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隔着一堵墙的距离,他在我的隔壁——这远远的不是距离。我开始以眼睛为圆心,以视线为半径,在我所处的每一个场合里画圆,寻找着周浅易的身影。

周浅易喜欢在早自习差一分钟打铃前才骑着自行车有条不紊地驶进校园。

周浅易一、三、五喜欢吃煎饼,二、四要吃汉堡。

周浅易做操的时候不喜欢跳跃运动,只是象征性地在原地蹦几下。

周浅易自信的时候打响指,犹豫的时候喜欢咬手指。

周浅易打篮球的时候不喜欢传球,像个独来独往的将军,喜欢一人拼杀。

吴棋找我聊天时会不经意地说,哎,好奇怪,最近我们班的周浅易好像开窍了,好久不逃课了呢。

我便在心里窃窃地笑。

5.

记忆中唯一一次和周浅易说话,是我有次在班里办黑板报。那天是周六,和我同组的跑去买汉堡,空荡荡的教室只听到我捏着粉笔写字的声音。

冷不丁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请问,你们班有彩色粉笔吗?”

我转过头,脸便迅速红得烧到了脖子根儿,迎过来的正是打着薄薄碎发的周浅易。

“有的。”仿佛自己一肚子的阴谋诡计被他识破,我慌里慌张

第44章

地差点从凳子上摔下来,有点哆哆嗦嗦地扯过周边的一盒彩色粉笔,“给……给你。”

周浅易有点怪异地看着我,旋即恢复正常神色,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谢谢哦。”便抓着粉笔盒离开——他一定以为我是个神经病吧?

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黑板发呆。

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对他说,哦,真巧,你知道吗,我是左左呢。

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开心?

抑或者,尴尬?

还是会,大方地伸出右手,说,哦,原来你在这里呢?

还是会,愤怒地摔上教室的门,什么也不说就走掉?

唯一一次和周浅易迎面走过并对视,是在一次放学后,因为语文测试没考好,被班主任留在办公室谈话,等到出来,已经是晚上六点多,我推着自行车,边翻着语文试卷叹气,回想着班主任的苦口婆心,边打开书包准备把它扔进去。

刚收拾好,抬头就看到周浅易抱着篮球向这边走来。我的呼吸开始紧张,随着他的一步步走近,握着车把的双手也忍不住微微发抖,腿上的筋骨就像是被人挑断了一般,寸步难行。我微微低下头,心里默默祈祷着,千万不要看我啊,不要注意我啊。

再抬起头时,周浅易正好走到我的对面,挺拔的鼻子,额头上还淌着汗,左肩上随意搭着他的外套,他的眼睛真清澈,望向我的时候没有一丝杂质,我们对视了有两秒,或者三秒,或者五秒?

一定不会比这更长了。

最终还是我,最先收回目光,果断而迅速地把目光转向别处,戴好自己冷漠和麻木的面具,一言不发,骑上自行车。

回家路上却满是懊悔。我怎么可以,先收回目光呢?

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一直迎着他的目光,说,嗨,其实我是左左呢。

他会开心地咧开嘴巴,邀请我一起打篮球吗?

还是,会冷漠看我一眼,假装没有听到不声不响离开呢?

6.

距离高考有两个月的时候,我和吴棋闹了别扭。我们班的苗言东喜欢她,可她总想利用人家。包括叫苗言东替她打扫卫生,每日固定地买早点,最过分的一次,是吴棋的外婆组织了一帮老太太组成的表演队,在县礼堂卖票,每张票卖三十块,一共一百张。因为她一句话,苗言东把一百张全买了下来。

其实苗言东的家境并不富裕,为了追求吴棋他付出了全部的力量,好几次还看到他连饭钱都没有,跟着同学蹭饭吃。

我看不过去,便劝了几句,说不要利用喜欢你的男生,这事做得很不厚道之类。没想到吴棋跟我翻脸。

我这时觉得友谊是水。

温度高了,水会蒸发。

温度低了,水会结冰。

是我没有掌握好和吴棋的温度。可是已经晚了。

不知道吴棋跟苗言东说了什么,苗言东开始在大庭广众下对我骂脏话,或是在大家上自习的时候,他突然大声骂,白木珊是个傻逼。

或者在老师叫大家自由复习的时候,听到苗言东在后排骂,白木珊你个狐狸精。

他说,少挑拨我和吴棋的关系。

他说,你这个s货。

苗言东开始以他的嘴巴为圆心,以辱骂我的话为半径,在所有他认识的人中画圆。包括隔壁班的男生。他是住校生,所以也包括他的室友。

任凭谩骂声四起,我从未觉得伤心——就像一件礼物,如果我没有收,那么礼物就还是留在送我礼物的人手里。谩骂也一样,我不收,那么那些肮脏的语言,便是你苗言东自己的吧。

——可是,我其实应该知道的,苗言东和周浅易,是篮球场上的最佳拍档。

我并没想到,苗言东可以对他,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7.

