妘婛知道他是在好心替她找场子,又听祖父吹胡子袒护着:“五丫头棋艺精湛,更写了一手漂亮的行书,外头那些所谓的洋学堂,哪教得出这些?毕竟是老四的孩子……唉……”说着,眼皮又耷了下去。

伯昀闻言,道:“平日听祖父念叨王羲之、颜真卿的字,头一回听他夸自家人,竟有些不习惯了……哎,祖父您可别瞪我,我啊从燕京大学同事那儿买了一副字回来,刚好五妹妹回来,一起过个眼,看看我有没有被人给蒙了。”

他说着起身去取字画,让管家帮着拉开卷轴,是一幅行云流水的草书,二伯母问上边写着什么,伯昀道:“半生涂抹习难除,一任旁人笑墨楮……这是铁保的字帖,我同事拍着胸脯担保是真迹……”

祖父尚未开口,妘婛倏地起身,手不自觉揪着衣袖,只凑近看了一眼,就觉得心跳漏了半拍:“大哥的同事有没有……说是哪儿来的?”

“他父亲喜好字画,前些年托人辗转从前朝王爷手中买来了一些,我也是无意间在他家见到的,想着祖父收藏好几副铁保的字帖。”

伯昀拣了这个话头,无非是想淡化祖父的哀思,不想,却激得妘婛心潮涌动。

阿玛也喜欢铁保的书法,有次小弟弟调皮,不留神打翻了茶盏,是以右上角那块的墨字晕了些。阿玛反倒觉得境意更甚,常年挂在书房里,她一眼就认得了。

她迫不及待问:“那个王爷为什么要卖字画呢?”

伯昀:“据说是他的妻子重病,于是变卖了一些字画……”

妘婛心头“咯噔”一声,“病好了么?”

“啊?”

“那王爷的妻子,”她的额娘,“病好了么?”

伯昀又愣了,随即道:“十之八九是没有的,听闻礼亲王去世时,葬礼上也未见得妻子……清朝虽亡,北洋军政府还是以原本的待遇供养几位铁帽子王,这位礼亲王原是有军权的,他不愿对北洋军俯首称臣,索性举家迁到天津,可没多久他的部署军判投直系军阀……他年事已高,无力抗衡,加之家中人丁凋零,晚年……着实凄惨。”

妘婛双手指尖不住地发颤,声音却是迟钝似的:“都过世了……怎么会……”

伯昀困惑这妹妹怎么对前朝王爷的家事如此关心,祖父和伯父们亦是不解,二伯母瞧她低着头,一下一下喘着气:“怎么了知儿?哪儿不舒服?”

“……我先回房。”

她听不清周围人说什么,也顾不上回应什么,二伯母见她离席想去追,祖父拦下了,道:“怕是触景生情了。”

伯昀蹙眉:“触什么景?”

“你看看这字的后半句是什么。”

他低下头,这字另有后半截——他日儿孙搜画箧,不留金币但留书。

林宅家大院大,妘婛漫无目的向前,一度跌跌撞撞的,在一片内湖前摔了跟头。

她呆了好一会儿,膝盖火辣辣疼起来,嘴边尝到咸咸的滋味,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任凭泪流奔涌肆虐。

风钻入袖子口,裹走了体内的温度,余下冷得彻骨酸心。

是否因她不甘心斩断过往,老天才不带喘气的给她来了这致命一击。

她只知道,从今往后,她和云知一样,没有爸爸妈妈了。

头顶上的月凄凄切切地耀在身上,好似能将人埋进氤氲中。

她不晓得哭了多久,也不晓得是怎么回的屋,四周漆黑一片,迷迷糊糊中,脑海里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

“妘婛,别同你阿玛置气啊,到额娘这儿来,有栗子酥哦……”

“云知,只有你好好活着,才不会让我们白白牺牲……”

“五格格是想说是我们沈家强人多难……”

“云丫头,你是阿爸的希望,无论如何,要好好活下去……”

“五姐!你就算是嫁了人,也永远是我的姐姐!”

