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朝我招手:“喂,阿影,今后我们乘这个上路!”他指指身旁的男人,“这位是我们的车夫。”那男人身材健壮,比云离高半个头,但是不知为何我第一眼注意到的还是云离。

走近了去看,云离得意的给我介绍:那辆马车车身用的是最上好的红木构架而成,每一块都没有半处伤疤。而拉车所挑选的四匹马个个膘肥体壮,毛色光亮。

我坐进车内,发现马车的容量是从前那辆的两倍以上,车内并排摆放两张软榻,其上铺着厚厚的绒被,之间有一张矮几,上面摆满了各式点心,旁边是一个小火炉,正烧着水,角落里有一只木箱,马车内壁上贴着羊毛毡子,就连车帘的布料也厚实饱满,非常有质感。

车内布置不见得多么美观,但是非常舒适,舒适得……让人一躺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与昨天乘坐的那辆两厢比较,简直就是劳斯莱斯和二手没牌破车的差别啊……

不过这么招摇的马车到了荒郊野外不是摆明了在说“快来抢劫我”吗?

我压下心头疑问没有提出来。

云离不用驾车,也进来了,一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另一张软榻上,死活不肯起来了。

因为铺了很厚的绒被,所以旅途的颠簸减少了很多,躺了很久,我坐起来伸手推一下一上车就在睡的云离:“你有这么好的马车,为什么前两日要乘另一辆?”

他迷迷糊糊的拨开我的手,背着我的身子翻过来,刘海滑落下来,认识他这么久,我今天才看清他的脸。

第一印象是他黑得好均匀……

再看一眼,正准备喊醒他的我忽然闭上了嘴。忽略黝黑的皮肤,这家伙的五官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是的,无可挑剔,我第一次用这个形容词来形容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的睫毛长而浓密,微微上翘,可惜的是我手上没有火柴,否则一定要验证一下有人能在睫毛上堆火柴这个传说……

他的鼻子很挺,鼻梁上有明亮的光泽。

有人说,薄唇的人无情,他的嘴唇有点薄,但是却不会让人觉得冷漠,颜色很暗可唇型很好看,睡梦中翘起的嘴角非常可爱,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

可是因为他生得太黑了,加上刘海盖住了眉毛眼睛,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其实非常俊美。

秉持着免钱的美色不看白不看的原则,我仔细的欣赏起来。正在我欣赏得专注的时候,忽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珠子。

“啊!”我惊骇的往后仰,而那个吓着我的祸首不紧不慢的坐起来,将滑到颊侧的刘海重新拨拢到脸上,嘴角依旧微微翘着:“别趁我睡着了偷看……”

我惊魂未定的拍胸口:“你怎么醒来了?”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我刚刚叫他他继续睡,我看到他的脸后他就醒来了……

“又不是女人,有什么看不得的?”我小声嘟囔,他张嘴笑起来:“倒不是看不得,我平日做这么打扮只是不想一些故人认出我,怕生出麻烦,你要看无妨,可是一直看着死人也会不自在的。”

他伸手拿了块桂花糕往嘴里塞,含含糊糊的问:“你方才问我什么来着了?我记不清了。”

我翻翻白眼,重复一遍问题。

他笑笑,伸手倒了杯水灌下:“你不是要去慕容家找秋临水的晦气吗?我怎么好过分招摇?”

他知道我去哪。

他知道秋临水跟慕容家的关系。

他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我瞪着他,他满不在乎的笑笑:“你怨恨秋临水对你下毒,因不想伤及无辜没有借沈绿他们之手报复,却又不甘如此了结,便打定主意自个儿动手,是也不是?”

我倒抽一口凉气。

他偏偏头看着我,又笑起来:“可是你谁也没伤害对不对?终究是狠不下心……”

如果一个人对你的事了若指掌,你做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双眼,你的心思他洞若观火……

那么这人该有多么可怕……

我瞪着他,他微微笑着回望我,我越是心惊胆战,他便越是笑得开怀,雪白的牙齿森森然的,像是野兽进食前对猎物的戏弄……

就在气氛僵硬到我难以呼吸的时候,云离大笑出声:“小丫头,不会武功便胆大包天敢去找秋临水报仇,却害怕我做什么?”他笑得前仰后合,好似听了极有趣的笑话。

我郁闷的瞪着他,他忍住笑对我细细解释:“我猜出这些乍一听很玄,其实一点都不难猜,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却身中借刀杀人之毒,而在兰若庵之时我便看出你肩上有伤……”他顿一下,嘴角微微翘起,浅浅的酒窝可爱得让人想伸手去掐,他这么一笑仿佛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立刻忘了心里的害怕……

