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项王改变主意,要将他处死么?一丝冷笑划过梁栈嘴角,项王真的是老了呢。

军队在离他三百步的时候变成半月型,将梁栈围住,这是一只装扮成商队护卫的约五十人的军队,簇拥着一辆黑色马车,他们只穿着普通武士服,但威慑之气丝毫不逊于项潜山的“风林骑兵”。

卫兵拨开帘子,伺奉一个黑色华服的青年男子下马车,华服男子面容面目清秀、神情冷淡,他一挥衣袖,示意众人止步等候,独自上前走去。

待梁栈看清黑衣男子面目,先是惊异,而后怆然苦笑一声,将木棍抛在一边,朝着男子深深一

鞠,跪拜下去,恢复知觉不久的膝盖像是被刺入万枚细针,疼痛仿佛要把他撕成碎片,梁栈额前霎时冷汗一片,遮天盖地的痛苦使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他咬着舌尖,提醒自己不要晕过去。

黑衣男子扔过用一块手帕包裹的指套,指环从手帕里弹出,滚了几圈,恰好停在梁栈眼前。

这是他刚刚送给老苗的指套!梁栈深吸一口气,嘴唇有些抽搐,依主子的个性,老苗是必死无疑了!

黑衣男子看着脚下跪拜的梁栈,沉默不语,待梁栈的冷汗浸透了额前的泥土,摇摇欲坠之时,他解下腰间宝剑,手握剑柄,将剑鞘搁在梁栈后颈,眼神掠过一丝狠戾,“八年了,本宫一直以为,你是埋在三个诸侯王中最深的棋子,现在居然像只丧家之犬被赶出来,你令本宫非常失望。”

“梁栈办事不力,没能探到项潜山和风林骑兵的踪迹,还让项朗对我有了疑心,请太子殿下责罚。”梁栈用尽全力才使得这句话完整的说出来。他快要丧失意识了,比前几天跪在项王府还要痛苦,至少那个时候早就麻木了,而现在他就像在刑场被凌迟的囚犯,淹没在无穷无尽的剧痛里。

黑衣男子正是当今悠国太子殿下李容杳,而梁栈,是八年前他派出的间谍,埋在虞州城项王身边最深的棋子。

“废物,你还口口声声说项潜山视你为兄弟,他暗中组建的风林骑兵,你居然到了闻琴谷才知道?”李容杳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停住脚步,头也不回,将宝剑往后抛去,落在跪拜之人手边,大声说道:“既然没有本事做棋子,就做本宫的一把利剑吧。”

半年后,悠国帝都曦京城,东宫太子李容杳身边出现一位风姿濯濯的公子,他供职于负责音乐和礼仪之事的太常寺,是个官居四品的少卿。

他首次出现是在皇家一年一度祭祀祖先的典礼上,他的磬声让皇太后落下眼泪,待奉太后谕旨,上前领赏的时候,他的绝世风姿又惊动四座。

他从此成名,曦京城的贵族以能亲耳听到他的乐曲而骄傲不已,后来成为当时炙手可热的“曦京四君子”之一,他总是淡定自若的笑着,似乎从未有过烦劳和忧愁,人称外号“笑公子”。

人们都说他真的是人如其名。

因为他的名字,叫做——梁赞,人人赞颂的笑公子。

曾经有虞州的客商去曦京城做买卖,首次听到梁赞的名字,立刻就想起了虞州城项王府的梁统领。

但是当他亲眼见到笑公子梁赞,却觉得自己的这个想法是他这辈子最可笑的错误——除了都有无数少女倾心外,梁栈和梁赞真的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梁栈在碎魂卷中出现的不多,从第二卷开始,他是个很有分量的角色,不过那时候他改名为“梁赞”。

另外透露一下,“曦京四公子”的恩怨纠葛影响整个六合大地,《六合记事》的主要脉络都是围绕这四个人展开。

《碎魂卷》可以看做这四个人的前传。

到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笑公子梁赞,其他三人会会是谁呢?嘿嘿,无奖竞猜开始啦!

26

雪夜突围 ...