“爱新觉罗妘婛,我的人生交给你,你过好了,才不算辜负我。”

妘婛倏然睁开眼。

天大亮了,太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她躺在床上,不知是谁给她换上了睡衣,额头还搭着一条微湿的方巾。

烧了一整夜,温度虽然降下来了了,难免口干舌燥,她起身倒水,无意间望见了镜子中的自己。

纤瘦、黝黑,眼睛却是明澈透亮的。

梦里,她说“你过好了,才不算辜负我”时,眸光里透着满满的倔强。

只是梦境而已,某个刹那竟真切感受到一种截然不同的心绪。

妘婛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想起这句话前另一个人的声音,心口倏地一跳。

门咿呀一声,二伯母见她光脚踩地板上,“哦哟”一声,连忙拉着人坐回床上:“醒来也不吱声的?冷水怎么能喝呢……小蝶啊,去端壶开水进来,告诉老爷,五丫头醒了……”二伯母给她拿体温计,这会儿伯昀虚敲了两下门,“五妹妹烧退了么?”

二伯母说:“在测了在测了。”

伯昀迈进来,帮着看了体温计,“好在降温了。”又觑了一下妘婛的神色,“昨晚你忽然跑了,后来又烧又睡的,没把大家伙吓坏。”

她仍在怔忡中,“我昨天……就是那句诗,我听阿爸念过,心里忽然有些……”

伯昀善解人意道:“我晓得的。”

妘婛悄悄溜了伯母一眼,“我有些饿了。”

二伯母去厨房催她的粥点,一时屋内就剩大堂兄一个,她忽然问:“大哥,我有个问题……”

“你说。”

“你晓得那幅铁保的字,你朋友家是从哪儿经手的么?”

伯昀始料未及她会问这个,“怎么了?”

她不能说实话,得编个说得通的理由:“我之前在爸爸的朋友那儿也见过一样的,纸上的字没有被水晕染,所以……”

伯昀闻言,笑了笑:“你担心的是这个啊,放心吧,我早就问过了,那被晕染的字听说是王爷家的小孩子无意而为之,而且,字帖是王爷的儿子亲自卖的,保真。”

第六章 我叫云知

礼亲王世铎曾是权倾朝野、坐军机处头把交椅足有十六年的王爷,虽因慈禧器重受尽荣宠,却没有太多子孙福可享。妘婛先头的几个哥哥姐姐,不是早夭就是早逝,颇有将才的三哥在八国联军入侵时又不幸阵亡,那之后,阿玛便将全部的宠爱放在了她和七弟弟身上。

都是一个母亲肚里钻出来的,她比七弟大两岁,理所当然的充当起长姐的姿态,有糖饼分他留一半、有架一起打,如同波与藤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所以,听伯昀提及那字帖的时候,自然而然的猜测到弟弟身上——能准确的说出字晕染的原委,当初卖字帖的人应该是小七。

她无法想象小七的近况,伯昀说他朋友也有许久没联系过,貌似三年前离开北京后去了沪上,此后就断了消息。

有亲人尚在人世,是不幸中的万幸,她心知一时半会儿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没再追问伯昀,但心中存着团聚的念想,悲恸之心总算稍稍得以缓解。

*****

葬礼这日,天降绵绵细雨。

大伯父林赋厉与大伯母均是当天一大早赶到的,封棺落土后,众人于坟前轮流鞠躬低泣,场面肃穆而凝重,无人打伞。

妘婛拜着林赋约夫妇二人的墓碑,心下百感交集。哪怕这是一对于她而言素未谋面的父母,但若不是他们护犊情重,她也无缘再睁开眼看一次这个世界。

这段日子以来,她偶尔会想,为什么偏偏只让她想起那一段临终托付?倘若这就是天意,那她便不能白白花着这副身躯给予的便利,只为满足自己的欲求。

雨势渐大,待众人逐渐散去,她重新跪于坟前,在心里说:“请恕我未经允许,不请自来,占用了你们女儿的身体。但从此刻起,我会把你们当成是我的父母,把祖父当成我的亲祖父来孝顺。我不敢忘记我前世的父母,但也绝不会忘记你们的遗愿,即使我能力低微,总有一天,我会竭尽所能,不会让你们的心血付诸东流。”

她伏地,郑重磕了三个响头。

再起身时,她明白,是时候要放下爱新觉罗妘婛了。

那边的伯昀撑起伞朝她走来,“五妹妹,雨开始大了,快上车,别淋感冒了!”

