窘迫的站在原地,恨不能立刻土遁而走;而沈子期很少见到女性,这时候倒是饶有兴味的站起身,十分好奇的打量对方。

沈子淳这时挤了上来,本意是要落落大方的,可是不知怎的,心中还是莫名涌出一阵慌乱:“小婷,这是我的三叔,还有三叔家的小弟;三叔,这位是程幼婷小姐,是我的……我的……”

他顺嘴就要说出“好朋友”三个字,但是转念一想,认为这样的介绍太对不住小婷,就一横心,将那实话说了出来:“是我的未婚妻!”

沈嘉礼还攥着那条毛巾,可仿佛是训练有素的一般,立刻就惊喜的皮笑肉不笑了:“嗬哟,未婚妻啊,好极了好极了。程小姐请坐,小淳这孩子的嘴很严,有了这样的好事,居然还对我保密。”

小婷看了这一对父子,心中有些狐疑,但也礼数周到的一鞠躬:“三叔您好,您不要客气,您请坐。”

沈嘉礼张罗着指挥沈子淳为小婷切西瓜,又自行找到了长衫穿好,口中笑道:“我正要带儿子上街逛逛去,你们在家中留守吧!程小姐不要走,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然后他转向了沈子淳:“小淳,大热天的,难得上街,可有什么需要我顺路买回来吗?”

沈子淳看他忽然恢复了精气神,不禁就有些疑惑,迷迷茫茫的答道:“不要什么——”随即他反应过来,立刻跟着沈嘉礼出了门,偷偷掏出一卷子钞票,塞到了对方的手中。

沈嘉礼不动声色的揣了钱,又向房内招了招手:“子期,别缠着大姐姐,爸爸带你出去玩!”

沈子淳随即也凑趣似的补充了一句:“三叔,别忘了买点好香瓜回来!”

沈嘉礼向慈父似的对着他笑,对着沈子期笑,对着房内的程小姐笑,笑了一圈,他领着沈子期走出去了。

北平的盛夏,那可是炎热的了不得。沈嘉礼饶是一直挑那林荫道路行走,可还是很快便出了一身透汗。

他久不出门,难得运动,身体糟透了,这时竟是支持不住。半死不活的原地立定喘了两口热气,他骤然发现前方不远处有一家西式的咖啡店,顿时如遇大赦一般,挣命似的领着儿子走向前去。

在咖啡店内要了两盘冰淇淋,他先堵住了沈子期的嘴。然后自己坐定了,望向窗外发呆。

他想自己真是糊涂了,竟然没想到沈子淳作为一名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是要娶妻生子的!

沈嘉礼发现自己自从受过电刑之后,头脑就不行了。思绪这样纷乱,他却硬是无法理个头绪出来,并且越理越乱。木雕泥塑一般的坐在儿子面前,他耳边只是嗡嗡的轰鸣,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忽然嘴唇上凉了一下,让他受了一惊。回过神来一看,却是沈子期不知何时跳下椅子跑到自己面前,正举着一小勺冰淇淋往自己嘴边送:“爸爸,你怎么不吃呀?”

他探头吃了那一小勺冰淇淋,立刻就是透心凉了。

沈子期又斜着眼睛看父亲面前的那一盘冰淇淋:“你不吃,我可吃喽!”

沈嘉礼费力的把这儿子抱到腿上坐好:“吃吧。”

沈子期很快乐,吃的堪称忘我。而沈嘉礼看着他的圆脑袋,忽然想起了小梁,想起了杏儿,想起了好手艺的厨子——再继续向前追溯,他又想起了二哥那乱糟糟的一大家子,天津卫的许多狐朋狗友,段至诚……

他低头嗅了嗅儿子头上的汗味,心里空落落的,不再想了。

沈子淳给他的那一卷子钞票,面额很是不小。他闲闲的在咖啡店里坐了一下午,及至到了四五点钟,他借用店中电话打回公寓,用愉快的语气表示子期不听话,一定要在外面吃零食,所以自己也不能够赶回去吃饭了。沈子淳知道小弟是个馋嘴的,也没当回事,嘱咐两句后便挂断电话,自去出门买来几样精美饭菜,和小婷相对而坐,共进晚餐。

小婷早在重庆便与他相识,感情经过了战火的考验,格外坚固;况且两人实在般配,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对大号的金童玉女。两人边吃边谈,最后就聊到了沈嘉礼身上。小婷一咬筷子,轻声笑道:“你三叔看起来很体面呢,怎么没有太太?”

沈子淳知道自家三叔那些事迹,随便拿出哪一样来都是奇谈,故而不愿多提,只胡编乱造的搪塞道:“难道一个人生的相貌好,就必然会有太太吗?北平落在日本人手里整八年,百姓说死就死,还分什么好看难看?”

小婷又问:“你三叔有职业吗?”

沈子淳自认出身不够光彩,所以一直对此遮遮掩掩,不肯坦白,此刻也含糊着答道:“他么……吃祖产,可是日本人一来,财产就被……呃……没收了。”

小婷把饭碗放了下来,试探着问道:“那他不会……总跟着你吧?”

沈子淳理直气壮的答道:“三叔原来对我很好的,所以我现在要给他养老,反正我爸爸早没了,妈妈又用不着我,我没有负担,照顾他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小婷皱起了眉头,又把嘴一撅:“不是说好要建立小家庭的么?你若是要孝敬自己的爹娘,那我没的说,但是一个三叔……还带着小孩子……”

沈子淳深知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最让人头疼,便察言观色的,给小婷夹了几筷子菜:“我三叔……刚才你不还说他挺体面的吗?怎么现在就容不下了?”

小婷身为女性,那思想比沈子淳成熟了几岁,听到这话,就哭笑不得:“子淳,你少强词夺理!是不是想故意气我?反正这样不行,我是爱上了你,又没爱上你三叔,为什么我们两个在一起,还要带上外人?不行不行,一定不行!”

沈子淳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这事情做的欠考虑,但是让他任由沈嘉礼住在沈子靖那里受气,他也是绝不能忍心的。十分两难的垂头看着饭碗,他也没话讲了。

小婷本来还有几句犀利言辞要发作,但是看心上人愁眉苦脸,低头不语,便把那话暂且压下未提。吃饱喝足之后,她因一时没有想好对策,索性告辞离去。而沈子淳独自在门前树荫下坐了许久,心情沉重,却又无计可消除。

待到天要擦黑时,沈嘉礼领着沈子期回来了,手里果然拎着小小一只草筐,里面装着香瓜。双方见面,各自都摆出快乐面孔,沈嘉礼将那一小筐香瓜交到沈子淳手上,笑着问道:“程小姐走了?”

沈子淳憨头憨脑的答了一声,又去唤来伙计,让对方把香瓜拿去洗一洗,顺便送两桶热水过来。沈嘉礼接着笑道:“小淳眼光不错,程小姐又美丽又大方,实在是很好。”

沈子淳听到这里,笑了:“她……是挺好。”

“有没有订下婚期?”

沈子淳挠了挠头:“还没有……现在我们东奔西走的,一点也不安定,没法子结婚啊!”

这时伙计送了香瓜和热水过来,沈嘉礼便不再多问,带着儿子回房洗澡擦身去了。

第107章 不能相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