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反问:“你刚才对梅毅说的很清楚,怎么又来问我?”

梅振衣:“我只是按字读经话头禅,修为境界未到,既然是仙童施展的仙法,我也不能解其玄妙。”

清风“噢”了一声,淡淡道:“无大成真人的修为,也可有大成真人的心境,但无大成真人的心境,不可称大成真人,修为再高、法力再强也不可称,梅毅修炼的剑术就是如此。你师父可能没告诉你这些,因为不必告诉,你所修法门与梅毅不同。”

梅毅稍稍回过神来,也听出一些门道,上前施礼:“请问我有何不同?”

清风瞄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自己也清楚,依剑诀修炼,炉鼎强健、心性坚忍能有今日成就,但并无超脱之心法,持剑之心几十年未变,所以只是一名武夫、剑客,算不得真正的修行人。若想悟超然之道,必须入这一关,而这一关不是你想入就能入的,所以我帮你一把。”

梅毅:“您是怎么办到的?我又该怎么办?”

清风:“你若不是真心求我,我亦无法。我问你散功之时能否放下剑,你说能,便是缘起。我问你此时能否放下剑,你放下,机缘就到了。…至于你该怎么办,全在你自己,已经与我无关。”

梅毅愕然,梅振衣嚷道:“清风,有你这么办事的吗!散了他的功力就不管了?”

清风反问:“自古以来,只听说渡人修行,有听说管人修行、替人长生的吗?”

梅毅此时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我还能恢复一身功力吗?”

清风:“能与不能,在你自己,我借机缘引发你修行中的劫数,心中还有持剑之念,你是无法再拿起剑的。…梅振衣,你别皱眉,将来你若修行大成,也得过这一关,不信就去问你的师父。”

梅振衣:“劫数?我将来也得过这一关?这叫什么劫数?”

清风:“飞升之前,世间修行种种劫数,因缘而起,皆无名。”

明月突然插了一句话:“没名字可以起一个呀,听说心猿悟空也曾被镇五百年用不得神通,就叫悟空天劫好不好?”

清风摇头:“梅毅与那拴马猴的情况不一样,仙凡不可同日而语,他哪有五百年金刚不坏之身历劫。我听观自在菩萨说过,那叫能断金刚波罗密多…”明月一开口,话题就扯远了,他们谈的竟然是《西游记》中的事情,尽管说法不太一样,梅振衣也能听出来。

但此时他可没心情研究传说与事实之间的究竟,咳嗽一声打断两人的话:“二位仙童,不必商谈起名之事了,仙家传说久远,但此事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我看就叫真空劫好了!…只想请问,如何才能渡过此劫?”

清风扭头看他神色竟有些好奇:“真空劫?嗯,那你就叫它真空劫罢。…你怎么不问如何成仙呢?难道你认为世上有口诀,只要我一开口,你就能成仙了吗?”

梅振衣哭笑不得:“那你总得指点一二吧!把人当傻子玩吗?”

明月很好奇的眨着眼睛:“傻子就是傻子,有什么当不当的?”听见这样的反问,梅振衣简直有点发晕。

清风想了想,对梅毅道:“你现在的情况,拿起剑是一颗妄心,放下剑是一片真空,心法只有这两句。这是两重劫数齐至,渡过之后又是一番新境界,那时不仅有大成真人之境,也可入脱胎换骨的玄关之门了。…好了,我今天说的够多了,不要再问!你不是我的弟子,我只是引发你的两重劫数而已,成与不成,在你自己。”

梅振衣听见“你不是我的弟子”这一句,突然间反应过来,其实未必要问清风啊,自己还可以去问钟离权,既然是飞升成仙之前的世间修行劫数,钟离权不可能不知道。清风讲的很清楚,只是相助不是指教,那么就不会再多说了。

其实以梅振衣之聪明,他听见这句同时也心中一动——或许可以趁机建议梅毅拜清风为师,听清风话中的意思弄不好就能答应。但梅振衣却没有点破,因为他看不透清风这个人,不敢确定是祸是福,说实话,他也有点怕了清风了。

他拉了梅毅的衣袖一下,先拣好话说道:“毅叔,恭喜你了,历劫之后便有大成就。其余的事不必烦恼,不要忘了东华上仙是我师父。”

梅毅还有些懵懵懂懂的,没有完全回过味来,搞不清自己是走运还是倒霉,被梅振衣拉着就走。这回不能施展神行之法了,又想早点赶回芜州,路过下一个市镇时雇了一辆马车代步。梅振衣与梅毅坐车,清风、明月仍然跟在后面步行不愿上车,梅振衣也就不管他们了,吩咐车夫扬鞭赶路。

车把式心中惊诧已极,赶了这么多年的车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怪事,一位中年男子陪着一位少爷模样的孩子坐车,却让另外两个更小的孩子在后面走路跟着。他好言提醒是不是也让那两个孩子上车,反正车上还有地方。

而那位少爷却要他不必管,催马赶路便是,先把车钱给付了。车把式只得催马,还不住回头看,发现不论车走的有多快,那两孩子始终不紧不慢的跟在后面,看似走的不快却一点都没落下。大白天的见鬼了?这些人究竟是妖怪还是神仙?

