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虽断了一臂,但战斗力并未削减多少,也就是萧重这等悍将还能与他在战场上单打独斗,换作旁人,恐怕早已死在他的刀下。

那头江副将与贺湛也厮杀正酣,因安王旗帜出现,贺湛下意识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人的身影,难免分神片刻,被对方觑中空隙,一枪飞来,差点正中胸口。

幸而贺湛反应极快,身体往后一仰,枪头擦着胸口堪堪掠过,但还是挑破了衣服,贺湛感觉胸口一阵刺痛,知道对方的枪头应该是划破自己的肌肤了。

但在战场上,这点小伤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索性借势翻身下马,长刀斩向对方的马蹄。

马嘶鸣着抬高前蹄,江副将不得不跃下马,以免被掀翻摔落。

没了□□坐骑,两人短兵相接,肉身相搏,此时长、枪就有些施展不开,江副将一不留神被贺湛一刀划过臂膀,手臂微抖,长、枪差点脱手。

贺湛步步紧逼,刀花若漫天飞舞,绚丽却充满杀气,宛如修罗再世,气势逼人,逼得江副将步步败退,最终失了兵器,贺湛趁其不备,用胳膊箍住对方脖颈一把往后拖,在对方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长刀已经从背后贯穿他的前胸。

江副将睁大眼,看着鲜血从自己胸口狂喷出来,脸上表情依旧凝固在尚未来得及反应的震惊与恐惧之中。

贺湛眼也不眨,直接将对方头颅砍下,然后随手抓住自己身旁的一个突厥骑兵,将他扯落下来,然后拧住缰绳飞身上马,将江副将的头颅高高抛起,吼道:“江隆已经授首,还有谁想附逆?!安王兴王皆在此,降者不杀!”

“安王兴王皆在此,降者不杀!”

“安王兴王皆在此,降者不杀!”

战场上响起一声又一声,很快传遍每个人的耳朵。

江副将麾下的人马果然士气动摇,很快有人喊道“我是朝廷的人,不打了”,直接将武器往地上一扔。

他们生怕不小心被安王或兴王的人误伤,所以赶忙丢下武器投降,却忘了战场上还有突厥人,混战之中,那些杀红了眼的突厥人,谁还记得江副将是过来帮他们的,当即就有不少投降的士兵死于突厥人的屠刀之下,剩下许多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贺融没有加入战场,骑着马离得不远不近,见状微微皱眉,向身旁的传令官快速说了几句。

几名传令官随后领命,执令旗飞奔而去,大喊:“安王有命,杀突厥者,将功折罪,杀一抵百,既往不咎!”

贺湛听见那句“安王有命”时,心中一动,差点中了敌人的偷袭,幸而他反应快,凭身体本能躲过。

那头萧重与伏念的打斗还在继续,萧重没有料到伏念失了一臂之后,竟还强悍如斯,两人交战数百回合,他已感觉有些疲惫,对方的力气竟还似丝毫不减,非但没有半分减弱,反倒越来越强,萧重几回差点接不住手,身上早已添了数道伤口,血一直没干过。

这才是突厥可汗的真正实力!

萧重早就听说伏念是曾是草原上最厉害的勇士,当年在与他那些叔伯兄弟争位的过程中,没少亲自动手,统一突厥时,更是亲自带兵西进,如旋风般席卷整个突厥,斩落西突厥最厉害的大将,突厥人崇拜强者,所以他能如此之快统一突厥,与他本身的悍勇也有很大关系。

但当伏念决定深入中原的那一刻,就犯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错误。

这个问题,萧重记得,安王曾与自己和嬴子瑜他们说过,伏念有入主中原的野心,也有与之相配的实力,却唯独少了一种最重要的东西:王道。

哪怕伏念的汉话说得再流利,他也从未站在中原的角度上思考,他所做的一切,全都出自突厥的利益,所以眼睛能看到的,自然也只有如何攫取中原利益给突厥。

而天下汉人是杀不尽的,如此一来,伏念所做的一切,即便没有安王兴王,迟早也会有别人起来反对,如今在北方洛阳等地揭竿而起的义军,正是最好的说明,那些人固然也有自己的私心,但归根结底,打的依旧是驱逐突厥的大义旗号,可见突厥人的所作所为,根本无法长久。

哪怕有李宽与之勾结,也无法改变伏念或迟或早,注定失败的结局。

这些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一道人影伏念背后从天而降,一刀劈向伏念。

后者正被萧重死死缠住,根本脱不开身,即便感觉到背后的凛然杀气,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在短短瞬间作出判断,右臂格挡住萧重的攻势,身体往侧面倾斜,试图避开身后的攻击。

但他忘记了,自己已经没了一条胳膊,失衡让他根本控制不住身体,这一倾斜,反倒往萧重的方向倒来。

萧重看准时机,随手将长、枪抛开,抽出随身短刀,挑向对方手腕,刀刃锋利无比,萧重去势又快,竟将伏念一只手齐腕斩断。

那只原本握住长刀的手霎时掉落在地上,与千千万万死在战场上的普通士兵无异。

伏念惨叫出声,双目通红,面容狰狞仿佛厉鬼,血从他的伤口喷出,霎时溅了萧重满头满脸。

“大汗!”

