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睿拿起他的手机把玩,嘴里徐徐说道:“你把大致情况说一下,我看看有没有办法。”

梵伽罗思忖片刻后简单介绍道:“绝望主妇,公婆矛盾、亲子矛盾、夫妻矛盾、净身出户、小三插足、亲人俱亡、无处可去。”

宋睿越听眉梢挑得越高,似乎想笑,觑到青年严肃的面容又忍住了。他假装怜悯地叹息:“那她还真是挺惨的,已经走投无路了,所以准备同归于尽?”他根本不用思考就已经猜到了这桩正在发生的悲剧是什么,而同样的悲剧正在全世界不同的角落上演着。女人如果失去了独立性,面临的就是这样的困境。

“报警吧。”宋睿摁下110。

梵伽罗却轻轻压住他的手背:“再试一试吧,为了这些人去坐牢终究不值。”

宋睿反手将青年握住,笑着说好。其实他知道,现在报警是没用的,人家的主要目标还在宴会上,根本就没动手,警察去了也只能打道回府,没准儿转过头还会控告他们报假案。赶回去把人拦住更没用,她既然已下定必死的决心,阻止了一次肯定还有第二次,反正不是自己死就是拖着别人一起死,没什么差别。他们总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

所以世间才有这样一句话——穷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像这种不要命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避开。

但青年显然不会避开,不管能不能改变命运,如果不尝试一下的话,他总过不去心里那道坎。其实他未尝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很有限,能说出“命运像无法改道的火车”那样的话,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命运的不可违逆,但他在心怀敬畏的同时却会一次又一次地去抗争,如此倔强而又执着的他竟然令铁石心肠的宋睿都没有办法弃之不顾。

“她的童年怎么样,过得快乐吗?她的父母对她好吗?”宋睿放开青年的手,拿出纸笔。

梵伽罗不明白他这样问的理由,却还是将自己感应到的东西说了:“她的童年很快乐,这一部分记忆始终存放在她内心最光明的地方,是支撑她一路走来的精神源泉。”

“她与谁的关系最亲密?父亲、母亲,或者别的长辈?”宋睿一边询问一边快速做着笔记。

“她与母亲和祖母的关系非常亲密,她最深刻的记忆是她被母亲和祖母夹在长凳中间,六只手一起弹奏钢琴的情景,那时候的她笑得非常快乐。”梵伽罗闭着眼睛回想,别人的记忆仿佛也变成了他的记忆,令他绽放出幸福愉悦的笑容。

宋睿快速记笔记的手顿住了,长久地盯着青年因一抹笑容而显得纯真稚嫩的脸庞,思绪陷入了停摆。当青年睫毛轻颤着睁眼时,他已挪开视线,在笔记本上快速写划,徐徐说道:“你把这条信息发给她。”

“嗯?”梵伽罗接过笔记本一看,却见上面写着一句简单的话:【曲娴芬,或许你的母亲和祖母此刻正在天上看着你。】

梵伽罗的眼睛亮了,立刻拿起手机,把这句话发送过去。

那头还是没有回应,但梵伽罗在仔细查看了那“一家三口”的面相后却笑着叹息:“她放弃了。”

宋睿点点头,不置可否。

梵伽罗却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他,嗓音热切:“宋博士,你真是一个非常奇特的人。你知道吗,我的能力或许看上去很强大,当我开始摄取某个人时,我能轻而易举地击中他的弱点,戳到他的痛处,让他无所遁形。因为他的灵魂在我眼里是透明的,他哪里有一块疮疤,哪里破了一个空洞,哪里流着血化着脓,我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一旦他离开我能摄取到的范围,他的心就会完全沉入黑暗,而我会像原本站立在强光之中,却又骤然陷入夜色的人,眼前变得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因为我太过于依赖我的能力,这是绝大多数灵者的通病。一旦失去能力,我们其实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差别,我们也会无能为力、束手待毙。但你不一样,你的能力在任何时候都能发挥作用,因为你并不依赖它,而是真正掌控了它。”

宋睿倾身道:“所以呢?你改变对我的看法了吗?我还是一堵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冰墙吗?”