“来了!”云知应了一声,回望了墓碑一眼,朝前奔去。

*****

次日,大伯一家与三伯就回到上海去,接下来一个多月,云知随祖父住在苏州老宅中,日子过的安逸且惬意。

却有一桩心事令她颇是苦恼。

事情的源头还得回到上个月。

那会儿丧礼刚结束,一家人围坐吃饭,大伯母乔氏看着是个颇有长房媳妇范儿的女人,但和二伯母薛氏聊起家里几个孩子,两个妯娌是连连叹气:先是二伯母恼女儿出国留学两年未归,眼见毕业了忽然说要攻读双学位,愁的她啊几天都没睡好觉;再是大伯母提到自己闺女性格好强,才高中就夜夜熬到半夜,以后怕也是管不了的主云云。

聊着聊着自然而然会带到云知,提到念书,她们意见极为统一的认为五丫头留在苏州上本地学堂就很好——既能陪在老爷子身侧,读两年书嫁个好人家才是正道。

云知一听“嫁人”二字,心有余悸地一抖:“伯母,我还小。”

大伯母立时说:“你再过两年虚岁就十八了。不说你伯母这代人,就是时下多数的姑娘,不也都是十六七岁就嫁人?”

伯昀边吃边道:“妈,从前女孩子没有读书的条件,现在不同了,教育局新颁了女子也可以考大学的规则,虽说推行需要时间,能预见的是全民教育将会更加普及,今后女子也能做医生、做律师,谈婚论嫁的年龄自也会往后推移……”

大伯母气啾啾打了他筷子:“多少人吃都吃不饱,你说的什么全民教育没个几十年能普及?自己个儿老大不小了没着落,还想捎带五丫头一并跑偏?”

二伯母附和:“其实嫁了人也未必不能念书,有时备孕也需要一两年……”

五丫头:“……”

*****

这次饭桌上的闲聊在祖父的冷哼声中很快揭过,却在接下来一段时日,使云知一度陷入深思与纠结。

她还记得从前阿玛对她说什么“女子能通文识字即可”、“中西并用,是维新党为了腐蚀大清的阴谋”之类,因她偷扮男装去念新式学堂,连家法都动了,最后还是只能乖乖进宫读史念诗。

当年,留洋归来的沈一拂将她视作迂腐之辈,可曾知晓她有多么向往外边的世界?

九年之差,天翻地覆。如今社会上已经有声音开始提倡女子和男子一起读书,然而这样光明而又美好的期许在伯母们看来,那些不过是为嫁个好人家多添一笔的点缀,对女子来说,主次应分明,嫁人应居首。

倘若不是因为嫁过,兴许她也并不会如此笃定,所谓嫁对嫁好是远不如自己拥有生存于世的能力来的靠谱。

她心中有了倾向,奈何祖父断然不同意放她去上海念书。

林瑜浦道:“苏州也有不错的学堂,入学的要求不高,学个两三年,祖父再给你寻个好人家,离家近,有什么事祖父为你撑腰,这样不比外头风吹雨打好过许多?”

“可大哥说,若想考更高的学府,依目前新政看,得有京沪的户籍才能实现。”云知问:“而且,三堂姐和四堂姐不都是在上海念高中么?”

祖父说不过,索性拍桌子道:“才陪在我身边几天,就要学你阿爸那般飞的远远的?”

老爷子耍了老古董脾气,云知只好暂且作罢。她越不提,祖父反倒觑她神色,但看她乖顺如常,又不由有些心疼。

这夜,他见云知卧房灯未亮,进去坐坐,云知本想唤人沏一壶茶来,祖父摆摆手,待福叔退门而出,问:“是不是还想去上海读书?”

她低着头,一只手将另一只手的拇指攥得通红,“想的。”

祖父并不意外,见她应得如此干脆,又有些愀然不乐:“你不怕去上海住你大伯家,不如在祖父身边舒坦?”

