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赵洪最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还不知道抓紧,你将来要成为社会的渣滓么?”

  表面上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可心里却不由地隐隐升起一种疑惑,我将来要干什么呢?要变成什么样的人呢?

  学习成绩好坏是小事,可当这点成绩和“未来”这两个看不见底的字连在一起的时候,就分量重到足够在每个人心里都压上那么一笔了。

  而这种隐形的压迫,在这一年的中考假来临的时候,就实体化了——赵洪在放假前开了个班会,主题只有一个,下一次就没有这个小假期了,因为他们即将要成为主角,上考场,被屠宰。

  九年义务教育结束了,国家和社会不再保障,接受教育从不得不来的义务,变成了要头破血流地厮杀一番才能得到的权利。

  赵洪说:“无论你是好同学,还是成绩稍微差些的同学,我都希望这一年,大家能紧张起来,我教书已经十多年了,知道初三这一年,排名变动特别大,有些同学努力了,就上去了,有些同学懈怠了,成绩就一落千丈。都把心思收一收,用不着的事少干,别非得这个时候,考上好高中你们就轻松了……”

  很多年以后,柳蓉发现,其实老师们说得话都是片面的,想得到你梦想中的东西,从来没有高一比初三轻松,大学比高中轻松的道理,老师那么说,只是因为他在孩子们生命中的旅程要结束了,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最后的冲刺,一鼓作气,就能懈怠一段时间。

  可对那些冲向人生下一个目标的孩子们来说,却远没有这样美好。

  越长大,就越艰难,世界给予孩子们的可以不懂事的特权在慢慢消退,从此,每个人都必须要经历很多痛苦,然后变得更坚强,坚强到足以承受下一个阶段,更严酷的考验。

  放学前,柳蓉抱着假期前自习课的数学小测验试卷送去数学办公室,门没关严,里面传来一班数学老师那标志性的娘娘腔嗓音:“……是,初三么,上上下下正常,别看有的人初一初二成绩稳定,到时候也得跟着浮动。初一初二多注意男生,怕他们淘气,初三就得多注意女生了,小子们一努力就上来了,女生有时候往上学就不行了,跟不上,我以前的学生,一开始班里第一都是女孩,初三和高中的时候就都变成男孩了……”

  柳蓉心里忽然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皱皱眉,伸手敲敲办公室的门,里面谈话的声音戛然而止,有人说了句“进来。”

  柳蓉调整好表情,笑眯眯地推门进去,跟所有老师说了声“老师好”,然后把试卷放在自己班老师的桌子上,数学老师扶了扶眼睛,拍拍她的胳膊,跟一班老师说:“我们班这个,比小子还不让人放心,柳蓉,你要少干点用不着的,成绩比现在还得好,初三不能再这样了,听见没有?”

  柳蓉吐吐舌头,目光从一班数学老师脸上扫过,看见他只是跟着笑,并没说什么,可柳蓉就是觉得他脸上的笑容别有深意。

  她若无其事地从数学办公室出去,临走还不忘把门关好。

  然后心说,都什么年代了还性别歧视,智商这东西要是没有,第二十三对染色体是YY的也不管用——是,男生有本事,你喜欢男生,祝你们全家都是男的!

  板着一张优等生的标准面孔,目不斜视地走了。

  中考假回来,很快就到了初二年级的期末考试,柳蓉却在考试前出了点小情况。

  她属于典型的临时抱佛脚型,惯性做法就是政治地理历史生物四门课四本书,考前抽出四天的时间,一天背一本,她视觉记忆极好,一天下来,稍微拼一点,基本上能把整本书都给啃下来,仗着这个,历史考试拿过两次满分,地理从没低过97。

  这回却因为考前感冒发烧的意外情况,没能把这四天拿出来。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屎盆子专往没准备的人头上扣,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天分有时候也是靠不住的,初二三班柳蓉向来第一的神话终于在这一次破灭了,成绩出来——她只考了年级第十七名,甚至不再是三班第一,郭帅终于如愿以偿,得了第一,并且超长发挥,第一次挤进年级前五名——虽然只是第五。

  柳蓉爸妈当时就坐不住了,去找了班主任赵洪谈话,赵洪也摸不清怎么回事,只能试图从蛛丝马迹中找原因——比如柳蓉最近看漫画和闲书越来越猖獗了,每天上学放学都拿着那漫画杂志送的小袋子,里面装一大堆用不着的东西。