梵伽罗笑着往椅背上靠,真心实意地感叹:“不再是了,宋博士,真高兴能认识你。”

“看来我们首次达成了共识,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宋睿伸出手。

梵伽罗把自己冰冷的手覆上他滚烫的手,轻轻摇晃了几下。两人认识快好几个月了,却直到今天才真正看见彼此的存在,曾经的争锋相对、唇枪舌战,现在都化为了互相理解和互相欣赏。

“你总是知道该如何拨弄一个人最脆弱的心弦,这一点比很多灵媒都厉害。”梵伽罗赞叹道。

宋睿握紧青年的手,又缓缓放开,低声解释:“这只是最简单的心理分析而已。从你口中我知道,曲娴芬女士的生活非常糟糕,在她周围的人或物,几乎没有哪一个是代表着美好的,所以她即使把它们全都毁灭了也没关系。如果你拿她现在所拥有的,或者将来会拥有的去劝她,那当然打动不了她的心,她认为自己是一个没有现在和未来的人。但她的过去却是美好的,并且被她慎而又慎地珍藏在内心最干净的一个角落,她不可能让任何人任何事去玷污它们,包括她自己。她是一个拥有正常道德观念的人,她知道自己即将实施的行为是犯罪,是丑恶的。所以在这个时候,你拿最美好的东西去碰撞她现在的丑恶,那么她一定会退让,因为她不退让就等于亲手摔碎了这份美好。她不会的,她舍不得。”

梵伽罗认真倾听,完了轻轻鼓掌,闪亮的双眼溢满赞叹。他从来不会因为特殊的能力而把自己看作是高高在上的存在,恰恰相反,他尊重并且崇拜任何一个在自己的领域里取得成就的人。

意识到青年正在崇拜自己,宋睿竟忍不住捂了捂脸。当然,他不会把整张脸都捂住,那样会显得很窘迫,只捂嘴唇和下颌便好,这样反倒显得更深沉、更有型。

两人坐在角落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气氛非常融洽,完全忘了刚才他们是如何急切地想要离开这个浮华喧嚣的名利场。

与此同时,曲娴芬正抖着手把一瓶药片往马桶里倒,倒完立刻拉水闸往下冲,冲了一次又一次,确定再无遗漏,这才瘫坐在马桶边,用力拍打自己的手背。

“你疯了吗?你怎么能干这种事?你还是奶奶的小乖吗?你还是妈妈的小棉袄吗?你怎么会变得如此可怕?”她把自己的手背打得红肿不堪,完了抬起头,望着虚空哽咽道:“奶奶,妈妈,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我再也不会这样做了!无论多苦多难,我一定会坚持下去!可是我真的好累啊,我觉得我快坚持不住了,如果我累死了该多好……”

没有人回应她的话,少顷,婆婆刻毒的谩骂反而在门外响起:“杀千刀的,你掉茅坑了是不是?快给我滚出来!说了上完小厕不要冲,免得浪费水,你冲了那么多次是什么意思?合着你不赚钱就可以随便浪费我儿子的钱是吧?”

“败家娘们儿,又开始造!曲娴芬,你给老子出来!”公公的谩骂很快加入进来,这就是曲娴芬的日常。这样的日子她真的一天都过不下去了,但是她却不能让天国的祖母和母亲失望。

该怎么办呢?如此痛苦难熬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这样的呐喊回荡在她千疮百孔的心间,也回荡在无数被家暴胁迫却又无力抗争的妇女的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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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梵伽罗原本打算早点回家, 却和宋睿一直聊到服务员来清场的时候才离开。宴会已经结束, 宾客早已陆续散去,唯余桌上摆放的许多杯盘证明此处曾喧闹过。

“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梵伽罗哑然失笑, 这是他头一次聊得忘了时间。

“走吧,我送你回家。”宋睿自然而然地环住他的肩膀。

两人路过中庭的时候看见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还逗留在花园里没走, 他们正凑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盯着其中一个人的手机,手机里传来谩骂声和尖叫声, 还有女人的哭喊。

