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把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他,而他竟低沉地笑了笑,丝毫不见慌乱。

“去救人!”庄禛用枪比着修音师的脑袋,心却直往下沉。凶手如此镇定从容,那么受害者肯定凶多吉少。

刘韬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当他踹开杂物间的门后却发现,阮叶竟然还活着。她被牢牢绑在一张单人小床上,连脑袋都被一个金属支架固定住,不能移动分毫,眼睛被两块胶布粘着,嘴巴也封了一块胶布,右手的血管被扎破了,连着一袋注射液。

刘韬尚未走近便被杂物间里浓浓的臭味熏得差点呕吐,跟在他身后的组员也都窒息了一瞬,然后才冲进去。他们原以为阮叶即便没死也肯定遭受了惨无人道的折磨,但是打开壁灯后,屋内的情形却令他们百思不得其解。

阮叶只是被绑住了,没有受到虐打,连在她血管中的注射液是葡萄糖,补充能量的,并非毒.药;蒙住她嘴巴的胶布还被修音师割破了一个小口子,以便于给她喂水;她吃喝拉撒都在这张床上,味道虽然难闻了一些,生命却有保障,体表也不见半点伤痕。

“副队,她没事!”廖芳大致检查了一下阮叶的身体状况。

“没事就好,快给她解绑!胶布小心点撕,别伤到她的眼皮,给她眼睛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纱布再让她出来,免得受到强光的刺激。我打电话叫救护车。”刘韬拿出手机联络救护中心。

廖芳和几名组员七手八脚地给阮叶解开束缚。

阮叶整个人都已经木了,明明清醒着,却对外界失去了反应能力,瞳孔缩得比针尖还细,像是丢了魂。

“阮叶,阮叶,你听得见吗?我们是警察,我们救你来了,阮叶……”廖芳锲而不舍地呼喊。

“诶,奇怪,这屋子漏水吗?”负责拆除金属支架的警察摸到阮叶湿漉漉的头发,不禁抬头看了看,却见小床的上方,对准阮叶脑袋的位置,竟然吊着一个铁皮桶,桶底挖了一个小小的洞,里面盛满了水,正一滴一滴往下漏着。

该警员一时搞不懂这桶子是干什么用的,却也没时间深想,努力营救着阮叶。

众人忙活了好半天才拆除了这些绳子、绑带和金属支架,把阮叶抬出这个臭不可闻的房间。过了一会儿,阮叶渐渐有了一些反应,开始在廖芳的怀里挣扎。蒙住她嘴巴的胶布已经揭掉了,但她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像野兽一般呜呜叫着,表情状若癫狂。

廖芳紧紧抱着她,反复说着安抚的话。看见这一幕,那修音师竟愉悦至极地低笑起来。他一笑,阮叶便开始发抖,进而发展为口吐白沫、不停抽搐,竟是怕得晕厥了过去。

“先把她送去医院。”庄禛一边交代一边拿出手铐,朝修音师走去。

修音师主动站起身,举起手,笑着说道:“不用紧张,我不会反抗的。事实上我等你们很久了。”

“你给我老实点!”庄禛一把擒住他的手,反扭到背后,厉声道:“我们怀疑你与几桩谋杀案有关,你被捕了!”咔擦一声脆响,一把手铐戴在了修音师的手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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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音师的家干干净净,空空荡荡,除了一套桌椅和一台电脑,几乎没有别的家具。他连睡觉都是直接躺在地上,并不需要床褥和被子,生活简陋得像一个苦行僧。鉴证科的技术员对他的家进行了大搜查,却没找到任何能证明他与前四桩谋杀案有关的证据。他的电脑早在专案组到达的前几分钟就完全格式化了,硬盘也遭到了病毒的毁灭性打击,根本无法复原。他精通各种反侦查手段,是一个高智商罪犯。

目前唯一对案件有所帮助的是修音师的社会背景的调查结果。据专案组所知,他有一个妹妹曾经就读于师大附中,与阮叶是同班同学,更是室友,于三年前自杀身亡。由此可以推断,这一系列谋杀案,应该就是由这个妹妹引起的,但具体是什么情况却无人知晓。

