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是六个人去的?”我惊讶地问。

“是的,同去的还有两个人,都是我们同校的,一个失了踪,一个重度昏迷,至今还在医院。失踪的是个女生,叫解小敏,昏迷的男生叫章远。”

“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件事?学校只说你们四个来这里。”我问道。

“哼,出了这种事学校还能大张旗鼓宣扬么?当然得瞒着,结果自然是我们四个记了大过,旅行社团也被解散了。”刘佳明闷声说道。

“你们在这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刘佳明抬起头望着我,眼睛的瞳孔慢慢放大,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我看到一股血从他的鼻孔慢慢渗出,他用手背快速地擦拭掉。

“你刚才流血了。”

刘光明看了看手背的血迹,眼中无神。

“我的时间也不多了,还是赶快告诉你,如果你能见到我父母,记得代我说声抱歉。”刘佳明半张着嘴,大口地呼着气,那声音像破了的鼓风机,随着他肺部的扩张收缩,一下又一下地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伴随这种声音,刘佳明的话把我带回到几个月前,同样是福州惠安,同样是这样新鲜的空气,我仿佛看到朱洗、崔光筱、董琦、刘佳明带着笑意朝我走来。

第二章不安的种子

“佳明,快点啊。”朱洗身体健硕,即便背着十几公斤的挎包也远远地落下众人好长一段路,独自走在最前面,接下来是章远、崔光筱,第三梯队则是董琦和解小敏,刘佳明别看人高马大,却被队伍甩在最后面,他努力擦着汗,一边嘀咕着追赶着队伍。

六个人在崎岖不平的小路上行走,十月的太阳依旧炙热,而且这里非常空旷,想找个遮阴休息的地方也没有。

刘佳明不明白为什么朱洗对这次惠安之行如此热情,虽然他一再强调是来重温当年父辈生活过的地方,但是他知道朱洗一定有什么别的想法。从小到大,他们四个人一起长大,崔光筱爱静,很少说话,平日里就算莫名其妙扇他一耳光,他都会先去摸两下,然后才轻声细语地问:”你为什么打我啊”。而董琦性格活泼,虽然董琦的父亲不喜欢朱远山那种骨子里看不起商人的傲气--尽管董越然、刘裕、朱远山都是商人,又都是好友,但性格截然不同。

如果不是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恐怕这几个人永远都不会成为朋友。朱远山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爷爷在国外名牌大学毕业后回国效力,父母也是清华北大的高材生。朱远山自己虽只是初中毕业,却读了不少书。而董越然家里是开杂货铺的,后来开餐厅致富后虽然极力地用文化和艺术包装自己,但是朱远山依然从骨子里不是太看得起他,而董越然附庸风雅却也瞧不上做文化生意的朱远山。两人虽然暗地不和却从来不表露出来,不过朱远山并不干预下一代的事情,况且他也很喜欢董琦,倒是董越然极力反对女儿与朱洗交往,这次出游也是趁着董越然去国外开会,董琦对母亲说破嘴皮才同意的。刘裕在这几人之中是最特别的,他本是官宦之家,家里虽然无人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却官运一直不断,即便在”文革”的时候刘家也能屹立不倒,投机经营无所不能。在这样家庭长大的刘裕自然也非常圆滑乖巧,下乡参加农场建设,并且主动要求分到较偏远地区的正是刘裕本人。崔乙则是朱远山的好友兼同学,没什么心机,只是特别爱好音乐,这也潜移默化地遗传到崔光筱身上,在学校里崔光筱就写过很多歌词,当然最多也只是唱给对面的女生们听而已。

刘裕在香水制造业如鱼得水,无论商界政界都混得开,而他也游走于朱远山与董越然之间,他要是有什么不满意的,自然是儿子刘佳明。刘佳明全然不像父亲那样八面玲珑,甚至有些愣头青的味道,想到什么说什么,刘裕期待儿子和朱洗成为好朋友,同时能做董家的女婿。可是事与愿违,虽然四人常常在一起,但董琦的眼里只有朱洗,对刘佳明毫无爱情可言,这让刘家父子愁眉不展,好在董越然不喜欢朱洗,倒是留了一点点机会给刘佳明。

身材高大的胖子叫章远,软弱的性格与他的相貌极为不符,他和刘佳明、解小敏是同系同学,为人圆滑从不吃亏,但凡有便宜可占绝不放过,既然有免费的旅行还有两位美女相伴,章远自然乐得过来,哪怕是做做搬运工也无所谓了,只是没想到这次旅行比章远想象的要辛苦得多。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朱洗要带着大家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但毕竟是自己要求的,又不好抱怨,只能忍着。倒是平日里的开心果,校内第一才女解小敏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身为董琦的闺中密友兼死党,她倒是一脸高兴地看着董琦身边的这些追求者,时不时地还捉弄他们一番。这些刘佳明都知道,只是他根本不把章远、崔光筱这样的当做对手,只要战胜朱洗,董琦自然是刘家的人。

