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她还有这本事呢。”

“看不出来。”

……

最初还有些怜悯这个女生,但苗言东日复一日辱骂她的过程中,周浅易渐渐麻木,是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变得像苗言东一样厌恶她?

厌恶她倔强的抿着的嘴,厌恶她在得到那么大的侮辱后毅然做出“事不关己”的表情,厌恶她看到他和苗言东时摆出的一副黑面孔。

似乎身为女生,她的确有点恬不知耻,周浅易想。

所以生日那天,当白木珊怯怯地站在自己教师的外面,手手里拎着礼品袋,结结巴巴地解释说自己便是左左时,惊诧、愤怒、被欺骗、失望……那么多的因素在他混乱的大脑里来回搅拌着,几乎是下意识地,给予了她冷冰冰的回复:

“你经常,像现在这样,送礼物给陌生男生吗?”

“我曾经听苗言东说起过你,我想你搞错了,我已经有女朋友了。”

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看向白木珊时恶毒的目光和厌恶,鄙夷的神情。

真的是条件反射吗?

事后也是无意中,漫不经心地同苗言东说起,一直给自己写信的左左,便是白木珊。

苗言东的反应远远超乎他的预料。

“哈,我可真是低估了她,她还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勾引男人的本事啊。”

“……呃。”有想过说些解释或者维护的话,可是那些话噎在嗓子里,顿了顿,说不清什么原因,终于没能说出口。

后来事态的扩大,远远超出周浅易的控制,苗言东辱骂白木珊的话,自此又有了新的材料,攻击方向开始转变为“身为女人不检点,居然屡屡勾引周浅易”之类。

男生追求女生,是勇敢,是MAN的代名词,会得到广大群众的各种支持,或鼓励或怂恿,或出各种各种的馊主意,以帮其达到目标。

女生追求男生,是无耻、不要脸、道德败坏的代名词,是见不得光的东西,会得到莫名其妙的各路人马的鄙夷、轻视和侮辱,不达到众人泄愤的目的,决不罢休。

最后一次见到白木珊,是高考前一天。周浅易吊儿郎当地骑着单车陪蒋小光去认考场,在车棚里停好车,转过身,刚好看到白木珊一个人推着自行车找车棚里的空地。她的背影越发清瘦,好在,她并没有见到他,只是安静地停车、锁好,背上书包,眼睛盯着手里的一张纸,四下打量。

周浅易心虚地看着白木珊,说不清楚,内心居然涌上一股酸涩的味道。坦白说这个女生,并未做过任何一件伤害自己的事情,不不不,怎么能这么说,是她,曾经给予过自己那么大的抚慰、鼓励和信心,让一度厌学的他,又回到起跑线。

终于觉得,或许自己对她未免有点不公平。

这样想着,目光越发锁紧白木珊的背影。

或许是察觉到什么,白木珊的动作陡然停止,警觉地转身,周浅易急忙闪进墙后,他看到白木珊微微惊诧,迷惑地看了看四周,又走开。

此后的此后,便再也没有见面了。

收到聂双快递来的那本杂志,给周浅易的内心带来了巨大的震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想要联系白木珊,想站在她面前,诚恳地说上一句“对不起”,或者,“谢谢你”。

……终究是觉得虚弱、无力。

如果一个人的自尊,被自己深深喜欢的人严重伤害,要过多久,才能彻底复原?

若真的站在她面前道歉,该如何展现自己的诚意,确保不会重新带给她更大的伤害?

若是她已经复原,你偏偏自讨没趣地跑过去,重新揭开人家的伤口,是不是更加过分?

这样踌躇着,摇摆着,暗自懊悔着,却没有一星半点的行动。后来,大学生活带来的新鲜感以及丰富多彩的生活,让周浅易把这个念头抛却脑后。

但,对于白木珊的愧疚之情,或许,或许还有打死周浅易都不会承认的,对这个一直为自己默默付出的女生的朦胧爱意,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消散,它们像是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雷,只带有朝一日被人触动,瞬间爆发。

苗言东恰恰是触动它的人。

封锁在心口最深处的歉意,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山洪暴发般涌出来,那一晚,周浅易的脑子里,全部都是白木珊。

她一个人孤独地在校园里走。

迎上他们的目光,听到苗言东大声辱骂时,低低垂下眼睛,脸部坚硬的线条绷紧。

听到周围甚至不相干的人对她指指点点,说着刻薄的话,瘦小的肩膀有着说不出的坚定力量。

有风吹过时,静静地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步履坚定,目光坦然地走过偷偷打量她的人群。