这一路上,车把式一颗心始终在扑腾乱跳,到了晚上进舒州城打尖,那位少爷吩咐在城外停车对两名童子说:“我要陪毅叔进城住店,二位请自便。”然后就进了城,车把式惊讶的连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进城之后,车把式就要告辞,要他们第二天另找一辆车,给双倍钱也不愿再拉,无论梅振衣怎么解释都没用。看来是把清风、明月当成妖怪了——要是神仙的话,谁会这么怠慢,进城之前放之野外?梅振衣也无可奈何,只得让车夫自去,唉,带着这一对仙童上路,说是什么都不必管,可随处都有麻烦啊!

住下之后,梅毅不时还在喃喃自语,念的就是那两句:“拿起剑是一颗妄心,放下剑是一片真空。…到底拿起还是放下?”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也有点象犯了魇症。

就算不谈修行,精通医道的梅振衣也明白梅毅此时的心态,再多劝无益。此时当然无法去问钟离权,但可以“见”孙思邈,进房之后与梅毅打了声招呼,在床上定坐,进入“如神在”灵台定境。

上次在万马军前入定,与师父交谈,最后几句话说的很特别,不似平常心印交流,倒像是面对面告别之语,梅振衣当时得知老人家已经仙去了。灵台中再见,孙思邈和蔼慈祥一如往昔,梅振衣不禁感伤,同时也更加恭谨。

听见梅振衣转述梅毅之事,孙思邈竟然笑了,微笑着说了一番话——

大成真人境界之后,在脱胎换骨之前,修行中确实有这么一个阶段,那就是不用神通,不仅仅是不可用,而就是“不用”,佛门称之慧而不用。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心境转变,以适应有了一身神通法力之后的变化。

这个境界不是人人能有的,有人修行一世也找不到这种感觉,因为修行人得了神通法力之后,皆会视为成就依仗,不容易放下,就算嘴上说放下心里也放不下。但如果不经历这个阶段,也无法再往上修证“脱胎换骨、神通俱足”的境界。

从这个意义上讲,梅毅今日所遇,是天大的福缘!

梅振衣以前常听说的修行次第,如五气朝元、易筋洗髓、脱胎换骨、出神入化,是医家从身体炉鼎角度谈的,没有谈及心境的变化与悟道、证道的层次,是一种相当简练的说法。而实际修行远不止这么简单,会经历重重考验,因法、因人而异。

这种考验也称为劫数,飞升之前世间修行种种劫数无名,比如梅毅所遇,梅振衣起了个名字叫真空劫。为什么会无名,首先因为它对每个人的影响不一样。比如有不少佛门高僧,入门得神通时就不为依仗,也从来不以此偷酒吃肉,真空劫这一关自然就过去了,历劫就似没有遇到一样。

劫数无名的第二个原因,是因为说不清到底会遇到哪种考验,反正境界到了迟早都是躲不过的。比如梅毅这种情况就很复杂,不仅有所谓的真空劫,现在拿起剑也成了他的一种妄心。梅振衣索性又起了一个名字,叫妄心劫。

所谓妄心,就似人们常有的种种妄想,比如有人常说:“等将来有了钱,鱼翅点两碗,吃一碗倒一碗;二奶养两个,一白妞一黑妞…”其实钱这个东西,就是一种象征,有了修行神通也一样,关键是你如何面对这种妄心?

这也是一种考验,如果堪不破,修为无法更进,更有甚者定心散失也会修为尽失。这就是所谓的妄心劫,只有经过这个考验,才能修证大成真人。梅毅同时遇到了两种考验,梅振衣分别起名为妄心劫与真空劫。——拿起剑是一颗妄心,放下剑是一片真空。

世上有无数修士,修行一世,最终就是在某种考验前驻足,终其一生无法精进。这是很正常的,别说飞升成仙,修证大成真人也是寥寥无几,就连“真人不说假话”的境界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

从这个意义上讲,梅毅今日所遇,也是重大的劫数!

最后孙思邈又说道:“无论是福缘还是劫数,都是梅毅自己选的。”

梅振衣问:“自己选的?可是他事先不知是这种情况啊?”

