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被窝里的人直接被抖落床下,哎哟一声,双手还紧紧抱着被子另一头。

“有你这么叫人起床的吗!”

明尘委屈道:“谁让你每次都叫不起,非得我用这样的法子!”

贺僖揉着肩膀爬起来,身上穿着单衣,脑袋上的头发也已剃光。

明尘将僧衣递给他,一本正经道:“师兄,你该练功了。”

贺僖哀叹一声:“我昨天练得腰酸背痛,今日不能休息一下吗?”

明尘:“师父说了,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贺僖:“伤悲就伤悲,我不怕,反正我不是宝剑,也不是梅花。”

反正还可以回长安投奔父兄。

明尘:“师兄!”

他嫩嫩的嗓子说起话来特别可爱,平日里贺僖很喜欢逗他玩,今日却没了心情,只想搂着被子直到天荒地老,这全因昨日站梅花桩站了一天,到傍晚结束练功时,贺僖只觉自己两条腿都快废了一样,连迈一步都有困难,睡了一觉之后,感觉半分没有好转,反倒更严重了。

几天前,贺僖终于下定决心,被老和尚带去出家剃度,成为这座玉台寺中的光头一员,但他的武侠梦很快就破碎了,因为他根本没想到练功是一桩这么苦的差事,早知道还不如留在京城,成天被父兄耳提面命。

他光看见明尘出手时的威风凛凛,却忘记这种威风是需要多大的代价换来的。

贺僖:“师弟,你老实告诉我,功夫想要练到你那个程度,大概要多久,一年够吗?”

明尘摇摇头。

贺僖依旧抱着一线希望:“那两年?”

明尘脆声道:“我今年八岁,从会走路开始,师父就开始让我练功,直到如今,我的功夫还不算登堂入室。”

贺僖白眼一翻,想也不想,就地躺下:“我不练了!”

明尘皱着小脸苦头婆心:“师兄,锲而不舍,金石可镂。”

贺僖:“你让我再练几天,我都觉得生无可恋,还让我练上几年!我不练了不练了,都怪老……师父,骗我说很快就能练成你这样,我今日就收拾行李,下山回家!”

明尘急道:“师兄!”

他一急,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仰头巴巴看着贺僖,泪水都在眼眶里打转,煞是可怜。

贺僖心头一软,摸着他的头道:“要不这样,你跟着我下山还俗去,我带你去过好日子,我给你说,我爹可了不得了!”

明尘摇摇头:“我不去,师父在这里,我要留下来。”

贺僖:“我们也可以带师父一起走啊!长安可繁华了,还有许多好吃的,最重要的是,那边寺庙一间比一间大,我可以让师父和你在那里挂单,就不用总待在这山上了。”

他拧了拧明尘的小脸:“成日连点油水都没有,你看你都饿成什么样了。”

明尘也有点动心了,但仍迟疑道:“师父不会答应的。”

贺僖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我去说服师父!”

这么一闹,他也睡不着了,拿过僧衣三下两下穿好,带着明尘往老和尚的屋子走去。

敲了几下门,里面传来一声回应:“请进。”

贺僖听得那声音有些虚弱,便推门而入,正想问候,却见老和尚盘腿坐在榻上,低垂着脑袋,眼睛半睁不睁。

明尘吓一跳,蹬蹬蹬跑过去:“师父,您怎么了!”

老和尚微微一动,手摸上明尘头顶,明尘却惊叫起来:“师父,您的手好凉!”

贺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忙道:“师父,您哪里不舒服,要不让明尘去找些药草来熬汤?”

老和尚摇摇头,叹息一声:“我大限将至,不必费心了。”

贺僖吓了一跳,先前老和尚说自己身体不好,时日无多,他一直以为是老和尚装可怜骗他拜入门下,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明度,”老和尚叫贺僖的法号,“为师本以为,还能多些时日教导你,可没想到,你才刚拜师没多久,为师就要去了,却没能对你尽到引导之职。”

贺僖手足无措:“师父,弟子没怪您,您若是不适,就好好养病吧!”