庄禛对此很担心,因为专案组若是无法掌握全部证据,就不能以谋杀罪指控修音师,毕竟谋杀罪和绑架罪的量刑相差太大,或许不出十年这人就能从牢里出来,然后继续危害社会。

但宋睿却告诉庄禛:“你的担心是多余的。从他被捕的一系列反应来看,他并没有拒不认罪的打算。我们先提审他再说。”

“好,先审讯吧。现在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去梳理当年那起自杀案的真相,上头抓得紧,已经给我们下了最后通牒。”庄禛对上级的官僚做派略有不满,却也表示理解,毕竟这桩案子的社会影响太大,不赶紧结案的话分局没办法给公众交代。

两人正在整理资料,廖芳带着一份体检报告从医院回来了,轻快道:“队长,医生说阮叶的情况很好,既没有外伤也没有内伤,更未曾遭受侵害,只是进食少,肠胃有些虚弱,住几天院观察观察就能回家了。”

“诶,那她运气倒是比其余四个人好多了。”小李满脸庆幸。

宋睿正在仔细观察案发现场的照片,听见这话便抽.出其中一张,叹息道:“她运气比高一泽他们好?这可不见得。知道这张床,这个桶,这个滴水的洞是干什么用的吗?”

“干什么用的?”小李好奇追问。

庄禛盯着这张照片,语气十分凝重:“是滴水酷刑?”

“没错,就是滴水酷刑。”宋睿摘掉眼镜,撇开头,像是有些目不忍睹。

小李却还是懵的:“什么是滴水酷刑?”

庄禛解释道:“滴水酷刑是由商纣王发明的一种酷刑。把一个人固定在座位上,脑袋不让动,然后悬一个装满水的桶,不停往他脑袋上滴水。听上去是不是很小儿科?但是这种酷刑却比千刀万剐和炮烙更折磨人。曾经有一个恐怖分子被敌对基地抓住,捱过了鞭刑、割刑、火刑,却没捱过滴水刑,咬断自己的舌头自杀了。听说在古代,有的死刑犯宁愿选择点天灯也不愿受这种刑罚。”

“这么夸张?”小李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却还是get不到滴水刑的恐怖之处。

宋睿放下照片,深深叹息:“阮叶遭受的滴水刑与历史上的滴水刑又有不同,是升级版的。商纣王只是在人的头顶滴水,而这个凶手却往她的眉心滴水。你要知道,人的眉心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部位,当有人用指尖指着你的眉心时,即便还未靠近,你也会产生非常强烈的抵触感,其程度会让你的头皮发麻,头发发炸,像受到威胁的野兽,浑身都开始戒备。你想想,若是有水滴每分每秒,时时刻刻在侵袭你的这个部位,而你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只能感受到这源源不断的水滴的冰凉,你能忍受多长时间?这与拿一根针不停往你的大脑里戳没有任何区别。在受刑的过程中,你无法入睡,无法思考,几乎每时每刻都处于焦虑和狂乱之中,不出一天,你整个人都会崩溃。凶手不是在折磨阮叶的身体,而是在折磨她的精神乃至于灵魂。前面四个人,他都杀得很干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轮到阮叶却极尽残忍之能事……”

宋睿戴上眼镜,笃定道:“所以我有理由怀疑,阮叶才是导致这一系列谋杀案的主因,也是凶手的主要目标。与其杀死她,凶手更愿意从根本上毁灭她。我想,我已经知道该如何与凶手谈话了,我们走吧。”

☆、第三十章

庄禛和宋睿走进审讯室的时候,修音师正低着头坐在一片惨白的强光中, “你们来了?”听见脚步声, 他缓缓抬起头, 笑着问道:“阮叶怎么样了?”

这是一句极为平常的问话, 仿佛只是一个相熟的人在询问另一个故人的近况, 但宋睿却从修音师毫无波澜的瞳孔里窥见了一丝名为期待的涟漪。

“她很好,过几天就能出院。”于是宋睿给出了一个有可能会令修音师大感失望的回答。自从遇见梵伽罗之后, 宋睿不敢对任何嫌疑犯掉以轻心。他不得不承认,以前的自己是以倨傲甚至是轻鄙的态度来面对这些人, 但现在,他会更加谦逊也更加谨慎。

自抓进警局就一直保持沉默的修音师果然被扰乱了,瞬间就暴怒而起,用双手狠狠锤击桌面, 失口喊道:“你说谎!她不可能恢复!她已经疯了!”

