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出神入化再往上呢,比如修成了传说中的真仙境界,还有,如果菩萨犯了罪怎么办?”梅振衣犹自追问不休。

孙思邈面色微微一沉:“真是童言无忌,古往今来可曾听说过犯罪的菩萨,那修行还能叫菩萨果吗?…就算是真仙也并非无敌,蛇鼠奔走,见苍鹰飞天而敬畏,却不知鹰亦有畏!…你问这些玄机还太早,为人切忌好高骛远,先把身体养好再说其余。”

梅振衣终于不再追问,很乖巧的答道:“好的,我会记住您老的教诲,今天能不能请您老人家帮个忙?我不想取吕纯阳的性命,能否由您出手废了他的修为?这一手神针绝技,我真的很想学,往后再遇到这种事,就不必总麻烦您老人家。”此时他露出很有亲和力的微笑,依稀已有穿越前梅溪的一点影子,这种笑容可曾是他混饭吃的招牌。

孙思邈:“其实你叫张果那个乌梅精出手,也一样能废了他的修为,但是由他来办恐怕吕纯阳的性命十成中要去了九成,还是我来吧。”

梅振衣心念一动,反问道:“您老人家是不是早知张果的身份?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孙思邈一笑:“是啊,我第一次见到他就看出来了,有什么关系吗?你也没有问过我。…不说了,去找吕纯阳吧,其实我很想知道你究竟会如何处置此人。”

一夜之间被芜州万民敬仰的、被传诵的如活神仙一般的人物纯阳子,此刻披头散发衣衫破碎,被关在齐云观的地窖里,身边只有一盏火光如黄豆大小的油灯。这间地窖原来就是他用来收藏财物的,旁地上散放着成串成串的铜钱,箱子里藏着黄白之物,而架子上还放着从芜州老百姓那里忽悠来的不少珍奇古玩。而此刻这些钱财冷冰冰的呆在那里,似乎成了一种嘲笑,让吕纯阳感觉有些心惊肉跳。

吕纯阳是被梅毅扔到这里的,梅毅当时一句话都没说,对满地钱财也没看一眼就走了。吕纯阳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梅家小少爷,也不明白这些人将如何处置自己?地窖中不知天光,大约在晚上管家张果给他送来一碗清水两个馒头,这让吕纯阳心下稍安,看来这些人还不想立刻杀了他,否则也没必要来送饭。

他刚刚吃完饭,一脸杀气的梅毅打开地窖提着灯笼走了进来,还没等吕纯阳发问,梅毅挥手一拳就把他给打晕了。当吕纯阳醒来的时候,觉得脑后火辣辣的痛,那是被梅毅打的,同时全身又感觉有星星点点的酸麻,却不知因为何故。面前有两个人,菁芜山庄小公子梅振衣身披狐裘坐在一张靠背胡床上,身旁一脸冷峻的梅毅按剑而立。

看见梅振衣,吕纯阳突然感觉到发冷,一股寒意袭遍全身,他忍不住打起哆嗦身体蜷成一团。现在已经是深冬了,吕纯阳只穿着单薄的月白缎袍,以前他有一身修为能不惧寒暑,可现在…吕纯阳陡然反应过来,自己苦苦修行的一点道行功力已被散尽!

“小侯爷,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吕纯阳颤声开口,嗓音嘶哑的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梅振衣在笑,这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冷,只见他笑着说道:“想知道怎么回事吗?那我就仔细告诉你。那封信你自己也写了,情况应该清楚不少了吧?你所说的那位东华上仙,是一只无恶不作的蝎妖,他勾结你盗取满城婴儿修炼邪法,此等残害生灵之事人神共愤!现妖孽已经伏诛,你还有什么话说?”

吕纯阳抢地道:“哪有此事,我确实一点都不知情,那人真的自称东华上仙,我不过是带他去了朝天洞而已!”

梅振衣眉梢一挑:“哦?你好无辜啊!那么就讲一讲前天夜里的经过吧,我喜欢听故事。”

吕纯阳再也不敢隐瞒,将自己那天夜里遇到“东华上仙”的过程详详细细的讲了出来,甚至包括每一句对话每一个动作。梅振衣听了,在心中一边骂一边笑,骂的是明崇俨歹毒,笑的是这吕纯阳跑到菁芜山庄耍手段要骗自己,转回头却被明崇俨以同样的手段骗了。他说完之后,梅振衣不紧不慢的反问:“故事倒挺有趣的,可是你自己相信吗?”

吕纯阳指天发誓:“我说的没有一字假话,否则天打雷劈!”

梅振衣不耐烦的一挥手:“等出去之后再发誓吧,现在地窖里怎么会被雷劈着?你自己想一想,大名鼎鼎救民于水火的吕仙人竟然被一个妖孽骗了,还帮着妖孽做下了滔天大恶,有人会相信吗?反正我是绝对不会信的。”

“小公子又为何把斩妖救人的功劳给了吕某?”这时吕纯阳想起了自己被逼写的那封信。

梅振衣面容一肃,断然道:“错!斩妖救人被满城敬仰的是纯阳子吕仙人,不是你,记住了吗?”说着话又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正是从齐云观搜出的代表吕纯阳道士身份的箓书,展开念道:“姓吕,名岩,字洞宾,号纯阳子,生于贞观十八年,陇西人士。嗯,很好,我喜欢,这个身份和名号我都没收了。以后这吕仙人就不是你了,你随便叫什么阿猫阿狗都可以,但就是不能再叫纯阳子!”

这番话说得吕纯阳与旁边的梅毅都愣住了,自古以来只听说没收家产的,还没听说没收身份和名号的。吕纯阳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呐呐道:“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名号为什么不再是我的?”

梅振衣冷冷一笑:“你不服是不是?那你就出去试试,告诉别人你这个倒霉蛋就是纯阳子吕洞宾,再解释解释你做的事情,看看有没有人相信你?不被乱棍打死就算走运了!…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也有向道之心,虽然你想骗赚我菁芜山庄,但念同在江湖的份上,这才饶你一条狗命。…张果,给这个阿猫阿狗拿几吊钱,让他连夜滚下山,别让我再看见!”