话未说尽,她一听就明白了三分——“不如在祖父身边舒坦”的另一种解读,是“寄人篱下”。

上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大伯家究竟是什么样一副光景,她一无所知;不像苏州老宅,有祖父宠着,二伯也是个性情敦厚之人,一看就是能舒舒坦坦过日子的地儿。

但她又在自问:“你重活一次,难道还敢把自己所有的盼头都寄托在‘好人家’上么?”心里很快给出了答案:“不,我不能。”

她道:“祖父,您说人这一辈子哪能什么委屈都不受的?自家人相处,彼此间始终存着亲情善念,至多就是没那么随心所欲,哪能受什么真委屈。但若是没本事,不能叫人打从心底瞧得起……那遭受到的,可就不是委屈那么简单了。”

林瑜浦看孙女儿小小年纪,说起话来居然如此少年老成,心下一揪,拉着她的手道:“过去你是不是受谁的欺负了?别怕,告诉祖父,祖父一定替你好好出气。”

那人不知是在天南还是地北,这辈子怕是再无交集,又谈什么出气呢。

她收起重重心事:“我不想欺负别人,只是有时候越想要过的平安喜乐,越要有不让人欺负的底气。我也不能一辈子都仗着祖父的庇佑来活吧?”

林瑜浦摇头苦笑,“本想依你一回,就当长见识,不习惯再回来。现下瞧你这性子,这一去……还不知会走多远。”

这话一出,算是同意了。

云知一喜,又听他道:“祖父一介商人,念的是生意经,家中除了老三外,其余的从政的从政、求学问的求学问,手中的本事还真不是从祖父这儿学来的……只是人年岁越大,越有私心,总怕小鸟儿高飞受不了磋磨,总归不如护在眼前来的安心。”

听祖父如是说,她才想起眼前这个老人刚刚痛失爱子,而小孙女于他而言是带着寄托之意。她一时有些自责,忙说:“您要是真的不舍得我走,我就不走了。”

祖父“唉哟”一声,“现在知道哄我老头子开心了?”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多少人活了大半辈子,也只能随波逐流,你这样小小年纪就懂得自己拿主张,祖父也就安心了。”

这话说得真切,令她心头暖融融的,不自觉间早已把他当成了自己真正的亲人。

“祖父,以后我一得闲,就回来看您,只盼到时可别嫌我回的太勤就好。”

***

本来说好,夏天先找个先生留在苏州补补课,上学的事过完年安排。

不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林赋厉就来了电话,大意是说户籍已经办妥,适合的学校也挑了几所,只是具体如何选还得根据云知的文化程度来定,目测离开学考试只剩两个月,能早些过来适应一下会比较好。

祖父一放下电话就把云知唤来:“还是你大伯办事靠谱。约好了,周末就让司机接你上去,你看着收拾几件衣物,不需要带太多,他们那边都会给你置办妥当的。”

“……”

她近来尽顾着听评弹小调学吴语去了,突然来了这么个消息,还强调什么“文化程度”“开学考试”,怎么不叫人心底发虚。

话是说无需准备什么,临走那日,林瑜浦还是把她拉到书房里,将钱包塞给她:“按说你大伯应该不敢怠慢你,但所有开销都要过他人手总是憋屈,这些你先拿着,花完了祖父再给你寄。”

云知低头数了几张百元钞,“祖父,大哥说他一个月薪水也就二十五块呢,您这……我花不了这么多啊。”

老爷子哼一声,“花不完就存着,你要不收,我放不下心。”

话都这样说了,哪还能把白花花的钞票拒之千里的?看她收下,老爷子面色稍霁,又道:“月底我会让阿福去天津,如有消息我会打电话同你讲,就算去了上海,你还是不能放松警惕,即便对着自家人也要守口如瓶……”

“我晓得的。”

第七章 繁华锦都

苏州到上海,说来也就不到两个时辰的车程,沿途的景致是几里一变,离家时分明还下着小小雨,出了苏韵水城,天上的云开了眼,透出晴朗的颜色。官道逐渐变宽,来往的车辆也多了,云知靠在车椅上,看着穿梭而过的大树覆萌,不知不觉打了个小盹。

再醒来时,车已行驶到了浦西一带。

她是被“嘟嘟”的轰鸣声惊起一阵激灵,入目处是江面广阔,一艘巨轮正缓缓驶向港口,大小船舶穿行,码头往来者众,直瞧得云知啧啧称奇,“这是海么?”