“她没疯。”宋睿拿出平板电脑, 播放护士给阮叶喂水的视频。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 目的正是为了刺激修音师。对方不是想毁了阮叶吗?那么在得知阮叶毫发无损的情况下,他会不会狂怒进而失去理智?一旦失去理智,宋睿就有百分百的信心从他嘴里挖到东西。

论起段数,这个人虽然比不上梵伽罗,但心理素质同样强悍, 自进入警局开始就紧紧闭着嘴,问什么也不说。他是一个高智商罪犯,若是不能抓到他的痛脚,这次审讯又将成为一场毫无结果的持久战。警方现在掌握的证据, 远远不能治他的罪。

视频里的阮叶正小口小口地喝着护士喂过来的水,脸色虽然很苍白,表情却是恬淡的,仿佛已经彻底摆脱了被困五天的阴影。然而事实上,此时的她体内含有高浓度的镇定剂,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更何况发疯。入院之后她便开始大喊大叫、猛烈挣扎,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也不认识自己的父母,已是彻底陷在地狱里了。

修音师死死盯着这段视频,眼珠瞬间爬满血丝,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打击。

宋睿继续道:“她能平安脱困还得感谢你手下留情。”

“我手下留情?”修音师呢喃低语,继而疯狂打砸审讯椅,想要从这里逃出去。他满脸都是杀意,竟是仇恨阮叶到了极点。只可惜椅子太坚固,而他的手脚又都被拷住,行动不便,于是很快就被闻讯赶来的警察控制住了。

“放开我,我要杀了阮叶!她根本不配活着!放开我!”修音师面朝下被压在桌板上,却还是咬牙切齿地咆哮着,用尽全力地挣扎着。他的淡定从容早已不复存在,只余积攒了数年而不得宣泄的癫狂和仇恨。

宋睿觉得火候到了,这才徐徐诱导:“是阮叶害死了你妹妹,对吗?”

剧烈挣扎中的修音师忽然僵住。

“你要为你妹妹报仇?”宋睿继续猜测。

修音师又开始挣扎,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宋睿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问道:“据我所知,你妹妹是自杀的,而当时阮叶正在国外进修,与这件事根本扯不上关系。你这是迁怒?”

修音师抬起头,用赤红的眼睛瞪着宋睿,两排牙齿咬得咯噔作响,仿佛一不留神就会扑过去,咬破对方的喉管。

宋睿半点不憷,继续道:“我们对你的妹妹也进行了调查,她与阮叶是同桌,更是室友,关系非常亲密,但性格和际遇却南辕北辙。阮叶成绩优异,人缘极好,而你妹妹成绩糟糕,人缘也差。我们还听说她在私生活方面有些不检点,因此被全班同学排斥,除了阮叶,高中三年几乎没有人和她玩。她是因为生活不顺自杀的,与阮叶有什么关系?难道就因为阮叶比她优秀,所以你嫉恨……”

宋睿的话没能再说下去,因为修音师已经彻底被激怒了,两个牛高马大的警察都压不住他,差点让他掀翻。若不是庄禛及时搭把手,说不定手铐链子都会被他扯断。

他的双手和双脚都被金属镣铐的边缘切割得鲜血淋漓,可他却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用彻骨仇恨的语气说道:“你们懂什么!阮叶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我给你们一个电话号码,你们打给我女朋友,让她把我的东西带到警察局里来。看了那个东西,你们就明白了。”

狂怒过后,修音师似乎找回了理智,又似乎放弃了挣扎,冷笑道:“我就算把阮叶剁成肉酱,那也是她罪有应得!”