“我靠, 现场真火爆!”举手机的人笑嘻嘻地说道。

“诶, 梵伽罗来了!这事儿就是他闹的!”有人指了指行走在回廊里的两道修长人影。

“梵伽罗,赵大小姐这会儿正抓小三呢, 你要不要看现场直播?”举手机的人伸长脖子大喊, 又把手机屏幕转向回廊的方向,于是款款而来的梵伽罗正好看见华服女子走进浮夸男子的衣帽间, 将他的衬衫一件一件扯出来翻领子的场景。

那小三着实嚣张, 几乎每一件穿过却未曾清洗过的衬衫都被她暗暗印了一个唇印,这些或艳红, 或玫红, 或淡粉的唇印像一个个重锤,把华服女子的尊严和脸面打击得点滴不剩。

她把这些衬衫扔在地上胡乱地踩, 完了去撕扯被她的好姐妹揪住头发的小三。浮夸男子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能抱住脑袋仰天长啸。他曾经是“梵伽罗”最好的朋友,却也是落井下石最狠的一个。

男子每天发来的羞辱短信, 梵伽罗连看都懒得看就删除了,但现在,他却盯着男子烙满巴掌印的脸,罕见地轻笑一声。

意识到他也会幸灾乐祸的宋睿不禁也跟着笑了。两人站在中庭的边缘,认真盯着手机。叫住他们的人原本只是想开一个玩笑,调侃调侃,此时却不得不乖乖地举着手机,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生命的人形支撑架。

离得近了他才发现,梵伽罗与传言中完全不同。他可以毫不起眼,恰如他顺着回廊走来,旁人却只会看见他身边的宋睿;然而他一旦专注于某一件事并显露出自己的存在,所有人就都会自觉不自觉地围着他转。

这人也太有气质了吧!当青年默默回味梵伽罗的盛世美颜时,对方已经被宋睿拉走了,而华服女子抓小三的现场直播也已到了尾声。浮夸男子这会儿正跪在地上,被突然闯入别墅的母亲啪啪拍头,婚约会不会取消目前还是一个未知数。

“梵伽罗今天真有种,咒死梵凯旋的话他也敢说!”青年关掉手机后兴奋地说道。

“更有种的是他竟然安然无恙地踏出了酒店!厉害了!”一群小年轻对着并肩而行的两人默默叹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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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伽罗牵着许艺洋的手回到家,刚跨入玄关就愣怔了一瞬。

许艺洋不明所以,于是轻轻扯了扯他衣摆。

“你先把做完的作业本摊开在桌上,我出去一会儿,回来再帮你检查。”他俯下身揉了揉小男孩的脑袋,嗓音里充满温柔和歉疚。

“大哥哥,你去!我可以!”许艺洋拍拍自己软绵绵的胸膛。

“好,那我去了,不出十分钟肯定回来。”梵伽罗指着手表保证,完了转身出门,似想起什么又大步走回来,取下挂在阳台上的小瓶子,往鱼缸里塞了几只飞虫。

关紧房门时,他听见许艺洋甜甜地说“再见”,还有蛙清脆的鸣叫,于是抿直的薄唇终于扬起一抹弧度。上了天台,他的表情再一次变得严肃,堪称冷漠的眼眸此时正注视着站立在高台边缘的曲娴芬。

“曲女士,你还是准备寻死吗?”说这话时,他已无声无息地走到女人身边,却没有拉回她,而是低着头往高达六七十米的大楼下看。浓浓的阴气和煞气冲天而起,越发催生了人类的贪欲、恶欲和私欲,也放大了他们内心的绝望。

“梵先生,你不要过来!”曲娴芬往更危险的地方挪去,哭着说道:“我丈夫今天晚上带着离婚协议书回来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儿子也不愿意跟我一起生活,我已经走投无路了!我现在只想去陪我的奶奶和妈妈,你不是说她们一直在天上看着我吗?我要是也去了天上,她们应该会很高兴吧!”