“不是海,是黄浦江。”司机小王见她醒了,介绍说,“绕过前边那桥是外黄埔滩,这一整个区都是公共租界,喔,就插‘米’字旗的那栋,就是英国领事馆了。”

她忙从右座挪到了左侧,趴着窗朝外望去,但见西式高楼林立,飘荡着异国国旗,前所未见的建筑应接不暇,各国洋行门前均停着轿车,长长一排,好不威风。

云知从前就听及“十里洋场”的繁华,此番亲睹,惊叹之余亦有几分五味杂陈。

她问:“大伯家也是在公共租界里面吗?”

“不是,林公馆是在徐汇区,那里是法租界。”

她喔了一声,没再多问,专心致志瞧起了窗外的景致。

这一路上街区风格多变,从古香古色的银楼布庄,到百货商铺外高悬的横幅广告,于她所见皆是新鲜的玩意儿。那些黄包车、小轿车以及带轨电车混杂在一条街道上,匆忙又毫不纷乱,随处可见的洋人女子衣裙袒露不说,便有华人姑娘的旗装,都比她那个年代时兴的款式来的更短、更贴身。

起初,云知还不好意思多瞅,待车再越过几条街,看见如此装束的路人数不胜数,便也瞧出了点风尚来。尤其是经过一所女子中学,看结伴成群的女学生们穿着别致的翠蓝制服,百褶裙过膝寸许,搭上黑色亮皮的牛静鞋,当真是青春靓丽,看着就令人好生羡慕。

*****

林公馆地处法租界的黄金地段,夹在各色高耸的商业建筑群中,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富贵人家能住得进来的居所。

这一带的洋房别墅群依山而建,分为几种层次,最初见到的是联排式,山腰以上则是独栋带院式,且越往上越具规模,大约离山头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轿车停了下来。

铁栅栏的守卫一见车牌立即开了门,随着车缓缓驶入花园中,云知摇下窗户,看到了前方花圃后的比肩混搭式建筑——青砖勒脚,红瓦坡檐,而墙面壁柱则刷得雪白,配上周围栽种的香樟树,给人一种华而不奢,格外清朗的感觉。

洋房旁侧搭了个流线形的停车棚,棚内排着三辆样式不同的轿车,司机小王将车停入空余的位置后,帮云知拎出皮箱,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有前来接应的人,对她说:“今天路上宽,是我们来早了,五小姐且在这稍等片刻,我这就叫人出来。”

等小王跑开,云知拾起布包挎好,闻满园花香阵阵,起了玩心随处转转。

没走几步,忽然听到后方不远处传来一连串年轻人的笑声,她不由觉得奇怪,循着声绕过车棚走到草坪的一角——那儿有个养金鱼的喷泉式小池子,边上架着一个藤条编的长形秋千,约莫能坐四五个人,顶上边爬满了紫色的蔓藤花,透过隙朝里头望去,却是一片颇为宽敞的草坪,修剪的齐齐整整,好似一块漂亮的绿毯子。

草坪上有几个手持长杆的少年人,正在玩类似捶丸的游戏,云知从前见小皇帝耍过,印象中是叫高尔夫,当时京城还不兴这个,想不到如今在林公馆的后花园又见着了。

场中有三男两女,两个女孩都穿着漂亮的西式连身裙,一蓝一粉,看年龄和她差不多大。

据云知了解,大伯有个大女儿早两年意外过世,这两位多半就是三姐和四姐了,大堂兄她是见过的,而三伯家的堂弟伯湛才八岁,可见余外三个少年并非林家人,但瞧他们一身的少爷行头,八成是来作客的客人。

她脑海里一波分析的同时,那个蓝裙子挥出了漂亮的一球,惹来一阵拍手叫好,其中一个肤色相对黝黑的男孩说道:“不愧是沪澄中学第一奇女子啊,钢琴、油画水墨画、网球、高尔夫无一不通……楚仙,你说说看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蓝裙子女孩矜持一笑,尚没回答,粉裙子倒先开口了,“周疏临,你少跟这儿瞎贴金了,我三姐充其量也就是略通一点点,哪儿谈得上精通?还什么奇女子的,你总这么挂嘴边,真让学校里才貌双全的师姐们听了,又让我姐落一个话柄子?”

那叫周疏临反驳道:“幼歆妹妹,话可不能这样说的,沪澄女孩子本来就不多,有才华的不是没有,远没有你姐漂亮呀,其他那几个花孔雀哪能和楚仙相提并论?”