  然后他越说越觉得像那么回事,最后还神神叨叨地来了一句:“我就看她最近状态不大好,可能也是一直第一,有点松懈了,有时候他们上课的时候,我从后门窗户一看,光看她背影,就知道她走神呢。”

  柳蓉在一边低着头,脚尖互相碰着,心说您可真神哪,X光眼……

  她心里十分反感,“第一”这个名字,伴着她大半初中生涯,几乎成了她的一部分,突然就离她而去,她想努力忽略于晓丽母鸭子似的聒噪地大声宣布“哎哟,这回郭班头第一”,努力表达着自己皮糙肉厚毫不在意成绩,不像郭帅那书呆子——

  可她是在乎的,很可能比郭帅那书呆子还要在意。

  这她看谁都不顺眼起来,包括仍在忧虑地分析着她成绩下降原因的赵洪。柳蓉暴躁地想,这是上学,又不是走钢丝,偶尔一次失手不是很正常,哪来那么多主客观原因?

  赵洪喋喋不休:“偶然背后必然有其必然的原因……”

  柳蓉用左脚的鞋尖踩着右脚,心说:“必然你个头。”

  送走了柳蓉爸妈,赵洪又特意把她留下来单独谈话,他的态度几乎有些小心翼翼,当了那么多年的老师,他太清楚这个年纪小姑娘,默不作声的表面下总有谁也摸不透的复杂的心思,生怕伤了她那小小的自尊心。

  赵洪问:“柳蓉,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柳蓉摇摇头,心说感冒一次肯定不算困难。

  “那是不是觉得,开学就初三了,压力大?”

  柳蓉又摇摇头,心想,你们少找我谈几次话,我就没压力了。

  赵洪认定了她是有心事不愿意说,于是慢声细语地说:“有压力也是正常的,谁都有一时想不开的时候,真有什么困难的,思想上也好,学习上也好,就找老师说,别自己钻牛角尖。”

  柳蓉眼圈突然就有点酸,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她想哪怕是赵洪骂她一顿呢,哪怕是赵洪继续跟她唠叨些“上课不要总走神,作业不要老认真做”呢……

  她赶紧低下头,装作漠然地点点头。

  赵洪叹了口气,顿了顿:“你回教室吧,一回考不好没事的,没事。”

  柳蓉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她受不了那腆着大肚子的班主任小声说“没事”的那样子——

  她习惯性地以愤怒和尖刻来应对这次的事故,可赵洪真的是个好老师,好得让她哪怕是在心里都刻薄不起来,于是她骤然不知所措起来,委屈极了。

  整个一个暑假,柳蓉都没出过家门,有生以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把暑假作业都做了,暑假那么漫长,她迫不及待地想开学,想下一次考试马上来临,让她一雪前耻,可她又怕开学,因为她找不到自己在班里的位置了。

  常露韵也好,胡蝶也好,梁雪也好,她们都没当过第一,可她们照样过得好好的——偏偏她不行。

  柳蓉忽然想起那个晦暗的黄昏,胡蝶一个人在操场上孤孤单单的跑步的样子,其实她和胡蝶是一样的,胡蝶死命减肥也要漂亮,而她自己,竟也除了成绩之外,什么都没有。

  直到梁雪打来电话,说知道一个批发本子的地方,特别便宜,可以让梁肃开着她大伯的旧出租车带她们去,才把柳蓉从快要发霉的状态里给叫了出去。

  很久不出门,忽然一出去,都快不知道该怎么跟别人说话了,梁肃他爸也真放心,就让这么个连驾照都没有的半大小子开着他那车,带着梁雪常露韵和柳蓉三个人大老远地去了郊区。

  小姑娘们一个假期没见面,总是要叽叽喳喳地多说说话的,柳蓉勉强打起精神来,让自己看起来不像那种两个月了仍在小肚鸡肠地惦记着那点排名的人,走了一段路,她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梁雪:“你没叫胡蝶?”

  梁雪一愣,反问:“你不知道?”

  “啊?”

  “听说她又晕倒了,送医院了,不知道怎么样呢。”

  “又是减肥减的?”柳蓉皱皱眉,其实放暑假前,胡蝶已经基本瘦回了她以前的样子,尽管脸色不好看,还是击败了楚月月,再次夺回班花的名头,“她现在不胖了,还减肥?”

