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松人很好,但是他对我,总要顾忌分寸,和我说的话,也总要符合身份;辛辞嘛,更像朋友一点,可我到底是他的雇主,他打我的工,拿我的钱,感觉不一样。”

她叹了口气:“所以,我也没什么朋友。”

江炼“哦”了一声。

孟千姿有点不得劲:也不说安慰她两句,只这么轻描淡写地“哦”一声,哦什么?要听“哦”,她不会找江鹊桥吗?

顿了顿,江炼拿一侧的肩膀轻轻碰了碰她的:“这么巧啊,大家都没什么朋友。”

来了,孟千姿的唇角差点没藏住笑,她马上点头:“是啊是啊。”

“要么,咱俩凑合着……做个朋友?”

“可以啊,”孟千姿积极献策,“然后我们再去撬神棍的朋友,他朋友多,人又傻,肯定不会防备的。”

好主意,江炼附议:“有一个撬一个,有一对撬一双,到时候,朋友多得我都嫌烦。”

孟千姿深表赞同。

两人就这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到末了,几乎是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好啊,那揣了一早上的艳羡和微妙,就在这笑里全没了,能笑出来,阖该感恩,更值得感恩的是,有个能让你笑出来的人。

江炼低头,吻向孟千姿的唇。

行将吻上时,忽然停住,他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大白天,人来人往,坡上坡下,都是人。

他不是那种大庭广众之下肆意拥吻的热烈性子,情感是私人的,不愿分享的,他需要遮掩,或是夜色,或是望不尽的空茫,或是拉紧的帘,密闭的窗,两个人的事,彼此相互私藏,容不下多一点的目光。

孟千姿看着他,没躲,但轻颤的眼睫尖上跃着一点慌,群山和人屋,在她眼底层层败色,败成不重要的模糊衬景。

如果这个吻落下来,她豁出去,接住就是,可是,那么多人呢,那么多议论,自己的事,何必摊开了给那么多双眼看……

江炼侧过脸去,略粗的喘息拂向她耳际,拂动了鬓耳畔那几丝很细的、淡成了浅褐色的鬓发。

他轻声说了句:“这样,别人看起来,是不是跟在讲悄悄话似的?”

孟千姿笑起来,耳根处慢慢泛了红,正待说些什么,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苍老但又熟悉的声音:“姿宝儿。”

孟千姿一怔,旋即转头,还没看清来人,已经脱口叫了出来:“大嬢嬢?”

江炼循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

这是高荆鸿,在山鬼里,她一定是特别的存在,一头雍容的白发,霜雪般凛冽,年岁如此之高,仍撑得起贵气、精致和优雅,她穿黑色的长呢大衣,领口处结了色彩鲜艳的丝巾,侧身时,耳垂上挂下的珍珠耳链轻荡,给脖颈间留下一抹珠光。

她真是出众,哪怕容颜早已不年轻,哪怕皱纹爬上了眼角唇侧,身后的景茹司和孟劲松,以及所有人,都忽然黯淡。

高荆鸿笑着朝孟千姿点了点头,又看了江炼一眼。

这一眼,风急云卷,山高水长。

江炼回以一笑。

这一笑,不畏缩,也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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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荆鸿既然来了,孟千姿自然就不得空了,更何况,山鬼眼下一堆白事待办,江炼也不好去耽误她的时间。

他一个人回了房,跟况美盈和韦彪闲聊,说起山鬼这头大概要撤,况美盈皱眉:“韦彪的伤还没好呢,这动来动去的,不合适吧。”

伤也分三六九等,江炼的伤在肩膀,这几天跌打摸爬下来,他几乎要忘记自己还带着伤了,况美盈嘛,自然更不记得。

但韦彪的伤在肚腹,用况美盈的话来说:“肚子里头那么多脏器,哪一个都是要命的,万一养出个差错,可是一辈子的事!”

所以,韦彪必须得躺着,连坐起身都不应该,更加不可以舟车劳顿了。

江炼斜了她一眼:“人家山鬼走,你不用跟着走,只要交足房钱,你爱住多久住多久。”

况美盈恍然:“对啊,这一阵子老跟着他们一起,我都忘记我们可以自主行事了。”

自打江炼把箱子带回来,她的心情就好得很,过往磨难都成了历练,昆仑山也成了否极泰来的福地,她对韦彪说:“那我们索性再养两周,等你恢复得好些了,再回家给太爷上香不迟。”

又看江炼:“你呢?是陪着我们一起,还是自己想……去哪玩?”

江炼含糊应了句:“再说吧。”

中午,第一拨回撤的山鬼离开营地——营地不够住,那么多人待着也是闲着,所以无关人等先走。

江炼站在门口,看七八辆车一溜长排、缓缓离开,心中腾起强烈的不真实感。

美盈在规划着给干爷上香报喜的事了,山鬼开始往外撤人,在大家眼里,事情已经结束了吗?

可他怎么觉得,还差了些什么呢?