另一个稍矮的男孩道:“等幼歆妹妹这次升学考试过了,以后沪澄第一奇女子的名号,就让给你了。”

粉裙子女孩起先还愣了一下,看他憋着笑才反应过来,拿杆子戳他一下:“祁安,你作死呢!敢在话里给我下套!”

“没没,我哪敢惹林四小姐啊,横竖你们都是两姐妹,名号给谁不是给?哎哟,你别打人啊。”眼见幼歆拎杆舞来,祁安一边笑一边抱头鼠蹿,两人你追我赶,跑得不亦乐乎。

云知这才弄明白了。

蓝裙子那个是大伯家的三堂姐林楚仙,桃花眼鹅蛋脸,是个标致的美人;粉裙子的那个是三伯家的四堂姐林幼歆,葡萄眼小鼓脸,可爱有余,稚气未褪,像这几个半大不大的小男生倾向骄矜靓丽姐姐,也算在情理之中。

三人拌嘴之际,也就站在中间那个儿最高的少年在认真打球,约莫是嫌他们碍着视线了,道:“安静点行吗?”

他说安静,幼歆当真停了下来,噘着嘴道:“宁适哥哥,明明是他们先笑话我的。”

“有么?”叫宁适的俊俏少年弯下腰,从筐中重新取了球摆好,“是你不服气周少爷夸楚仙在先吧。”

始终在一旁但笑不语的楚仙这会儿终于开口了,“幼歆是怕我吃亏,她都还没考进学校呢,哪会向着外人说话。”

云知听她声音软软糯糯的,字里大度得体,行间抬高自己——喲,这姑娘倒是个角。

幼歆挑不出这话的毛病,偏又顺不下气来,眼珠子溜了一圈,笑说:“我自是不会偏着外人的,只是我家的五妹妹今日就要来了,怕你们胡乱吹嘘,叫人家听了笑话不是。”

正想进去大大方方打个招呼的云知闻言不得不收住脚步。

祁安顿时来了兴趣,“前两天我就听你说你五妹天资聪颖,花颜月貌,是不是真的啊?”

幼歆“嘁”了一声,“我五妹从小就生得雪白,而且她三岁的时候就熟读唐诗宋词上百首,三姐那时还在背春晓和咏鹅呢,你说如何?”

小孩子找不回场子的时候,最喜欢拿个更能打的来镇压,幼歆说完后故意觑了楚仙一眼,见她神色如常,不免有点扫兴。

周疏临却袒护说:“不是说六七年没见了?女孩子一天一个样,谁晓得现在长成什么模样了?”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丑的五小姐:“……”

“周少爷要不信,可以问宁适哥哥啊。”幼歆说:“小时候,我们三姐妹头一回去他们宁府作客,宁哥哥可是一眼就相中了五妹,当着那么多叔伯的面,上去就抱住她吧唧亲了一口哩。”

此话一出,犹如炸出了个惊天大料,祁安和周疏临都惊住了,祁安笑说:“宁少,原来你从小就开始制造桃色新闻了,亏咱们都快十年的交情了,怎么之前就没听你提过呢?”

宁适横起杆子就近抽了他一下,“本少爷那时才五岁,看到那种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就跟看到小猫小狗似的抱一抱,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虽然看去满不在乎,下一刻却挥了个空球,周疏临啧啧两声:“我说呢,今天怎么能请得动咱们‘可无’少爷,敢情你不是来打高尔夫,是来瞧初恋情人的吧!”

两个好兄弟再次笑得前仰后合,宁适懒得配合他们打趣,看筐里的球都被打空了,索性去捡球,刚迈出几步,秋千架后晃过一个模糊的身影,他皱起眉头:“谁?谁在那儿偷听?”

云知暗叹一声“糟糕”。

本来该走了,听幼歆提及什么小时候,就想着留下多蹲会儿墙角,哪知没听两句就被发现了。

若是眼下被揪住,未免也太过尴尬、太不合时宜了。

云知掉过身子,二话不说撒腿就跑。

“喂!你别跑!”