孙思邈:“事先不知,事后难道也不知吗?当时说了那么多,梅毅单单没有问——能否反悔,不要清风相助?…要解开梅毅的心结也简单,把我刚才这番话告诉他,等他想明白之后,你再问他一个问题——假如事先知晓,他会改变选择吗?”

梅振衣恍然大悟:“谢谢师父指点!那么今后该怎么办,他如何才能渡过此劫?”

孙思邈摇头:“不怎么办,至于你所不知的事情,为师也无法指点,有机会你可以去问钟离权。”

有师父可以请教就是好啊,这么复杂深奥的问题,就这样找到了解决的方法!这些真是孙思邈所授吗?其实前面说的每一句话,梅振衣以前都有所闻,包括清风白天说的话,有些道理听说过,但一时间想不明白或想不起来。

经过灵台中孙思邈这个“旁观者”的点拨,此刻在定境中能够清楚的领悟。这孩子的悟性极佳,世间少见,难怪钟离权与左游仙都赞赏不已。

接下来就好办了,收功之后找来梅毅,把方才那番道理细细讲来。梅毅也是个聪明人,当然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再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长出一口气道:“多谢少爷开解!练剑这么多年了,清风说的那些话,其实我自己都清楚!今日解剑之时,心中隐然有感,却不象少爷能看的这么透彻。”

梅振衣:“原来如此,那我就放心了!清风的用意你既然清楚,那为什么唠唠叨叨念了一路的咒语?”

梅毅:“什么咒语?”

梅振衣:“拿起剑是一颗妄心,放下剑是一片真空,到底是拿起还是放下?”

梅毅不好意思的笑了:“仙童的意思我清楚,但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况,不禁恍然失神。”

梅振衣:“那我问你,假如事先知晓,再来一次,你是否还会求助?”

梅毅断然道:“当然会了!现在回想,还是自愿,这样的机会上哪去求?千军万马生死一线我尚且不惧,难道会惧怕妄心、真空劫数?”

梅振衣:“这可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你一身修为仍在,就是失去内劲法力,往后照常修炼就是了,也许到了真正拿得起也放的下剑的那一天,境界自足。…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具体对不对,有机会再去问钟离师父。”

梅毅又叹了一口气:“说来容易做来难啊!我虽万分愿意,但也觉得机缘来的不是时候,国公爷那边西北战事未完,少爷在芜城也需要保护照顾,如果另选一个时间…”

梅振衣笑着打断他的话:“哪有那么多如果!你看那仙童清风拽里拽气的样子,才不会理会人间这些破事呢!他还会跟你商量时间,求你请他帮忙吗?…你要是这么想,就是一点妄心的苗头啊。”

第077回、盘扣金珠心何重,指山相赠以还情

经过梅振衣的一番开解,梅毅也恢复了平静,不再感叹什么,至于心中还有什么想法那就是他自己的事了。次日起程,梅毅去了一趟舒州府,亮出鱼符表明身份,从官府那里调了一辆最好的马车,却没有要随从护卫,亲自赶车前往芜州。

舒州紧临芜州路程不远,梅毅虽然使不出神通法力,但一身修为仍在,赶车比一般的车把式强太多了,两匹骏马拉着轻车在官道上速度极快,远远看去就是一缕烟尘。烟尘之后清风与明月不紧不慢的跟着,脚下片尘不沾。

梅振衣坐在马车上想心事,梅毅的遭遇让他感触很多,突然想起一句话“神灵面前莫浪言”,看来还真是这样,说不定是祸是福!那些拜佛求仙的人不知明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仙佛不在,求也没用,假如仙佛真的来了,结果也不是一般人能预料的。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诚不我欺也!

梅振衣在回想知焰仙子所述那两位仙童的来历,以及这几日清风和明月所说的话,一个个熟悉或模糊的名字联系在一起:清风、明月、镇元大仙、心猿悟空,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间想到这一对仙童是谁了!

史上最有名的清风、明月,不是闻醉山的清风、明月,而是五庄观的清风、明月!