外面有人答应一声,张果下到地窖中,从地上随手抓起几吊钱挂在那道人的脖子上,拎小鸡一样把他提了出去。梅毅叹道:“少爷,我真是服了你了?要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此等妙法,但如此处置纯阳子虽然巧妙似乎多余。”

梅振衣面色淡然:“毅叔叔,你是想说不如杀了他,对不对?我既然已经放他一条生路,也不许你再去追杀此人,除非他还敢自称吕纯阳。”

梅毅欠身道:“既然少爷有吩咐,我自然不会擅自行事,只是有些想不明白,少爷刚才没收纯阳子名号究竟是什么意思?”

梅振衣苦笑叹息:“你是不明白,我对这个名字有些感情,不想它竟属于那种宵小之人,好名字啊!…想那个道士,坑蒙拐骗一心贪名博利,而现在纯阳子终于声名赫赫百姓敬仰,这一切却不再属于他,这才是对此种江湖败类最好的惩罚!”他确实没办法对梅毅解释清楚,做为现代社会穿越到唐朝的人,听到吕洞宾的名字,感情的确有些复杂。

梅毅:“事情都了结了,少爷早点休息吧,我要连夜赶往宁国县去找舅老爷。”

梅振衣:“你不提我差点忘了,快去,不要告诉舅舅太多,照我们商量的说就行。真辛苦毅叔叔了,我替梅家谢谢您!”他从胡床上起身朝梅毅长揖及地,梅毅赶紧上前搀扶。

在朝天洞救出婴儿的过程中,还出了一个意外的插曲,幸亏梅毅当时也去了,否则要出大麻烦。朝天洞中不仅有婴孩,还有明崇俨私藏的一批偷来的军械,孙思邈一进洞只顾得上解救孩子,张果发现军械原打算就此损毁不留痕迹,恰在此时梅毅赶到了。

梅毅曾是军旅出身,对军械非常熟悉,特意多看了几眼发现了不对。这是一批重铠与铁胎青铜机硬驽,属于重骑军的装备,芜州地处江南水网河滩密布根本不适合重骑奔驰,怎会出现这样一批东西?再看军械上还有督造工匠与地方州府的标记,是各地方奉命造办上贡朝廷的军械,来自宁国县,他立刻就想到了梅振衣的舅舅就是宁国县仓督。

丢失上贡物资,而且还是民间违禁的重骑军械,相关官员那可都是杀头的罪!当下和张果说明厉害,两人都出了一身冷汗,又不好上报州府,只能先去私下里问柳直是什么情况?梅毅连夜赶往宁国县,而柳直那边已经急得快上吊抹脖子了!

明崇俨偷东西十分隐蔽,宁国县那边直到几天后清点仓库时才发现这批军械不见了,上至县令、下至看仓库的军士都吓得魂飞魄散,仓督柳直更是急的团团乱转。知情者谁也不敢把这件事说出去,因为相关责任人都有罪,只能秘密四下寻找却毫无线索。眼看这批军械就到了奉旨运往洛阳的时限,恐怕再也瞒不下去了。

梅毅赶到宁国县柳府的时候天刚蒙蒙亮,眼睛赤红头发蓬松的柳直正要出门,迎面碰到梅毅,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把拉住他拽到内院无人之处,劈头盖脸道:“梅壮士,你来的正好,我知道你武艺高超来去如飞,能不能帮我秘密找一批东西?这是救我一家人的命啊!”

梅毅一听就明白了,俯身耳语了几句,柳直闻言大喜过望,攥住梅毅的衣服道:“谢天谢地,您真是我们宁国县的救命福星啊!”

梅毅:“您先别着急谢我,悄悄把东西运回来再说,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你办。”

柳直神情激动:“你说,只要我能办到,倾柳家全力也在所不惜。”

梅毅悄声道:“请问向朝廷贡奉此批军械,何时出发,到何地交割,又由何人押运?”

柳直:“本来应该明日就要装箱出发,可东西一直找不到,现在知道下落就好办了。运到洛阳工部交割,就由我负责押运。”

梅毅点了点头:“那就托你办一件事,把我也带上,我还要带一件东西混在军械中,要绝对保密不能被任何人查看,到洛阳之前我会带着东西先离开的。”

柳直当即点头:“好的,绝对没有问题。请问是什么东西?”

梅毅:“是一口大箱子,不到二百斤,里面是什么东西你不能问,总之把我和箱子送到离洛阳不远就行。”

“既然这样我就不问了,这件事我肯定能办到,而且除你我之外没有任何人会知晓。”柳直当场打了保票。

梅毅对柳直耳语了什么,他又要偷运什么?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他告诉柳直在芜州发生的人尽皆知的一件事,就是有妖孽盗取婴儿修邪法,被仙家高人斩杀,婴儿得救。随高人解救婴儿的时候梅毅也在场,发现了妖孽洞府中藏的一批军械,竟然有宁国县的标记,于是秘而不宣连夜赶来问明情况,正好碰见柳直也为此事惶然。

按他的说法很显然是蝎妖盗走了军械,至于一个妖怪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反正蝎妖已死也说不清了。这些都是梅振衣交代的,不是他不信任自己的舅舅,而是像这种事情知道内情并不是好事。

至于梅毅要偷运的东西,就是明崇俨的尸体。梅振衣想了又想,总觉得朝中重臣明崇俨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不见了,如果这样朝廷肯定派人四下追查,所有的线索都不会放过,说不定就有什么高人查到了芜州。谁也不敢肯定明崇俨来到芜州之前,有没有对别人提起过自己的行踪?还是给明崇俨的下落一个公开的交代比较好。

于是梅振衣想到了穿越前所看到的那些警匪片,罪犯杀人之后往往异地抛尸伪造现场,误导警察查错方向。按很多影视剧里的情节实际推测,就连梅振衣这样的老江湖也认为警察是查不清案情的,如果不是编剧为了照顾主旋律硬要让警察破案的话。他想到了将明崇俨远远抛尸在长安与洛阳之间,做成返回洛阳途中路遇盗匪被杀的现场。

想办法很简单,可是怎么才能把尸体扔过去?从芜州到洛阳一路有很多道关卡,行人所携的货物都要接受盘查,何况是带一具尸体?纯粹穿行野路绕过关卡,在那个年代既不方便也很危险,有些地段还根本不可能绕过去,除非你是飞仙。