一匹快马迎面飞掠而来,一把抓起伏念,将他安置在身前,几乎不作提留,带着他就往战场外面飞奔。

其余突厥骑兵似早有准备,纷纷簇拥过来,护着那一骑飞速撤退。

这一退,自然大势已去,夕阳西下之时,突厥人以溃败之势结束了这场战役。

贺融与贺湛的兵马长途疲惫,追上去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所以贺湛下令收兵。

赢的人也并未见得多高兴,这场仗本来不该发生,那些突厥人,早在云州时就应该被拦下,会发展至今日,全因朝廷决策的失败,一步错,则步步错,下棋满盘皆输,大不了重开一盘,但天下一输,丢的却是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谭今与萧重虽然头一回见面,但有贺融这一层关系,两人也不算陌生,彼此见过礼之后,很有默契地将残兵伤员汇聚成一处,再分批押送江副将底下的降兵入城。谭今不是不知道兴王与安王如今关系有些古怪,但以他的立场,眼下说什么都不合适,骑在马上遥遥回头看一眼,见两人还留在城外,不由心生担忧。

“先前,安王殿下吐血了。”萧重忽然道。

谭今心中一抽:“怎么回事?”

“你不是早该料到的吗?因为兴王的那封信!”萧重没好气,即使他知道不该怪在对方头上。

谭今苦笑:“当时长安沦陷,陛下驾崩的消息传来,兴王殿下悲痛欲绝,我们劝不住,也不敢劝。那封信……唉!”

哪怕安王的确有自己的私心,可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保存实力又有什么错误?脱开朝廷臣子的立场,谭今曾在私底下与周翊议论过,都觉得安王所作所为,其实是能理解的,作为一个上位者,一个手握兵权的皇子,不管于公于私,安王要考虑的事情只多不少。

自然,站在兴王的角度,同胞兄长横死,亲生父亲驾崩,都城沦陷,家国几乎不保,对安王的狠心绝情,难免会有怨愤。

但谭今和周翊并不希望这两兄弟发生嫌隙,如今时局动荡,非有人出来力挽狂澜不可,这个人选,不是安王,便是兴王。他们更希望两人能联合起来,不管最后谁是问鼎的那一位,合总比分好。

然而人心从来多变,他们也无法保证,安王与兴王分开这么久之后,还能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兄弟情长。

谭今内心深处甚至有一种连对周翊都不敢说的猜测,觉得兴王说不定是故意寄那一封信,去激怒安王的。

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人心就太可怕了。

想及此,谭今忍不住又想回头望一眼。

可离得太远,已经看不见人了。

“要不,我出城看一眼?”他不确定道。

“算了,”萧重摇摇头,“殿下有分寸的,让殿下他们自己解决吧。”

反正无论结果如何,他必然会站在安王一边,这是毋庸置疑的。

城外,草木摇曳,衣袂飞扬。

贺湛单手拄剑,与牵着马迎风伫立的贺融遥遥相望。

他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两人相隔并不遥远,可这一段距离,中间却似有千山万水,令贺湛迈不开步伐。

他看见贺融眼角的风霜与疲惫,看见他衣领还未来得及拂去的尘土。

他想问对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特意赶来相救?

可转念又想,三哥怎么可能料事如神,知道自己在这里,必然是巧合罢了。

贺湛在心底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嘲笑了一下。

他面无表情,似有千年未融的坚冰,任是再多言语,也无法令其消融。

贺融凝视半晌,暗叹一声,心头慢慢冷下去。

他片言未出,牵着马转身离开。

看见他离去的一瞬间,贺湛的心脏几乎停顿不动,想也不想就大喊:“站住!”

贺融当然没有停住脚步。

身后传来脚步飞奔踩踏草木的动静,下一刻,他从背后被人紧紧抱住。

“我让你站住!”

作者有话要说:

迟到啦,前10个留言送红包~

这次没留悬念啦~

第159章

几年不见, 贺湛的力气似乎更大了,贺融挣了一下,没挣开,也就懒得动了。

“我嗓子疼, 不想和你吵。”贺融道, 声音哑哑的。

虽然大夫说他那一口血吐出来反而对身体有好处,但实际上也是因为身体积累到一定程度的劳累,才会发出那样的警训,然而在那之后, 局势紧张, 他要亲自带兵南下, 一路奔波,自然顾不上调养,几天肝火上升, 口干舌燥, 连嗓子都疼,轻易不想开口说话。

“你怎么知道我会和你吵!”