悠恒帝十九年,十二月初九。

玉遥山南坡,雪夜无声。

一声长嘶,枣红色大马前蹄跪起,后蹄向左滑动,轰然倒地,顷刻间地上殷红一片,马匹腹部插着两只箭,颈部一处刀伤,刚才倒地使伤口撕裂开来,滚烫的马血融化冰雪,它伸长脖子,努力的呼吸着,发出一阵阵暴烈的咆哮声,上次发出这声音还是在桐影山闻琴谷的战场上,那时候它脚下的淤泥满是血腥,而这次它被自己的鲜血浸透。

由于快速的失血,马身剧烈的颤抖着,眼睛倒映着主人的面庞,平时静默明亮的马眼变得湿漉漉的,项潜山抱着爱马的脖子,抚了抚它的长鬓,将马眼合上,拔出靴间匕首,直刺颅骨,结束了它的痛苦。

自从他离开虞州城,已经遭到五次刺杀,他的马在脖子重伤,而后又中箭的情况下,从伏击中冲出来,跑了一刻时才倒下。

项潜山割下一段马鬓放在怀中,温热的马血融开身下的冰雪,形成一块血洼地,此时粘稠的血液起了阵阵波纹,厚重的大雪掩盖了追袭而来的马蹄声,他的战马即使失去了生命,仍然在用鲜血提醒主人——敌人正在靠近!

大雪将黑夜映的如同白昼,四个刺客围着项潜山,他们迅速交换着眼神,四对一,人数上占有优势,也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刚才的围猎就是因为各自为阵,让猎物抓住破绽逃出来。三天前,他们十二人接下同一个雇主的酬金,目标就是这个年轻人,雇主只是说猎物是个军人,却没说是一个多么棘手的军人,二次围捕都被他逃脱,而且七人丧命,一人重创,只剩下他们四人,而且或轻或重都有负伤。

他们彼此都还不熟悉,但多年的刺杀经验还是通过彼此眼神的就确定了行动计划,个子最高的青衣剑客首先行动,阔背刀客跟上,斗篷里裹着剑的刺客从猎物后方袭击,背着箭壶的白衣人在一旁引弓待发,随时偷袭——他的左腿重伤,贸然上前反而碍事。

四人同时点头,眼神也随之一凛,瘦长青衣剑客首先挥剑斜刺项潜山左胸,刀客猛然蹬地,曲身借着光滑的冰面闪电般直斩对方双腿,两个杀手和项潜山的的位置在瞬间都有移动,而黑斗篷剑客如影子般无声的变幻步伐,始终跟在项潜山身后,他的右手始终按在剑柄上,一旦出鞘,便是致命一击,弓箭手蹲在距离他们十五步的地方,紧紧的盯着猎物。

项潜山侧身斜闪,避开正面剑刺,又顺势倒□体,双腿在凌厉的刀光悬空,借着下沉之力屈右肘直击身下刀客腰部,左手则挥起半截残剑格荡开青衣剑客二次变招,刀客被项潜山压在身下,狼狈的啃了大口白雪,他腰间本来有伤,这次又狠狠的受到肘击,竟然一时间不能翻身,只得拿起刀朝身后挥去,因为怕自伤,也不敢使出所有刀劲,项潜山朝后挪动三寸,避开刀锋,左腿踢向青衣剑客小腹,他的靴尖上装有刀刃,加上如风的腿劲,威胁不逊于一把长刀。

青衣剑客略有吃惊,因为靴刀这种伎俩通常被一些杀手使用,没想到这个年轻军人居然也装有这种小机关…,始料不及,他来不及挥剑格挡,随即向后滑步。

项潜山并没有继续攻击青衣剑客,而是单手直刺身下刀客,半柄残剑刺穿刀客腰部,将他钉死在雪地里,连剑柄都插进身体里!冒着热气的鲜血和凝固的马血连在一起,如同雪地里开放的一朵妖异红花。

刀客并没有立即死亡,他挥舞着四肢惨叫,被钉死的腰部让他无法挪动身体,项潜山将他的右臂扭断,夺过阔脊长刀。喷薄而出的鲜血将项潜山的半个胸脯都染红了,血珠飞溅到他的脸颊,在白雪皑皑的黑夜里显得格外诡异,凶狠如厉鬼,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又猛然张开。

就是这个时刻!一直将剑隐在斗篷的剑客嘴角掠过一丝冷笑,一位前辈曾经教导他,凡是杀人者,在致对方死地的后都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而这种成就感会暂时让身体松懈,不复决斗时的敏锐,而他最喜欢的,就是在对手松懈的瞬间出击,结束战斗,这种击法他完成过很多次,从未失手。