刘佳明猜得没错,朱洗费了这么大气力,绝对不只是为了来看看父母当年劳动工作的地方那么简单,按照刘佳明的话说,朱洗将大家带往了地狱。

“能不能休息一下,都走了半个多小时了,一个人也没看到。”刘佳明直起身体,稍微有些被汗打湿的耐克T恤紧紧地黏在后背上,若隐若现地勾勒出他宽阔的倒三角肌,年轻的身体在微风中泛着健康的古铜色。凉风让刘佳明觉得有些不适,虽然才十月,不过这里的风却是山风,加上不远处就是大海,带着湿气的风打在身上犹如软刀子,虽不像东风般凌厉,却感觉直接渗进骨头一般,让刘佳明打了个寒战,刚刚挺直的身体马上又蜷缩起来。

“快到了吧,多走走就当锻炼啊。”朱洗擦了擦额头的汗,朝前望去,又转过头回答刘佳明。阳光擦过朱洗的侧脸,让他脸部的轮廓分外清晰。刘佳明看到董琦有些害羞地盯着朱洗看,双脸绯红,这让他很不舒服。

“朱洗,我们也走了好久了,要不休息下吧。”章远见有人说了出来便马上迎合。朱洗犹豫了一会儿,看了看崔光筱,崔光筱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就到前面那棵树下休息,有遮阴的地方,大家喝些水。”

在这伙人中朱洗有着天生的领袖气质,倒不是他喜欢驾驭别人,而是他继承了朱远山判断准确、眼光独到的特点,做出的决定大都是对的。人都有依赖性,一来二去,大家也就习惯了听朱洗的话,刘佳明倒是不想听,可惜自己又没什么好主意。

一伙人来到树下,便一下子都瘫倒下来,董琦平时缺少锻炼,也大口地喘着气,倒是解小敏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

“你真的别老坐在家里陪你妈妈看菜谱和首饰了。”解小敏看着刚才脸桃红现在满脸泛白的董琦叹道。

“我和你没法比,你是校长跑队的嘛。”董琦喝下一口饮料,笑嘻嘻地望着解小敏。

“那有什么用,跑再快也不如你那样招人喜欢啊。”解小敏忽然一反常态地失落起来,不像平日活泼的性格。董琦刚觉得奇怪,她又迅速恢复过来,跑去抢刘佳明的饮料喝了。

大家在树下歇了会儿,朱洗登在高处向前眺望,忽然兴奋地说看到前面有炊烟。看来目的地不远了。大家听到前面就是农场,也激动起来。这些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从来没来过这里,难免有着新鲜感,加上走了许久,已经肚子饿得难受,听到可以吃饭了自然加快了脚步。

秋风拂过金色的麦田,如波浪一般壮阔秀丽,他们所看过的最大的草地也不过是广场那一丁点,从没看过如海洋一般广阔的麦田,风中带着谷香,让大家沉醉。在来之前朱洗已经联系了父亲曾经的老战友,当年都是一个连队的,只不过他在返城前和当地的一个姑娘恋爱,于是留了下来,成了这里农场的一部分。

朱洗也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只记得以前朱远山端着几十年前战友的合照,指着最高大笑得最憨实的人说他叫王业兴,朱洗当然只能叫王伯父了。王业兴和其余几人感情也很好,一来当年干活他觉得自己比这些人大,所以对朱远山他们多加照顾,二来他也心疼这些城市里的娃娃,怕他们干不动农活,能帮的就自己揽下来,所以虽然事隔二十多年,四人即使暗地不和,但还是对这位老大哥尊重有加,时不时也有些来往。董越然曾经提出让王业兴一家来城里,结果被拒绝了,大家只好各拿出一笔钱帮助王业兴承包下了一部分农场的业务,这让王业兴成了当地境遇不错的几户人家之一。

王伯虽然只比朱远山大一岁,却看上去很苍老,须发白了大半,不像朱远山那样注意保养,虽然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上去如四十出头一般。王伯脸上如老树皮一般纵横交错,阳光下亮着麦色,但是不要为外表所欺骗,王伯的身体依然结实如年轻时代,至今仍然亲自下地干活,一些气力差的后生割起稻来居然还不是他的对手。王业兴对几位小字辈的世侄世侄女的到来非常高兴,连忙扔了手里的农活,带着他们回自己家。