想象着自己重新变回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女孩,投入奶奶和妈妈的怀抱,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曲娴芬沾满涕泪的脸竟然绽开了一抹极度渴望的微笑。死亡对于她而言已成了最终的解脱,她不怕死,她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赴死。

这一次无论谁劝都没用了,她若想重拾曾经的美好就只能选择这一条绝路。

从来都是运筹帷幄、冷静从容的梵伽罗竟罕见地捂了捂额头,露出莫可奈何的表情。

曲娴芬颤巍巍地往高楼下探出脚尖,而梵伽罗已缓缓退开两步,选择放弃。他不是神,他救不了所有人。如果这个人自己不找回希望,那她就会不断走向死亡的深渊,他可以救她一次、两次,却不能救她三次、四次,甚至一辈子。

偏在此时,天台的门又被推开,许艺洋踩着一双明显不属于他的大拖鞋哒哒哒地走过来,小声说道:“哥哥,困。”

看见这个脸色苍白的,再也无法像个活人一般享受可口的食物和亲密无间的爱情友情,只能远避所有人孤单生活的孩子,梵伽罗深邃冷漠的眼眸又重新染上一层暖色。他极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徐徐说道:“我给你一条活路,你想要吗?”

“什么活路?”曲娴芬不抱希望地问。

“让你丈夫重新拟定一份离婚协议,给你留一些可供日后生活的财产。”

“不可能的,我们还未结婚的时候,他就已经把所有的财产都做了保护。他们一家人都爱财如命,不可能给我一分钱!你知道吗,他们家连上厕所都不准冲马桶,得留到晚上睡觉的时候一起冲,所有人的屎尿堆积在一起,满满的一大桶,熏得浴室恶臭冲天。那样的场景你能想象吗?当然,他们肯定是不在乎的,因为天天刷马桶的那个人是我,忍耐脏臭的人也是我,关他们什么事呢,他们只需要享受生活就够了。可是这样的家,我却连死都离不开,因为我若是离开了,我会过得比死还难受,我已经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了,我变成了一个废人,我辜负了奶奶和妈妈对我的期望。我好后悔啊,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一定不会嫁给潘大伟,我一定好好读书,好好学钢琴,可是人生没有重来……”

曲娴芬抓着栏杆低低地笑,也不知道在笑谁。

“我说过会给你一条活路,你下来。”梵伽罗一边冲曲娴芬招手,一边把指尖按在自己的眉心,引出一颗米粒大小的灰光。

看见那颗悬浮于空中的微芒,曲娴芬愣住了,呢喃道:“这是什么?”

“这是可以让你实现愿望的东西,你不是觉得离婚了无路可走吗?回去之后睡一觉,明天起床你就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是你只有一天的时间,所以你必须做出取舍,是拖着这些人一起沉沦地狱还是舍弃一切奔向新生,我希望明天过后你能告诉我你最终的选择。脱离你现在的视角,站在别人的立场上好好审视你现在的生活,你或许会寻找到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答案。”

当青年说话时,那灰色的微芒正在他的指尖上下浮动,就像浓黑夜色中唯一的光,吸引着曲娴芬的靠近。她不知不觉便离开了危险的高台,跳到地面,伸出手去抓……

灰色光点消失在她的掌心,而她猛然醒转,惊愕地问道:“梵先生,刚才发生什么了?”她四处乱看,来回转圈,又上下摸索自己的身体,搞不明白那消失的光芒是什么,而自己又为什么会主动放弃自杀的念头。她刚才明明那么想死,现在却只想立刻回家解决离婚协议的事,但终究该怎么解决,她脑子里竟然一片空白,只是莫名其妙地坚信自己一定能够达成所愿。

这是怎么了?梵先生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他果然是灵媒啊!当曲娴芬被困在紊乱的思绪中时,梵伽罗已牵着困得直揉眼的许艺洋缓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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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娴芬在天台吹了一会儿冷风,又把眼泪和鼻涕都擦干,这才回到四楼的家。受到全家人热烈欢迎的李岚已经离开了,她的脸皮似乎还没厚到与原配夫人共居一室的程度。

公公婆婆早就睡了,儿子还在书房打游戏,父母离婚的事对他造成不了任何影响。他从小听惯了爷爷奶奶对母亲的贬低,又见惯了母亲被一家人折辱的情景,于是很小就已经产生了母亲只不过是这个家最卑微的存在的想法。