他已经将呼吸,步伐,剑鞘的位置调整到最佳!看着猎物年轻的脸庞,觉得有些惋惜,是个不错的年轻人呢,倔强狠辣,对他的脾气,如果他不是猎人,对方也不是猎物,他们可能会把酒言欢,甚至成为朋友…不过已经晚了,既然收了酬金,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握住剑柄的手猛然一紧,剑锋出鞘,这个动作他重复过无数次,拔出的瞬间他微闭上双眼,出剑的角度太完美了,对方没有任何可能逃脱,剩下的只是用冰冷干净的白雪来洗濯他的佩剑。

这阵子很多人都不愿意看着一些人活过这个冬天,所以他的生意很好,佩剑沾染的血气一直消散不去,疯疯癫癫的乡野巫师说他的佩剑有亡魂跟随,戾气太重,所以血腥味不能消失,劝他给自己买块坟地,刻好墓碑,然后将此剑封存在空棺里,诈死以避血光之灾。

他是杀手,自然不相信这些无稽之谈,这把剑为他带来了无尽的勇气和财富,他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却不能不相信佩剑,如何放手?

大风吹落他的兜帽,寒气迎面袭来,可他却感觉逆风的后颈处,袭来的风更加犀利冰冷!风向变化真是诡异莫测!

疾风在后颈处凝结成一点,穿透咽喉,他非常清晰的听见自己颈椎骨断裂的脆响,他无力的垂下头,下巴磕在一支黑色箭矢上,原来袭来的不是风,而是逆风而来的箭矢!

颈椎骨断裂,脖子以下的神经都被切断,身体不受控制,但最致命的是压在气管上的箭矢,他已经无法呼吸,窒息而死已成定局。

舌头很没有尊严的伸出来,佩剑永远停留在即将拔出的那一刻,他缓慢仰面倒下,至少…至少…佩剑忠实的陪伴他走过最后一程。

突如其来的一箭令剩下青衣剑客和引箭待发的刺客都倍感诧异,没想到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山脚下居然还有猎物的帮手。

眨眼间两个生命以及其惨烈的方式消失,青衣剑客望着面前浴血的年轻军人,心中莫名一悸,前两次围攻中对方的表情都很平静,无论是负伤还是逃出包围,都无喜无嗔,仿佛与己无关。

而这第三次围攻,猎物眼神似乎比冰雪还寒冷,夺过长刀时嗜血的表情,令他都不禁后退一步,项潜山有点厌恶似的抖去刀刃上的血珠,双手一正一反握住刀柄,与肩膀平行,刀身微微落下,一跃而起,旋身劈斩过来,刀锋凝结出狠戾凌烈的杀气,在半空形成一道银色的弧度,这道银弧比天上的半月还要光亮,而且长度在无限延伸,仿佛一条逆风而行狂暴的白龙,它穿透青衣剑客的额头,他的天灵盖从眉心裂开,被刀锋带到半空。

同时被劈开的还有一只黑褐色的箭矢,凌厉的刀锋将铁箭头和箭杆劈成两瓣,斜插到积雪中,只露出半片箭羽,箭杆破开时喷出乳白色浆汁。

这支箭的箭杆是用加独树的树干制成,加独树只生长在昫国西南边界炎热潮湿的森林,一百多年前,昫国女帝奚秋忆将中土文明引入当时被称为蛮荒之地的昫国,同时昫国很多被六合大地看起来非常奇妙的东西东西流入休国和悠国,其中就有加独树,这种外号叫做“七上八下九不活”的树被奉为“六合第一毒树”,意思是一旦中毒,上坡走七步,下坡走八步,平路走九步就会心脏麻痹而死。它的叶子、树皮都有剧毒,树杆分泌出的乳白色汁液尤甚。加独树在昫国是珍稀物种,平民是不可私藏的,一旦发现就必须献给族里的长老,女帝奚秋忆即位后,就只许献给皇室,表明皇权至高无上的地位。一些胆大妄为、贪图利益的走私客偷偷加独木劈成小段,拼在普通木头里带到休国和悠国,在黑市高价卖出,被抄到一百枚金币以上。