一番寒暄,王业兴交代妻子和儿媳妇做了一桌子好菜。王业兴结婚较早,儿子也比朱洗他们大上几岁,加上这里结婚也早,所以虽然同辈,但王业兴的儿子自己都做爸爸了。

晚饭相当丰富,都是当地的特色名产,福州菜清淡可口,注意食物本身的原味,而且多以河鲜海鲜为主,用料很地道,鱼虾都是王业兴承包的鱼塘里现捞的,并且制作了惠安最负盛名的小吃崇武鱼卷。大家见这种小吃颇为新奇,便询问王业兴小吃的制作方法。王业兴笑道这是正宗的崇武鱼卷,主原料选用这里盛产的优质鱼,以马鲛、鳗、鲨等最佳。加工时先去掉骨头及内脏,余者用利刀细细刮下肉去掉皮,用手揉成泥浆状,边揉边加进适量的盐水,最后加上精制地瓜粉、鸡蛋清、碎猪肉、青葱等佐料,用手搅拌调匀让鱼肉发酵,然后待吃时上锅蒸熟,外形为十几厘米长的圆柱体,三个手指粗细,粉红肉色,入口即化。在城市里长大的朱洗等人哪里见过这等美味,崇武鱼卷一般只在本地才能吃得着,加上六人行走多时,早就饥肠辘辘,鱼卷配上刚刚煮好的鱼粥,酥滑可口,香嫩鲜美,连平日里吃喝甚少嚷嚷着要减肥的董琦、解小敏也喝了好几大碗。董琦的父亲董越然是饮食业骄子,最初创业也靠的是自己一双肉手一锅一铲一灶台,烧的菜十里八乡都很有名气,这才打出一片天地。到了董琦出生,从小到大吃得嘴巴也刁,却极少来这种接近大自然浑然天成的地方享用无污染的美食,自然让这位大小姐眼前一亮,食欲大开了。

然而一桌人虽然开开心心,却有两人无心用食。一个是刘佳明,他只是随意喝了几口粥,眼睛却直盯着朱洗。朱洗同样没吃几口,匆匆应付了一下,和众人说笑几句后就拉着王业兴走了出去,刘佳明也趁机说上厕所,尾随在两人之后。

“真的好久不见,记得上次你被远山带到这里来的时候才五岁多吧,一下子就过了这么多年了。对了,你父亲身体还好吗?”王业兴的声音虽然低沉,却清晰锋利,在呼呼秋风中也听得分外清楚。

“父亲身体一向安好,只是还是为思念母亲难过。”

“哦?远山还是如十年前一样?真是难为你父亲了。”王业兴长叹一声。

“嗯,父亲还是经常派人去各地寻找母亲,他坚信母亲还活着,所以一定要找到她。”

刘佳明忽然有些难过,虽然从小和朱洗一起长大,但很少从他脸上看到悲伤。只是每次在别人谈论到双亲时他会默然不语,独自走开。

“其实这次来我希望可以多知道些关于母亲的事情,比如当年她和父亲是如何在农场认识的。”

“实际上我也不是太清楚,只晓得你母亲不是当地人,也不是和你父亲他们一样从大城市下放来的知青,据说她突然出现在这里,虽然陌生,但是为人善良,加上长相秀丽,大家很快就接受了她。随后你母亲与你父亲就在一起了,接着远山回城,一年后你母亲也随他离开了这里,我就只知道这些。”

朱洗哦了一声,接着又和王业兴闲聊了几句,两人一前一后又往饭厅走去,刘佳明连忙也转身回去。

六人在王家老宅住下。这些年轻人躺在多年竹制的木床上,略带腥味和麦香的清新的空气从关上的木门缝隙处慢慢浸透在众人周围,随着缕缕风声,大家安然睡下了。

刚过鸡鸣,刘佳明感觉一阵凉意,盖在身上的毛毯如冰水浸过一般,他爬了起来双手揉搓了下胳膊,看到大家还在睡觉,倒是朱洗的床空着,大门也被打开,难怪觉得冷了。

刘佳明打着哈欠迈过王家客厅的门槛,外面空气很好,虽然微冷,却带着层薄雾,略有湿意的空气里村民们已经开始三三两两地劳作了,一派田园景色,让刘佳明惬意不已。

远处,他看到朱洗正在和一位中年男人说话,那男人穿着藏青色衬衣,戴着眼镜,硬邦邦直线条的廉价灰色棉裤,脚穿一双圆头黑色布鞋,一脸不解地望着朱洗,一边还不停地摇头摆手。