老和尚轻轻摇首:“你面相清贵,却非长留富贵红尘之人,若强留红尘,今后难免有祸,所以为师才会千方百计,引你拜入佛门,为师也知道,你如今对佛门眷恋不深,很想还俗下山。为师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贺僖:“师父请讲。”

老和尚:“我在书房内留下几本手记,上面记载了我这些年在各地的游历,你须得将那几本手记看完。等你看完,若还想还俗,就去吧,不必担心违背师命,佛者在心,强求非福。”

贺僖惴惴不安地应下。

老和尚又对明尘道:“为师走后,衣钵传给你师兄,从今往后,他就是这玉台寺的住持,若是他也还俗了,你便接掌住持之位吧。”

明尘流泪道:“师父……”

老和尚用枯瘦的手为他拭去眼泪,淡然一笑:“痴儿,生老病死,本是寻常,何必如此?”

明尘自有记忆起,就被老和尚带在身边,视对方如师如父,他这年纪还远远未到看破生死的地步,此时哪里有不伤心落泪的。

贺僖心肠软,见状也跟着难受起来,低头抹泪。

老和尚慢慢褪下手上的佛珠,亲自给贺僖戴上。

“为师对你不住……”

他依旧觉得愧对贺僖,因为这个弟子刚收入门没几日,自己却撑不到他出师的那一天。

贺僖觉得他这位师父虽然经常面不改色打诳语哄骗他,人其实还不错,但具体好在哪儿,他才与对方相处几日,实则也说不上个什么来,反倒是与明尘小和尚更熟一些。

老和尚的声音越来越小,脑袋慢慢垂下,花白胡子终于不再颤动,彻底没了声息。

“师父!”明尘哭着扑过去,抱住老和尚摇晃半天。

老和尚圆寂了。

许多人都不知道,贺僖最见不得生离死别,他之所以留书出走,除了像对贺湛所说的那样,不想卷入权力旋涡之外,还因为贺嘉等亲人的死,让他深受震撼,不想面对,生怕再留在长安,又不知得面对何等残酷局面,索性选择了逃避。

但没想到来到这里,依旧要面临生离死别。

他叹了口气,摸摸明尘的脑袋:“没事,以后师兄罩着你。”

又对老和尚道:“师父,你安心去吧,明尘有我在。”

……

“三郎,你尝尝这道菜,椒盐鸭舌。”宋氏亲自将菜端过来。

贺融直起身体接过:“多谢大嫂。”

宋氏笑道:“快尝尝,我亲手做的。”

贺融夹起一块送入口中,少顷,点点头:“鸭舌嫩而不腥,大嫂的手艺还是一如从前,这道菜,我记得二哥也是爱吃的。”

宋氏笑容一顿,不由望向贺穆。

贺穆微叹口气:“是了,二郎从前最喜欢吃你大嫂做的菜,可如今,我就是喊他,他也不肯来了。”

贺融放下筷子:“二哥如今已有心结。”

贺穆:“我也听过传闻,但那都是道听途说,不是你大嫂的错,更不是她将你二嫂推向叛兵的。”

宋氏已然没了笑容,面色黯淡,道一声“你们慢用”,就匆匆退了出去。

贺融:“大哥,现在事实是如何,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二哥心里怎么想。”

贺穆:“你也瞧见了,我好声好气与他说话,私下里也没少劝他,可他根本听不进去,如今已钻了牛角尖,任何人都拉不出来了。你若肯出面帮我劝劝他,我自然感激不尽,我们兄弟,在患难时尚且能同心协力,没道理如今富贵了,反倒各自离心。”

