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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唱歌事件以后,朱老师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不太好,虽然往后裴川依然不开口,她却也没有让他再单独唱歌了。

小学时光像水一样平静,大家见惯了裴川没有腿的样子,也不觉得稀奇和怪异了。

他紧绷的神经得到了最平静的一段日子。

唯一的变化是,他身边那个软萌萌的小姑娘换了个发型。

三年级的某个周一,她的两个花苞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马尾绑在后面,多了几分清爽,少了几分稚气,露出白皙带着婴儿肥的脸颊。

贝瑶和后桌的小姑娘翻完花绳坐回来,听见身侧男孩子低哑的嗓音:“你发带呢?”

如今裴川偶尔会和她说话了,每一次听到他说话,她都喜盈盈的。他的心像石头,每一下跳动都这么艰难。

贝瑶摸摸自己的马尾,小奶音也慢慢变了些,只是开口依然绵软:“丢掉了,妈妈说上了三年级不能再扎两个揪揪了。”

她欢喜地摸摸自己脑袋上的马尾:“现在的好看吗?”

男孩子薄唇冷漠道:“不好看。”

贝瑶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幽幽叹了口气。她知道,她是没有敏敏好看啦。三年级的小姑娘渐渐开始认识到了什么叫好看,什么叫圆润。

如今她的记忆停扩张到了初一,初一的方敏君可是班花呢,而贝瑶记起初一的自己,脸颊依然有婴儿肥。

如贝瑶记忆的那样,C市朝阳小学到小区那段路开始重新修,原本是狭窄的小路,现在堆满了水泥和石头。

孩子们放学上学都喜欢边逗留边玩,但是现在不能走大路了,得走小路。

小贝瑶难过地发现,一切如她记忆的那样,舅舅开车撞了人,妈妈掏家底帮忙赔钱。她家最近特别穷。

裴川被裴浩斌用摩托车接回家,在路上他看到了贝瑶。她背着书包和两个小女孩走在一起,三个小女孩脸上都带着笑容。

他依然被裴浩斌保护在摩托车前面。

裴川突然开口:“爸爸,下次我坐后面吧。”

“怎么想坐后面了,前面安全点,爸爸可以看着点你。”

男孩子没有多解释:“我坐后面,拉着你衣服。”

裴川知道自己腿不好,所以他在妈妈的指点下对锻炼手臂的力量。

他们到家,刚好看见赵芝兰出来倒垃圾。

如今贝瑶上下学都是自己走路了,赵芝兰不会再接她。

裴川让裴浩斌把轮椅放下来,裴川坐进轮椅:“我在下面坐一会儿。”

裴浩斌虽然诧异,可是欣慰儿子开朗了些的想法,他没多想:“想回家的时候喊爸爸。”

“嗯。”

裴川等赵芝兰倒完垃圾回家,沉默了片刻,驱使着轮椅朝着垃圾库过去。

他手臂如今比所有孩子都有力,轮椅在他手中已经不会再仓皇乱撞。

他附下身,垃圾库一片恶臭。

裴川没什么表情,苍白的手指拨拉开黑色塑料袋,从里面找出滑了线的嫩绿丝带,挑了出来。

为什么不戴它了?长大了都会变吗?

在小区的孩子们回来前,裴川已经回到家了。

蒋文娟做好了饭,这两年她和裴浩斌的感情不咸不淡,两个人的工作依然忙碌,然而蒋文娟今天的心情显然非常不错。她买了一瓶饮料,饭桌上开口:“我医院那边认识的一个朋友说,小川现在的情况可以安假肢了,他有个朋友就是做这个的。”

裴浩斌皱了皱眉:“可靠吗?”

“那当然。”蒋文娟看向裴川,眉目柔和,“小川很快就可以站起来了,高不高兴?”