  梁雪摇摇头:“我不知道,可能是以前减肥落下的毛病,低血糖什么的吧——”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跟梁肃说,“哥,要不然回来的时候顺便送我们去市医院看看吧,我同学住院了。”

  梁肃面无表情地说:“放屁,我连驾照都没有,走市区让交警逮住你负责呀?”

  梁雪没心没肺地说:“交警也不天天查,看你那样挺老的,也不像未成年人,肯定不拦着你。”

  梁肃:“臭丫头你不会说话趁早闭嘴。”

  然后他自恋地撩了撩半长不短的头发:“见过比你哥还帅的男的?”

  梁雪表示被恶心着了,梁肃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们一眼,笑起来,他眼睛特别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好像还真带着电似的。

  柳蓉看见常露韵不自在地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个词“孔雀”。梁肃真是个华丽丽的不要脸的孔雀男——虽然是挺帅地。

  第十三章 厌食症

  最终梁肃还是没能禁住梁雪磨,回来的时候带她们绕路去了市第二医院。

  她们来得不巧,三个小姑娘一起尴尬地站在医院住院部的走廊里,和一帮围观群众混在一起——柳蓉就纳闷了,怎么每次在公共场合看见胡蝶她妈这个神奇的生物,都看见她在锲而不舍地战斗呢?

  柳蓉想,不是她自己倒霉,就一定是胡蝶她妈一辈子都在贯彻落实着“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人生守则,分分秒秒都在斗争着。

  这回她正在唾沫横飞地骂一个男人,细长的高跟鞋大概行动不便,被她脱下来拎在手里,时而充当旗帜摇晃,时而充当凶器击打,丝袜非常不讲究地踩在医院布满了细菌的地板上,咄咄逼人地往那一言不发挨打受骂的男人跟前凑,被几个柔弱的护士姑娘合力拖回来,再挣脱,再被拖回来——反复擦着那一块地板。

  “胡耀文,你个混蛋王八蛋!老娘瞎了狗眼跟了你!那孩子都成什么样了?你自己看看她都成什么样了?你还跟那狐狸精鬼混,你还敢挂我电话,你还……”

  这时护士长气势汹汹地赶来,见此情景,深吸一口气,指着胡蝶她妈就骂:“这是医院!公共场合!知道什么叫公共场合么?你要发骚撒泼回你们家去,房顶掀起来都没人管,我们这边还有重病病人,吵着病人休息谁负责?病人病情反复谁负责?你是个什么东西啊,有点素质没有,非逼着我们报警是吧?”

  墙角里的男人赶紧站出来,低声下气地道歉,要把女人拉走,期间女人抓紧一切时间用高跟鞋攻击他,男人只是护着自己的头,也不还手,就把她拖着往外走。

  护士长仍然义愤难平:“这女的精神病啊?”

  “你才精神病,你再说一次!”攻击目标转移——柳蓉觉得她还真是有点精神病。

  男人赔着一张笑脸:“是是,对不起对不起。”

  护士长不依不饶:“娶这么个东西当老婆,我看你也有点问题。”

  男人笑脸越发苦涩:“是是,我有问题,我有问题……”

  柳蓉她们赶紧让开道路,让这很黄很暴力的夫妻二人赶紧出去,找个施展的开的地方再续恩怨情仇。

  护士长又把小护士们训斥了一通,教育她们说社会上什么样的人都有,遇到这种泼妇,就要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她泼,你要比她还泼,坚决轰出去,绝不姑息。

  柳蓉她们仨赶紧遛着墙角摸到了胡蝶的病房,低头含胸地一副做贼样,连梁雪都不由同情起胡蝶来,心想歌里都唱,“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棵草”,她一直以为自己这棵“草”混在一群“宝”里,是非常不幸的,现在才知道,原来“宝”也分三六九等,胡蝶这样的,八成就是狗宝。

  胡蝶的病房是单人间,条件很好,她家经济情况一直不错,只是其他的情况有点不尽如人意。柳蓉她们进来的时候,她正扒着窗台往外望,听见声音,才慢吞吞地回过头来,觉得有些惊喜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你们怎么来了?”