他等了一会才接着说:“我当时心里犯疑,却没往心里去,直到你说你要去清水镇,我便猜你是要去找对你下毒的人报仇……就我所知,清水镇唯一跟江湖扯得上关系的是慕容临水,唯一拿得出手这种剧毒的也只有他,我也知道他行走江湖所用的名字是秋临水,还知道他跟焰家大小姐订有婚约。更巧的是,我在焰庄内有朋友,知道那日发生了何事。所以,我知道你要去找何人也不算奇怪。”

“沈绿等三人不论武功毒术都颇有独到之处,你若真能狠下心报复,大可让他三人直接冲着慕容府来,那三人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可是慕容府安然无恙,我便猜你是不愿伤及无辜……我听朋友说,秋临水收到两封莫名其妙的信便什么也不管的走了,可见秋临水的死穴是他的家人,你只要对着他的家人下手,自然能令慕容临水痛悔,可是你去了三个小时,身上没有血腥味也没有药味……再加上你气闷的表情……一个人若是报仇成功或者报仇未遂都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伸手揉了揉鼻子,嘴角依旧翘着:“我除了猜你一时心软外没别的能解释。”

他说了这么长长一段话,觉得口干了,便拿起杯子喝一口水润嗓子:“我这么解释便不奇怪了,是不是?”

这样掰开了揉碎了把个中原因一条条道来,原本听着玄妙的事便明明白白,不过是丰富的资讯,谨慎的推断和大胆的联想这三者有机的结合起来罢了……可是这么说来简单,我心里明白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说了这些,我总算有些释然,但是心里还是存着疙瘩,毕竟被人完全看透的滋味很不好受……

心里还在别扭着,我忽然听见云离叹了一口气:“阿影,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竟会心软?若换作是我,不达目的是不会收手的。”他叹息的尾音有些寂寞,就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茫茫雪原上。

我忽然倒在软榻上,将头埋进绒被里,闷闷的开口:“我才没有心软……只是懒得动手罢了。”慕容府虽然守备甚严,可惜有一个盲点……

前后门虽然都有守卫,但是对于府内经常进出的人不会盘查。

我没有急着进慕容府,而是在对面街角的茶棚找了个隐蔽位置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远远观望慕容府后门门口。

我在等。

等待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到慕容临水刺我那一剑。我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下手,我没办法对付慕容临水,但是他的侄女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弱女子。可是……我落到这步田地,她也有一半功劳。

我的寿命只剩下一年了。我闭一下眼提醒自己。

那一剑的冰凉,还未绽放就要熄灭的生命……我的怨气,总要有人来承担。

等了大约半小时,慕容府后门出现个有点脏的姑娘,穿着蓝色碎花衣裙,头发乱糟糟的盘着,笑嘻嘻的蹦跳出来。

总算来了。

我笑一下,交了茶钱,走出去远远的跟着那蓝衣姑娘。

走到人少的地方,我赶上去拍拍她的肩,笑嘻嘻的叫她:“小朵,还认不认识我?”然后把她拉进偏僻的巷子里。

这姑娘名字叫小朵,是厨娘的女儿,生来有些疯傻,但是她性子很平和,从不闹事,所以大家也就没怎么管束她。她平日里在慕容府后门进进出出从来没有人盘查,一来是因为守卫可怜她疯傻,二来厨娘为人极好,大家平日里明里暗里都让几分。

我在慕容府的时候跟厨房的人很是要好,小朵也不例外。

我好言好语的哄骗她跟我换了衣服,然后掏出云离给我用来平日买零嘴的钱袋把里面一半铜板给了她,让她去市集买东西吃。

市集离此大约有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就算她只是一来一回也需要三四个小时,更何况我知道小朵在没有花光身上的钱吃个痛快之前不可能离开市集……如此一来,我至少得到了五六个小时的时间空档。