……

午饭后,那座毡房终于开了门,却没人出来,似乎开门只是为了透个气。

后来,神棍探出身子,喊住一个过路的山户,吩咐了些什么,那山户大步流星地离开,俄顷折返,抱了一箱的便携式氧气瓶送了进去。

又过了会,那个胖子曹严华出来了,脸色有点灰败,鼻子紧贴住氧气瓶的吸氧口,鼻翼大幅度地扇合,然后一屁股瘫坐到了毡房门口的帆布椅上。

什么情况?收个凶简而已,怎么跟打了败仗似的?

幸好江鹊桥一直在那一块溜达,为江炼提供了借口,他抓了把草籽,装着是过去投喂,路过门口时,往里扫了一眼。

除了神棍,每个人都有些精神不济,木代一脸倦容,眉头紧皱,伏在罗韧怀里,一声不吭,炎红砂坐在一边,垂着头,一万三在帮她拍背,又递了瓶氧气给她,她似是连氧气都嫌恶,一直摇头。

还听到神棍问罗韧:“要么,我跟这里管事的说一声,把你们往西宁送?”

是收出什么后遗症来了吗?江炼不好逗留,径直走到空地上,把草籽洒给江鹊桥。

曹解放也出来遛弯了,江鹊桥吃得很淑女,有姿有态。

曹严华吸了会氧,大概是觉得无聊,跟他搭话:“哎,小兄弟,你那鸡……什么鸡种啊?”

江炼抚了抚江鹊桥的小软背:“雪鸡,你们那个呢?”

“山鸡,野山鸡,我从打野味的小贩那买的,可不是买来吃啊,我买它的时候,它瘦着呢。”

江炼笑,这胖子挺有意思,自己只随口问一句,他叽里呱啦答这么多。

他指了指曹严华手里的氧气瓶:“你高反啊?我看你早上还挺适应的。”

曹严华有气无力,大概是觉得解释了他也不懂,于是没往下说,只喃喃了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说话间,神棍急急出来,大概是要去找人,一眼看见江炼,乐得抓人跑腿:“小炼炼,来来,帮个忙。”

边上的曹严华眼睛一亮:“呦,小字头的,棍哥,自己人哪?”

神棍懒得跟他废话,把江炼拉到一边:“你帮我去找找孟小姐,或者哪个姑婆都行——山户不是要下去吗,安排两人,送我朋友出去,顺道把他那车也开出去。”

江炼皱眉:“这才见面……这么快赶人?都没好好吃顿饭呢。”

神棍叹了口气:“你以为我想啊,我跟你提过没有,凶简上身,是有个好的……副作用的。”

原来,这凶简在迷惑人心智的同时,会使人肢体强健,通俗点说,体能是之前的好几倍,偶尔受点伤,都能立马痊愈,连疤都不留。

罗韧他们引凶简上身之后,这“副作用”也自然显现,毫不夸张,跟普通人一比,那就是“超人”,连一万三这样不走武学路线的,都能单挑好几个不变色。

几年下来,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也有了错觉,真把这个“超人”的自己当成真实的自己了,所以,曹严华才会嘟嚷什么“和凶简处出感情来了,怪舍不得的”。

江炼懂了:“现在这凶简一收,他们的体质瞬间回去了?”

神棍垂头丧气:“可不嘛,本来这种抽离就挺煎熬的,我估摸着多少都会病一场,更何况还是在高原,高原你懂的,氧气稀薄,生存环境又比较恶劣,他们真是瞬间……个个都不舒服了,罗小刀说,车都不想开了。他们长住丽江的,西宁的海拔跟丽江差不多,我想着,送他们去西宁,会好点。”

这是真的,江炼点了点头,正要跑这一趟,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是怎么……收的?”

“这容易啊,当初凶简是融在血里、他们又把血分注进身体里的,这么些年,身体像个坚韧的囊,偶尔受伤也不会流血,也就是说,凶简是很牢固地被困住的。”

“但是有七块兽骨就不一样了,人家是原装的——我让他们割破手掌,依次摸过七块兽骨,嗯,我还拍下来了。”

反正送人这事又不是十万火急,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神棍掏出手机,给江炼看自己刚刚拍的视频。

怪不得要拍视频,视频太震撼了:兽骨上,原本什么都看不见,要靠手去“识别”,但现在,骨身上出现了嫣红的象形文字,这还没完,那字是起伏流转着的,一笔一划,都像有生命、有呼吸,并且渴求着什么。

江炼皱眉:“但是,这不是长久的法子啊,这东西得装在箱子里,才能真正被困住,箱子打不开,可怎么办啊?”

神棍的面色微微一变,但他瞬间恢复如常,没事人样说了句:“没关系,总会有办法的。”

江炼乐了:“这话,是不是做梦的时候,江炼老师跟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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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位姑婆一定都在孟千姿的毡房里,江炼近前时,反却了步,觉得就这么一头扎进去,怪不稳重的。

最好,是里头有人出来,这样,他就能托人家传个话了。

说来也巧,正犹豫着,冼琼花出来了。

江炼跟这位七姑婆还算熟,赶紧迎上去,把事情说了,本就是举手之劳的事儿,冼琼花一口答应,说是待会就叫人过去。

话说完了,她欲言又止。

江炼察觉到了:“七姑婆,还有事吗?”