庄禛瞥了透视镜一眼,站在镜子后方的刘韬心领神会,立马去联络修音师的女朋友。小李跟在他身后,不断摇头感叹:“只要对手不是梵伽罗,宋博士还是很厉害的!这不,他才进去十分钟就把凶手搞定了。”

修音师的女朋友很快就拿着一个黑色的木盒子来了警局。她似乎猜到了什么,把东西递给廖芳时噙着泪说道:“我早就预感到他会走偏,但我没想到他会犯罪。这本日记你们一定要好好看一看,蕊蕊太可怜了,她真的太可怜了!”她的手抖得非常厉害,似乎难以承受掌心的这份重量。

廖芳戴上手套,与一名鉴证科的技术员一起检查这本日记,而里面的内容却让他们陷入了一个人间炼狱。

与此同时,手脚被包扎过的修音师也用近乎于心死的语气背诵着日记本上的内容:“XX09年,9月1日,我今天上高一了,遇见一个很可爱的女生,叫阮叶。她和我同寝,老师安排座位的时候我俩又成了同桌。我是花蕊,她是叶子,我俩正好一对儿,这样的缘分真奇妙呀,我要和她交朋友!”

“XX09年,10月10日,我和阮叶去看高二年级的学长打篮球。有一个学长长得好帅,所有人都在为他尖叫!他的篮球砸到我了,他跑过来向我道歉,笑起来的样子好像一片阳光在我眼前绽放。听叶子说他叫高飞。高飞,名字真好听呀!”

“XX09年,10月27日,我悄悄向学长表白,被拒绝了,好难过呀!我为什么这么丢人?”

“XX09年,10月28日,叶子知道我向学长表白的事了,她很生气,因为她说她和学长早就偷偷在一起了。对不起叶子,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我知道你和学长的事,我一定不会喜欢他!你比学长重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XX09年,10月29日,叶子说只要我帮她买一条裙子当生日礼物,她就原谅我。但是那条裙子好贵,要五百多,我的生活费根本不够。哥哥在外面打工很辛苦,我要不要跟他说呢?”

“XX09年,11月3日,我不敢跟哥哥要钱,不过幸好月初了,哥哥给我打了四百块生活费,我再跟同学借一点就行了。”

“XX09年,11月4日,钱终于凑齐了,明天晚上我准备逃了晚自习去陪叶子逛街。穿上新裙子,叶子一定会很开心吧?想到她开心的样子,我也很开心!”

修音师用近乎于冷漠的语气念诵着这一段又一段话。三年里,他每日每夜都在它,上面的每一个文字都化成鲜血淋漓的烙印,刻在他的脑海,骨髓,甚至是灵魂。

庄禛和宋睿安安静静地听着,并未打断。

修音师停顿了很久才再次往下背,嗓音却忽然变得极其沙哑:“XX09年,11月6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叶子为什么要这样做?高飞学长为什么不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敢喜欢学长了!”

“XX09年,11月8日,叶子说她拍了照!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已经认错了呀!她明天让我继续跟她一起出去,我害怕,但是我不能拒绝,要不然她就会把我的照片贴得全校都是!”

“XX09年,11月10日,他们又是四个人一起,叶子在旁边拍照,我哭了,我求饶,我给他们磕头,可是他们一直在笑,没有人理我!”

“XX09年,11月13日,叶子让我周末跟她一起回去,我想逃,可我没有钱,我的钱全都被他们拿走了。”

“XX09年,11月16日,他们一边看电视一边让我学上面的动作,我想跳窗,被叶子拽下来了,他们四个一起打我,用烟头烫我,用刀子割我,我好痛,一直在流血,可我不敢去看医生。”

“XX09年,11月17日,今天我晕倒了,是叶子带我去医务室看了医生,还给我付了医药费。叶子,你还是关心我的吧?如果我诚心赎罪,你会放过我吗?你会的,你一定会,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啊!”

“XX09年,11月19日,叶子让我明天和她一起出去玩,我答应了。之前是我不对,她出够了气应该就会好起来吧?”

“XX09年,11月23日,这次我很听话,他们果然没有打我,叶子也开始对我笑了,真好。”

“XX09年,11月27日,叶子说她钱不够了,让我想想办法,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叶子,对不起,我很没用。”

“XX09年,11月29日,叶子让我去陪几个叔叔玩,我心里很害怕,但是我不能不答应。”

“XX09年,12月1日,我们有了好多钱,叶子给我买了一件羽绒服,要两百多块,我没敢穿,因为我身上很脏。”

“XX09年,12月7日,我发现班上的同学都不跟我玩了。他们说我有病。不,我没有病,我只是受伤了。还好,还有叶子愿意陪我。叶子,谢谢你,但是你什么时候才愿意放过我?”