只有一个办法最安全稳妥,就是藏在地方上贡朝廷的军事物资中。这种东西过关卡当然不用交税,而且除了出发地与交割地之外,沿途关卡都无权检查,甚至连碰都不能碰。当时就有官员利用这一便利条件私夹货物躲避税收,也算是古老的走私了,这种事情柳直也曾经干过,轻车熟路当然没有问题。这么运送尸体的主意是梅毅替少爷想出来的,因为他了解其中的门道,找到柳直很方便的搞定了此事,自己也混在了押运的队伍当中。

梅毅让柳直派人到芜州郊外,秘密将这一批军械运回宁国县,立刻装车起程北上,比原定出发时间只晚了一天。宁国县知道内情不敢开口的官吏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摸了摸项上人头还能回家吃饭,此事隐秘,谁也不敢多说。找回物资的梅毅成了大家的救命恩人,私下里各有厚谢,暂且不提。

此时年关将近,按日期要在新年前将物资运到东都洛阳,因此这一路车马行进极快。过了半封冻的黄河,行至一处荒郊野外,见沿途无人,梅毅带着那口大箱子悄悄离开了押运车队。野路中穿山越岭,赶到长安与洛阳之间的官道旁,在一处山林中打开密封的箱子,将明崇俨有些发臭的尸体扔在离道路不远的地方,伪装好遇盗被杀的现场后快速离开,又找了个隐蔽之处将箱子烧掉不留一点痕迹。

随后梅毅直奔长安,他突然回到长安事先连封信都没有,让梅孝朗吃了一惊,以为芜州出了什么变故。主仆二人在书房中密谈了很久,第二天梅毅又匆匆离开长安返回了芜州。这次没有书信,侯爷要梅毅带给儿子三句话:第一句是——明崇俨之事烂在肚子里,和谁也不要再提,但有恩不可忘,当为绿雪立神祠。第二句是——我儿如此急智,父心甚慰,在芜州向孙老神仙多请教。第三句是——那道士的箓书善加保留,万一有大变故可能有用。

前两句话好理解,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古时没有互联网,没有拍照技术,箓书代表道士的身份却没有照片或画像,谁拿在手里如果没有破绽就是谁的了,只要别人以前不认识他,想不到特意去追查。明崇俨的举动让梅孝朗心惊肉跳,想到了万一再有什么满门祸事,可以让心腹之人化妆成道士吕纯阳,而梅振衣就扮作道士身边的小童子,那样可以离开芜州避祸,也是以防万一的自保之计。

除了这三句话,梅孝朗还吩咐梅毅办一件事,但不要告诉梅振衣。那就是回芜州后,找到那个道士吕纯阳,悄悄杀了他!梅振衣肯留此人一命,但梅孝朗还是要灭口,父子想法不同。等到梅毅再赶回芜州后,那位倒霉道士早就跑的没影了,这件事没办成。

那晚在书房里,梅孝朗听说了梅振衣与梅毅等人决定的抛尸移祸之计,长长叹了口气道:“梅毅,你毕竟不在朝中为官,不知事态复杂,而腾儿毕竟是个孩子,再聪慧也懂不了太多,你们这么一抛尸,牵连就大了!”

梅毅诧异的问道:“怎么会牵连更大,难道还能追查到我们梅家吗?”

梅孝朗:“唉,先别说梅家,太子东宫之位眼前就难保,不信,你就等着瞧吧!”

梅毅就更惊讶了:“人又不是太子杀的?怎么会查到东宫头上?”

梅孝朗:“那明崇俨一介术士,为武后爪牙谋得高位,他怎会无故陷害我?十有八九出自皇后授意,他是另有所图。”

梅毅:“你是说皇后要找梅家的麻烦?”

梅孝朗:“恐怕不是梅家,是太子,皇后不满太子朝中已早有传闻。陛下临幸东都不回,留太子于长安,朝臣中我为长安留守,若想在京中做文章很自然就能想到拉我下水。那明崇俨心机实在狠毒,你们杀的好!”

梅毅:“既然有如此牵连,那么我再连夜赶回去,把妖道的尸体藏起来,侯爷认为应该怎么处置更好?”

梅孝朗摇了摇头:“来不及了,你此时赶回恐怕会露了破绽,莫再理会妖道,你还是回芜州吧,其余的事我自会处理。…对了,腾儿可曾时常提起我?可怜他出生到如今,还没有见过我这个父亲呢。”

梅振衣可曾经常想念父亲?还真没见他怎么念叨过,也许在他的内心深处,对这位没见过面的侯爷,一时间还很难与父亲的概念联系在一起。梅毅既不敢撒谎也不便挑拨父子之情,只有含糊的答道:“少爷醒来还不到两月,体弱不能远行,我想等他身体好了,一定会立刻前来长安拜见侯爷。这孩子既聪明又乖巧,将来一定也很孝顺。”

梅孝朗摆了摆手:“我也很想早点见他,但此多事之秋,还是不要让这孩子来长安受惊扰。远在芜州尚且险遭大祸,他可真是多劫多难之人,这次你们做的很好,救了梅氏满门。我得谢谢你,也要谢谢我儿。”

第二天梅毅离开长安,梅孝朗也另派两名心腹,一人前往洛阳给岳父裴炎送信,另一人北上到边关军营中向定襄道行军大总管裴行俭密报,这二位姓裴的是在朝中与梅孝朗关系最密切的人。此事不能写书信只能带口信,大意只有一句话,那就是皇后废立之意已决,让两位大人心中有数。

目前朝堂权柄落在皇后之手,皇后要治太子之罪总有办法,除非皇上立刻驾崩太子即日登基,或者太子反叛自立,而这些都是不可能的。至于武后想让哪个儿子继承皇位,那是李家的家事,梅孝朗也管不了太多。而此时连老谋深算的梅孝朗也没有想到,其实皇后的内心深处是自己当皇帝,这一点如果问一问他穿越来的儿子梅振衣就会明白了。

明崇俨的尸体没过多久就被过路人发现了,立刻报往官府,当时的民间治安非常好,发生这种事情很少见,立刻引起有司重视。由于天气寒冷尸体并未完全腐败还可辨认,查验之后发现此人身中致命剑伤,从后心插入直透前胸,全身上下财物一律不见,只剩下一个代表身份的鱼符,竟是正谏大夫明崇俨!洛阳得报,皇上与皇后都大为震怒,下旨严查。