《西游记》中有一回叫“万寿山大仙留故友,五庄观行者窃人参”,讲的就是玄奘取经路过五庄观,主人镇元大仙不在,只留一对童子在家。童子用人参果招待玄奘,玄奘不敢吃,那对童子就自己吃了,玄奘的几个徒弟眼馋去偷人参果,结果引发了一系列故事。

这个故事在《西游记》中是个大团圆的结局,孙悟空打倒了人参果树,但最终还是从观自在菩萨那里求来净露,将人参果树救活,镇元大仙与孙悟空结为兄弟。至于清风、明月只是故事里的两个小配角,后来再未提起。

穿越到大唐之后,见到了种种神话传说中的人物,甚至拜了汉钟离为师,与后世的文学作品中所见大异其趣。自从误以为钟离权在试探自己,无礼得罪了妙法门几位高人之后,梅振衣对神话传说就不刻意去附会了,老老实实的遇事做事。

但是今天见到了清风、明月,他还是想起了这一段历史典故。他们不就是传说中五庄观的那一对吗?怎么成了闻醉山的药园童子?他们与镇元大仙的传人怎么会起了冲突?看来实情另有曲折啊。

玄奘西行,到天竺那烂陀寺求法,史上确有其事。梅振衣穿越到唐代所知所闻也与史书记载并无太大差别,那是贞观初年的事情,而如今玄奘法师早已在长安圆寂,这对仙童又是怎么回事?在玄奘西行的路上,应该是真的遇到了清风、明月还有镇元大仙。

只有一件事可以肯定,清风、明月就是《西游记》里的那两个仙童,现在带着万寿宗药田所有的灵药来到人世间,被自己所收留。灵药藏在哪呢?他们身上还有人参果吗?如果有的话能不能搞个一枚两枚的来尝尝?

想到这里又苦笑着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有些荒诞的念头,梅振衣早已明白,仙家福缘不是随便乱求的,修行依因果缘法行事。以他现在的能耐,还插手不了这样的事情,干脆提都别提,一切等将来再说吧。自己只要信守诺言,送他们一座山做为修行道场就可以了。

到了芜州地界,并没有进城,而是在郊外沿青漪江直奔齐云观。下午的时候过了妙门山,来到青漪湖边,远远的看见齐云峰上山的小道,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梅毅在前面回头道:“少爷,有不少人就在山脚下,应该是在等你。”

梅振衣吩咐停车,跳下车来对后面的清风、明月拱手道:“二位仙童,这一路前来,沿江排开的六座山,以及前面湖中的三座山,就是芜州九连山,皆为我梅家所有。你们现在可以去各处看一看,我家中还有事要处理,三日后再见。”

清风点点头:“那好,三天之后,我们就在此地相见。”然后也不多说,挽着明月凌波踏浪而去,看方向是往青漪三山去了。

山脚下的那群人见马车停了,都快步赶了过来,梅振衣也赶紧迎了上去。还没走到近前,人群中就奔出两条娇小的身影,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少爷,一左一右扑了个满怀,梅振衣伸双手抱住,正是谷儿、穗儿两个小丫鬟。

两个丫鬟发髻衣衫很是齐整,显然是梳妆好了特意在等,一个多月没见,这一对美少女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一对杏眼又红又肿,显然不知哭过多少回。此刻扑在少爷怀中,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抽抽搭搭又在哭。这一个多月把她们吓坏了也急坏了,见到少爷无恙归来,一时忘情投怀喜极而泣。

再看对面,张果、星云师太、师兄曲振声、舅舅柳直,还有梅氏六兄弟都纷纷上前宽言慰问。不仅有人还有鬼,常人不觉的阴风起处,提溜转也来打招呼,祝贺他无恙归来。梅振衣抱着两个丫鬟也没法还礼,只有不住点头称谢,张果等人眼眶都有些湿润,面带欣慰的笑意——无论如何,回来了就好!

梅毅在一旁问张果:“你们怎么知道,我和少爷会在今天回来?”

张果:“程玄鹄派人从浩州骑快马报信,说少爷不日即将回家,我能猜到少爷肯定先回齐云观,我们这两天都在山下等。”

抱着一对美少女丫鬟,看着面前这些亲切的面孔,梅振衣心中溢出一股形容不出的暖流,鼻子有点发酸也想哭。万马军前被父亲一箭带来的遗憾,此刻一点点被冲散。

他低头柔声对两个丫鬟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们哭什么?别再哭了,眼睛哭肿了就不好看了!”

谷儿、穗儿这才止住抽泣破涕为笑,反应到在众人面前举止失礼,又赶紧躬身道歉,被梅振衣一把拉起。接下来他上前向众人长揖回谢:“腾儿突遭变故,让诸位为我忧心了!”众人纷纷伸手搀扶,皆说少爷遇难呈祥,值得好好庆祝。

一行人簇拥着梅振衣和梅毅,就像簇拥着两位从战场上得胜而回的将军,一路谈笑回到了齐云观。当晚在观中设宴,既洗尘也压惊,开席之前,梅振衣想起了一件事,把舅舅柳直单独请到了书房。

柳直听说自己外甥出事之后,也是急的吃不下睡不着,妹妹柳巧娘走的早,只留下这么一点骨血,怎么不让人担心?听说梅振衣无恙归来,柳直特意从宁国县赶到齐云观等候,要亲眼看到他回家才能放心。