冼琼花笑了笑:“本来,也是想找你的,江炼啊,是这样的,你晚上有空吗?大姐说,想跟你聊聊。”

江炼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不露,只点了点头:“好啊,有空。”

冼琼花迟疑了一下:“还有啊,这事,就……别跟姿姐儿说了。”

懂了,是要避开孟千姿、跟他单独聊聊。

江炼继续点头:“好啊。”

第154章 【25】

罗韧一行最终定于第二天早上再出发。

两个原因,一是路途太远, 现在出发的话, 没多久就会赶夜路, 路上万一出点事,荒野茫茫的,连个后援都找不着;二是第二天早上,又会有一拨山鬼撤出,到时候大家一起走, 人多,照应起来也方便。

几个人便就地休息, 队医还过来瞧了一回, 最终躺倒了三个, 罗韧、木代和一万三;别看曹严华半死不活的,但他持久, 病病歪歪, 始终不倒;症状最轻的是炎红砂,吸了会氧之后, 虽说头晕恶心,但好歹能扶着墙遛弯。

她拖了张帆布椅出来,挨着曹严华而坐,听他呼哧呼哧吸氧。

不远处, 两只鸡离了有丈许远, 一个独自优雅,一个继续高傲。

江炼澡堂归来时, 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

他洗澡,理由只有一个:以最佳的精神面貌迎接晚上的会面——曲俏曾经说过,千姿身边的人,基本都不会欢迎他,所以,这会面一定不轻松。

冲澡的时候,他设想过好多情形:高荆鸿言语恫吓,想让他知难而退,他不卑不亢,铿锵有力还击;高荆鸿又甩给他一张支票(有钱人总爱这么搞),他微微一笑,极其潇洒地掷回去。

自己都被自己帅到了,居然还对这会面生出期待来:也说不清为什么,他好像笃定了高荆鸿不会对他友善,也不在乎给这位大姑婆留个坏印象。

回屋的路上,他第n次润色自己的台词,务求字字珠玑还带押韵,正出着神,忽听曹严华嚷嚷:“哎,哎,那个小字头的,火东小兄弟。”

“小字头的”可能是在说他,但“火东小兄弟”又是谁?江炼左右看看,并没别人。

曹严华冲他招手:“哎,小兄弟,就你。”

说完这话,气又上不来了,凑到吸氧口一通猛吸。

江炼终于反应过来:“火东”这两个字,是把他的“炼”字给拆了。

他不大认可这名号,感觉自己被叫成了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过,曹严华大了他七八岁,这么叫他,也不算占他便宜。

他折了向过去。

曹严华打量他:“我棍哥说,这次找到兽骨,多亏了你和那个孟……”

炎红砂真是见不得他这说一句话就要断气的衰样:“孟小姐。”

对,孟小姐,曹严华半张脸都堵到了吸氧口上,有气无力点头。

江炼觉得好笑:“你现在没力气,不用耗费精力讲话。”

曹严华绝不认输:“棍哥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你曹爷我……平时那是龙精虎猛,现在……我小罗哥他们,平时也不……这样,见笑。”

他又歇了会气:“听说你们都要去西宁,等到了那,我请你们喝酒,喝……通宵,花……生米,猪……猪头肉。”

大概是把他当山户了,江炼笑:“好。”

曹严华忽然想起了什么,先指炎红砂:“哦,没自我介绍,这……这是二火,祖上都采……采宝的。”

又伸手往裤兜里摸:“这是我……我名片。”

我靠,名片!居然还有名片。

江炼接过来看,正面中央,三行醒目名头,气势真是直迫面门。

来自解放碑的曹爷

丽江聚散随缘娱乐有限公司副总经理

丽江凤凰楼餐饮集团董事长兼工会主席

曹严华谦虚地笑:“没事投资了点,搞点……事业。”

江炼还没来得及表示钦佩,炎红砂已经作干呕状:“曹胖胖,话悠着点说,你那点底,揭开了就没了。”

她抬头看着江炼笑:“谢谢你啊,到时候,我也请你们吃饭,我做东,不蹭曹胖胖的局。你放心,我不像他那么抠,只请人吃花生米。”

曹严华急了,奈何气顺不上,斗不过炎红砂:“这……这叫抠?我郑……郑师伯每次都这……这么请……”

炎红砂冷笑:“郑师伯这么请,那叫境界、风范,你这么请,就是附庸风雅,小抠油儿。”

这些人,太有意思了,江炼不打扰他们休息,揣上名片,笑着告了辞。

临走时,他看到江鹊桥和曹解放:呦,已经在同一块地头刨食了。

……

几分钟之后,炎曹二位,也研究上了这对鸡。

炎红砂:“这两只鸡,还玩到一块去了。”

曹严华:“嗐,鸡……鸡那可直白,又不……不谈恋爱,看对眼,就钻……钻草丛……”

炎红砂:“这鸡种不同吧?”

曹严华:“爱……爱情,不分……种……种属,当初女……女野人,还不是被我三三兄……兄的才华征服……”

炎红砂没好气:“解放在凤子岭,养了多少妹子,一出来就拈花惹草,这渣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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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荆鸿没有指定具体时间,江炼只能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