放出这一箭的是一直半蹲在雪地里的白衣人,看见对手如此棘手,他犹豫片刻后将这只收藏多年的加独木箭搭在弓上,即使不中,擦着肌肤也会使之中毒,降低反抗能力。

他没想到对手的刀法如此凌厉狠决,在劈开青衣剑客的头盖骨之后,还能将呼啸而来的箭劈成两瓣。再次发箭已经来不及了,他左腿重伤,断然不是年轻军人的对手,加上不知藏在何处放冷箭的神秘人,所有优势丧尽,他没有任何胜算。好在他早有准备,同伴的马匹都惊跑了,而他的马就栓身边。

他果断弃弓上马,狠狠一踢马腹,骏马吃痛长嘶,狂奔而去,按照行规,刺杀不成要将定金退还雇主,沉甸甸的五百金币发出炫目的光芒令他眼睛都睁不开,不过还是性命要紧,有命赚没命花不是他所想。

在他斜前方,有一处白雪在移动,发出两点幽蓝色的光芒,一身巨吼,白雪突然猛长五尺高!利箭般飞到他的侧右后方,他感觉喉间刺痛,柔软的皮毛紧挨他的身体,巨大的力量将他推下马,待他看见胸前白色爪子,脖子已经被白虎咬断,鲜血如汩汩泉水般从脖子断裂处涌出。

27

藤木飞鹰 ...

这是一只快要成年的白虎,通体雪白,四肢有少许黑色纹路,鼻头略带粉红,幽蓝的眼睛在雪夜里如同润泽的宝石。

白虎并没有立即享用它的猎物,而是警觉的看着浑身是血的项潜山,发出低吼声。

项潜山双手紧握刀柄,侧身半蹲,这只老虎或多或少帮了他,多半和刚才放箭解围的神秘人也有所关联,但兵不厌诈,如果对方是故意射死同伴,以博取他的信任,然后出其不意发出攻击呢?或者是为了争功,暗中将他们杀死,独享他的头颅?他是项侯长子,又颇有军功,无论是皇室还是诸侯国,不愿意看着他活着的人太多了。

“鱼儿不许胡闹,这是我们的客人呢。”声音略带疲倦一个女子不紧不慢的从树丛中走出,她全身都裹在白色裘衣里,帽子边缘镶着一圈狐狸皮,将她的脸遮去一半,还围住了下巴,只露出眼睛和口鼻。

白虎见到女子,立刻放松下来,舔了舔胡子,像只家犬般伏在女子脚下,还晃着圆滚的脑袋打呵欠,女子低声一笑,纤长柔韧的手指揉了揉白虎的后颈皮,喂给它一条熏肉干,白虎张口接过熏肉干反复咀嚼,都懒得看项潜山一眼。

“我在这里等了七天,终于等到你了。”看到项潜山不动声色的样子,女子扔过来一块藤木,藤木在离项潜山五步远时停下。

项潜山捡过,借着月色和白雪细瞧,是一块藤木雕琢而成的飞鹰,栩栩如生,和他皮质腰带上的图案也严丝合缝,只是飞鹰右眼珠有些毁损。

“这块藤雕足足有一百多年,早就长虫子了,眼睛那里是被虫子咬空的。”女子只顾逗着白虎,并没有看他。

这看似解释的一句话,正是他们碰头的口令,既然是令牌,一定会严密保管,怎么可能长虫子,其实是故意挖去一块,反而不好模仿了,项潜山缓缓吐出一口长气,身体随即放松下来,女子拿出的令牌是真的,口令也对,必然是碎魂堂接他之人,度其衣着打扮,她在碎魂堂的地位应该不低,身上那件皮裘是由上等白色貂皮拼接而成,千枚金币都是可遇不可求,在虞州城项潜山只见过继母李馥眠穿过类似皮裘,其毛色似乎还不如面前女子的裘衣。

在这十五天里,各方派出的刺客如附骨之疽般追踪他,他的亲随死伤过半,前天他们被刺客击散,而只有他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隐在玉遥山的碎魂堂,按计划幸存下来的亲随隐在各地,伺机而动。

“你最好是将这里清理干净,老师不愿意让人追踪到这里。”女子有些嫌恶的扫一眼雪地里死状凄惨的尸体。

项潜山突然眼前一黑,勉强借着长刀之力半跪在雪地里,抓一把雪猛地塞进嘴里,寒气暂时驱除了昏迷。这一路上他受伤无数,虽然没有伤及筋骨,但这几天他不眠不休,也没有进食,身体早已不堪重负,若不是他意志坚强,早就昏倒在地了。

女子快步走过,伸手欲扶,看着他身上的血迹又有些踌躇,项潜山看出对方的窘迫,挥手阻止她,“这里离碎魂堂还有多远?”