“您真的不知道当年这里的怪事么?”朱洗焦急地问道。

“没,没听说过。你说的朱远山我也不认识,我在这里做会计才四年,不知道那么老久的事情。”说完,他走过朱洗身边,低声嘀咕着。

“你到底来这里想知道些什么?”刘佳明双手交叉在胸前歪着脑袋问道。

“我母亲的事。”朱洗没有回头,只是冷冷地说了一句,接着继续朝前走去,他的脚步很有力,很沉重,在凹凸不平的田埂上踩出一个个清晰可见的脚印。

刘佳明看着朱洗渐行渐远的身影,暗骂一句”有病”,又返回老宅去了,回来的时候除了章远还在呼呼大睡,其余的人都醒了。解小敏捏住章远的鼻子害他喘不上气,这家伙终于在早餐做好之前洗漱完毕,大家围坐在屋外,只是不见王业兴和他的儿子。

“他们早去田里了,现在是霜降的时候,早里头就必须赶到田里看情况,好做准备,早饭都是回来后再吃,要不就是我送过去,你们先吃吧,不用等他们的。”王业兴的妻子笑眯眯地用围兜擦着油腻腻的双手,一边看着刘佳明等人端着冒着热气的粥碗就着鱿鱼丝喝粥。

一碗浓粥下肚,刘佳明觉得身体暖和多了,恰巧朱洗也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快吃早点!”董琦从起床就没看到他,问了别人也不知道,看见朱洗回来有些责怪又有些高兴。不过她没有把自己刚刚帮朱洗盛好的粥端到朱洗面前,只是用筷子指了指。朱洗并不领情,只是说了句:”你们先吃吧。”接着独自走进房间。

碰了一鼻子灰,董琦气得不吃了,拉起还在往嘴巴里塞鱿鱼丝的解小敏出去散步。章远倒是不客气,一口气喝了三碗,崔光筱则慢条斯理地喝粥,仿佛一切事情与他无关,只是耳朵里塞的MP3发出的歌声证明他耳朵还有功能。

没多久,朱洗又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刘佳明顿时有些莫名其妙。

“今天去哪里玩啊,钓鱼还是爬山?”刘佳明故意问。

“哪儿也不去,钓鱼爬山随时都能玩,我爸爸交代我来这里多看看他以前的老朋友,我们一个一个去拜访吧。”说完,朱洗抄起背包拉着崔光筱走了出去,章远也放下碗,口里含糊不清地喊着”等等我”,也跟着出去了,刘佳明无奈,只好随了朱洗。

路上遇到了董琦和解小敏,董琦走了几圈吸收了点冷空气,似乎气也消了,把刚才的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笑嘻嘻地跟在朱洗身后。朱洗按照本子上的地址一家一家去拜访,但刘佳明却逐渐发现他并非只是上门问候那么简单。

每到一户人家,客套几句过后他就把那人拉到一边,询问起几十年前他母亲的事情,被问者要么说不知道,要么称时间太久不记得了,可是无论是朱洗还是刘佳明,都看得出他们的神色不对,像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

一上午跑下来,大家累得不行,但是朱洗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意思,依旧精力充沛地背着黑色旅行包走在最前面。最后临近中午吃饭时六人回到王家老宅。

朱洗他们最多只能在农场待三天,刘佳明对他浪费时间到处问人很不满,章远也不高兴,但是却不敢说,他知道自己毫无发言权,反正旅费也是朱洗出的,权当作来农场体验生活就是了。

王业兴拿出一堆成熟的福橘招待众人,大家一边聊天一边剥着橘子。福橘皮薄、色红、汁多、味甜,大家吃得兴起,地上满是鲜红的橘皮橘汁,红艳艳的,在王家青灰色的后院地上撒将开去,远远看去,大家仿佛坐在一摊鲜血上似的。朱洗心不在焉,手里下意识地剥着橘子,却将一片橘子连皮带肉一起放入嘴里,旁边的董琦啊的一声提醒他,他才吐了出来,脸上仍然一片愁容。大家都有些奇怪,只有知晓其中缘由的刘佳明面上无色,他心中暗自冷笑,因为是假期出去玩,加上董琦父亲也不知道,他们最多只能在这里待上三四天,时间不多,但朱洗此行的目的却遥遥无期,当然让他有些懊恼。朱洗原以为一定会从王业兴嘴里问到关于母亲的事,谁知道没有太大的收获,王业兴告诉他的其实他早已从别的渠道知道个大概了。