这不跑还好,一跑反而更惹人疑心,宁适见她身后挎着一个鼓鼓的布兜,便当她是做贼心虚之辈,正好脚边有球,想也不想的握杠一挥,将高尔夫球狠狠往她身上怼去。

云知听到击球的声响,本能地把腰一弯,结果奔着后背去的小铁球就跟长了眼似的,不偏不倚的砸中她的后脑勺。

但听“咚”一声闷响,云知觉得整颗脑袋沉甸甸的疼了起来,下一刻,身体不受控制的跌进边上的池水中。

而赶上前来的少年们所见到的——是一个头破血流的女孩背朝天,半身瘫倒血染喷泉池的画面。

这冲击力够煞人,愣是吓得楚仙和幼歆惊叫连连,宁少爷更是彻底的傻了眼。

实则云知尚有知觉。

她想努力撑起身来,奈何才抬了个头,就听到司机小王冲这里大吼一声“五小姐”,那撼天动地,索性将她所剩无几的意识吼了个烟消云散,云知心里骂了声“见鬼”,头一歪,“哗”一声重新扎回水里。

作者有话要说:宁适:哈喽大家好,我是护花使者痴心多金的男二。

云知:呵。姐还是搞事业吧。

第八章 因祸得福

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吊瓶的液体顺着橡胶管一点一滴钻进血管,淌得整个手背乃至胳膊都丝丝凉凉的。

云知睁眼后恍惚了好一会儿,下意识想坐起身来,后脑壳生起一阵刺痛,她这才想起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摸着头上的包扎棉带,小心翼翼侧躺回柔软的枕面上。

窗外暮色将尽,也不知她在这儿躺了多久。

想不到初来上海,人都没跨进林公馆的宅门,倒先成了病号住进了医院。

偌大的房内只有一张病床,床头柜前摆着一些医用药品,云知稍作凝神,隐约听到门外刻意放轻的谈话声。

“还得再观察两天,看看有没有呕吐、耳鸣、畏光等症状……五小姐还年轻,要是没调养好,影响到以后生活学习就不好了。”

“还得多谢蔡主任关照了。”

门把“咔嚓”一动,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步入病房中,看到云知醒了,即露出笑意:“医生还说你可能要到下午才醒,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疼么?”

云知认出了来人,林赋厉。

大堂兄的五官轮廓肖似他父亲,只是伯昀气质温润,而大伯不知是不是因为眉心处裂了一道月牙疤的缘故,总给人一种不易亲近的感觉。

她迟钝了几秒,答道:“还有一点疼。”

“脑袋后边缝了几针,疼是正常的。”林赋厉就着病床旁的板凳坐下,“刚刚大伯看过X光报告单了,没伤到骨头,不会危及生命。毕竟是脑震荡,医生也建议多多静卧,以免留下什么后遗症……”

那些“X光”“脑震荡”的,云知一个词都没听懂,只关心问:“会有什么后遗症?”

林赋厉正要回答,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一个青年人站在门边鞠了一礼道:“大爷,宁会长的车停到医院门口了。”

“喔?”林赋厉站起身,“阿乔,你先去值班室告诉他们五小姐醒了,叫医生过来看诊,再下楼去接宁会长。”

“是。”

云知尚没有弄清状况,很快来了几个白大褂,又是照瞳孔又是量血压的,这架势唬得她有些懵,等到他们询问完,再度传来敲门声,林赋厉转过头去,诧异道:“哟,遇舟兄,您怎么来了?”

门口站着个身着老式长褂的中年人,瞅着年纪约莫比林赋厉大几岁,瞩目的发际线差点让云知误会他梳的是清朝辫子头,看病房里的一干医护人员,笑问:“我来的不巧,是否不太方便?”

“怎么会,就是例行检查,快快请进。”几位医生在阿乔带领下离开病房,林赋厉步上前去握手道:“我家小侄女受了点小伤,劳宁会长大驾,实在太不好意思了。”

“伤大伤小,伤到了林家小姐身上就都不是小事……赋厉老弟,我听闻犬子今日在贵府的行径,着实震怒,这不就把他给押来了。”宁会长将头往后一瞥,“还躲在门后做什么?不进来给林叔叔和你五妹妹赔不是?”