女子摇摇头,指了指白虎,“我是骑着鱼儿来的,走走停停大半天才到。现在雪太厚了,走不了马匹,我们只能步行回去,不走错路的话需要一天。”

“我需要休息一下才能行动。”项潜山看了看白虎咀嚼的熏肉干,“麻烦姑娘准备一些食物。”

双温软的手扶住他的腰间,尽量避开他身上的血迹,女子自嘲似的笑道:“你别怪我小气,那些肉干是给鱼儿准备的,烤的半生不熟,不能给人吃的…,这样好了,我带你去个地方,那里吃的穿的都有,还有…,喂,你怎么了?醒醒!?”

项潜山失去意识,彻底昏厥过去。

密林中的一座古旧塔楼,可能是云层太低的缘故,仰头看去,看不见塔顶,也数不清塔楼到底有几层,看似厚重、尘封已久的木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项潜山沿着塔阶、螺旋而上,可是不管他上了几层,眼前的风景始终没有变化过,怎么也跳不过这片树林,仿佛周围的树木也在随着他的脚步而生长,也不知爬了多少楼梯,景色终于有了变化,对面大树上的鸟巢飞进一只黑鹰,收起翅膀冷冷的看着他,项潜山顿下脚步,弹指间黑鹰化为一只白虎,从树枝上跳下去。

地上是厚厚积雪,白虎踏上去之后便融入这片白色,失去踪迹,而白虎落下之地却站着一个人,穿着黑色长袍,腰佩长剑,手抱古琴,目光清寒,散发垂肩,似乎无风而动。

“梁栈?”项潜山喃喃道,朝他挥手,可是梁栈似乎并没有听见,转身走入密林,他每走一步,地下便留一个血脚印!

项潜山转身欲走下楼梯,却一步踏空,下面的楼梯均莫名消失不见,原来他每踏过一步,脚下木梯就消失一阶,他已无退路,只能向前…。

脸颊边一丝刺痛,项潜山吃痛醒来,和面前女子四目相对,女子看见他细长冷峻的凤目睁开,吃惊朝后缩,“对不起,对不起,真是对不起啊,我一不小心把你的脸划破了,疼不疼啊,还好就出了一点点血,应该没事的哈。”

女子慌忙解释,伸出左手小指,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掐着粉红的小指甲,示意他就留了这么点血,不碍事。

项潜山发现自己泡在一处隐在山洞的温泉里,只露出头部,泉水很热,泡的他全身都发红,咸咸的汗水沿着脸颊淌下,刺痛的感觉就在左颊,他伸手摸去,手指有一丝腥红。

女子拿着一柄中指般大的银色小刀,困窘不安的看着他,“我给你刮胡须刮到一半,可是你一说梦话,我收刀不住,就把你划伤了。”

项潜山摸向绑着匕首的小腿,想取出匕首自己刮去剩下的胡子——他不习惯让一个女子那么靠进自己,也不愿意顶着一半怪异的胡须。

…?

…!

约五丈宽的温泉水面上氤氲着厚厚的水汽,就连项潜山的头部都只是若隐若现,尽管如此,本来被热气蒸的微红脸庞连额头都变绯红——他不仅没有摸到绑在小腿的匕首,连裤子都没有摸到!衣物像是被热水煮的化开在水里,他竟然全身□的坐在温泉里!

作者有话要说:前面死的死,残的残,太过沉重了,这几章会比较轻松些

28

似真似假 ...

“请姑娘把我的匕首,还有…我的衣物还给我。”项潜山强忍住怒气说道,虽然他在侯府里也有婢女伺候过洗浴,但是从来没有这样不着片缕!