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的离开会让他伤心难过吗?显然不会。这就是为什么有的孩子能够举起屠刀毫不犹豫地杀死母亲的原因。社会环境对妇女的个人价值的否定,也会对孩子产生极其不良的影响。

曲娴芬把耳朵贴在书房的门板上,默默倾听儿子在干什么。以前她也总会这样做,却不是为了监视,只是因为她太渴望了解儿子的生活。她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对方之后就能与他建立亲密的母子关系。

但事实证明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儿子总是不耐烦与她说话,爷爷奶奶对他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如果离婚后带走儿子,与他相依为命地生活几年,一切都会变好的吧?

思及此,曲娴芬把手贴在门板上,开始笑着落泪。这个家唯一让她留恋的就是儿子,她觉得自己离婚了活不下去也是因为儿子不愿意跟她过的缘故。如果儿子同意随她一起走,她就是吃糠咽菜也觉得甜,她能够鼓起所有勇气给儿子打造一个家!她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她必须给自己找一个精神支柱,因为她表面上长大了,内心世界却还停留在幼年最幸福的那段时期,她想回到过去。

听见儿子与网友嬉笑的声音,曲娴芬飘忽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她推开客房的门,走到正闭眼打鼾的丈夫身边,把手掌覆在他浸着油光的脑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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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曲娴芬早在五点半就醒了,却站在穿衣镜前久久不动。她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丈夫的身体里,而自己的身体正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微弱地呼吸。她推了推自己的身体,见她毫无动静,于是便隐约明白了什么。

这就是梵先生说的活路吧?她变成了丈夫,所以她可以使用他的身份去做一些曾经的自己做不到的事,譬如修改离婚协议,重新分割财产,夺回儿子的抚养权等等。

曲娴芬的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迫不及待地从抽屉里找出那份薄薄的离婚协议,快速翻了几下。昨天,在公公婆婆和丈夫的三重威逼下,她不得不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她至今还记得李岚故作怜悯的眼神和丈夫心满意足的脸。

她捧着离婚协议书的手在微微发抖,本想将它撕碎,却又明白这样做毫无意义,因为律师那里有复印件,而且已经提交备案,她想推翻一切就得让律师重新拟定一份协议,拿去公证。于是她连忙用指纹打开丈夫的手机,快速翻找律师的电话号码。

那边始终没人接听,应该还在睡觉,曲娴芬火热的心仿佛被浇了一瓢水,这会儿终于恢复了冷静。她把自己的身体端端正正地摆放在床上,盖好被子,这才开始翻查丈夫的各种社交账号,这是她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宝贝儿,和那个黄脸婆离婚后我们马上就结婚!】

【那她会不会分走你的财产?你公司里还有那么多股份呢!】

【不会,跟她结婚的时候我就安排好了,她拿不到一分钱。我当初就知道她是个捞女,好好的大学不愿读,挺着个大肚子死乞白赖要嫁给我,还不是因为我有钱!要不是我妈带她做了b超,知道她怀的是个儿子,你以为她能进我潘家的大门?我一早就防着她呢!】

【亲爱的,你别这么说,她好歹也给你们家当了十几年的保姆,整天累死累活、任劳任怨的,也不容易。】

【那是她自己愿意的。没嫁给我,她能有现在的好日子?早就不知道上哪儿当打工妹去了。】

余下的话曲娴芬没有再看,因为她的双眼已经被泪水模糊了。原来当初结婚的时候,丈夫是这样看待她的——一个为了嫁入豪门不折手断的捞女!她所谓的放弃了学业和理想,在他看来竟是一文不值,远不及她肚子里的孩子的性别重要。谁稀罕她的牺牲?谁又记得她付出的所有?

不嫁入潘家,她就没有现在的好日子?但她现在的日子真的过得好吗?有锦衣华服吗?有珍馐美食吗?有得到过爱和尊重吗?曲娴芬的内心再无半点难堪和痛苦,竟是越想越觉得可笑!