按现场来看是路遇盗匪被杀,但皇后一口咬定是太子指使人干的,因为明崇俨曾多次指出太子言行不检,太子不仅不思悔过反而暗中忌恨,还曾在酒后扬言“妖道当诛”。这一次明崇俨奉皇后之命去长安考查太子行止,返回途中被杀,显然太子有什么忤逆之事被明崇俨查出,于是命人彻查太子。

朝中也有人对这一案件提出了质疑,侍御史狄仁杰随大理寺官员验看过明崇俨的尸体,推断死亡时间已经十日有余,官道旁边恐怕不是案发的第一现场。又根据伤口的形状判断,这一剑穿胸凌厉至极,胸骨的半边断茬光滑如镜,腑脏却被震的半碎,绝不是一般盗匪的身手。狄仁杰认为另有高手杀了明崇俨,远道抛尸于此处惑人耳目。

第032回、真传万卷心如印,虚读百年学亦休

狄仁杰的判断十分正确,但恰恰被人用来做为猜疑太子的借口,其时狄仁杰还人微言轻,轮不到他来主持调查,否则让这位历史上鼎鼎大名的狄公来查此案,能不能查到梅振衣头上还两说呢。朝廷派到长安主持调查的人是宰相裴炎。

大将军裴行俭接到梅孝朗的口信后并无什么举措,不想插手帝王家事,而宰相裴炎就不同了,他能混到当朝首辅的位置当然心机深沉,接到梅孝朗的口信,也明白宫中的意思,自然要顺水推舟搞掉太子了。裴炎与武后另外派的两名大臣薛元超、高智勇一起来到长安太子府邸,“果然”查出太子于府中暗藏兵甲心怀异志。

世事就是这么有意思,明崇俨企图以暗藏兵甲陷害梅氏菁芜山庄,以便勾连太子。而太子最终倒霉还是因为暗藏兵甲,此事到底是真的还是栽赃?历史没有明确的记载,就连穿越到唐朝的梅振衣也不知内情。裴炎也有自己的私心,他与相王李旦私下交往甚密,有拥立李旦继位的想法,但还没有等到他回到洛阳,宫中已经传旨:废李贤太子之位,流放巴州,立英王李哲为太子。当年改元永隆。

裴炎拥立相王的如意算盘落空,但也不是没有收获,至少查出李贤不轨立了大功,回到洛阳之后多有封赏,权势更加显赫。在长安与太子有关的官员多受牵连,左庶子张大安被贬晋州,太子洗马刘纳言被贬振州。就连梅孝朗,也被调出长安任命为定襄道行营副使,不仅官降一级,还要派他去前线打仗,有点戴罪立功的意思。——这已经算是很宽厚的处理了,有宰相裴炎居中斡旋的功劳。

梅孝朗心中有数,上表谢恩即日启程北上,表现的很坦然,他上任的时候连夫人与两房姬妾都没带在身边。可夫人裴玉娥就越想越不是滋味了,太子莫名其妙的出事了,与之毫无关系的丈夫受了牵连,丢了相位被贬出长安还要上前线打仗。父亲裴炎立了大功,而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呀?连儿子梅振庭都跟着受连累,否则也应该像娘家的哥哥那样受朝廷荫封了。

梅振衣在芜州做的事是绝对机密,梅孝朗没有告诉任何人,至于他给宰相裴炎传的口信也是隐秘之事,不方便说给裴玉娥一个女流之辈知道。裴玉娥只知不久前梅毅从芜州赶来长安,与侯爷秘密商量了一晚上事情,次日又匆匆离去,第二天侯爷就派人到长安自己娘家送信,没过几天梅家就倒霉了!但是不论她怎么打听,就是打听不到具体的内情,这种事可没人会告诉她。

在夫妻床头夜话的时候,裴玉娥也问过丈夫这些是怎么回事?梅孝朗只说梅毅是赶回长安报信的,腾儿在芜州一切都好,醒来之后开口能言人很聪慧,特意让梅毅代他到长安请安——这孩子很懂事。至于派人往洛阳裴府送信,那也是年关到来前的礼数,顺便谈点朝中事,夫人就不必多过问了。

裴玉娥在丈夫怀中半娇半嗔道:“太子坐罪,与你有什么关系?还是我父查出的大案,居然将你谪出长安。塞北苦寒之地连年烽烟不断,你一直是朝中的文官,此去前线甚是凶险,这分明是在害我们梅家嘛。”

梅孝朗安慰道:“我曾被加封殿前散骑长侍,也有武职。况且我自负有文韬武略,此去边关一展才华抱负,正合我愿,夫人应该为我高兴才对。”

裴玉娥:“瞧您说的,这是贬官啊还是升官啊?”

梅孝朗拍着夫人道:“太子出了事,我身为长安留守怎能不受牵连?如此已经是最宽厚的处置了,倘若边关报捷,我也有一个立大功的机会,这也是你父的巧妙安排。…已经腊月了,菁芜山庄那边的岁入不日就要送到,这次不要怕多花钱,你置办一份厚礼送到娘家,明年新岁给相交同僚府上的贺礼也办的格外丰厚些。…我不在府中,一切就要靠你多操持了。”

夫妻叙话半夜,梅孝朗只道夫人忧心离别之苦,这夜于房中特地多行那夫妻礼数,曲意奉承,直到天色微明方才睡去。第二日临别时梅孝朗又执手宽慰夫人道:“裴行俭将军用兵如神,突厥早如惊弓之鸟,为夫此去因人成事而已,不日即将凯旋,届时荫妻封子必有后福,夫人就请安心吧。”

这句话倒是劝的裴玉娥安心了,但很快她又起了别的心思。按照丈夫的说法,这一去肯定是要打胜仗回来,而且是自家父亲裴宰相安排好的,当然不会有差错。立了军功朝廷自然要再度加封,说不定连梅府的公子也会赏下爵位。那么赏谁呢?首先要赏的肯定是躲在芜州享清福的梅振衣,想一想就觉得有点不平衡,自己和亲儿子留在长安担惊受怕还要操心那么多事,那小崽子倒过的舒服!