……

竟然全部都是她。

* * *

接到在周浅易的电话时,蒋小光还在公司加班。

燕城是有一些不错的公司的,但正所谓“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越是本地公司越看不起本地大学毕业的学生,招聘的时候,本地大学毕业生连面试的资格都没有。

蒋小光找工作就折腾了两个多月,高不成低不就的,眼见周围的朋友兄弟陆续开始朝九晚五的生活,沉不住气的他只得匆匆选择了一家小公司,算上经理,不过十五个人。工资少到不好意思对外人讲不说,每到五点快下班时,那“地方支援中央”的秃头经理,便会皮笑肉不笑地召集大家开会,一开开到八九点,着实叫人憋屈。

可是又能怎么样?

人总是要学会妥协的。况且,他曾在心底暗暗发誓,要给聂双幸福安定的生活。

既然当初选择为了聂双而留在这座城市,那也就没什么好抱怨。

每当觉得自己快要熬不下去时,蒋小光便这样安慰自己。

可是支撑所有这一切的信念,在接到周浅易的电话时,几乎彻底坍塌。

“小光啊,你做好心理准备,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先别急,其实没啥大不了的,那个,那个……季橙来燕城了。”

敲键盘的手陡然停住,蒋小光离开办公室,走到楼道僻静处:“浅易哥,别开玩笑了,刚和聂双在一起时,你就老拿这个吓唬我。再说了,我这几天虽然因为加班,没去找聂双,但电话也通了无数个啊。没听她说起啊。”

“……或许她还没想好吧。这次,是真的。听说季橙还在燕城开了个酒吧,前几天聂双跟同事去那里玩时遇见了。”

居然,怕什么来什么。

一桶凉水从头浇到脚,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蒋小光只觉窒息讲不出话,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颤抖着点了几次几次终是没打着火。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没有吸烟的习惯,放在口袋里,也多半是为了应酬。

“他们已经见过面了?没听聂双说过……我,我这就回去找她。”回到办公桌前匆匆关了电脑,看到黑面经理不满地瞪着自己,他连解释的心情都没有。

五年了。

季橙之于自己,始终是一个插在心脏深处却始终也拔不出的利刃,关于聂双可以彻底放下季橙,和自己谈一场全身心投入的恋爱--这样的梦,偶尔他也会做一做的。

但,原来,有些美好的梦,到醒的时候是必须要醒的,由不得你说不。

“这样好不好,聂双,如果季橙回来,不论他什么时候回来,只要他回来,我就退出,我保证我走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绝不犹豫绝不拖泥带水,成全你们,行吗?”

若说他的心里没有存着“或许季橙永远不会来”的侥幸心理,绝对是骗人的。

那插在心脏上的利刃,终究到了要拔出来的时候了?

到了聂双家的楼下,适才恨不得飞过来的蒋小光却犹豫了,若是季橙在,要说些什么?若是季橙不在,聂双和自己彻底摊牌,他又该如何?

这样徘徊着,犹豫着,竟未察觉已经过去一个小时。

“聂双吗?”或者打个电话更好些,至少,至少可以让那绝望来得缓慢些,蒋小光听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你吃饭了吗?你想不想吃羊肉串?”眼睛瞥过附近的烧烤店,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

聂双的声音略带沙哑,像是几天几夜没睡觉,疲惫至极。

“你还好吗?”

“……呃,抱歉,稍等下。”蒋小光听到她压低的声音,“护士小姐,点滴快打完了,麻烦您过来拔下针。”

“你在医院?出了什么事?”

过了大概三十秒,蒋小光听到聂双的回答,好像走到了楼道里,依稀可以听到有人走动的声音,以及有人说话的空旷的回声。

“不是我,是……我哥。”

“浅易哥?不会吧,他刚和我通电话啊。”

“嗯。他出了点……出了点车祸,在市二院。”隔着玻璃窗,聂双看到护士拔掉周浅易的针头,熟睡中的周浅易没有一丝察觉,甚至很舒服的吧唧了下嘴。

聂双叹气,完全不顾亲人的担忧,他自己未免有点太舒适了。

“我马上过来。”

“好。”

挂了电话,聂双走进病房,拿起床头柜的CT鉴定报告,“脚底骨粉碎性骨折”几个字赫然映入眼帘,压得她心口一惊,想起适才双亲大人在病房里哭哭啼啼的样子,不禁眉头紧锁。

医院打电话说周浅易出了车祸的时候,她正在公司忍受着“八卦之神”丁丁的百般垂询。挂了电话,打了一辆出租车就往医院开。医院里太吵,对方并没有跟她说清楚,伤势情况如何,只说他手机中的紧急联系人是她,尽快到医院交费,没等到她再询问,就把电话挂了。