裴川没说话,他弯了弯唇。

裴浩斌见状,也没多说什么了。裴川很快就九岁了,生活能自理是很重要的。虽然目前儿子看起来没有什么心理疾病,但是能站起来总归是好事。

裴川请了学校那边的假,去安装单位检查。

技术人员是个和蔼的叔叔,他笑着问:“叔叔可以检查下吗?”

裴川点点头,温暖的大手触上他的残肢,蒋文娟焦急地看着,裴川衣襟之下的手握成拳头,他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忍住了让人碰他的残肢。

“有经常按摩吧?保护得不错,塑型容易很多,今天回去以后,用临时假肢塑性锻炼一下,我取个模,过段时间来拿做好的假肢吧。”

蒋文娟连忙点头。

裴川看着天空灰蒙蒙的颜色,他都快忘了走路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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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肢练习很累,一整个冬天,裴川都在进行这个简单枯燥的训练。

那不是他的腿,它冰凉没有温度。

颜色也和他的肌肤不同,他摸了摸它,原来长大以后,腿不会再长回来,它是唯一的替代品。

2000年假肢技术才发展起来,初初和国际接轨,裴川的家庭算得上普通小康,才能负担起这笔费用。

刚开始他找不到重心,狠狠摔了两次。

然而裴川没有哭,他扶着杠,认真专注地练习,直到在冬天出了一身汗。蒋文娟捂着唇,看儿子跌跌撞撞走路,潸然泪下。

春天到来的时候,裴川能用假肢走路了。

裤腿放下来,他和正常的小孩子没有区别。裴浩斌这样的男人,在这晚上都流下了泪。

裴川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假肢是按照他的比例做好的。

裴川突然意识到,原来如果他能正常长大,比许多男孩子都高了。

他弯唇笑了。

四年级开学,一班的孩子震惊了!

裴川可以站起来了,冷淡没有人缘的男孩子,在这年眉宇清隽,贝瑶只比他小一岁,可是却比撞了假肢的他矮小半个头。

孩子们不太懂什么是假肢,对于裴川站着走路这件事,他们觉得就像动画片里发生的神迹。

高傲的小女神方敏君都忍不住用惊奇的眼神看了好几眼。

贝瑶呆呆看着他,四年级了,她的记忆扩展到了初二。

看着沉默冷淡写作业的“高岭之花”同桌,她想起来一件记忆里很遥远的事。

裴川上辈子也是装过假肢的,后来他却拒绝假肢,重新坐上轮椅。

那件事,偏偏还和自己有关。

作者有话要说:读者:听你们说坐上来自己动我就放心了。

坐上来自己动是什么梗哈哈哈?

初中开始有萌动青涩的喜欢情绪。

你们想多了,川川不是治愈少年,他是病娇阴暗人设,后世的魔鬼,你们以为哦!

过几章你们就懂了。

还有想听陈虎唱歌的读者,你们真是铁头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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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以下小仙女的打赏,挨个儿抱抱么么哒~

不堪

十月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放学的时候雨倒是停了。

花婷背上粉色的白雪公主书包,站在贝瑶课桌前,等她一起走。贝瑶心中不安,她摆摆手:“你们先回家,我肚子痛,要上厕所。”

花婷应了一声,和另一个小姑娘一起回家了。

贝瑶慢吞吞去厕所。

四年级的小姑娘,穿着自己的豆绿色衣裳,头上高高束起马尾。她没有留额发,一双大眼睛水晶一样亮。

裴川扶着课桌借力站起来,等所有人走光了,他一个人慢慢往学校外走。

他背着一个黑色的书包,书包上没有同龄人包上那些动画片战斗侠,他的只是简简单单的纯黑色。裴川走路姿势有一点奇怪,他走得很慢,一如蜗牛攀上绿枝,每一点都在努力。

贝瑶悄悄探出小脑袋,她背上自己书包,小跑着跟上去。

到了他身边,这个快十岁的男孩子敏锐地回头。

她讷讷顿住脚步,透过十月寒凉的雨后看他。

裴川眼神冷淡,贝瑶赶紧低下头,从他身边走过去。

等她走出一段路了,裴川才继续往前走。

这段回家的路还没修好,他们只能走小路。小路远一些,要足足走三十分钟。裴川则需要更久,他才装上假肢没多久,残肢接触的地方走久了会隐隐作痛。裴川只能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他不喜欢认识的人看见他这样吃力地走回家,所以往往是等所有同学走完了,他才起身慢慢回家。