站在丈夫的角度去看待自己的曾经,她才终于发现自己竟然从头至尾都是一个笑话!但更可笑的是,唯一能够道出她生活不易的人竟然是她最仇恨的小三李岚,而非她为之付出一切的这些所谓的家人。

☆、第一百二十一章

曲娴芬洗完脸便下意识地去拿菜篮子, 走到玄关处换鞋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潘大伟, 而不是免费保姆曲娴芬,可以不用去买菜了。她脸上露出一抹笑, 完了把刚取出来的平底鞋放回鞋柜,走到客厅, 缓缓坐在沙发上。

她拍了拍沙发垫子,由衷感叹道:“真软。”这么柔软高档的沙发,她却很少有机会享用, 因为这是婆婆的宝座, 只要不出门, 婆婆就会整日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把瓜子壳吐得到处都是。

曲娴芬试着像婆婆那般躺下, 感受感受, 总是倍觉疲劳的身体竟然软得连骨头缝都酥了。当然,只是一张沙发还远远达不到如此神奇的功效, 最主要的是她头一次在这个家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放松, 因为她现在披着潘大伟的皮,可以理所当然地享受家里的一切。

她闭上眼, 不知不觉又睡了过去, 七点半却被一阵嘈杂唤醒,婆婆的大嗓门从客房里传来:“曲娴芬, 曲娴芬,你给我醒醒,别装死!你把我儿子赶去沙发睡, 你倒好,竟然躺在客房里睡得这么沉!开开都快要去上学了你竟然连早饭都没做,你快给我起来!”

“老婆子你等着,我去拿扫帚!这臭婆娘一天不教训就皮痒!竟然敢不做早饭!”公公披着外套从厕所里走出来。

潘开顶着一头乱发跑出卧室,叫嚷道:“奶奶,我饿了,你看这都几点了,难道你们让我饿着肚子去上学啊?早饭再不做好,我今天就不去上课了!”说到这里他容色一喜,顿时闹得更凶。他知道这样做会让母亲遭受更严重的叱骂和责打,但他不在乎。只要能找到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逃避上学,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曲娴芬脑子迷迷糊糊的,只能听见这些人的话,却无法处理相对应的信息,直至公公拿着一柄扫帚从沙发边跑过才让她猛然醒转,小声说道:“别打!”

听见自己发出的是丈夫潘大伟的声音,她立刻由小声变大声,跑进客房吼道:“住手,别打她!”

举着扫帚的婆婆愣住了,试图去掀儿媳妇被子的公公也僵在原地,儿子潘开更是脑袋一缩跑回了卧室。

曲娴芬见自己一开腔就能震慑住所有人,心虚气短的感觉立刻就消失了,她反复告诉自己“你是潘大伟、你是潘大伟”于是说出口的话也变得理直气壮:“你们打她干什么,让她好好睡一觉不行吗?她和我已经离婚了,不再是你们家的儿媳妇,她凭什么给你们做早饭?饿了自己煮面条去。”

“儿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婆婆首先发现情况不对。

曲娴芬避开她的目光,刻意解释了几句:“我早上的时候试过了,她怎么叫都叫不醒,应该是生病了。你们让她躺着,晚上我回来的时候她要是还不醒,我再送她去医院。”

“真叫不醒吗?”婆婆一边说一边狠狠掐曲娴芬的身体,看得曲娴芬直呲牙。这个老女人下手一向狠毒。

“嘿,竟然真的掐不醒!看来真病了。”婆婆也知道自己手重,于是很快就信了,公公盯着曲娴芬的身体看了一会儿,也嘟嘟囔囔地出去了。

打发走两人,曲娴芬暗松一口气,然后翻出潘大伟的公文包、车钥匙、钱包、手机等物,准备去上班。当然,上班也只是做做样子,她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找律师改一改离婚协议书。

临走之前她推开儿子的房门,慎重交代一句:“开开,早饭可以去学校吃,学是一定要上的,不能逃课知道吗?”