没几天江南的岁入送到了,白花花的银子与满箱的铜钱,还有孝敬夫人、公子、小姐们的各种江南小玩艺与土特产。以梅孝朗的俸禄,一家人享受小康生活没有问题,但要想过大款的日子,除了朝廷的加赏,还得靠芜州的产业收入。芜州每年岁入除了菁芜山庄自用之外,都会折钱送到长安供梅府花销。今年送到的岁入比往年少了十几万钱,不是那边的收成不好,相反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好很多,但是因为孙思邈到来救醒了梅振衣,菁芜山庄开销大了许多,账簿上都记的清清楚楚。

今年的皇家封赏是没有了,按丈夫的交代府中的开销又要比往年大很多,可江南岁入少了一大笔,让裴玉娥很是不痛快。梅振衣醒来前后,短短几个月就比往年多花了数十万钱?裴玉娥不禁有点起疑心了,难道是菁芜山庄那边借着小公子的名义营私舞弊?菁芜山庄自管家张果以下,都是柳氏陪嫁的老家人与当地人,裴玉娥根本插不进去手,往年都是梅孝朗亲自过问那边的事务。

这次梅孝朗不在,裴玉娥当家作主,也开始动起了心思。她也在考虑自保之计啊,假如老爷权势不复,一家人恐怕就要靠芜州的产业过日子了,自己不抓在手里迟早要吃亏。上次她建议给梅振衣请个老师,梅孝朗没同意,现在她还是打算派个人过去,名义上给梅振衣做授业老师,顺便查一查菁芜山庄的帐,把财权顺手拿过来。反正为人之妇,也没有什么安邦定国之计可考虑,琢磨的就是家中这点事。

远在芜州的梅振衣可不清楚长安的后妈在想这些,他就像一只煽动翅膀的蝴蝶,在芜州杀了明崇俨抛尸洛阳城外,不经意间掀起了一场震动天下的大风波。现在的他远离风暴漩涡的中心,正在山清水秀间享受自己悠闲富贵的小侯爷生活,菁芜山庄以及梅家在芜州一带所有的事务,都是由他说了算。

他住进了齐云观,观中的整个东院现在成了小梅府,西院成了孙思邈开的行医之所接待前来看病的乡民,而正殿及后院还是道观的道场所在,孙思邈领着两个小童子住在后院,梅振衣也派了几个仆人过去伺候。

梅振衣的日子过的很奢侈,但他自己并没有太意识到。齐云观远离芜城在半山绝壁之旁,他平时所用的物件与新鲜果蔬都是从芜州专门装船运到山下,再由仆人挑上山的,青漪湖中还有一艘专门的渔船,每日打来新鲜的水产供观中的梅府家人享用。这些都是张果在操持,梅振衣没有管,反正自从一醒来变成小侯爷生活就是这样,还没有想到去多过问。

梅少爷想起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该请个老师读书识字了,虽然孙思邈就是最好的老师,但总不能请他老人家来教自己一笔一画写字断句逗吧?梅振衣穿越而来当然是识字的,但也不能表现太离奇了,还是装模作样学一学吧,而且唐代很多繁体字在他看来很生僻,以前往往会念不会写,既然来到唐朝,基本功就应该扎实一点。

他于是找张果商量,请个教他读书识字的启蒙老师来,条件只有一个——是女的。

那个年代识字的人不多,菁芜山庄上下五十几口人,包括张果也只有三个识字的,其中一个是管帐先生,其它人家可想而知。上哪里去找个女的,还能给小侯爷当开蒙老师?这让张果这个几百岁的老妖精直皱眉。结果梅振衣笑道:“张老不必发愁,我就是跟你商量商量怎么办,人我已经请好了。”

张果很意外:“谁呀?小少爷平时做什么我都知道,什么时候请到一位女先生呢?”

梅振衣得意的一笑:“就是敬亭山翠亭庵中的星云师太,上次去庵中进香用了一顿素斋,吃饭的时候我与师太商定了此事,她愿意到梅府授业。”

张果:“原来是她呀,少爷的主意真是出奇,但出家人不太方便,少爷打算经常去敬亭山中吗?”

梅振衣:“那倒不必,每过几日就派船将师太接到齐云观,授完功课之后再送她回敬亭山,当初我说的授课地点是菁芜山庄,师太满口答应了,现在移至齐云观有专船接送,想必也没有问题,你去安排就是了。”

张果一挑大拇指:“少爷,还是你行,你真行!那日我们在山中竭尽全力才杀了妖道,你吃顿饭的功夫,就把师太搞定了!”

梅振衣为什么一定要请位女先生?其实他自己学认字就是装个样子,真正的用意还是想教谷儿、穗儿两个小丫头识字。在他的意识里,这两个丫头将来就是自己的人了,也舍不得送出去,那么还是知书达理的好。请尼姑到道观里教丫鬟认字,也就是梅振衣这种现代的穿越者才能干得出来,也因为他这位小侯爷肯花重金,同时也有一张老江湖的巧嘴,把师太都说动心了。

为什么一定要请尼姑呢?教谷儿、穗儿那一对小萝利读书,普通的先生还真不方便,一不小心请来个流氓教师就麻烦了。星云师太有才学,人长的也漂亮,以梅振衣现在的年纪自然闹不出什么师生绯闻,但在书房中坐着也讲究一个赏心悦目。

古人读书和现在不太一样,在唐代除了供贵族子弟上学的官塾之外,民间私塾还很少,大多还是拜师在家中私学,这可不是一般家庭能够承担得起的。古人谈到“书”这个字往往有一种特殊的敬意,现代人有些不理解,满大街不都是书吗?可唐代的情况大不相同。

唐代还没有活字,但已经有雕版印刷技术,印一本书要雕成全部的书版,当时成本之巨大现代人无法想像。也只有传世重要的经典,才有条件开版刻印,开印的如果不是官方,民间刻印需要募集重金,比如刻印佛经,那是需要无数信徒募捐的。如果你需要一本书,市面上买不到,也不可能因此去开版刻印,怎么办?在当时最流行的做法是把这本书抄下来。

再举个例子,医师传弟子一部《黄帝内经》,很多时候都是口述,一字一句讲解,弟子要像刻碑一样铭记在心里,师徒两人手里都不拿这本书。如果师父手里有书,弟子学完征求师父同意之后会把它抄下来,连着原文和注解一起。如果师父身边恰好没书,那么有心的弟子也会把自己所学完全默写下来,成一本传世之书。假如师父把自己手中的书送给了弟子,那是一种重要的恩赐,大多数情况下就意味着传衣钵了。