“XX09年,12月13日,昨天我把一个叔叔咬痛了,赵开和毛小明用铁棍打我,高飞学长把我倒吊在门框上,拿刀子割我的肉。我很疼,流了很多血,最后是叶子把我放了下来,还给我上药,果然只有叶子会对我好。”

“XX10年,1月18日,在宾馆的时候,我被叔叔打了,又被他们四个打了,下面流了好多血,叶子说我流.产了。我有了孩子?什么时候的事?这太可怕了!血到现在还在流,万一止不住怎么办?我会不会死?”

“XX10年,1月20日,叶子带我去医院看病,她果然是个好人。我答应她决不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哥哥会觉得很丢脸吧?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哥哥,我真的很对不起,请你原谅我吧!”

“XX10年,2月17日,快开学了,我很害怕,我想陪哥哥出去打工,但是哥哥拒绝了。他很生气,我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生气。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他辛辛苦苦赚钱不就是为了让我好好读书吗?他宁愿放弃自己的学业也要供我,就是为了让我考上好大学,过上好日子,我怎么能浪费他的苦心。对不起哥哥,这样任性的要求我以后再也不提了,我一定会坚持下去的,但是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XX10年,2月18日,今天开学。地狱,我来了。”

背到这篇日记的时候,修音师终于以手掩面,哭得痛不欲生。他说不下去了,他真的一个字都说不下去了,审讯室里除了他的悲鸣,只余一片死寂。

☆、第三十一章

修音师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这个连杀四人也不手软,面对十几把枪亦不眨眼的冷酷男人, 却在此时此刻哭得肝肠寸断。

笔录员一个字都写不下去了, 眼眶不知不觉泛上酸意。庄禛表情严肃, 内心却也很不平静。他没想到这桩连环杀人案的背后竟然还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惨剧。

宋睿摘掉眼镜, 轻轻揉捏着隐痛的眉心, 不知在想些什么。

由于犯人情绪太过激动,审讯不得不暂时停止。然而, 正在查看重要证物——也就是那本日记的廖芳和技术员,却还在继续往下翻。后面的文字记载越来越少, 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凌乱的符号、飞溅的血液、浓黑的墨点,甚至是刀割的痕迹。

死亡、恐惧、绝望、解脱等字眼交替在这些凌乱的污迹中反复出现,可见记录者的精神状态已经越来越糟糕。

廖芳和技术员的眼眶已是一片通红,鼻头也堵塞了, 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喘口气。他们感觉自己不是在翻看一本日记, 而是在见证一个人的毁灭。她的身体被无情摧残, 精神被彻底泯灭,到最后已经无法再做一个人,而是沦为了别人的傀儡,甚或豢养的牲畜。

廖芳翻看日记本的手在微微发抖,作为一个旁观者, 她都能深切地体会到那种痛惜,那么身为记录者唯一的亲人,修音师又是何等的悲怆和愤怒?

不知不觉,日记本已翻到末尾, 一行扭曲凌乱的文字跃入廖芳和技术员的眼帘:【XX17年,6月17日,昨天忽然收到叶子发来的短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我的电话号码,是谁告诉她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她说她下周回国,想约我出去玩,还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让我不要拒绝。我该怎么办?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找我?我该拒绝她吗?我能拒绝她吗?】

一串触目惊心的血点覆盖了这页纸,廖芳强忍心悸去辨认余下那些被污染的篇幅,却发现它们全都是重复的“魔鬼”二字。

魔鬼魔鬼魔鬼……历经五年沉淀,记录者似乎终于明白曾经的自己遭遇了什么,也终于认清了这个所谓的好朋友的真面目。

廖芳窒息了好一会儿才去翻下一页,却发现前后两页日记竟被浓稠的鲜血粘连在一起,翻不开了。在这一瞬间,她差点就失口说道:“后面的内容我不看了,我受不了!”但身为警察,她必须掌握并熟知所有的重要证据。

她咬咬牙,询问道:“后面这页粘住了,你有办法吗?”再开口时她才发现自己的嗓音竟如此沙哑。

“你稍等。”技术员的嗓音也是干涩的,很快就拿来专用设备,熏湿了两张纸,然后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分开。

最后一篇日记曾经浸泡在浓稠的鲜血里,哪怕时隔多年,血迹早已干涸,那腥臭的、残忍的、绝望的味道依然还附着在纸页上,永远无法消除。记录者用利刃一般的笔触如是写道:【很抱歉,这一次我想拒绝,拒绝这个有你的世界。再见叶子,再见哥哥,我爱你们!】

看到这里,廖芳终于泪崩了,捂着嘴哽咽道:“为什么啊?为什么到死的时候她还要对阮叶说爱?”