俗话说见舅如娘亲,尤其是亲娘不在的时候,那就是娘家最亲的人了。刚刚穿越时对这个莫名的便宜舅舅没什么感觉,可是此时见面,梅振衣却能真切的感受到那种亲人间的温情。甥舅之间宽慰的话不必细述,最后梅振衣求了舅舅一件事。

柳直听完后眼神发亮,拍着他的肩膀道:“难为你还有这份心,我怎能不答应,就这么定了!你这孩子真像你去世的娘,心细,总能为人考虑的很周到。”

酒席还没摆上之前,柳直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了一件事,要认谷儿、穗儿为女,不是挂名的义女,而是记入户籍的养女。这就意味着这一对丫鬟今后的身份不同了,她们的名字也成了柳谷儿、柳穗儿,不再是普通的下人,而是梅振衣的“表妹”。

柳直话一出口,众人都猜到梅振衣刚才拉着舅舅去商量什么事去了,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将来要娶这两个丫鬟。注意,是“娶”,而不是“纳”,其中有很大的区别。

唐代的婚姻制度是法定的一夫一妻制,一位成年男子只能有一位正妻。当然了,有钱人可以纳妾,还可以在府中养一堆歌伎,在现代人看来都是小老婆,但在当时的法律地位是完全不一样的。

妾没有法律承认的地位,也不受任何保护,没有财产的继承权和处置权,甚至妾本身就是一种私有财产,可以随意买卖或转送。从文字表述上看就很明显,与正妻结婚叫“娶”,要请媒下聘履行法定的手续,而“纳”就是收纳之意,就像买一件东西,不需要媒人也不需要聘书。

唐代的律法还规定,士族与庶族之间贵贱不通婚,指的是正式的夫妻,与纳妾无关,也说明妾被排处在法律地位之外。还有规定不得以妾为妻,也就是说正妻死了,妾也很难扶正。

那天在终南山下,梅振衣扯开盘扣取出金珠的时候,心中就很有感触,经历这一番生死磨难,他想到应善报所有善待他之人,当然包括无微不至照顾他的谷儿、穗儿。他早就打算将这一对美少女留在身边,转念想来,如果纳为妾室也实在太委屈了。

那怎么办?既然贵贱不通婚,首先就是要给她们一个身份,这就是他求舅舅柳直的原因。但律法又规定了一夫一妻制,也不能都娶为正妻啊?在唐代的婚姻制度中,还有一个特殊的规定后代人了解的不多,那就是“媵妻”制度。

媵,古语从嫁之意,比如尧帝之女娥皇、女英这一对姐妹都嫁给了舜帝,就是一妻一媵。到了唐代有“媵妻”制度,媵不是法定的那唯一的正妻,但比妾的地位要高得多,最重要的是受法律承认,与丈夫是正式的夫妻关系,娶的时候也需要正式下聘书,受社会与整个家族的承认。

只有贵族才有娶媵的资格,而且法律上有明确的等级与数量限制,比如唐律就规定:“五品,一妻三媵”。意思是五品官最多可以娶媵三人。

谷儿、穗儿脱离了下人身份,梅振衣将来就可以明媒正娶,皆为正式的媵妻。在不同的时代,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报答方式,这应该是谷儿穗儿最想要的,也是她们做梦都想不到的。谁会为两个丫鬟动这么多心思?真要是喜欢将来纳为妾就是了,而梅振衣竟然设法给了她们公认的法定地位与社会地位!

这些办法梅振衣是怎么想出来的?当然是在浩州时请教了程玄鹄,在饭桌上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程玄鹄也很诧异,梅公子大难不死,小小年纪怎么首先想到的是风流事?他也不完全明白梅振衣当时的心情。

对于谷儿穗儿来说,当然是喜从天降,被巨大的幸福突然击中,就似堕入云里雾里一般,差点没晕过去。这两个丫鬟聪明伶俐,怎会猜不到梅振衣的用意,又羞又喜,再一次喜极欲泣,在人前又不好太表露出来,总之女儿家的那种心思难以形容。

当天的宴席星云师太也参加了,因此一桌子全是素斋,非常精致美味。梅振衣特意请张果也入席,结果这老妖精过了好半天,等菜快上齐了才入座,说是在后厨盯着。上菜的下人不经意间说漏了嘴,原来这一桌精美的素斋都是张果亲手做的。

梅振衣问道:“张老,我以前怎么不知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好像我家没有谁吃素吧?”