任是不动声色的性子,此刻也有些怒气了,要不是女子乖巧递过一个包裹,他冷厉的眼神似乎要把她凌迟了。

项潜山打开包裹,里面放着一套半旧的男子衣物,里衣、布袜、外袍,连束发的头巾都有,而且都是玄青色。

女子背对着他,走向一堆篝火,“你所有的衣服我烧掉了——为了避开刺客用猎犬继续追踪你,丘堂主说一入玉遥山就要你换上这套衣服,你现在的名字叫做方隐泉,是碎魂堂杀手的遗孤,这套衣服是你父亲的遗物,你因为失手杀了官府的人而投奔玉遥山,恰好在山里遇到我带着白虎狩猎,我就带你见丘堂主——这几句话我可是一字不漏的背下来,老师就吩咐我告诉你这些,你千万要记清楚。”

离他十步之遥的吊着一口破旧铁锅,铁锅和女子手中的碗像是亲兄弟般——都有一个缺口,连缺口的形状都相似!

锅里咕噜咕噜的炖着鹿肉。女子连汤带肉盛一碗,将面饼撕成小块泡在碗里化开,看来她停留在这里时间也不短,面饼硬的都啃不动。

“没有筷子或者汤勺吗?”项潜山接过汤碗,身上暖和起来了,曾经冻的麻木的胃部乘机叫嚣起来,尽管他现在饿撕心裂肺,多年的教养礼仪还是占上风,用手指进餐是不可以的。

项潜山身材高大,这套玄青色衣服并不合身,裤子和衣袖都稍短一截,不过比刚才不着寸缕强多了,他刮干净了胡须,蓬乱的头发也清洗干净,拧干了用青巾挽起垂在后背,眉毛浓密整齐,细长的眼睛沉静矜贵,薄嘴紧抿,只是左颊一丝划痕显得突兀,像是提醒刚才的狼狈。

女子闻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递给他两只细竹折成的“筷子”。

项潜山的吃相很优雅斯文,尽管他腹饿如刀绞,还是一小口一小口进食,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和手中的破碗极不相称,他连吃了三大碗肉面汤,腹中才稍有平和。

搁下“碗筷”,项潜山仔细打量这个岩洞,岩壁四周都是人工开凿的痕迹,墙角堆着破旧陶器和金属器皿,更多的是一些淘金工具,溜槽、流板、淘金盘,都是百年前淘金客遗留下的东西,现在

都腐烂成渣了。

一百多年前,悠元帝李辕曦为了支撑巨额军费开支,下令组织了多达五千人的庞大淘金客来到玉遥山,昼夜挖矿淘金,传说这里晚上发出的爆炸和铁器敲击岩石声音相隔百里都清晰可闻。

十年后玉遥山南坡被挖空了三十里,金矿殆尽,朝廷才解散淘金客,撤出军队。后来相继也有民间淘金队来此,但均无功而返,这里只剩下能建房子的破石头和千疮百孔矿洞,都是不值钱的东西,罕见人迹。

项潜山绕着岩洞走一圈,在篝火边坐下,比起十五天在冰天雪地里逃命,这个简陋的岩洞算是佳境。

“承蒙姑娘相助,方某感激不尽,请问姑娘芳名?”项潜山说的很勉强,他还不太习惯“方隐泉”这个新名字,刚才温泉中的也很尴尬。

女子背对着他坐在温泉旁边,身下垫着白裘,双足浸在泉水里扑腾着,从他吃饭开始就坐着没动,也没有言语,时不时仰头看着岩洞上方破败的蜘蛛网,像是有什么心思,好一会才低声道:

“我叫牧月。”

“我在雪地昏厥,不知牧姑娘将那些尸体如何处理?”他仍然担心踪迹被泄露。

“喂狼了,现在大雪封山,我们刚离开,成群的饿狼就过去把他们啃的骨头都不剩一根。”牧月侧身呵呵一笑,“不过你不用担心,有鱼儿在,狼群是不敢碰我们的,怕的就是大黑熊,它们发起疯来一掌就可以把活人拍成面饼。”

说道这里,牧月收起泡在水里的双腿,转过身来,八分严肃、二分调侃的说道:“不过玉遥山最可怕的是不是黑熊,而是一种鸟,叫做瞽雕,瞽雕长的和其他雕一样,就是叫声像小男孩哭声,如果你听见有小孩哭,千万不要朝那个方向看,瞽雕最喜欢啄亮晶晶的东西,尤其是眼睛!人没有了眼睛就是瞎子,所以就叫做瞽雕,如果你听见有飞鸟靠近,赶紧低头或者闭上眼睛,这样就把它骗走了。”