裴川看着前面女孩子的背影消失不见,心里微不可察多了一分恼怒。

她是什么意思?故意走晚了留下来看他笑话的吗?就那么好奇残废是怎么走路的?

麻雀跃上枝头,她青葱可爱的背影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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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级的丁文祥在玩沙子。

道路还没修好,大路上堆满了水泥河沙,他伙同三个六年级的男孩子一起在玩沙子。

他是这群人的老大,成绩差,他.妈说要是再不努力初中都不给他念。

丁文祥知道妈妈是吓唬他的,但他的人生本来就毁了,所以也不在意还念不念书。他听强哥说打工也能赚不少钱呢。

沙子从他指缝漏下去,他的右手上,没有无名指和小指。

这是由于小时候农村的奶奶没看好他,被砍猪草的闸刀斩断的。 

十二岁的丁文祥比其他三个男孩子都高得多,有人推倒沙墙,说起了新鲜事:“丁文祥,你知不知道我们学校四年级有个没有腿的男生啊?”

丁文祥当然知道,他拍拍手:“见过,坐着轮椅。”

“对,但是我前两天听说,他又有腿了,还可以走路了。”

丁文祥瞪大眼睛。

“真的,不骗你,就是可以走了,这段时间他都走路回家了。你说他是不是安了一个假腿啊?假腿怎么能像真腿一样走路呢?”

“假腿?”丁文祥看看自己残缺的右手,“我一定要去看看。”

他当即沙子也不堆了,有个六年级的男孩子说:“我知道,他放学走那条小路,走得很慢,乌龟爬一样,我带你们去。”

丁文祥一群人绕过大路,书包搭在肩上,风风火火往小路走。

裴川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稳,他眼瞳漆黑,顿住了步子,看着面前几个来者不善的大男孩。 

他不认识他们,所以他顿了顿,继续往前走。

丁文祥眼也不眨盯着他的腿,伸手拉住裴川衣领:“小子,不许走,给我看看你的假腿。”

裴川瞳孔漆黑,一言不发伸手去掰那只手。

丁文祥本来以为这看起来很弱又比自己小两岁的残废没什么威胁,没想到那只手拧得自己左手生疼。丁文祥被迫松手,但是他更生气了。

十二岁的孩子有无穷的破坏力,也开始尤其好面子,丁文祥说:“把人按住!”

几个孩子一窝蜂涌上去,把裴川按在地上。

“滚开!”裴川也动了怒,然而他手臂力气再大,也抵不过一众比他大两三岁的小少年。

小路满是泥泞,他的假肢本就不熟练,重心偏移后,他被按在地上,脸颊旁就是脏污的泥水。才下过雨的路面,泥土的腥臭味钻入鼻腔。

他们按住他的脸颊和手臂,裴川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脸上的平静不见,像头发疯的小兽一样挣扎起来:“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丁文祥手还在痛,他踢了裴川一脚,学着他.妈骂人那样:“小畜生。”

丁文祥蹲下,去解裴川鞋带。裴川的鞋带很长,缠绕了几圈以后,绑在裤腿外面——他不想露出颜色有异常的假肢。

鞋带解了,如果再撩开裴川裤腿,里面就是没有丝毫温度的假腿。

这个时候正是放学高峰期。

三年级和一二年级的小同学玩闹着走在小路上,很多人看见了这一幕,然后有人悄悄说:“那个是六年级的丁文祥。”

在学校就很浑的丁文祥。

三三两两的孩子们睁大眼睛看着,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裴川手指抠进泥水里。他第一次生出想让所有人去死的念头,要是他们死了,他们都死了该多好!