张果赶忙解释:“这算什么手艺,就是偶尔学了几道菜,今天师太在,我就去厨房盯了一会。”

结果那多嘴的下人又说:“张管家这一年来一直在苦练厨艺,星云师太每次在齐云观用餐,素斋都是管家亲手做的。”

这话说的张果直咳嗽,喝斥了一句多嘴,赶紧让下人出去了。星云师太道:“真是多谢张管家劳神了,来齐云观这么多次,却不知每一顿素斋都是管家亲手所做,贫尼真的很不安呐!”

张果老脸微红,赶紧起身回谢:“师太是高洁之人,我恐下人们做的素斋不地道,无意间亵渎了师太的清雅,所以亲手为之,应该的,应该的。”

梅振衣在一旁看着想笑又不敢笑,张果对星云师太那点心思他早就知道了,现在看星云师太并不反感张果的好意。——唉,可惜师太是个尼姑,有些话不好说呀,否则真想撮合他俩!

宴席散后,星云师太告辞要回翠亭庵,梅振衣特意吩咐张果去送,命他要一直把师太送到庙门口才能回来。

谷儿穗儿的身份不同了,但梅振衣并没有另换贴身丫鬟,日常起居还是由两位“表妹”照顾。家中其它下人也明白是怎么回事,都改口称谷儿、穗儿为小姐了,也许过几年就要称谷儿夫人与穗儿夫人了。

回家的感觉真好,哪怕是一床一椅都那么熟悉有亲切感。当天晚上谷儿掌灯穗儿铺床,两个丫头粉脸都红扑扑的,低头有点不敢看少爷,铺完床也不走站在那里欲言又止。梅振衣一手一个拉到身前道:“你们是不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谷儿扑哧一笑:“那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叫少爷吧,都习惯了,改不过来。”

梅振衣:“喜欢这么叫就这么叫吧,等将来再改口。”

穗儿低着头弱弱道:“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这都快睡觉了还有什么吩咐,握着小手笑道:“我没什么事了,你们去休息吧,这么多天都没睡个安稳觉吧?人看着都瘦了!”

梅振衣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身体发育的相当不错,男女之事也应该懂了——其实他穿越前早就懂了。灯下看一对美少女含羞体态,也觉得心里有点痒痒的,可惜还不是时候。孙思邈早就教他“欲不可早”,男人十四岁当然太早,而钟离权更干脆,直接给他立了一戒——色戒。

虽然还不能吃,但看着也舒坦呀,哄了两个丫头一会,吩咐她们去休息。梅振衣到了夜半子时,仍然来到齐云台上定坐修行,这一个月来辗转万里,但内外功夫的修炼可是一天都没落下过,回家的第一天也一样。

第二天梅毅去了芜州府,一是答谢,二是销案,向官府报失的人口回来了总得去办个手续。芜州不少官员听说南鲁公长子无恙而回,都欲登门祝贺,梅毅推说少爷受了点惊吓闭门休养,由他转达问候之意就可以了。

家中的琐事不必多述,转眼过了三天,到了与清风、明月约定见面的日子。

这一天下午,梅振衣带着张果、梅毅,还有赶来凑热闹的提溜转,两人一精一鬼来到了青漪湖边。张果和提溜转都很好奇,不知那一对仙童是何方神圣,而梅振衣已提前告诫他们,在一旁待着就行,没事千万别乱说话。

他们四个刚在青漪湖边站定,就见一个眉清目秀的羽衣童子,牵着一位天真可爱的小女娃,脚踏湖波飘然而来。走到岸上也不行礼,清风颔首道:“你果然守信,正好三天。”

梅振衣也不废话,从张果手里拿过一件东西,走到清风面前展开:“这是九连山的图册,连同地契都在这里,请问二位仙童选中了哪座山?”

清风没有看图而是看着他,问了一句话:“假如我看中了面前的这座山,你会把道观搬走吗?”

梅振衣一愣,这倒是个没想到的问题,笑着答道:“齐云峰很大,后山幽谷很深,齐云观并不在主峰之上,而在湖畔山腰。仙童若在山中修行,应无相扰之处。”

清风:“我是说如果我让你搬,你搬不搬?”

梅振衣无奈道:“如果你一定要我搬,我可以与观主商量,在山下湖边另建齐云观,但最好不要如此,那里曾是我先师孙思邈悬壶济世之处,如能保留感激不尽。”

明月一直好奇的盯着提溜转在看,仿佛很感兴趣的样子,此时插话道:“你放心好了,我不喜欢这座山。”

原来他们没有看中这座山,仙童清风啥时候也学会逗你玩了?梅振衣松了一口气,指着图册又问道:“原来仙童在和我开玩笑,你们究竟挑中了哪一座山?”