项潜山觉得匪夷所思,他没有听过这种奇怪飞禽。

牧月挪到篝火边,烤干湿漉漉的小腿和赤脚,双手撑在柔软的白裘上,凑近脑袋仔细看着项潜山的脸,轻笑道:“你的眼睛细细长长的,眼珠却比柳姨头上的琥珀珠儿还亮,千万要小心啊。”

她将披散的头发拢在左肩,用墨绿色色缎带系住,“出入玉遥山头钗发簪是不能用的,瞽雕看见亮晶晶的就从半空冲下来,可以把脑袋啄出个血洞呢。”

牧月曲起食指和拇指,成银币大小的洞,在空气中比划着瞽雕啄出的血洞。

腿脚的水珠很快就烤干了,牧月将挽到膝盖的裤管放下,项潜山发现裤子小腿部分甚为奇怪,每隔一寸便有一圈密密麻麻的针脚,和裤脚卷边宽度相当。

“这些都是她们给旧衣,后来我长高一寸,柳姨就缝上一寸布,反反复复好几次了,裤子就变的很怪异,她们对我还挺好,就是太小气了。”牧月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扯了扯裤脚的褶皱。

项潜山有些难为情,又觉得自己很无聊——鬼使神差的看姑娘家裤脚作甚?他决定保持沉默,虚浮的目光看着前方氤氲的蒸汽,这些天各种变故接踵而来,他需要整理思绪。

眼前晃过一线银光,项潜山警觉按住小腿匕首,牧月手里多出一枚月牙状弯柄小刀,食指大小,正是将他的脸颊划伤的那柄,而她正在用它修指甲!

项潜山下意识触了触左颊,觉得一阵恶寒——谁知道她有没有用来修脚指甲。

牧月接下来举动更是让他瞠目结舌——她头也不抬将割下来碎指甲一片一片往篝火里扔,全然不顾是否失手扔进吊在火堆上方的铁锅!

一片碎甲飞来,眼看就要落到铁锅里,好在铁锅有个缺口,碎甲擦着缺口坠下,还没落地就烧成灰烬,项潜山暗自松了一口气。

牧月穿上布袜,顺势倒在白裘上,四肢懒洋洋的摊开,眯着眼睛,“我要睡了,明天一早就出发。”

她屈肘为枕,伴随着恶作剧得逞的窃喜,侧身对着氤氲的温泉无声一笑。

29

渊源 ...

“你在这里等我,天一亮我就上船接你,不要乱跑哦。”她在一个温柔怀抱里,女子头上簪一朵绿色绢花,对她宠溺一笑,把她放在船舱里。

“青姨?”牧月又变回到九岁稚龄,青姨单手就能抱起她。

牧月急切拉过青姨,她知道今晚将是永别,可是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抱着青姨的双腿不放,身体剧烈颤抖着。

青姨吻了吻她额头,拿走她怀里的布娃娃,转身离去,布娃娃朝她眨了眨眼睛,在柔姨怀里变的她一个模样,天上燃起红色焰火,如盛开的红蔷薇,青姨和蔷薇在最美丽的时候消失。

“你愿意和我们走么?”淡紫色锦衣的丘止柔来到她面前,牧月有些迟疑的伸出手来。

接过她双手的却是何清阙,他将一片干玫瑰花瓣放在她的手心,帮她轻轻一握,放在浴桶里,“这里的水是暖的,和越水河不一样。”

牧月打开手心,干玫瑰花从热水里浮出来,变成一朵深红色玫瑰,透明的水珠在花瓣上滚动着,向对面漂去,牧月急着伸手去抓,却被一双修长有力的大手拦住,牧月猛然睁开眼睛,看见半蹲在身边的项潜山。

“天亮了。”项潜山放开双手,淡淡的说道。

即使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他还是习惯的早起,还生火准备好了早饭。

可能觉得温泉暖和,牧月在睡梦中不知不觉裹着白裘滚到了温泉边上,刚才一个转身差点就掉进水里,项潜山及时拦住了她。

牧月揉了揉眼睛,刚才的梦境还能清晰想起,她很久没有梦到青姨了,自从她记事起这个女子一直就陪伴在身边,直到淹没在冰冷的越水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