那么有大户人家藏书甚丰,都是怎么来的呢?其一是历代攒下来的,其二是请人抄的。这种传统其实一直到民国初时还有,比如鲁迅笔下的那个孔乙己,能写一手好字,曾有人请他到家中去抄书,结果孔乙己经常玩连书带人一起失踪,被抓回来自然是一顿臭揍。请人抄书也只有家资丰厚的大户才有条件,子弟不珍惜仅用来装门面就太可惜了。

很多时候我们看古代故事,觉得匪夷所思,文人清谈也好僧人辩经也罢,都是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似乎自己学过的东西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不是夸张,真正博学之人,学问不是在书架上,也不是在百度上,而是在心中。后世随着印刷术的流行与进步,书籍逐渐走下神坛,但传统的治学精神还一直香火延续,学什么东西是一回事,治学的态度是另外一回事。

我们可以做个比较,一直到民国时期,三十年代前后那一批成名学者,是从旧时代走过来放眼望世界的最早一批人,他们接受的思想与现代学者接受的思想已经没有本质的不同,但是当代却很难再出当年那样一批大家。原因有很多方面,但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根基不同,包括曾激烈批判传统文化的鲁迅先生在内,那一批人早年治学的根基太扎实了。

也许从学习的内容来看,现代人所学自然比古人先进科学了很多,但是从当代教育所培养的治学精神来看,有一种非常保贵的传统已经逐渐被丢弃甚至割裂了。——这是梅振衣与于唐代正式开始请师学习所获得的第一感受。

星云师太来上课,与现代学校的作息当然不一样,她是三、五天才来一次,讲解教授一段文字,留下功课,然后让梅振衣自行温习,下次再来检查,如果都学会了就教下一段。梅振衣上课时,谷儿、穗儿就在一旁伺候着,端茶递水研墨洗笔,也等于一起学了。无论师太教什么他自然是一学就会,星云师太惊为神童。对于梅振衣来说,也等于是经历一场古典再教育。

私下里无事,他也考考两个丫鬟学的怎么样,没学会的再指点两句。就这样,师太考他的功课,他考丫鬟的功课,没事摸摸小手开个玩笑,小日子也过的其乐融融。

除了学识字之外,其它大部分时间梅振衣还是跟着孙思邈混。整个道观的西跨院不仅是丹房,而且成了一家“门诊部”,用来接待上门求医的病人。梅振衣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就是孙思邈看病的实际情况与后世的许多传说有很大不一样。

第二卷:大宗师

第033回、百岁情怀长济世,一生精诚大医心

后代人提到药王爷孙思邈,有意无意给这位受尊敬的老人家发了很多张圣人卡,包括中央电视台的百家讲坛栏目都有这个倾向。就梅振衣亲眼所见,孙思邈行医与后代传说至少有三点不同。

首先第一点,有人说孙思邈一生行医济世、救助穷苦大众,给老百姓看病不收钱。这一说是想当然,孙思邈看病一样会收钱,不比一般医生收的诊金贵,但也不更便宜。

古时医生看病收费有两种情况:一是诊病开方,让病人回家自己去按方抓药,这时收的就是诊金。大多数情况医生看病都是如此,普通医生是没有实力开药铺的,在当时开药铺比行医赚钱要多得多。第二种情况就是碰到一些特殊的病,需要膏药、丹药、散药等成药,药房里没有,医生自己配置,或者遇到跌打损伤等需要处置,这时会另收药费。

在唐高宗年间,虽然朝堂上权力争斗的厉害,但民间安居乐业,论物质自然没有现代社会丰富,相对比较却很是太平富足,老百姓大多不缺吃穿。有的乡民手中一时没有现钱,会送几斗谷子、几匹土布、几篮鸡蛋、几条腊肉、山上打的野味等暂抵诊金,孙思邈也不计较照样收下。老人家自己用不了,也都赏给身边伺候的下人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就算孙思邈可以不收诊金过日子,老神医如此,那么其他的医生怎么办?老人家所到之处,民间医生们岂不都得喝西北风饿死,往后看病找谁?孙思邈行医,并不会阻碍附近一带这个行业的生存发展。

当然老人家也有看病不收钱的时候,行走乡里无偿行医施药,一生做过很多次这种事,那往往都是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就是大疫流行。不论古今,碰见大规模的瘟疫爆发,仅仅靠医生都是不行的,需要官方组织救助并动员全社会的力量,这时作为一代医家宗师的孙思邈都会挺身而出。

举一个例子,唐初太行山区曾爆发“疠风”,就是人们谈之色变的麻风病,一般人包括医生都避之不及。但孙思邈却不顾危险深入疫区,率弟子在山中建立隔离治疗场所,收治了六百余名麻风病人,亲手治愈了六十多人,并留下了详细的医案记录。这已经可以用“功德无量”四个字来形容。

孙思邈与梅振衣的外公柳伯舒的交谊深厚,也是因为一场瘟疫。当年孙思邈在芜城采药结识柳伯舒,受到热情的招待,此时传来关中大疫缺医少药的消息,孙思邈立即告辞返回关中。临行前柳伯舒指着码头上一条蓬船道:“我敬仰老人家已久,您老此去救死扶伤,柳某也应稍尽绵力。这样吧,无论您老需要什么药材,只要本地有的,我可以将这艘船装满送您。”

孙思邈真开口了,一点也没客气,装走了满满一船药。后来孙思邈为梅振衣治病尽心尽力,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其次第二点,有人说孙思邈一生行医来者不拒,什么人的什么病都看,而且药到病除,实际情况也不是这么回事。虽然不清楚老人家早年是怎么看病的,但就梅振衣亲眼所见,孙思邈也有婉言谢绝病人的时候,有更多的时候连药方都不开。

在传统中医看来,除了外伤(跌打金创)与风邪(感染生病)之外,其他很多病都可以归于“情志病”一类。所谓情志病是指一个人的心态与生活习惯、环境等因素导致的生理机能病变。最简单的例子,心胸狭隘遇事看不开或者饮食不规律,都容易导致胃病。甚至“风邪”也与“情志”有关,一个人的抵抗力、免疫力是与生活环境与习惯直接相关的,治病就是通过各种手段调动一个人的内在恢复机能,假如人没有这种机能或者它很弱,那么所有的外科手术都做不了、所有的药也都不会有效。