技术员沉默了很久才叹息道:“你不懂,只有想着阮叶的好,她才不会觉得这个世界一点希望和美好都不存。”

“不,不是的,她自己就是希望和美好。她太可惜了……”廖芳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为防眼泪掉在日记本上,污染了重要证据,她连忙站起来,高高仰起头,强忍着哭泣的冲动。

在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了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说过的一句话——他人即地狱。想要知道地狱是何等景象,不往黄泉,不去冥界,钻进人心里看一看就能彻底了解。

廖芳的心脏正一下一下地抽痛着。让她难过的不是记录者的遭遇,而是对方临死都不知道该如何去恨。肖蕊已经完全被阮叶掌控、洗脑并驯化了,唯有死亡才能让她获得解脱。然而讽刺的是,这场悲剧原本是可以避免的,她有无数机会可以摆脱阮叶的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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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修音师也停止了痛哭,无比自责地说道:“我原本可以救她,我有无数机会可以帮助她逃离那个地狱,但我却对她的痛苦和绝望视而不见。”

庄禛和宋睿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因为他们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修音师自然会畅所欲言。他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

“能给我一根烟吗?”修音师抹了一把脸,勉强打起精神。

庄禛递给他一根香烟,又给他点燃。

修音师缓缓吸了两口,继续道:“高中三年,妹妹跟我要的生活费越来越多,从最初的四百、五百,到六百、八百。我能满足的都满足了,不能满足的就狠狠骂她一顿。我以为她爱慕虚荣,跟别人学坏了,一度对她非常失望。高中毕业那年,我从广省赶回来给她填报志愿,这才发现她竟然只考了三百多分,连专科都上不了。我当时气坏了,又听班上的同学说她在外面交了很多男朋友,私生活很不检点,还从来不学习,只知道玩。我信了他们的话,狠狠扇了妹妹几巴掌,当着所有人的面骂她没有心,对不起我的付出。我哪里会知道,我妹妹高中三年没能得到我寄过去的一分钱,她的生活费全都被阮叶他们搜刮走了。他们一边心安理得地凌虐她,一边在外面撒播她的谣言,说她是一个坏女孩。她生活在那样的环境里,考三百多分算差吗?我怎么能骂她打她?”

说到这里,修音师忽然沉默下来,过了大约一分多钟才继续道:“填报志愿那天我很生气,下手有些不知轻重,是阮叶拽住我的胳膊,阻止我再打骂蕊蕊,还帮蕊蕊说了很多好话。我记得我把蕊蕊带走的时候真心实意地对阮叶说了一句谢谢,谢谢这三年以来她对我妹妹的照顾。”

修音师嗓音低哑地笑了,表情却十分惨烈:“你们说讽刺不讽刺?我他妈竟然对害死了我妹妹的畜生说谢谢!我把我妹妹的尊严乃至于生命放在脚底下踩。我踩灭了她最后一丝求救的希冀,也踩灭了她活下去的勇气。谁没有心?我他妈才没有心!谁该死?阮叶吗?不,我他妈才是最该死的人!”

他狠狠抽吸香烟,然后用指尖把滚烫的烟蒂掐灭,一双赤红的眼布满深沉的恨意。

皮肉被炙烤的焦糊味充斥着逼仄的空间,令庄禛深感不适。宋睿也挪了挪位置,像是有些坐立难安。但他们并未打断修音师,因为对方还有很多事情没交代清楚。

修音师抱着一了百了的心情继续说道:“杀王伟的时候我问他——你们为什么要那样对我妹妹?你猜他怎么回答的?”