门后走出来一个少年,正是宁家的那位小少爷。

之前在球场上距离较远,此时睨去才看清宁适的五官——鼻梁高挺,浓眉见清,好一个翩翩少年郎。

他还穿着早上打高尔夫球的那套衣服,手里拎着一篮子水果,也不敢正眼去看林赋厉,只鞠了歉礼道:“对不起,林叔叔……对不起,云知妹妹。”

他低着头,看去还算态度端正,可惜云知躺在床上,恰好能瞧见他一脸的不甘不愿。

林赋厉拍了拍宁适的肩膀,“遇舟兄你也是,不过就是孩子间玩闹,何必如此介怀。”

“你少替这浑小子说话,谁家玩闹玩到医院里来的?”宁会长十分嫌弃的瞪了宁适一眼,又走到床边,笑盈盈问云知道:“云知?我是你宁伯伯,小时候你经常来我们家玩,你还记不记得?”

云知看长辈来探病,怎么也得起身打个招呼,“宁伯伯好。”

“你好好躺着,别乱动。”宁会长见她给纱布缠成了印度头,分外心疼的叹了一口气,“医生怎么说?严重不严重?”

云知也不知自己的伤情,一时没答上来。

林赋厉道:“不算严重,就是脑震荡。医生说像这样的外力打击可能会产生一些颅内损害,幸好,目前看来听力和视力还没有受影响,但是之后一段时间可能会产生类似意识障碍、记忆力减退甚至遗失等后遗症,会持续多久,就不好说了。”

话音一落,病房内余外三人包括云知在内脸色变了。

意识障碍、记忆力减退这还不算严重?

林赋厉仿佛没有察觉到凝重的气氛,又说:“医生也说了,只要没有造成颅内出血,最多调养三五年也能渐愈……只是我家老爷子此次送云知来上海是来念书的,临开学前出了这样的事,确实也是……不好交代啊。”

这话里有话,两个少年自是没听出什么来,宁会长却好似嗅到了什么,“小姑娘伤得这么厉害,需要好好静养。老弟,借一步说话如何?”

*****

两个大人离开病房后,房内只剩下宁适和云知两人。

场面一时静得尴尬。

宁适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中的水果篮沉得要命,又怕地面脏不好就地放下,纠结了一番,还是走上前,把篮子摆在床头柜边,低着头找了个话头,“云……”

“知”字没来得及出口,但见她将头扭到另一边,留了个后脑勺给他。

宁适:“……”

来之前,他就已经憋了一肚子委屈。

中午看她鲜血淋漓的飘在池子上,他真以为自己手误杀人了。随后,救护车和警车都来了,宁少爷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被带进了巡捕房,足足呆了两小时他老爹才出面捞人,结果一出来又挨了一顿胖揍。

这一整天胆战心惊、滴水未进,好容易鼓足了勇气拉下面皮,最后还收到了这种回应?

“我又不是故意的,”宁适看她对自己不理不睬,不知怎的就恼了,“谁让你早上偷偷摸摸躲后边听我们说话?”

沉浸在“脑子被砸坏怎么办”的云知本来只是没功夫理会他,听到这话,心头火立马窝了起来,“敢情宁少爷是在谈什么机密要事,以至于有人听到就要灭口?”

宁适低低哼了一声,嘴犟道:“你鬼鬼祟祟的偷听,本来就容易让人误解是不是贼。何况当时我分明叫住你了,是你自己要跑,你要是不跑,球也砸不到你头上。”

云知这回也顾不上疼不疼了,硬是撑着坐起身来,“林公馆四面高墙,贼从何而进?就当进了吧,青天白日的,贼去花园做什么?采花还是盗草啊?以及,林公馆是我家。我在我自己家,想站想跑,与你何干?”

这一波伶牙俐齿硬生生将他反驳的话噎在喉口,本来云知也懒得跟一个小男孩费唇舌之争,可大伯那几句“医生说”实在是刺到她了——她千辛万苦的从阎王殿爬回来,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挣一回新生,就给这小子搅成了脑震荡?

如宁大少这种走到哪儿都受女孩子青睐的宠儿,几时听过这样的话?他盯着她那张黑不溜秋的小脸蛋,实在很想挖苦她两句,但想起林伯伯提到的后遗症——这丫头都长这样了,脑子要是再坏了,自己可不就真毁了她的人生么?

“我、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其实听说她可能会有后遗症时,他心里也慌得很,“再说,我也没有推诿的意思……”

“那你想怎么负责?”

“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一定能把你的病治好。”

“最好的医生在哪里,你晓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