“没事的,总会有人记得吧。再说查不到就查不到,下次再来就是了。”章远见朱洗一脸的焦愁,好心安慰他道。

“是啊,你不是说我们来这里玩的么,干吗老是问这问那啊?这样多没意思!”董琦早就对朱洗忙着寻人问事而对自己冷淡多有不满,加上章远的话,更加对朱洗撒起娇来。她从旁边站起来,将剥好的一个完整的福橘递给朱洗。谁知道朱洗猛地站了起来,由于速度太快,手一摆把董琦的橘子撞在地上,圆圆红红的橘子像大红灯笼一样在地上滚了起来。董琦吓了一跳,差点摔倒,还是旁边的解小敏连忙起身扶住她才不至于摔倒。

“要吃你们吃吧,想玩的、想钓鱼爬山的继续,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朱洗的话很冷漠,说完便独自朝屋外走去,刘佳明按捺不住,冲过去揪住朱洗的领子。

“你以为你是什么?凭什么对大家颐指气使,呼来喝去的!还真以为我们怕你啊?不就你爸爸出几本破书么?来惠安之前你告诉我们什么?不是来玩的么?大家哪里说错了?”刘佳明对着朱洗大吼起来,本来微凉的空气变得干燥起来,仿佛一点就着,章远连忙赶过来想分开二人,而崔光筱面无表情,戴着眼镜听着歌剥着福橘发呆,似乎什么事情都与他无关。

“你们试过十几年见不到自己母亲的滋味么?”朱洗没去看刘佳明的眼睛,只是望着坐在旁边椅子上的崔光筱,默默说出这么一句,大家不再说话,所有人都知道朱洗母亲的事情。

崔光筱忽然站了起来,拉开了刘佳明抓着朱洗领子的手,拍了拍朱洗的肩膀。

“走吧,继续找。”说着便朝大院外走去,朱洗也走了出去。

刘佳明知道,六人之中崔光筱和朱洗相处时间最久,崔乙平日忙于音乐制作,加上崔光筱母亲生下他便和崔乙离婚了,所以崔乙都是把崔光筱交给朱远山的妻子抚养,让他和朱洗一起长大,学习玩乐都在一起。如果按照朱家的文化传媒帝国来看,崔光筱倒是颇像封建王朝陪太子读书的陪读了。崔光筱为人安静,话语不多,但他永远是站在朱洗一边,而且幼年母亲离去,他和朱洗一样都是朱远山妻子抚养的,可以说朱洗的母亲在崔光筱心里地位也是很高的,朱洗这次询问母亲的来历,崔光筱当然支持。

院子里剩下的四人面面相觑,倒是解小敏俏目一扬,一张樱桃利嘴数落起刘佳明来。

“亏你还说和朱洗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帮他找找妈妈又怎样?人家也是抱着一线希望啊。你平时玩得还少啊,就当是锻炼身体跑跑路啊!哪这么多抱怨!”说完,便拉着董琦的手追了出去。章远是墙头草,一贯随大流,于是对刘佳明说了句”走吧”,也连忙追赶女孩去了。刘佳明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发呆,看着地上的福橘皮默然不语。

最后,刘佳明也缓步走了出去。

整整一天,朱洗带着大家问遍了农场所有四五十岁左右的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告诉他当年朱远山与他妻子的事情。由于劳累,夜里大家很早就入睡了,不过刘佳明睡不着,辗转反侧,直到凌晨才勉强睡去,这主要是邻床的朱洗一整晚都在竹床上翻来覆去,发出阵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第二天天刚亮,刘佳明还没睡醒就被朱洗叫了起来。

“你干吗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昨天跑了一天,嘴巴都问得起泡了。”刘佳明抱怨道,但回头一看原来大家都起来了。

“快点,我们去县城医院。”朱洗笑着催促。

“为什么?谁生病了?琦琦?亏你还笑得出来!”刘佳明一下就醒了,着急地穿好衣服,连袜子都穿错了。

“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想了一夜,突然想到一个人。”朱洗把刘佳明按回到床上,自己坐在他对面。

“哦?难道还有没找到的知情者?”刘佳明好奇地问。

“嗯,他是农场医院的大夫,比我爸爸还早到这里,他本来是医学院的高材生,年轻的时候留学前苏联,主修神经学,后来又跟着来中国的前苏联专家回到中国,不过中苏交恶后他被控亲苏修分子,被打到这里来做一个普通的场办农场的医生,父亲经常提起他,说他医术高明,人也好。”

“居然还有这种人,他叫什么?为什么我爸爸从来没说过?”刘佳明嘀咕道。

“可能那时候我妈妈身体弱,经常让爸爸陪着她去医院的缘故吧,你爸爸身体壮得像头牛,估计现在医院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呢。”朱洗调侃起来,刘佳明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赶快去吧。对了,他叫什么?”