中医治病的核心是“扶正祛邪”,所谓“正”就是人在天地之间正常的生活状态。中国的古人很有意思,历史记载中人死时常常不说得了什么病,而是说“忧愤而死”、“郁郁而终”、“纵欲早亡”等等。

从某一方面来说,现代很多病也是广义上的“社会情志病”。比如饮用添加过量三聚氰胺的牛奶会导致肾结石,病理上是因为这种化合物微溶且不吸收,但从另一方面,这类现象的流行与社会发展的病态大环境有关。不仅是喝牛奶的会得病,生产这种牛奶的人早就染病了,而且病的不轻!药物与手术治疗是一方面,更重要的药方是治理这种社会环境的病态。这就解释了为什么要将医道的最高境界称为“济世”,又为什么将良医与良相并论。

有很多时候,孙思邈望闻听切之后并不开汤剂药方,他只是告诉“病人”应该如何调整饮食习惯、生活习惯、甚至思想观念与平时的所作所为,这样病可以自愈,否则就算一时治好也会反复发作。现代江湖骗子也有这么给人看病的,但孙思邈绝对不仅是安慰与忽悠,每一句话都有医道与病理的依据,不经意间有感化扶正世人之意。梅振衣看在眼里,对传统江湖中“尖”与“里”、“道”与“术”的区别有了更深的理解。

还有一些病人被孙思邈劝下了山,告诉他们在城中找医生调治就可以,不必舟车劳顿跑来齐云观,就算让他来治也和普通的医生没什么不同。这些大多是城中富贵有闲之人,也有平常好事挑剔人家,偶尔有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劳师动众坐船登山来到齐云观,非要请老神医来看看自己有没有病才甘心。

而孙思邈只是一句话“不必远来,就近寻医即可!”然后就把这些人打发下山。这些人大老远白跑一趟,难免腹诽甚多,逢人提到孙思邈没什么好话。但孙思邈如果不这么做,一来精力有限,可能耽误真正需要救治的病人,二来芜州其他的医生岂不是没了生计?以孙思邈的声名地位,对这些毁誉早已不在乎,换做寻常医生还真不敢这样。

这样一来,有事没事跑到齐云观的人便少了许多,很多人仍是就近请医生看病,一般医生碰到看不了或者拿不准的病情,会主动建议病人去齐云观找孙老神仙。有不少医生干脆陪着病人一起来找孙老前辈,当面切磋请教,而孙思邈总是很耐心细致的交流讲解诊病用药的心得。孙思邈不仅是一位医生,也是医者之师。

症有可治不可治,医者只能医病不能医命,孙思邈也不是任何人的病症都能治愈。对于这种情况,孙思邈会教授患者带病延年之道;同时会对其他医生讲明可治与不可治的道理。

最后第三点,有人说孙思邈看病事必躬亲,始终奋战在医疗第一线,事实也不尽然。孙思邈年轻的时候可能确实如此吧,但别忘了老人家活了一百多岁,始终让他冲在最前面,那么门生晚辈都干什么去了?也不符合传统的师道和孝道。

在齐云观中,孙思邈很多时候并不亲自坐堂,也不亲自诊脉。接待病人的是他身边的两个药童曲振声、曲振名,附近的医师也有慕名而来向孙思邈求教的,顺便也在齐云观坐堂接待病人,芜州府里的两名医官也轮流跑到齐云观来,一方面向老神医学习,一方面给孙思邈打下手。总之孙思邈一来,齐云观不仅成了医院,也是医学院。

大多时候,孙思邈只是在一旁指点观察,其它医生处理不了或者处置的不对,老人家才会伸手。更多的时候是向药童与医生们讲解医理医道,梅振衣也经常混在一旁听,颇有所获。等到第二年开春时,梅振衣的身体已经恢复如常,虽然谈不上穿越前那么强健,但与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了。他也爱凑热闹,经常跑到西院去坐堂,给病人诊脉。

他这么做简直是胡闹,但是山庄的下人们也管不了他,奇怪的是,孙思邈也由着他胡闹,别人就更没法说什么了。但孙思邈还是有分寸的,凡是梅振衣诊过的病人他都会叫别的医生或者亲自再诊一遍,同时过问梅振衣究竟诊出了什么病症,想怎么下药?这样一来,孙思邈发现梅振衣于医道一途很有天赋,心中愈加高兴!

没有天赋那是不可能的,梅振衣穿越前可就是中医药大学的学生,一伸手至少像模像样不会说出外行话来。但对于一个只旁观学医的小孩来说,这简直就是天才了!

在医院里也能看见世间百态,来看病的什么样的人都有。齐云观在山上离芜州城很远,老神医又不自己亲自坐堂,这让很多慕名赶来的人不太高兴。比如这天,胖乎乎的王员外来了,在堂中指手划脚数落个没完,气哼哼的非常不满意。

员外这个词,最早也是个官衔,不仅指的是退休在家的老官员,按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编制外的官。这位王员外是一名承奉员外郎,没有实职的八品文散官衔,但在芜州地界也算一号大人物了。得病的人不是王员外,而是王员外新娶的一房小妾,这几天吹了风有点咳嗽,抬着轿子上山来找老神医治病。

孙思邈挂着帘子坐在后堂,这天偏巧梅振衣手痒,也在堂前把脉,恰恰接待了这位小妾。要是当着孙思邈的面,王员外也不敢放肆,可没看见孙思邈,却是一位半大小子给自己的如夫人诊脉,他立刻就有些发火了,不阴不阳的说道:“听说孙真人年岁也不小了,怎么做事如此不懂规矩,让这样一个小子坐堂。我夫人的手,是草民随便摸的吗?”