贺融放下茶杯,慢条斯理道:“我与五郎从突厥归来时,二哥便很羡慕,与我说了不止一回,说想去带兵,建功立业,只因后来种种变故,才无法成行。大哥想让我去劝二哥,那也得让我有去劝说的理由。”

贺穆皱眉道:“此事不是不行,只怕二郎性子冲动,反倒容易坏了大事。”

贺融:“有张侯在,二哥不敢乱来的。”

贺穆叹道:“罢了,既然你也这样说,改日我就去劝说父亲,让他同意此事。”

贺融拱手:“我代二哥谢过大哥。”

贺穆摆摆手:“我只盼咱们兄弟能够齐心一致,不要再起嫌隙,就心满意足了。其实大哥也有一桩事情,想求你。”

以贺穆的身份,本不该说出这一个求字,但贺融只是微微挑眉,并无太多意外,似乎已料到贺穆可能会说什么。

第76章

贺穆似乎也觉得此事有些难以启齿,斟酌半天,也未能说出口。

反是贺融一语点破:“我以为,父亲如今既然已经登基,为免重蹈先帝晚年覆辙,当早立社稷大计,定下储君人选,以安朝野臣民之心。大哥为兄弟之长,德合众望,理应为太子不二之选。”

贺穆当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贺融竟直接将他难以启齿的话给说了出来,喜的是贺融这番话完全说到了他心坎上去。

“三郎,你当真是作如此想的?”

贺融颔首:“先帝晚年,正因犹豫再三,迟迟不立太子,又在父亲与齐王之间左右摇摆,以致于后来齐王生出非分之想。说句大不敬的话,齐王谋逆,虽是十恶不赦之罪,但先帝未尝就没有过错。”

贺穆叹道:“你我兄弟在此,不妨老实与你说吧,若说我半点上进之心都没有,不想当太子,那是假话,可我同样不愿兄弟几人因此生了罅隙。论功劳,你与五郎,当之无愧;论嫡出,裴皇后如今也还年轻,将来未必就没有嫡子。其实,若是你与五郎有意……五郎固然有战功在身,但毕竟年轻气盛,不足以服众,若是换了你……”

他顿了顿,下定决心:“若你有意,我愿向父亲进言,将你立为太子!”

谁知贺融却摇摇头,半点不为所动:“这个太子,我当不了。论长,我非长。论贤,五郎功劳不下于我,更何况,我生母如今还背负逆案罪名,一日不洗白,她一日也就恢复不了名誉,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朝廷众臣,不可能不在意这一点。更重要的是,父亲不喜欢我。”

贺穆:“三郎……”

贺融摆摆手:“大哥不必安慰我,这是事实,我们都知道,恭愍太子之死,父亲一直念念不忘,如今时过境迁,他虽然不至于迁怒,可对我,也始终谈不上宠爱,若要立我为太子,莫说朝野人心不服,父亲也不会同意。我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从来就没想过与大哥争。”

贺穆有些唏嘘,他这个弟弟,不居长,不排幼,却自小是家里最懂事稳重的,每当全家人束手无策时,他总能想出法子来,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众人的主心骨。一家人在房州其乐融融,来到京城之后,因为形势变化,更因为富贵荣华迷乱了双眼,人心渐渐起了变化,贺穆自问对底下弟弟们依旧关照有加,可也难保各人成家立业,渐行渐远,其中最明显的,无过于二郎贺秀。

对比贺秀说出那一番戳心伤人的话,贺融的态度无疑令贺穆感觉莫大安慰。

贺融:“父亲既是我们的父亲,也是天下之主,他自己身为长子,曾遭遇过先帝冷落,感同身受,我看父亲的态度,十有八、九也是偏向大哥的,所以大哥不必担心,至于裴皇后,我听说她曾主动提议,想将大哥认在名下,想必也是通情达理的。”

贺穆不由动容:“三郎!”