“复砚开。”

从农场步行四十多分钟可以来到通往县城的长途汽车站,搭上十五分钟一趟的汽车坐两小时就到了。这里比一般的县要大上许多,几乎赶上一个地级市了。现在正是秋果丰收,节庆时间,国庆加中秋,人多了许多,虽然不至于像大城市一样拥挤不堪,却也差不多摩肩接踵了。六个人慢慢前行,怕走散了,街道虽然不太宽阔,却被摆放在路边的水果熏得整条街都透着香气,怡人心扉,他们几个不像是寻人,反倒如踏青一般轻松了。

复砚开是这里的名人,并不难找,朱洗他们只是问了几个人,便找到了他工作的诊室。这位几十年前的优秀医生仍然没有去大医院工作,而是留在社区做一名社区大夫,为这里的居民看一些头疼闹热,感冒发烧的小症,每次也只是收取极少的诊费。谈起他,没有一个人不竖起大拇指称赞的。

复医生的诊所只有十几平方米。复砚开整整齐齐地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戴着黑框眼镜,满头银发,看上去大概也就六十来岁。他相貌儒雅,身材瘦削,一看就是那种以前的老知识分子的模样,但双目矍铄,坐姿挺拔,一点儿老态也没有,真算得是鹤发童颜。

“哦?你们是来这里旅游的大学生吧?是吃坏了肠胃,还是扭伤了脚?这里的水果好吃,不过性凉,贪多容易腹泻,一定要注意啊。”复砚开先发现了众人,从里面迎了出来,柔声说道。

朱洗不好意思地摇摇手。

“您是复砚开复伯父么?”朱洗试探着问。复砚开点点头,一边又诧异地看着朱洗,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端详着朱洗的脸,似乎想寻找些故人的影子。

“家父是朱远山。”朱洗笑道,这时候复砚开才长长地哦了一声,接着拍了拍朱洗的肩膀,又看了看后面的刘佳明他们。

“他们是家父当年在这里下放好友的子女以及我同学,这次是一起来这里旅游的。”朱洗解释道。

“难怪你看上去如此面善。”

复砚开请众人到诊室坐下,接着朱洗又把董琦、崔乙、刘佳明介绍给复砚开,看得出复砚开很高兴,脸上带着沉醉在过去记忆里的神色。

诊所不大,一下子挤入这么多人显得更加狭窄。寒暄过后,章远说带两个女孩出去逛逛买点水果,于是只留下朱洗、崔光筱、刘佳明三人。

“其实我这次来不仅仅是代表父亲来看望您,我是想知道二十年前母亲发生的事情,她十年前和那些突然发生怪异的村民一样失踪了,父亲也思念成疾,苍老了很多。”朱洗坐到复砚开身旁,神色有些悲伤。复砚开没有显得过于吃惊。

“你母亲的事情我知道,远山告诉过我,如果可以,我真希望可以治好他的心病,不过那不是我能力范围内的事情。”复砚开叹了口气。

“其实我是想知道二十多年前我母亲在这里是否发生过什么事情。父亲从来不向我说以前关于母亲的事,甚至我去问他也会被呵斥。”

“据说你母亲是在十年前中秋节的晚上失踪的?你还记得当年的情形么?”复砚开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望着朱洗。刘佳明从来没听他父亲提及复砚开这个人,看上去眼前这个医生只是朱洗父母才认识的故人,想到自己在这里颇有些多余,便觉得屁股下的椅子坐得十分不舒服。

“不是太记得了,只知道那天早上不知道为什么母亲和父亲大吵一架,父亲生气地摔门离开了家,而母亲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个人扑在桌子上画画,她画了整整一天,连饭也不吃,直到天擦黑,她仿佛如释重负地把画整理好放到画夹里,接着就带着我出去买吃的。回来的时候我们遇到一个穿着灰色风衣戴着帽子的男人,母亲说和他有事要谈,让我一个人去玩,可是不到几分钟,我回过头就发现他们都不见了。接着我一个人回到家,父亲以为母亲只是心情不好出去散心,结果直到第二天她也没有音讯,父亲这才慌了手脚。后来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母亲的行踪,也没有任何人看见过她,就此被定为失踪了。”

复砚开听完后立即站起身来,脸色有些发青,他没有理会朱洗他们,而是走到医务室里间。刘佳明有点好奇,不明白为什么复砚开听完后这种表情。

里间传来一阵翻找东西的声音,还有钥匙以及开锁的响动。

“复伯父,需要我帮忙么?您找东西?”朱洗站起身走向里间。

“不用,已经找到了,不过你帮我来搭把手,东西沉了些。”复砚开似乎在用力地拖拉着什么东西。

刘佳明看到两人吃力地抬着一口木箱出来,土黄色,油漆已经掉落了许多,箱子侧面一大片都已经露出黑色霉斑,正面有个半圆形锁环。看样子箱子和锁都有些年头了。复砚开的手上还握着一把红铜色的钥匙,他把钥匙插入锁孔,扭了好几下才啪地打开。