裴川右腿的鞋带被解开,丁文祥吹了个不成调的口哨。他去撩男孩子的裤腿。

后背狠狠一痛,丁文祥尖叫了一声,他恶狠狠回头。

一个绿色外套小姑娘,拿着一根三指粗的树枝,又打了他背一下。

贝瑶害怕极了,她有限的记忆里,两辈子都没有打过架。

丁文祥瞪着她,她手都在抖,然而她还是握紧了树枝,站在裴川前面。

“你们放开他。”她挨个去打那几只按住裴川的手。

六年级的孩子们痛得哇哇大叫,有人踹了贝瑶一脚。

她也哭了。

她好痛哇,贝瑶咬着嘴唇,依然不肯丢了那根树枝。

裴川半边清隽的脸在泥水里,仰头冷淡地看着这一切。

他第一次见贝瑶哭,她边哭边挥舞着粗壮的树枝,打在那群人身上。她说:“我要告诉我们蔡老师,还要告诉我叔叔,我叔叔是警察,让他把你们都抓走!”

丁文祥大骂了一声,然后说:“要不是看在你是女生,今天弄死你!”又转过头看听见‘警察’吓怕了的同学们,“走啊,还站着做什么!”

他们全走了。

那些不敢过来的低年级孩子,也一步三回头回了家。

等到小路上没有人了,贝瑶才抽泣着哭出来。

她记得这一幕。

一模一样的记忆,只不过上辈子她是那群低年级孩子中的一员。裴川的裤腿最后被撩了起来,她看见了和正常的腿不太一样且冰冷的假肢。

所有孩子都露出了怯意和惊奇,她被好朋友拉着退了一步。好朋友说:“那个假的腿好吓人啊。”

他在泥泞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慢慢沉寂下去。

此后,贝瑶再也没见过裴川戴假肢,他重新坐上了轮椅。

这辈子她跑回来了。

贝瑶拿着一根很重的树枝,踩过了数年的光阴,蹲下在他身边,泪水花了白皙柔软的脸颊。

“呜呜呜…”

裴川死寂的眼珠子动了动,转头看她。

她丢了树枝,身体发颤,似乎比他还害怕。裴川皱着眉,手臂支撑身体坐了起来。

他的衣服被泥水打湿,原本的体面干净全然不见。

裴川面无表情,咬牙从地上站了起来。

路边的野草割裂了他掌心的肌肤。

他低头,贝瑶那双杏儿眼盈满了泪水,她抽泣着,不知所措。这样的小姑娘,也许一辈子就只会打一次这样的架。

裴川慢慢往前走。

走了许多步最后还是忍不住回了头,她依然蹲在那里。

“贝瑶。”他第一次喊她名字,平静道,“回家了。”

贝瑶回头,她大眼睛红通通的,像小兔子一样。她抽泣着:“哦。”

然后她努力颤巍巍站起来,跟在他身后。

迟迟到来的夕阳露了半边脸,他不安慰,也没有给她擦眼泪,听着她哭了一路。

“裴川,我有点害怕。”

“嗯。”

“我会被通报批评吗?”

“…不会。”

“我有点痛。”

“嗯。”

她软乎乎的手背擦了下眼睛:“明天我们一起走路回家吧?”

他沉默许久:“好。”

这一年贝瑶还不知道,身边这个冷漠的男孩,将来会把她幼时的包容和温暖,换成一辈子的宠爱和痴狂,成倍归还。

秋天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

贝瑶一头柔软的长发渐渐变长,从最初的齐肩慢慢到了肩胛骨往下。她发丝尾微黄,带着浅浅的卷,垂在胸.前。因为头发比其他小姑娘细,所以格外软。

童音不辩男女,贝瑶的小奶音却还没真正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