潘开乖乖点头:“知道了爸,你快上班去吧,路上也记得买点早饭吃,别饿着。”

看见格外懂事听话的儿子,曲娴芬的内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她噙着笑离开家,抵达公司的时候还在回味儿子饱含关切的话语,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情。

律师在她的拼命传召下终于赶来办公室,听说她想修改财产划分协议,顿时一顿抱怨:“老潘啊老潘,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既然还有良心,当初又为什么要把事情做绝?我好不容易才帮你把财产转移走,现在再转回来有多麻烦你知道吗?这个事你得找若雨商量,她同意了你才能把财产要回来,我现在是帮不了你了。”

曲娴芬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弄懵了,却不敢多问,只能放走律师。

转移财产?若雨?要回财产?所以说她和丈夫还是有夫妻共同财产的,只是都被丈夫事先转移走了,所以她才会落得个净身出户的下场。但若雨是谁?丈夫凭什么把财产转移给对方?

曲娴芬脑子有些乱,一时间竟理不出头绪。她只能使用丈夫的身体,却没有办法获取他的记忆,所以对他身边的人和事一无所知。现在该怎么办呢?怎么找到这个若雨,又怎么把财产要回来?

曲娴芬拿出丈夫的手机仔细翻找,却没发现李岚已悄无声息地走到她的办公桌前。

“听杜律师说你想重新分割财产?”她盯着桌面。

曲娴芬慌得差点扔掉手机,又手忙脚乱地去遮掩离婚协议书。最不愿意她分走财产的人除了潘大伟,大约就是眼前这个李岚了,发现她的意图,李岚肯定会大闹特闹,但她现在没有时间应付对方,她得先找到若雨。

然而出乎曲娴芬预料的是,李岚非但没闹,还不屑地笑了笑:“别遮了,我早就看见了。你终于良心发现了?人家给你当牛做马十几年,你一分钱都不给她真的说不过去。不过我告诉你,无论你给她多少钱我都不在乎,但是属于我的那些股份,你绝对不能分割走。”

“什么股份?”曲娴芬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李岚眸子里迸射出狠戾的光,却只是一瞬就隐去了。她把后背的头发撩到颈侧,又拉开连衣裙的拉链,露出纹满艳丽刺青的背,沉声说道:“你没有忘记我背后这些伤是为谁受的吧?当初要不是我陪那个变.态老头睡了一觉,拿到一笔大订单,你潘大伟早就破产了。你说过会给我10%的股份作为补偿,我无怨无悔地跟了你这么多年,补偿呢?你给过我吗?你现在对曲娴芬讲良心了,那你对我的良心呢?我当时差点就死了!”

曲娴芬直勾勾地看着李岚的后背,根本没有办法不去注视那些荆棘和玫瑰,在艳丽色彩的掩盖下,一条条凸起的伤疤纵横交错地盘踞着,像一条条隐藏在花丛里的毒蛇,喷吐着毒液。它们代表着一段极悲惨也极丑陋的过去,是李岚永远都无法抹消的阴影。难怪每次在路上遇见李岚,她的双眼总会显露出癫狂的神采;难怪在夜深人静时,她总会给她发言辞激烈的短信,让她赶紧滚蛋,骂她愚蠢至极。

在这一刻,曲娴芬忽然什么都明白了,李岚是真的怜悯自己,并不是装的,因为她也有着不堪的过去。为了挽救潘大伟的公司,她竟然做出了那样的牺牲,她差一点就被虐打致死吗?那她最后是怎么熬过来的?

曲娴芬一直以为自己的生活十分悲惨,但现在,当她直面李岚看上去很美好,实则早已腐烂的□□时,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所认为的受尽苦难,在别人眼里或许只是不痛不痒。

如果苦难也能分等级,那曲娴芬或许连小学还没毕业!做家务会疲惫,挨骂会难受,挨打会疼痛,那么被凌虐呢?被出卖呢?被强.奸呢?

曲娴芬的嘴唇开始剧烈颤抖,因为她根本没有办法去想象李岚所遭遇的一切。那对她来说就像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属于成年人的残酷至极的世界!难怪当所有人都认为她受的苦是理所当然时,李岚却能道出她的不容易。因为感同,所以身受吧?