箱盖被掀开,一股子老书报才有的霉味四散开来,里面放着一堆有些发黄的文件,复砚开掏出其中的一份递给朱洗,刘佳明也好奇地拿了一份打开来看。崔光筱摘下耳塞,走到朱洗跟前。

“1979年10月5日姓名王国栋男42岁下午五时外出未归,失踪29年。”刘佳明朗声念道。这边朱洗也看着手里的报道,抬头奇怪地望着复砚开。

“全都是失踪人口报告?”朱洗问。

“不,还有昏迷的。准确地说,从1970年到1980年,十年来每年都有一个人失踪,一个人重度昏迷,那些昏迷的人再也没有醒过来。”复砚开将所有的文件拿出箱子,一一展示给他们看。

“这里有他们所有人的档案、失踪记录以及昏迷者的现状,没有任何共同点,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所有失踪的时间都是当年的中秋节。而且,1980年你父母相继离开农场后,这一带的失踪案奇怪地停止了,当局也不再追查下去,这件事成了悬案。”复砚开的腋下还夹着一叠纸,这些文件比较新,看得出是最近几年的档案。

“可是我母亲的失踪和这个有什么关系?”朱洗急切地问道。

“其实还不止如此,这些人的失踪据说和一个传说有关。”复砚开摘下眼镜,眼角交错的鱼尾纹深深陷在一起。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刘佳明看到复砚开似乎略有不适,不过没有太在意。

“传说?我没有听我父母提过啊。”朱洗半张着嘴惊讶地说。

“是的,我也是在七十年代初”文革”的时候被下放到这个农场,一年多后,我开始听到这个传说,传说最早来自一个歌谣。

“八月十五,天狗食月。寻月不见,便将人填。食者身无影,见者魂难全。劝君中秋夜,好生入梦眠。”复砚开朗声念出歌谣,歌谣虽然短短数句,却让朱洗、刘佳明和崔光筱听得脊梁之上一阵寒气。

“所谓食者身无影,见者魂难全,就是说失踪的人是被天狗吃掉了?看见的就被吓丢了魂魄而昏迷不醒?”刘佳明问道,复砚开点点头。

“太荒谬了,什么时代了,怎么可能有这种解释!”刘佳明忍不住大笑起来,但是他忽然发现崔光筱和朱洗都没有笑,而是一脸严肃。

“不是吧,朱洗、光筱,你们不会真的相信这种事吧?”刘佳明走到朱洗面前,拍着他的肩膀轻松地说,可是朱洗打掉刘佳明的手。

“可是我母亲,还有这里的一堆文件说明了什么?”朱洗冷冷地说道。

“而且,这个歌谣我听我父亲唱过。”一向不说话的崔光筱忽然低头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他也知道?”复砚开惊讶地问。

“嗯,他有时候一个人作曲作不下去烦躁的时候,就会坐在窗台前哼歌。我听过,就是这首歌谣。”崔光筱肯定地说。

“我忘记了,你父亲虽然与我不熟,却和远山是好友,一定是远山告诉他的。”复砚开恍然大悟说。

“我调查过,这一带从创县到近一千多年,从来没有这首歌谣出现过,失踪的事件也是近三十多年才有,所以我觉得歌谣是人为编造的,为的是引起恐慌,好转移视线。”复砚开推测说。

“找到创作歌谣的人就可以知道为什么了吧?”刘佳明一脸自信地说。

“扯淡,都几十年了,而且这个又没版税稿费,谁会承认是自己写的?”朱洗冷笑道。

“他没有说错,我的确去寻找过歌谣的来处。”复砚开笑了笑,看着刘佳明,刘佳明也得意地笑了,摸了摸后脑勺。

“可是我只知道,歌谣是从一群孩子那里传开的,但是问起来,他们却说是一个同龄的小女孩在做游戏的时候和他们一起唱的,我询问这个小女孩的特征,他们只记得那个小女孩穿着洋装,手里还抱着一个破旧的洋娃娃,虽然长得漂亮可爱,但是一脸病态。不过后来农场忽然以旷工罪和不好好接受劳动改造的罪名将我关押起来,以后我一直没能继续查下去,后来事情过去,也就逐渐淡忘了。”复砚开继续说。