庄禛嗓音沙哑地问:“他怎么说?”

修音师咬着牙惨笑:“他说——哥,我错了,我真不知道她会自杀。我们当时太无聊了,只是想找个人玩玩儿。”

修音师直勾勾地盯着庄禛,逼问道:“玩玩儿?他竟然说只是无聊了想找个人玩玩儿!他们当我妹妹是什么?她是人啊!不是他们的玩具!他们想玩怎么不回去找他们妈玩?畜生还用讲人伦吗?啊?!”

金属桌面被修音师捶得凹陷了下去,砰砰砰的巨响不仅回荡在审讯室,也回荡在众人的心间。那样一番对话是何等的荒诞,又是何等的残忍。

修音师平静下来,冷笑道:“所以我切了他两根手指,我也无聊了,想找个人玩玩儿。那四个人都是我杀的。”

庄禛瞥了笔录员一眼,红着眼眶的笔录员连忙唰唰写了几行字,内心却还是无法平静。

修音师开始坦白案情:“我原本不想杀高飞,只想录一段视频,逼他承认当年的事。你们也知道,单凭一本日记是不能给那几个畜生定罪的。我妹妹死的时候我就报案了,但是警察跑到阮叶家了解情况,也不知阮叶的父母怎么跟他们说的,回来之后他们就拒绝受理这桩案子,还告诉我这本日记不能算是证据,根本没有法律效力。后来我问了很多律师,得到的答复也一样。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哪里有能力替我妹妹伸冤?”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见了高飞,就是那个高一泽。他竟然红了,名声还特别好听,说是什么优质偶像,你们说讽刺不讽刺?”

修音师又是一阵冷笑,然后才咬着牙根说道:“高一泽有一定的社会影响力,如果拿到他承认罪行的视频,你们警察总该重视吧?总该给我妹妹一个说法吧?我原本只想绑走他,带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审一审,再把他放了。我做好了相应的准备,然后就跟着他上了天台。”

修音师眼珠更红了几分,语气满带仇恨:“我原本没想杀他,但是在对质的时候,他很不以为然地跟我说,就算我把当年的事公布出去,对他也造成不了任何影响,他可以买通记者和水军,把我妹妹的名声搞臭,发布她的照片和视频,把她塑造成一个见钱眼开的烂女。反正以前的很多同学都知道我妹妹的私生活不检点,接受采访的时候,他们有大把的黑料可以放。没有人会相信我,他们只会说那本日记本是我伪造的,目的是为了敲诈勒索,我妹妹的死是她活该,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高飞是明星,他就有这样的影响力,网上总有一些傻子会相信他的话,相信那些捏造的所谓‘事实真相’。他们只知道跟风,对我妹妹的死毫不关心。”

修音师又向庄禛索要了一根香烟,一边猛吸一边冷笑:“我也算是半个圈里人,当然知道高飞说的是对的,一旦舆论节奏被带起来,我妹妹即便死了也会被那些人挖出来鞭尸。所以当时我气急了,浑身都开始发抖,脑子也不能想了。当我回过神的时候,高飞已经被我推下去了。”

听到这段话,坐在监听室内的小李急了,对着蓝牙耳机说道:“队长,你问问他是怎么上的天台,为什么监控没拍到。我检查了很多遍,可以百分百确定监控视频没有人为剪辑的痕迹。”

庄禛便插嘴问了一句。

修音师摇头道:“复仇的事,我整整计划了三年,自然早有准备。上天台的时候我穿着胶鞋、戴着手套和发套,所以现场不会有我留下的痕迹。我工作能力突出,又兼任这栋楼的检修师,楼里的监控设备都是我买的,软件是我装的,代码是我写的,信号也是我连接的,所有的监控都是我的眼睛,完全在我的控制之下。我事先录好了高飞坐电梯前往顶楼的很多视频,发现那天他穿了一套旧衣服,与我录制的其中一个视频的穿搭一模一样,连袜子和皮鞋都没换,我就觉得机会来了。我跟他一起上去,杀了他,坐电梯下来的途中便拿出手机,把之前录好的视频覆盖了当天的视频,于是你们只看见他一个人上了顶楼,没有拍到别人。我用的是高端遥感影像替换技术,而且全网络分时段覆盖,当然不会有剪辑的痕迹。就算世界上最顶尖的黑客来了都找不出破绽,更何况我本来就是世界上最顶尖的黑客之一。我只有高中文凭,黑客技术是自学的,所以我身边的人都不知道我有这样的能力,你们自然怀疑不到我身上。”