  第一个进来,想开口打招呼的柳蓉一句话卡在了嘴里,跟在她后边的常露韵没刹住脚步,一头撞在了她后背上,梁雪那双始终懒洋洋半睁不睁的眼睛瞪圆了——

  胡蝶坐在病床上,病房里没开空调也没开电扇,气温还是有点高的,她却好像很冷一样,全身裹着被子,只露出胸口以上的地方和两条胳膊。

  柳蓉本身算是个瘦子,可她还从来不知道,原来人的胳膊是可以细到这种程度。胡蝶那挽起的袖子下露出来的一小截手臂,就像是被怪物吸干了一样,一层薄薄的皮包着骨头,能清晰地看见关节、经络和血管,那样子莫名地就叫柳蓉想起了蝙蝠翅膀。

  胡蝶的两颊已经凹了进去,眼睛却凸出来,布满血丝,头发稀疏,嘴唇干裂,活像个鬼。

  柳蓉觉得胃里在翻滚,她这辈子见过的最惨烈的病人也没有这么光辉的形象,才不过两个月不见啊……“绝症”两个字,就那么自动地从她心里蹦了出来,柳蓉骤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胡蝶却很开心,往里缩了缩,拍拍自己那小单人床:“那边还有两把椅子,我这还能坐一个人,你们坐呀。”

  还是常露韵先镇定下来,走过去,坐在了蝴蝶的病床上,梁雪和柳蓉对视一眼,也把提前买好的水果放在一边,搬着椅子坐了过来,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十分想问一句“胡蝶你这到底是什么病啊?还有救没救了?”

  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

  半晌,常露韵才想出了个开场白,把自己新买的一堆笔记本从书包里掏出来,放在胡蝶面前,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出去刚买的,下学期记笔记用,好看的太多,我就买多了,要不你挑几个吧?”

  胡蝶笑起来,欢快地说:“露露你真是大好人。”

  她太瘦了,笑起来更像活鬼了,常露韵鼓足了勇气才没把目光从胡蝶身上移开,心里念叨着她爸爸一直教育她的,要心地善良地对待每一个人,尤其不能把自己不适宜的情绪露出来伤害别人。胡蝶病得很重,病人吓人一点很正常,也很值得同情,绝对不能没礼貌。

  胡蝶一边低头翻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笔记本,一边絮絮叨叨地说:“我没什么毛病,就是减肥减的低血糖了,谁饿过头了也得眼前发黑,我妈就是大惊小怪,一点鸡毛蒜皮的小毛病也往医院里送……”

  鸡毛蒜皮的小毛病……另外三个人心里同时默默地冒出一句话:“XX同学罹患重病,仍然乐观向上,顽强地与病魔做着斗争,是合格的共青团员,同学们的好榜样。”

  胡蝶本身就是个话痨,父母忙着解决家庭内部矛盾,没人理她,一个人无所事事地坐了大半天了,终于逮着了说话的机会,于是丝毫不理会其他三个人的沉默,滔滔不绝:“医院是什么地方?没病也得说你有病,我一点事都没有,他们为了赚我医药费也非得装出一脸沉痛表情,还给我安了个……叫什么?厌食症?你们说好笑不好笑?我这减肥呢,能胡吃海塞么?对了你们看,我现在瘦好多了,差不多再瘦个三四斤吧,就可以不用减肥了。”

  柳蓉默默地记住了“厌食症”这个新名词,心里先凉了半截,因为没听说过的病,一定更严重。

  “不过其实……”胡蝶话音忽然断了一下,目光看向别的地方,笑起来,“住医院我也挺高兴的,以前我十天半个月都见不着我爸,我妈又脾气暴,每天跟我说不到十句话,一张嘴就骂人,现在也迫不得已地得关心我了。你说要老这样,以后我干脆没事多晕几回,多在医院住几天得了。”

  很多年以后,柳蓉才明白,那时胡蝶的问题不单单是厌食症,还伴随着孟乔森综合症。她问自己,怎么会一直觉得胡蝶是个又二又傻,没心没肺的姑娘呢?

  大概是这姑娘演戏演得太真实了,也许真实得连她自己都骗进去了。

  而柳蓉这时候只是一头雾水地陪着胡蝶坐了一会,就和梁雪常露韵一起回去了,心里只想着,胡蝶的病还治得好么?她会不会就……

  开学那天,胡蝶没能拿着常露韵送给她的好看的笔记本出现在班里,据说被送到外地的医院了,还有小道消息说她要开颅,赵洪别有深意地在班里说:“初三这一年特别关键,同学们一定要保证自己的身体健康,多补充营养,尤其是女同学,不要为了美,就节食减肥,你们还小,还长身体,别太在乎美丑,心灵美才是最重要的。”

  ——理所当然地被当成废话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