清风:“不是开玩笑,只是没有选中这座山,即使选中了你也不必担心,道观是你先师悬壶之处,不会逼你搬走,我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请问这地契是做什么用的?”

梅振衣解释道:“这是世间的财物凭证,证明此山归谁所有。”

清风:“我不需要这个,只是借用一处道场修行,山还是你家的。…我就要这座山。”

他们会挑哪座山,梅振衣大概心中有数,十有八九是青漪湖中地脉龙尾卷起的方正峰,要梅振衣来看,那也是九连山中最适合的修行之地。然而清风的手却指向另一个方向,停在九连山的另一端。

“敬亭山!”这个结果出乎梅振衣的意料。

清风:“它叫敬亭山?是的,就是这座山,此山明月喜欢,也与我有缘。”

第078回、金仙童子即道场,自在菩萨出敬亭

梅振衣精通风水,想当初就特意查看过九连山地脉,此地风水确实玄奇,当时虽然感叹却并不太惊异,这一次随左游仙行走各地,行程何止万里,每到一地他都手捧指妖针四处搜寻,虽是为了找药但也等于考察了上万里的山川地气。

再回到芜州,就觉得九连山当真不同凡响,至少在这一路的万里山川中,没有见到比它更好的修行之地。有些地方虽然也不错,但是规模不够,有的地方规模够了,但是缺点灵气,有的地方虽然灵气和规模都可以,但地势又有先天的不足,需要人工去修补。芜州小小的九连山,却似一条完整的出昆仑而入东海的龙脉。

他甚至怀疑自己去世的外公柳伯舒,是一位奇人,能将整条九连山都买了下来,就连菁芜山庄原先也是柳家的故地。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柳伯舒赞助梅知岩起兵,保了芜州境内平安,把形势看的很准,又仗义疏财结交孙思邈,这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眼光气度。

九连山及地脉延伸所在,有三处最为奇特:其一是青漪湖中的三座山,连为一体状如龙尾卷起,是地脉灵气的升腾之处,俗称灵根。其二是在山势之外芜州城南,就是菁芜山庄,为神龙吐珠灵气宣泄之地,俗称“地眼”。其三就是敬亭山,那是山入平原之处,状如神龙入海,于红尘内外隐现,但不宜俗世凡人留居。

清风没有选择气象规模更适合建造仙家洞天的青漪三山中的一座,而是手指敬亭山。梅振衣愣了愣小心的劝道:“如果要我说,这座方正峰更适合仙童隐居修行,它是地脉升腾之处,又在大湖之中与世隔绝。至于敬亭山虽也不错,但离人烟太近,山上也是人迹杂乱。”

清风:“人迹杂乱?我去看过了,没什么呀,只有山脚一座神祠和半山一座庵堂,山中幽谷是最适合我与明月修行,虽然不是很满意,但自从昆仑仙境到人世间这么久,这里已是所能找到最好的地方了,你恰恰又愿意送给我。”

明月也道:“清风哥哥,就不要为了我那么辛辛苦苦的再找了,这世间哪里还能再有天地灵根!此处也不错,是人世间连接昆仑仙境的地脉,况且与你有缘,我也喜欢。”

清风点点头:“我已经决定了,就要敬亭山。…梅振衣,你不会反悔吧?”

梅振衣:“不不不,我怎会反悔?只是山中还有一座庵堂和一座神祠,希望不会有扰二位仙童修行,此山不高却甚深,应该也不会有扰。…明月仙童,你刚才说这里是人世间连接昆仑仙境的地脉,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明月比清风好说话多了,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梅振衣:“这件法宝叫指妖针?它可不是用来指妖怪的,我用不着了,还给你吧。不要担心,上面的灵引让我炼化掉了,你可以当作一件新的法宝,很不错呦!你以后用它试试,就会另有发现。”

明月不说那是指妖针,梅振衣差点没认出来,与原来的样子完全不同了,是个巴掌大小椭圆形碟状的东西,闪着青红色金属的光芒,竟似铜质。

清风看见他吃惊的样子又多说了一句:“这件法器的材质是孔雀髓,明月重新炼化过,现在是纯正的地铜精髓,器用大多了。以你的修为不要随便乱试,既然是明月给你的,所以我也提醒一声。”

器用大多了?不可随便乱试?这种说法梅振衣还没听过,孙思邈倒是曾要他不可轻易动用炼魂幡,是因为用处特殊,与器用大小无关呀。再说了,他什么样的法器没见过,昆吾剑、妖王扣、拜神鞭那都是难得的法宝,只听说修为不到用不了,没听说不能用的。

想到这里他问道:“我不随便乱试,就在你面前试一试行不行?有你在,总不会出事吧?”