又不敢给父母打电话,他们年纪大了,万一周浅易有什么事情,再把他们惊出什么毛病来。一路上急的直跺脚,终于到了医院,告知手术已经做完,没有生命危险,病人正在休息,还没来得及去看望,就被人抓着交费,等交完费从二楼上到六楼病房,这才见到周浅易。

那时的周浅易已经睡着。肋骨断了两根,绑了肋骨固定带。脸上有几处擦伤,做了紧急处理,脑袋上缠着纱布,腿上绑了石膏,看得聂双触目惊心。

主治医生的话再次回响在聂双的脑海:

“肋骨不碍事的,年轻人,好好休息,过一阵就能好。关键是他的右脚,脚底被重物压过,是粉碎性骨折。虽然做了手术,但我们也不敢保证能恢复原状。有可能会落下残疾……当然,也不是就彻底没治,年轻力壮,做做物理治疗,也许能长好。”

到这地步,已经没理由不打电话给爸妈。

爸妈得了消息急匆匆往医院赶,在楼道里就听到聂双母亲的痛哭声,周浅易被哭声惊醒,不满意地皱皱眉,睁开眼,刚好看到哭得鼻涕、眼泪齐流的母亲大人。

“哎呀,妈,你这是干嘛,我又不是死……”话还没说完,吓得母亲一把捂住他的嘴,“你个小王八羔子胡说什么?”

周浅易嘿嘿傻笑:“没事没事,你们别这样,就是出了个小车祸,肇事司机醉酒驾车,负全责。不过是伤了骨头,过一阵就好了。”

父亲只是叹气,他刚刚看过那份鉴定报告,怕现在说出来,吓到自己老婆,眼下见周浅易没有大碍,说:“我去找主治大夫聊两句。”随即推开门出去。

母亲坐在床边,跟摸小狗似的,把周浅易全身摸了个遍,一边摸一边问,这里疼吗,那里疼吗?

周浅易疼得直咧嘴,强忍住,倒抽一口凉气,“不疼不疼。”

“妈,我在这里陪哥哥,你回去给他熬点汤什么的,给他补补营养。伤筋动骨一百天嘛,人家医生都仔细检查过了,您就别担心了。”

这话提醒了母亲,她慌张地站起来,“你瞧我这记性,就是就是,我回去熬排骨汤,聂双,好好陪你哥,想吃什么,你去给他买。我煲完汤就马上过来。”

母亲出了门,楼道里传来父亲和母亲说话的声音,没一会儿,父亲推开门,叮嘱聂双:“聂双,你先照顾你哥,我跟你妈回去给你哥准备点吃的。”

“好。”

周浅易感激地看了妹妹一眼。

聂双坐下来,麻利地削着苹果皮,切开小瓣,递到周浅易的嘴边,问道:“怎么会想起突然去北京?”

周浅易嚼苹果的嘴巴骤然一顿:“什么?”

“还想瞒我?你是在从北京到燕城的高速公路上发生的车祸,说吧,好端端的,去北京干吗?”

“哦,去看望个朋友。”漫不经心的语气。

“别告诉我,你这朋友姓白,叫白木珊。”

“……”谎言被人拆穿,周浅易懒得再去解释,索性闭紧嘴巴。

聂双扬起手中的手机,“医院的人给我的。无意中看到居然有白木珊的短信,你们什么时候联系上的?”

周浅易干脆闭上眼睛,一副要睡着的样子。

“问你话呢。”一巴掌打在周浅易的腿上,周浅易“嗷”的一声,吓得聂双用手来回摸,嘴里叫着“伤到哪儿了”。

“我出车祸没事,倒是差点叫你给拍死了。”周浅易咧着嘴。

聂双缩回手,嘿嘿直笑,“你是我哥,命大得很,才不会有事。”

空气突然像是停滞流动了一般,安静的病房里,只有 消毒水的味道。

聂双想,或许他并不想提这件事,索性由着他吧,不信他以后也不说。

像是思索了很久,周浅易说:“聂双,我,前几天……去看白木珊了。”

“啊?你,去看白木珊?”她跳起来,“什么时候去的,你们见着面了?”

“你要是再大呼小叫,我保证一句话都不讲。”

“……你说你说,我保证老老实实听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