曲娴芬慌忙推开李岚,颤声道:“我没忘记,我总会给你补偿的,我现在还有事要忙,你先走吧。”

李岚默默拉上拉链,盯着她看了两眼,然后冷笑着走了。这一次的商议自然是无果,而李岚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被潘大伟吊着的感觉。

曲娴芬整个人都不好了,惨白着一张脸在椅子里默默坐了很久,然后才浑浑噩噩地拿起手机,继续寻找若雨。一个多小时后,她放下手机,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太着急了,应该放松放松,换一个思路,于是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步,踱着踱着她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潘大伟,潘大伟的任何决定对公公婆婆来说都是圣旨!

“我的钢琴!我得找回我的钢琴!”她用力拍打自己脑门,然后给婆婆打了一个电话,询问她究竟把钢琴卖到哪儿去了。

婆婆一开始还支支吾吾地不肯说,被曲娴芬吼了几句才无奈道:“我也不知道,钢琴其实是开开让人拖走的。”

“你说什么?”曲娴芬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钢琴是开开让人卖掉的,他撞坏了别人的车,没钱赔了。”

“没钱赔你不会给他钱吗?为什么要卖掉我……卖掉曲娴芬的钢琴?”

“凭什么要我给钱?我觉得开开做得很对,太有商业头脑了,这么小就知道废物利用,跟你简直一模一样!他是得了你的真传了!”婆婆夸赞的话让曲娴芬一时无语。她满心的火气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发作才好,因为卖掉她最心爱钢琴的人竟然是她最在乎的儿子。外婆的遗物对他而言只是一件废物吗?那他的母亲呢?

在这一刻,曲娴芬忽然觉得很累很累,累得几乎快站不起来了。她挣扎了很久才拨通儿子的电话,那头传来一道乖巧的声音,“爸爸,你找我有事吗?”

“你把你妈的钢琴卖到哪儿去了?”曲娴芬哑声问道。

“爸,你知道啦?”潘开并不觉得紧张,因为他知道父亲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跟他计较:“我卖去博得立琴行了。”

“卖了多少钱?”曲娴芬咬紧牙关。

“那钢琴太破了,又不是什么名牌,只卖了两万多块。先说好啊,那些钱我全都赔给同学了,一分没剩!”

曲娴芬已经懒得再听儿子说话了,她迫不及待地拿起车钥匙,冲了出去,在市内转了一个多小时才终于找到博得立琴行,并且花费比原价高出两倍的价钱把钢琴赎了回来。它被里里外外擦拭了一遍,做了简单的保养和修复,看上去竟然像新的一样。

曲娴芬看呆了,曾经的美好回忆又在她的脑海里打转,弄湿了她的眼眶。当工作人员问她把钢琴搬到哪儿去时,除了潘家,她竟然想不出别的地方。她知道那里不安全,可是她竟然没有一个单独的可供自己容身的居所。她为什么从来不考虑这一点呢?直到此时她才发现,自己其实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需要秘密存放。

“先送去月亮湾小区吧。”无奈之下,曲娴芬只能把钢琴送回去。

工作人员轻轻放下钢琴便走了,曲娴芬没在客厅里看见公公婆婆,于是就想先回客房看看自己的身体,推开门却见公公正慌忙从床上爬起来,紧紧扯着裤头,而自己的身体虽然还好好躺着,衣服的扣子却已经被解开了……

“你在干什么?”曲娴芬强忍眩晕走到床边,抖着手检查自己的身体。还好还好,只是上衣被解开了,内衣内裤还穿在身上,公公并没有得逞。然而这只是因为自己心血来潮忽然赶回来罢了,如果自己不回来呢?

曲娴芬不由想起公公在无人时看向自己的怪异目光,于是终于明白了什么!她刚跨出象牙塔就走进了婚姻的坟墓,所以对社会的残酷和人性的丑恶并没有太过全面的认识,她自以为的地狱一般的生活,放在外面那些为了生活而苦苦挣扎的人身上根本不算什么。

她其实还没有长大,从心理层面上看,她还是一个完全无法独立的孩子,只能靠汲取童年的快乐记忆过活。但现在,这个孩子的世界正在急速崩塌,并且被丑陋的现实构建成另一番模样。

她想也不想就一拳挥了过去,声嘶力竭地怒吼:“你刚才在干什么?你想强.奸她吗?强.奸你的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