说到这里,修音师的情绪已经变得很平和,甚至还轻松地笑了笑:“覆盖了监控信号,我又装作焦急的样子冲进电梯,上了顶楼,帮曹晓辉一起寻找高飞。之后的监控视频都是正常录制的,于是就成了我的不在场证明,帮我躲过了你们的盘查。我心想,反正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三个、四个也是杀,无所谓了,警察不能给我正义,那我就自己动手。”

修音师的语气越发平和,简洁却又详实地叙述了另外三桩谋杀案。由此,很多谜团都解开了。这人拥有顶尖的黑客技术,又研习了反侦查手段,还通过网络把复仇对象调查得一清二楚,找准了他们的弱点,要想得手简直不要太容易。

把四桩案件交代清楚,修音师深深叹了一口气,摇头道:“我做好了全部计划,但唯一没料到的却是那个梵伽罗,他差点让我功亏一篑!”

庄禛的目光忽然变得极其锐利,追问道:“你们俩是什么关系?他有没有参与你的计划?”

始终垂着头捏着眉心的宋睿瞬间变得精神奕奕,抬起头逼视修音师,期待着他的解答。如果说这桩案子还有什么疑团是他看不透摸不清的,那便是梵伽罗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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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提起梵伽罗,修音师不免摇头苦笑:“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这是一个意料之中, 却又令人很难信服的答案。庄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 沉声问道:“那他怎么会知道你的犯罪计划?”

修音师用力吸了一口烟, 嘲讽道:“我之前看了新闻, 你们好像提审过他两次,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应该你们来告诉我吗?我和他从未接触过, 如果他侵入了我的电脑,窥探了我的**, 我也不可能发现不了。连你们警察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么可能知道?”

庄禛瞥了宋睿一眼,宋睿点点头,表示修音师说的是真话。

庄禛这下也有些头疼了, 真想学学宋睿, 好好揉捏一下自己的眉心。不过他不会轻易相信修音师的话, 对宋睿的判断也抱有几分怀疑,梵伽罗和修音师在生活中到底有没有接触,这个得等专案组调查过后才能确定。

修音师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不用两人询问就继续往下说:“知道吗,看见他发布的死亡预警, 我当时的确是方寸大乱。我想着,这个人既然知道了我的秘密,为了下面的计划更顺利,干脆把他也杀了吧。但是我捧着蕊蕊的日记本枯坐了一夜, 到底还是没下手。蕊蕊那么纯真善良,即便是推她下地狱的魔鬼,也依然无法染黑她的心。她临死还对这个世界保留着一分爱,我又怎么能让她失望。杀了那几个畜生也就得了,无辜的人我不会去碰。”

修音师吐出一口烟雾,忽然又转了话锋,“也是他运气好,没有把我的全盘计划发布到网上,不然我就算不杀他,也不会让他好过。”

庄禛眉头紧拧,心绪起伏。

站在透视镜对面的小李低呼道:“副队,还真让梵伽罗料中了,他含含糊糊的那些话真的让他逃过一劫。”

刘韬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思绪又回到了被梵伽罗的神念完全掌控并摄取的那一天。那个人是真的能通灵吧,所以他知道该如何规避危险,也知道隐藏在这些案件背后的真相,更知道怎样踩着凶手的底线来处理这件事。他没有报警,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宋睿不停按揉眉心,只觉得心中的谜团非但没被修音师解开,反而更大了。

修音师丝毫不知道自己的话对专案组的成员造成了多大的困扰。他冷笑几声,又道:“看见那些死亡预警,我最怕的不是被抓,反而是那些人去投案自首。我妹妹是自杀的,即便查明了当年的事,他们也不过是坐几年牢而已,如果拿钱打通关系,请最好的律师,说不定连牢都不用坐,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证据都已经被销毁,而软禁凌虐在我国又不算什么大罪。我当时担心地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然而那些人根本没想过自首,还在外面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