贺湛本来有一肚子话想说, 结果却听见这话, 火气不由自主就冒出来了。

你现在不就在吵了?贺融翻了个白眼。

“你是不是,收到我的信了?”贺湛深吸口气。

贺融嗯了一声, 面无表情。

所有强撑的冷硬都在此刻化为乌有,贺湛苦笑道:“那时候,我得知长安沦陷,唯独二哥留下来的消息, 就知道,他十有**,是凶多吉少了。”贺湛用平淡的语气,将自己当时的心情道出,但两人离得近,贺融分明听出平淡下面的压抑与波动。

“我一开始,不明白二哥为什么明知那可能是一条死路,还非要去。后来想,也许他想弥补从前的缺憾。因为打从回京起,他就一直想要建功立业,但一念之差,却没能跟我们去西突厥,后来想去前线,在太子的再三阻拦下,也没能成行,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甘州大捷,最后却耗在与太子的内斗上。在他心里,自己本应是个英雄。”

即使没有一个英雄的开头,也希望能有个英雄的结局。

夜深人静时,贺湛一次又一次地想起从前,想起在竹山时,二哥带着他上山,手把手教他如何拉弓射箭,教他如何打下更多的猎物。那几年的中秋节,家人围坐在院子里,即使穷得买不起月饼,却还能苦中作乐,喝着面汤,同甘共苦。

他甚至记得那时候庶母袁氏为他们缝制的衣裳,记得父亲被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的神情,记得大哥在父亲面前帮他圆谎,记得四郎花了好几十文捧回一只鸽子,非说那鸽子通灵,被父亲追打大半宿。

更记得三哥握着他的手,教他写下自己的名字,记得兄弟两人同塌而眠,他唠唠叨叨说了大半宿,三哥被他烦得不行,直接将他踢下榻。

那一切,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旋过,可记忆越鲜明,现实就越惨痛。

因为记忆中那些会说会笑的亲人,如今大都俱已不在人世了。

越是悲恸,就越需要一个发泄口,在外人面前,贺湛尚能忍耐,可面对最亲的人,却忍不住有了怨怼。

如果三哥能及时出兵援救……

如果二哥肯离开长安……

说到底,这些怨念,不过是无能的自责。

“那个时候萧氏与突厥早有盟约,突厥南下,他们也会从凉州出兵,遥相呼应,陈巍从甘州带走不少人,单凭剩下那点人,是守不住甘州的,若我南下,甘州就面临沦陷的局面。”

贺融原是半句话都懒得说的,但他最终还是开口,因为他知道,自己心软了。

哪怕铁石心肠,终究有一角,是留给特殊的人。

“当时的突厥人势如破竹,朝廷又没有顽抗到底的决心,你说得也不算错,从私心来说,我的确是不想南下。”

贺融冷笑一声,趁着贺湛的力道稍稍松了些,把人推开,转身面对他。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带人过去,最后也只会落得跟陈巍一样的结局,陛下身为天子,不肯死守长安,敌人还未至,拍拍屁股就走,旁人再有气节又有何用?就算我当时带人南下,一时阻住突厥人的来势,但甘州失守的话,萧氏肯定从甘州直入中原,前门拒狼,后门引虎,李宽照样会怂恿陛下离京南避。陛下耳根子软,宁可信朝夕相处的李宽,也不会信一个成日在外面,又不得他喜欢的儿子。更何况李宽兵权在手,已成气候。”

“说到底,天下有今日,大半陛下之过。二哥与那些枉死的百姓若有怨,也该去地下找陛下去!”贺融冷冷道。

贺湛似从未想过自家三哥也会说出如此刻薄直白与大不敬的话,像看一个陌生人似的看着他,却找不到半句话反驳。

“现在大局未定,伏念虽然重伤,但突厥大军仍在,他们去留不明,仍不可小觑,你想与我争,等把伏念与李宽都料理了,再来争。我累了,先回去。”

贺湛从他那一句“你想与我争”里嗅出不寻常的气息,可没等他问个明白,对方就已经转身准备上马回城,摆明不想与自己再说下去。

他自然不能让人一走了之。

这么一走,恐怕原本就存在的裂痕,从此再也弥合不了了。

“贺贞观!”

贺融额角抽搐。

出息了,还敢连字带姓叫了。

但让他变色的,还不是这一声称呼。

贺融怒道:“放手!”

“不放。”贺湛紧紧抱住他的腰,“一放手,你肯定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