“那个年代可以穿洋装又有洋娃娃的应该很少才对。”崔光筱说道,朱洗和刘佳明都点了点头。

“有这种能力的人,要么是家里比较有钱,而且可能还在海外留洋过,要么就是国外在华居住的人,不过后面的不太可能,人数太少,而且大多数都是住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里。”朱洗说。

“这样的确缩小了范围,不过后来我去看过,能够符合条件的人家都没有女儿,甚至那段时间也没有远方亲戚来这里居住游玩的记录,所以那个小女孩的事情成了谜。”复砚开叹了口气。

朱洗还要继续问下去,这时章远带着两个女孩回来了。

“街上很有意思,有好多卖小工艺品的,还有很多水果,我们一起去吧。”董琦拉着朱洗的手说道。朱洗有些迟疑,看了看复砚开。

“年轻人来这里就多玩玩,你们明天有空再过来,反正我一直待在这里,要不是我家太小,我就留你们住下来了,呵呵。”复砚开将文件放入木箱,盖好锁上,和善地望着董琦牵着朱洗的手,董琦被看得不好意思,就将手松开了。

朱洗见复砚开如此,也只好随了董琦的意思,六人向复砚开告辞后离开了诊所。

复砚开转身回到医务室,走到墙壁上的挂历面前,撕下其中一页,撕下来的日历上赫然清晰地写着”八月十四”。

随便逛了几个小时,大家还要赶汽车回农场,所以也没买什么,只是为王业兴的小孙子带了些小玩具,还有一些有意思的手工艺品,便连忙回走,谁知道还是误了最后一班车,大家只能徒步回去。所幸朱洗记性很好,虽然走得艰苦,却未迷路,只是天色渐沉,四周光线越来越暗,路上有很多地方都是顽石破洞,踩上去虽无大碍,却容易扭伤脚,这让他们行走的速度更加慢了下来,加上董琦身子较弱,走在队伍最后面,刘佳明和解小敏一左一右招呼着她才勉强往前赶去。

朱洗看了看天色,心想这样走下去到天黑即便不至于迷路,就是到了王业兴家恐怕也要九点多了。还好农场办事处有电话,他早就打了个过去,让人转告王业兴不必担心,否则这么晚六个人都没了联络,还不把王业兴一家吓得不轻才怪。

路上微风渐起,由于下午天气炎热,虽然临近中秋,但这里无遮无拦,阳光直射下来也热得厉害,所以大家只是穿着夏装,不料这里昼夜温差不小,没多会儿连章远、刘佳明都觉得裸露在空气里的胳膊也凉飕飕了。

走进农场,有一条很长的路,这条路完全是进出农场的汽车轧出来的,所以崎岖不平,到处坑坑洼洼,就是坐在车子里也颠簸得不行,何况脚踩过去。而且附近荒无人烟,连盏灯也少见,两边都是半人多高的甘蔗地,风声袭过发出一阵阵刷刷的声音。

“哎哟!”解小敏忽然叫了一声。

“怎么了?”董琦问道,刘佳明也停了下来。

“我刚才买的一个玻璃灯笼好像滚到路边去了。”解小敏焦急地在原地乱转,蹲下身子一只手挽起长发,一只手在地上摸索起来。

“别找了,丢了就丢了吧,明天再买一个吧。”刘佳明劝道。

“不行,那灯笼很漂亮,我一定要找到它,而且老板说这是他做的最后一批,再等就要一个礼拜后才做得出来了。”刘佳明知道解小敏平日里就喜欢这些小玩意,爱不释手。

“要不你扶着董琦先走,我帮你找。”刘佳明说。

“算了,你扶着琦琦先走吧,我来找。”

“小敏,你让他找吧,佳明从小找东西就很厉害呢。”董琦笑了笑,拉着解小敏往前走。

刘佳明脸一红,小时候大家经常一起玩,刘佳明最喜欢翻抽屉找些小玩具,董琦都找不到的东西刘佳明居然能找出来,大伙经常笑他找东西比狼犬都厉害。

“那,你慢慢找吧,找到了我会好好感谢你的。”解小敏璨然一笑。

但是天已然大黑,别说现在,就是白天滚一个拳头大小的圆球到甘蔗地也要找上半天呢,但说出去的话不能食言,更何况是在董琦面前说的。刘佳明无奈,只能硬着头皮拿出手机,打开手机灯在附近的地面搜索,可是怎么找也没看到灯笼的影子。抬头望去,发现其他人已走远了,即使走在最后的两个女生也已经消失在前方的黑夜里了,刘佳明叹了口气,只好继续找,多少拖点时间,也表示自己尽力了。

这时候,蓝色的手机灯光好像拂过什么东西,并不是玻璃灯笼,刘佳明好奇地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