梅振衣心中好笑却装作没听见,但一旁的曲振名可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冲王员外耳语几句,又把他拉到了院中不知说了些什么。时间不大,王员外回来了,脸色都吓白了,小妾的病也不看了,走到梅振衣面前不住的道歉赔礼,还诚惶诚恐的把他请到了院中。

在院中王员外弯着腰说道:“真不知道您就是梅家小侯爷,久仰久仰,刚才得罪之处请您千万不要介意。听说小侯爷看中了我这位小妾,那就请您留下来伺候茶水吧,反正手你也摸过了,算是王某的一点心意。”

一番话差点没把梅振衣说傻了,怎么转眼这个人就要把小老婆送给自己?只得板起脸来装大人,将王员外训了一顿,说自己并非好色之人,小小年纪怎会干这种事情,请不要辱没梅氏门风。王员外只得做罢,临走的时候还向张果打听,小侯爷究竟是什么意思?张果笑着说小侯爷真没那个意思,不必再悄悄把人送来。

王员外走后,梅振衣把曲振名拉到了观外,问他究竟对王员外说了什么?曲振名笑道:“也没说什么,我就是告诉那王员外——你知道给你夫人诊病的那位公子是谁吗?就是南鲁侯的长公子,也是芜州首富柳伯舒的外孙,他是给面子才会给你的小妾诊脉的。在芜州一带,不论是做官还是做生意,你能得罪他吗?居然还敢当面说那种话,是祸是福,你自己看着办吧!”

梅振衣好气又好笑道:“那他为什么要把小老婆送我?”

曲振名捂着肚子笑的直打跌:“那我怎么知道,他以为你看上了呗,否则堂堂小侯爷跑去诊什么脉?…我就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那人看上去作威作福的架式,胆子怎么这么小,一转眼被吓成这样!…梅公子,反正手你也摸了,人你也看清楚了,如果满意的话,就收了吧。”

梅振衣抬起一脚踹他的屁股:“我不收,要不你收了吧,不是还没娶媳妇吗?我去和老神仙说一声,看他老人家怎么收拾你!”曲振名笑着撒腿就跑,一面叫道:“饶了我吧,我可不敢要!”

曲氏兄弟年纪不大,而且碰巧名字中都有一个“振”字,与梅振衣也是平辈论交了,是私下里的玩伴。大哥曲振声为人稳重,有长兄的样子,而这位弟弟曲振名伶牙俐齿还好调皮捣蛋,与梅振衣的关系格外好,原因也不复杂,这小子长的太像曲正波了,梅振衣无形之中就觉得亲近。

那位王员外回城之后,也不知和人怎么说的,传来传去竟然传成了“梅家小侯爷混在齐云观坐堂,借着诊脉专摸美人手。”一时之间,搞得城中一些自以为有姿色的小媳妇,都不太敢上齐云观了。还有一些人家有女儿待字闺中的,特意领到齐云观去瞧病,希望小侯爷能看上,跟菁芜山庄能结亲。

还别说,梅振衣真的注意到一位上门看病的女病号,她竟然是何仙姑的女儿!

何仙姑?没搞错吧,八仙之一的何仙姑?是不是那位何仙姑不清楚,反正她就叫何仙姑,夫家姓何,是妙门山下养贤乡人,平时好装神弄鬼请仙姑上身,给人指点迷津兼消灾治病,十里八乡都称她为何仙姑,也就是后来人们常说的神婆。

何仙姑自己请神上身给人治病,可她的小女儿从小体弱多病总也治不好,请了很多大夫看了也没有起色,听说孙思邈在齐云观中行医,特意把女儿带来了。那天,梅振衣正在西院后堂听孙思邈给两名药童讲解伤寒论,前面突然有人招呼道:“哎呀,这不是何仙姑吗?您怎么上这来了?仙姑上身不是能包治百病吗?”

外面有个女子的声音嗲声嗲气的答道:“不是我有病,是我的女儿幼姑,俗话说能医者不自医,我就是给人看的病太多,阎王爷惩罚我呀,自家女儿的身体总是不好,也看不出什么病来,特意请孙老神仙来瞧瞧。”

梅振衣一听见“何仙姑”三个字就大感意外,立刻溜了出去。穿越到这个朝代,先后见过了张果老和吕纯阳,与传说大不一样,听见何仙姑他自然有兴趣要去看一看。挑开门帘来到前堂,一眼看见了何仙姑,他差点没笑出声来,想起了一部小说,就是赵树理写的《小二黑结婚》,眼前这个女人活脱脱就是小说中的古代版三仙姑。

第034回、望尽人烟传缘法,拜罢苍生问鬼神

她年纪不大,也就三十多岁,仔细打量长的也不难看,徐娘未老面容还算姣好。但是脸上的铅粉比较厚,眉梢上还描着通常是年轻女子才会画的飞霞妆,发髻上披着一块纱绸,胸前挂着巴掌大的双鱼符,走路一步三摇扭着水蛇腰。看见“三仙姑”梅振衣想笑,可是看见三仙姑的女儿“小芹”,梅振衣是一点也笑不出来了,反而愣在了那里。

只见那小芹,噢不,是何仙姑的女儿幼姑,只有五、六岁年纪,身形矮小面黄肌瘦,一眼看去就像有病的样子。她很瘦,按夸张的形容,瘦的就剩一双大眼睛了。就是这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在好奇的四下张望,梅振衣看见她的眼眸,突然唤醒了心底的回忆,这眼眸竟然那么神似曲怡敏!

何仙姑见后堂出来个小大人,盯着她们母女看,也问道:“这位小先生,请问老神仙在吗?”

“噢,在后堂,我给你去请。”梅振衣有些慌乱的答了一句,转身回后堂来到孙思邈身前道:“老人家,外面来了个小姑娘,病症十分奇特,求您老亲自给看看好不好?”

梅振衣只和病人打了个照面,竟然就请求孙思邈亲自诊脉,老人家也很奇怪,带着两个小药童一起走出后堂去接待病人。大约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孙思邈诊完脉,又详细询问了何仙姑关于女儿平时的情况,叫病人坐在外面稍事休息,又领着两名药童进了内堂。

“怎么样?老人家看出她得的什么病?”梅振衣见孙思邈面色沉重,有些担忧的问道。

孙思邈叹气摇了摇头:“她没什么病。”

“既然没病,您老为何叹息?”

孙思邈:“她这是先天不足之症,天年不过三七,若不善加调养,随时可能夭折。”

“那怎么办,您老一定要想办法救救她。”梅振衣很是意外,先天不足之症,就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体弱,像这种情况就算在二十一世纪的医院,也没有很好的办法医治。

孙思邈想了想道:“我可以开方调养,至于其余,只能听天命尽人事了。”他老人家的意思很明显,这小姑娘不注意调养随时可能夭折,就算调养的很好,也只能活到二十出头,天年如此无法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