贺融接着道:“于我而言,如今皇位虽然再无争议,但北有突厥,南有南夷,还有萧豫等人为祸,先帝晚年,天灾不断,国库空虚,上回我与季凌巡视洛州,发现每年春夏之交,又或秋冬之际,黄河河道泛滥十分常见,治河花费不菲,朝廷对地方又无具体法令措施,地方官各自为政,有些上流地区,为了推卸责任,甚至放任自流,想让支流所流经的衙门去处理,是以一旦水势上涨,又逢暴雨,必然加剧灾情,恶性循环。江山社稷,说稳则稳,说不稳则不稳,试想若遇上天灾,百姓过不下去,自然要揭竿而起,此时又有外族趁虚而入,我们这个天家贵胄的身份,还能保得住么?”

贺穆不由点点头:“你说得极是,若我们兄弟阋墙,最后得益的,只能是外人。”

贺融拱手:“大哥如此明理,是弟弟们之幸。”

贺穆:“不瞒你说,二郎自成婚起,就与我们渐行渐远,二弟妹性子傲,看不上你大嫂出身寒门,久而久之,难免也影响了二郎,这些内宅琐事,我本不欲拿出来烦你,但如今既想请你去帮忙劝说二郎,总得把来龙去脉说清楚。那天宫中出了事之后,你大嫂夜里时时辗转难安,将二弟妹之死归咎于自己,几番想请二弟妹娘家人过来作客,但陆家对我们已然生怨,几次借口推脱,我猜他们在二郎面前,也没少煽风点火,挑拨我们兄弟情谊。”

贺融沉吟道:“二哥为人看着开朗外向,实则粗中有细,很重感情,我听五郎说过,他见你与大嫂鹣鲽情深,不离不弃,便也对二嫂发誓,此生不再二娶,二嫂性子再偏狭,在二哥心中,却是千好万好,无可挑剔。”

贺穆叹了口气,为他斟满一杯酒。

贺融接过,喝一口,抿抿唇,续道:“如今二嫂已死,便是再与大嫂无关,但在二哥看来,他对妻子之死无能为力,因而愤恨,必是要找个途径发泄,所以才会提出凌迟齐王这样的法子。外人看着极端不可取,我们当兄弟的,却要多包容些,我这一劝,二哥未必就能回心转意,大哥还是找个机会,再亲自与二哥好好说一说。”

贺穆很是动情:“多谢你,三郎,我知你向来不喜多话,今日却为了我与二郎,苦口婆心说了这么多,你这份情,大哥我都记着了。”

贺融碰了碰他的杯子:“都是手足,何须客气。”

贺穆拍拍对方的肩膀,笑道:“一辈子的手足!”

……

贺融封王之后不久,就从原鲁王府,搬到安王府居住,有了属于自己的府邸。

之所以这么快,是因为这座宅第原本是先帝赐给他的安国公府,结果他还未住进去,先帝就驾崩了,今上分封诸王,贺融从安国公升级为安王,府邸规制自然随之不同,工部又赶紧派人整修一番。修整扩建总比重新建府来得快,他与贺湛就占了之前封爵的便宜,比贺秀贺熙他们更提前搬走。

而贺秀与贺熙的纪王府和密王府,如今还在建,他们俩自然也就还住在鲁王府中。

原先跟着贺僖的贺竹,因为贺僖一走,他既非内侍,不能待在宫里,留在鲁王府又显得尴尬,贺融见他可怜,就将他拎到安王府里,让他给文姜打下手。

按照规矩,安王府里设有长史一职,类同王府管家,但比管家权限还大,相当于亲王副手,贺融便上禀皇帝,希望将文姜任命为安王府典簿。

但此举却惹来不小的非议,言官纷纷上言反对,认为朝廷向来没有将官职轻授女子的道理,更有严重的,将颠倒阴阳,牝鸡司晨的话都说出来了。

贺融却认为安王府典簿,只掌王府文书,不在朝廷内任职,更不是什么王府长史、司马等职,并不会动摇朝廷法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