清风没答腔,表情不置可否。梅振衣就试了,手捧“新版指妖针”以御器之法感应身心一体,还是像以前那样去探测远处的九连山脉,却恍然间惊骇失色,身体一晃差点没晕过去,赶紧收了法术,如果不是反应快收法也快,非得神气耗尽而当场栽倒昏迷不可。

怎么回事?手中的指妖针太“大”了!大到什么程度,他的神识能够延伸深入到整条九连山!就似一条巨大的神龙钻进脑海,或者在定境中忽然被一条山脉吞了进去,那是什么感觉?这件法器与其它的法宝不太一样,梅振衣能掌握它的用处,却很难控制的住。

打个比方,御器时身心与法器一体,法器就相当于人的一只手那样灵活自如,假如你的身子还是那么大,但这只手像一座山,你能动得了吗,尽管它就是你的手!指妖针拿在手中不是份量沉,而是御器感应地气时神识能够延伸的范围实在太大,超出了梅振衣的心念与定力所能控制。

心念与定力也有“大小”之别吗?当然有,有人一念能容一片山河且心念不动,有人一念只能容眼前且随即散乱,天生就有所区别。而对于修行人来说,这方面远远超越常人,主要是靠修炼达到的境界,梅振衣此时修为不够,灵山心法修炼的境界还差的远。

清风看见他打晃,淡淡的问了一句:“神器不可轻执,现在明白了?”

梅振衣擦了擦冷汗:“明白了,多谢明月仙童!我们还是先去敬亭山吧。”说话时仍心有余悸,清风修为高绝,可明月的底细谁也不清楚,没想到指妖针在明月手中留了十来天,竟变成了这样。

是好事还是坏事?就法器而论当然是好事,妙用比以前强大太多了,但最大的问题在于,梅振衣现在根本用不了,恐怕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也用不了。以前的指妖针有很大用处,现在的指妖针对于他而言却相当于一件不能用的废物,是好是坏说不清。

但也不能怪明月啊,梅振衣只能称谢不能说别的,看明月那天真烂漫的表情,确实就是顺手给他帮忙,将左游仙留下的灵引炼化掉,还将这件法宝的器用炼化的如此之“强”。

清风可不理会他在想什么,一听要去敬亭山,挽着明月一挥衣袖,连同梅振衣、张果、梅毅甚至还有那位无形的阴神提溜转,都被他飞天带走,飘飘然看似不快,但片刻之间就落到了敬亭山巅。

清风伸手往深谷中一指,对明月道:“这里很好。”

明月点了点头:“嗯。就是这里。”

清风又一指山脚下竹林掩映中的绿雪神祠,问梅振衣:“那是怎么回事?神坛之上的塑像,未受香火,供的究竟是谁?”

梅振衣赶紧解释道:“山中一位精灵,名叫绿雪,她对我梅氏满门有恩,故此立祠相谢。…仙童,那神祠与深谷相去很远,应该无扰吧?”

清风想了想:“既然有如此渊源,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神祠就留着吧。只是那名精灵既在山中修行,你现在把敬亭山送给我做道场,要她来打声招呼。”

麻烦啊,真是麻烦,清风偏偏挑中了敬亭山。梅振衣施展唤鬼神的法术,招唤不知在山中何处的绿雪,只见周围绿树摇曳山风轻飏,眼前一花,一位身形妙曼的绿衣女子从山林中婷婷袅袅而来,走到近前浅浅施了一礼:“梅公子唤我,有何事?”

梅振衣一指清风、明月:“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将敬亭山送给这两位仙童做为修行道场,你也在此山中,所以要打声招呼。”

明月看见绿雪似乎很开心的样子,主动跑过去拉绿雪的手。这么一位天真可爱的小女娃,谁看见了都很喜欢,绿雪让她拉着手,柔声问道:“小仙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明月,那边是我的清风哥哥,你叫绿雪是不是?放心好了,你既是山中树精扎根于此,清风哥哥的修行不伤天下有灵众生,是不会赶你出山的,也不会妨碍你修行。”明月笑嘻嘻的说。

清风看见绿雪,眉头一皱刚想说话,但见明月已经拉着绿雪的手很喜欢的样子,他就没再多说,转身一指半山腰的翠亭庵,断然道:“观自在菩萨那座庙,搬走!”

清风话一出口,梅振衣等人很为难。那可不是普通的庙啊,想当年是观自在菩萨法身显灵之处,而且庙里的菩萨像也是开光受香火的,相当于观自在菩萨的化身亲临啊!清风不会感觉不到,而且听他以前说过的话,应该是认识观自在菩萨的,竟然开口就要请菩萨搬家。——小小仙童,好大的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