我目送小朵走远后,去买了根糖葫芦,弄乱头发,一边低头吃一边从后门毫无阻碍的进了慕容府——没有人会注意一个毫无危害的傻丫头。

顺利得我自己都不禁有些飘飘然。

人类的心理惯性真是可怕的漏洞,对于习惯的事物总不会加以太多的关注。

对我却是极有好处。

我冷笑一下,扔掉糖葫芦,进了后花园,远远看见有人走过来了,急忙蹲在繁茂的花丛里,低头拨弄杂草。

花匠一般是在早晨和傍晚修剪花木,而这个时候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所以我完全不必担心会有人凑过来仔细看我。

耳边传来对话声,居然是慕容临水和慕容执子,我心抬到嗓子眼,努力维持平静,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异样的声音和动作,就连呼吸也尽量保持平顺。

他们显然没有留心我,一路边走边说就到了不远处的凉亭。

“……我不管,轻影是你吓跑的,要是你不说那些话她也不会离开。”慕容执子的声音微微扬高,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二叔,等她回来后你可不能再吓她,也不准为难她。”看来她还不知道慕容临水做过什么……她也许还以为我是被吓跑了……

我手上一用力,揪断了一根草。

“她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慕容临水的声音还是那很好听的男中音。“执子,你要是缺使唤丫鬟,让管家再给你挑选两个便是了。”那么的淡漠无情。

我无声的笑一下,翻手,掌心的草叶飘然落地。

“那该怎么办?”慕容临水的声音忽然焦躁起来,伴随着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二叔,你不是江湖中人吗?你能不能拜托你那些朋友找一找轻影……”我闭上眼睛,努力想要忽略她话语中的哀求之意,我头一次听见慕容执子这么低声下气的说话。

绝对是假的,她一向待我不好,不可能为我这么求情的。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慕容临水微微讶异的问话正好也是我想知道的。“我瞧你似乎很喜欢为难她。”

若不是讨厌我,又何必那么捉弄我?

“谁说我讨厌她啊?”慕容执子的声音又扬高了,她毕竟不是适合刻意软语哀求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接下来,她的话令我心中一震:“就是因为喜欢她才作弄她啊……要是讨厌的人我才懒得那么费心搭理呢,二叔你根本不知道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有多好玩……每一次我以为她要生气的时候她都克制住了,明明很不会忍耐的样子啊……还有,我很喜欢她看我时候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哦,她一点都不怕我呢,也不会刻意来讨好我……她不在的时候很无趣啊……”

接下来,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到了,直到他们边说边走走远了,我慢慢的站起来,松开手,这才发现抓了满手的泥土。

我长长叹息一声。慕容执子,你真狡猾,你居然是这么想的……叫我还怎么下手啊……

算了,今天犯懒,什么事也不想做。

我郁闷的叹一口气,低着头像来时那样走出后门。

我到街上,怎么样也不能甘心,于是在专门帮人写字的摊子上花钱借了纸笔给慕容执子写了封信,信上简略写了事情真相,托人送去慕容府后便回去找云离了。

那个皓腕如雪秋波似水温柔眉目里隐藏着矜持满肚子不安分坏主意的少女啊……我怎么对她下手?

慕容执子,永别了。

卷一:林轻影

10.初露端倪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自我欺骗,云离也不和我较真,只笑了一声又没了声音,过了好久我抬起头看,才发现他又睡着了……

我松了口气:他要认真问起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来,云离再没有问过我这件事。我自然也乐得不再提起。

在马车里很无聊,我便软磨硬泡的让云离把刘海撩起来,一边听他说故事一边欣赏美色,忽然云离从车窗伸出手去,再收回来时手背上立了只鸽子。

他勾起嘴唇笑一下,解下鸽子腿上绑着的纸卷,展开来看一眼后将鸽子放走。

“回风。”他伸手敲敲马车内壁,“停下来。”话才说一会儿,马车立刻放慢了速度,前面赶车的人探头进来,看到云离时愣了两秒,我心里偷偷的笑:想必他没有见过云离整张脸吧……

那人回过神来,像是为了掩饰尴尬,重重吐了口气问:“有什么事?”