终于,周浅易发来要求见面的邮件,那时的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来形容我的兴奋和喜悦之情。

左左:

这应该是高考前,我给你写的最后一封信了。

我要感谢你,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对我的支持和鼓励,你说了那么多扫开我阴霾天空的话,对我而言,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礼物。

朋友说我这个人很空荡,其实你知道,我最害怕失败。

你曾问我为什么男生那么喜欢打球,我只能告诉你,我喜欢打球,是因为可以在打球的时候把内心的彷徨和无助发泄出来,而别人却以为你在为打球而卖力。不过正如你所说,发泄出来就是好的,总比闷在心里强,只要我发泄的时候没有伤害到他人。

想必你已经知道,N大已经提前录取了我。可能你会笑我说,站着说话不腰疼,但我的确曾经想过,或许应该放弃这一切,参加高考。我想知道,高考越临近,我是不是内心越沉稳,会不会因为越发了解自己的实力,而内心变得踏实。

拿到N大的录取通知书,最欣慰的莫过于我爸妈,虽然我早就告诉过他们,不要对我抱有能考上清华和北大的梦想,否则只会得到梦想破灭带来的疼痛。

似乎卸下了很大的负担,应该没有什么遗憾,除了很想见你一面。你也会考入你理想的学校吧?接第一时间通知我哦。

我们见面吧。

明天——可是我的生日呢。相信你也不会想让我失望吧?

明天晚上七点,我在“来吧”茶馆等你,如果这次错过和你见面,我将永远不会原谅我自己。

祝好。

周浅易即日

我为什么要等不及和他见面呢?

在得知他没做课间操而在教室值日时,我为什么非要贱巴巴地跑去隔壁班,请人叫他出来呢?

在看到他淡漠的表情时,我为什么不懂得收敛自己的热情,还一厢情愿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递过去呢?

“你经常,像现在这样,送礼物给陌生的男生吗?”那个曾经和我通了两年信的人,那个曾感谢我帮他扫开阴霾天空的人,那个有快乐痛苦都愿意与我分享并一次就写出一万多字的人,此刻站在我的面前,这样问道。

故事的结尾是: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垂死挣扎、病入膏肓的病人卷好袖子,试图证明身体的强硬健朗,却露出病态的、衰老的、皱巴巴的皮肤和皮包骨头。

“其实,其实……我是左左。”我再次试图把装着生日礼物的袋子递给他。

周浅易终是愣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自己站在他面前,站了多久的时间,是坚持,也是对峙。

那一刻,仿若听到时间在我耳边飞快溜走的声音,滴答滴答。

周浅易的脸色逐渐阴沉,嗓音由于过度惊讶几乎变了声,他说:“我曾经听苗言东说起过你。”

顿了顿,他接着用鄙夷的神情望着我,说:“我想你搞错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周浅易冰冷的语气可以冻出一块冻豆腐,眼神冷漠到会让看过他眼睛的人后悔自己的出生,他迅速地做出反应,仿若他在篮球场上晃过对手时的漂亮的转身,仿佛再多待一秒钟,都会是对自己的侮辱。

——是的,我连表白的机会都没有,便遭到了对方的拒绝。哪怕他还可以很客气地敷衍几句,哪怕他表情尴尬但笑容僵硬勉强挤出一句“对不起”。

与其说是拒绝,不如坦诚讲,他是嫌恶到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

这叫什么?网友见光死?还是叫恋爱未遂?

8.

后来的后来,我不知道周浅易对别人说了什么。

有关我的谩骂,比苗言东当时撒下的种子,愈发发扬光大,在校园内广为蔓延。

怕是还有吴棋的协助吧。

是谁被蒙蔽了眼睛?

我无从辩解。

加上有太多太多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希望在自己有限的高中生活可以有无限“美好”的回忆。

而我充当的,就是他们的所谓“美好”吧。

在那么大的学习压力之下,可以那么痛快地当面或者背后骂人,被骂的人却丝毫不敢还口。

哦,真痛快。

哦,发泄出来真好。

我恨当时的周浅易远远超过恨自己的懦弱。

9.

八月,我如愿收到了北京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周浅易去了南京。

至于吴棋,听说考入山东一所三流学校的专科,苗言东也跟着跑了过去。

有关那些流言,有关那些伤害,被考入大学的喜悦逐渐覆盖——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我再没有回过学校。

而那个邮箱,在我来北京之前,轻点了下鼠标,保存整整一年的邮件,就那样彻底清空了。

没有人知道我当时的伤心,之前我曾经以为,除了我自己,任何人都不可能教我受伤害。

可是,我后来逐渐懂得,其实,你喜欢一个人,就赋予了他伤害你的权利。

是的,周浅易,因为我当时爱上了你,就赋予了你伤害我的权利。

后来?

——我在多年后打开邮箱,收到一封来自周浅易的道歉信,在信中为自己当初的言行解释和表示道歉,并为我当年对他的鼓励表示感谢?

哦,你们一定是小说看多了,肥皂剧看多了。

那些都是故事而已。

我的邮箱一直在用,从未更换过——并不是为了等待什么,而是,我并不觉得为了周浅易,我就需要抛弃已经习惯用的邮箱。

我再没有见过周浅易。

再没有收到过关于他的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