云离扬扬眉毛,嘴唇像是习惯性的弯起来:“收到消息,洛长天与一个女子同行,你去瞧瞧是不是我家连翘。”他将纸卷递给他。

那人略一沉吟,点点头,扯了下缰绳停住马车,牵了匹马飞驰而去,云离则朝我笑笑,重新把刘海放下,坐到前面去驾车。

我则仍留在马车里睡觉,醒了就往嘴里塞两块点心,听云离谈论江湖上的事。

相处越久,我越是觉得云离像是活动的武林轶事万能辞典,不论我问出什么,他几乎都能作答。

于是我知道了那三个抢亲的人分别叫做段凛,沈绿,祁晋,其实他们还有还有两人,因为各自有要事在身故而没有一同行动,那五人是结义兄妹……对,我没听错,是兄妹,沈绿是姑娘家,只是她的身份除了与她结义的人之外无人知晓罢了。他们对外人隐瞒师承来历,亦正亦邪,为善为恶皆取决于一时喜怒。

而那姓焰的说起来来头更大,焰冰为人周密沉稳,武功高强老成大气,据说是下任武林盟主呼声最高的人,而焰家,也是江南一带最富盛名的武林世家。

……还有很多。

云离说傍晚要赶到住宿的地方,所以马车跑得飞快,可是天还没黑,他便停下来了。

“出来一下。”他轻声说。

我以为有什么好东西,于是连忙探出头去,却看见前方道路上挡着一排满脸“此路是我开”神情,手握大刀的人。

又是强盗!我今年跟从事这种职业的人犯冲吗?

领头的开始念台词:“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由此……”

云离松开缰绳笑起来,修长手指随手点向旁边一棵树:“这位大哥,这棵树少说也有百来多年岁,听你口气莫非比他还大?”他毫不客气的拿话堵回去,看他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稍微放下心来。

那领头的下不了台,恼羞成怒的大吼起来:“你管他那么多!乖乖下来束手就擒!”

他凶神恶煞的模样我看了有些害怕,忙凑近云离低声说:“大侠,您赶紧出手解决这些家伙吧。”

云离转过头古怪的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会武功了?”

我听了差点晕倒:大哥,你不会武功在江湖上瞎混什么啊?

云离抬起左手探进怀里拿出一把匕首,好整以暇的冲我笑一下:“这种时候,当然是逃啊……”他话未说完,空闲的手伸出来揽住我,尾音尚未消失,人已经一跃而起,带着我跃到马背上。

我的腰背他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手很有力,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握住匕首反手斩断系着马匹的缰绳,接着反转匕首用力在马股上一拍,马匹便狂奔起来。

尽管云离用力揽着我,我还是随着马奔跑的节奏上下晃动,云离压低身体将我抱起来,尽可能让我靠在马背上。

我扭头看着他,他的刘海被风吹起,露出从容含笑的眉眼,他的嘴角依旧微微的翘着。

强行冲出包围的刹那,我看见他眼中弥漫开一种漫不经心的、无谓的散淡。

“没事,抓紧我。”他的唇畔的笑意沉静而坚定,我配合的伸手抱住他的肩臂。

“他们追上来了……别怕。”他的声线低沉优雅,没有半分慌乱。

我们飞驰在郊外的官道上,两旁都是树木,行至一个拐弯处,我正要建议云离往树林里躲,他忽然向我这一侧歪倒身体,松开揪着马鬃的手,然后我们一起滚了下来,他双手紧抱着我顺势翻滚进道旁的树林,伏倒在茂密的草丛里。

脱去重负的骏马绝尘而去,而后面则跟着几个强盗。

翻滚的时候我的手背与地面有少许摩擦,此刻心情放松下来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这时紧抱着我的双手松开,头顶上传来带着轻快笑意的声音:“好了,没事了。”

云离扶我站起来,我们走到树林深处,确定不会被发现后才停住,他大大喘了口气,然后又对我笑:“这下安全了。”他目光明亮清澄,眼色温暖有如微醺的春风。

我看着他,发现自己刚才居然完全感觉不到害怕,因为他一直在笑,仿佛没有什么能难住他一样轻松的笑。心里仿佛有这么一个声音:没关系,他在对我笑。

他叫我伸出手让他处理伤口,一边小心的上药一边说:“不用担心,马虽然没了,但只要我们在这里等到天黑,回风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我在路边给他留下了记号。”他抬起眼,继续微笑,“如果到了晚上仍不见他,那我们就不必等了,届时我再想别的法子……”我这才发现他手上有一道很深的血口,大约是刚才被什么给划伤的。

他处理好我的擦伤后再处理自己的伤口,嘴角一直挂着笑容,发现我一直在看他,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云离辟出一块空地生起火,看我坐起来,对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抱歉,强迫你睡了一会,因为晚上我们必须醒着,回风回来,我们就连夜赶路,不回来,我必须找人求救,这里是荒山野岭,晚上怕会有野兽出没,人来之前我们不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