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觉得父亲最近有心事。

平时父亲总是很忙,但每次回家,第一件事一定是把哪吒叫到跟前,要么检查功课,要么询问近况。虽然父亲的态度有些生硬和笨拙,但哪吒知道那是关心的表现。但最近几天,哪吒看到父亲进门以后谁都不理睬,总是阴沉着脸走进书房,把门关紧,不知在里面做什么。而且家里的访客数量大增,不分白天黑夜,不停有人来拜访李靖,一谈就是一个多时辰。哪吒经常一觉醒来,看到书房仍旧点着蜡烛。

整个大将军府的空气都因此而变得沉重起来,仆人们放轻脚步,生怕弄出大响动惹怒主人,门里门外卫兵的表情也僵硬了不少。哪吒觉得十分没趣。可是他现在根本出不去。自从在壶口瀑布遇险以后,大将军下了禁足令,不让哪吒外出,尤其是不许再到长安城外去。这可把哪吒闷坏了。家里这么狭窄,哪里有长安城那么好玩;而长安城再大,也没有天空那么开阔。他已经享受过飞行的乐趣,心已经野了,再重新关起来,让他痛苦万分。可这次别说玉环姐姐,就连沈大哥都不帮他,他们都让他安心在家里念书。哪吒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图画书,又去逗了逗水缸里的乌龟,把几页白纸叠成飞机扔出二楼的窗外,掉到院子的花丛里。这些游戏本来都是他的爱好,现在却是索然无味,哪吒满脑子都是飞行,这些小打小闹只会让他更加空虚。

“真想去找甜筒、饕餮、雷公他们玩啊。”哪吒趴在窗口,看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开始想念地下的中央大齿轮柱。比起人类来,那些龙可爱多了。想到柱子,他忽然回想起了那次危险的攀爬,那可真是一次惊险的旅程,若不是甜筒及时出手,恐怕他已经摔死了。下次再有机会爬的话,哪吒觉得可以在腰间拴根绳子,这样就安全多了。

绳子?攀爬?一个念头突然出现在哪吒脑海中。他去花匠的储藏室里找出一捆绳子,说要用来玩游戏,然后把自己房间的门关上,谁也不许进来。哪吒把绳子的一端系在床脚,然后身子挂在窗外,抓住绳子一步步地往下滑——这是从一本讲风尘三侠的图画书里学来的——他很快就有惊无险地落到了地面,没人觉察。

哪吒从家里溜出来后,直接跑去附近的利人市地下龙站,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从这里随便攀爬上一条龙,让它把自己带去中央大齿轮柱,就能见到它们了。可当哪吒走到地下龙站时,看到牌楼下的入口被三条黄色的绸带封住了,几名士兵站在门口,不让人进去。最奇怪的是,站口附近居然支起了一张香案,案上插着十几根细细的香,都点燃了,袅袅的香烟在牌楼附近升腾。一个和尚捻动着佛珠,喃喃念着经文。一群老头老太太聚在香案旁边,手做祈祷状。

“这是怎么了?地下龙停运了吗?”哪吒问旁边一个卖烧饼的大人。那个烧饼贩子看到发问的是个小孩子,摸摸他的头,和蔼地说:“小朋友可别问那么多,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哪吒哪里肯放弃,缠着他问。这个大叔脾气不错,被哪吒缠得没办法了,只好告诉他,这是地下龙升天了。

“升天?是说地下龙会飞了吗?”哪吒问。

大叔挠挠头:“所以说小孩子不应该知道嘛…升天,升天就是去世了、过去了…呃,就是死了。”他一口气说出好几个代称。

“龙也会死?”哪吒一下呆住了。

“龙当然会死啦,和人是一样的。”大叔撇撇嘴,到底是个小孩子,居然会有这么天真的想法。他指了指站口的牌楼,“如果有龙在地下龙站里死掉的话,站点都要暂时关闭,等到龙尸被处理走,才会继续运行。你看,那边还有和尚来做法事呢,免得龙死以后怨念不散在附近作祟…咦?”他说完这句话一低头,发现哪吒已经不见了。大叔摇摇头,心想,现在的小孩子实在太没礼貌了,然后继续揉面团。

牌楼附近的垃圾箱后面有一处不起眼的导流渠,它的功能是在下雨时防止雨水倒灌入地下龙站内。这个导流渠是根竹制的长水管,从地下龙站里接出来,通往地面。洞口的大小勉强可以通过一个小孩子。哪吒此时正全身趴在水管里,扭动着身体向深处爬。这里太过狭窄,他施展不开手臂,只能用双肘和膝盖蠕动。有时内槽没刮干净的竹刺会扎到他的身体,但他顾不上疼,咬着牙一刻不停地前进。

哪吒的心里慌乱不已。他虽然知道概率很低,但仍忍不住去想那条死掉的龙会不会是甜筒。他年纪还小,但死亡这个概念还是明白的。甜筒那种枯槁的目光、不愿进食的虚弱身体,都让哪吒有着强烈的不祥的预感。他很快就爬到了水管的尽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哪吒落地以后发现,这个位置位于地下龙站台的内凹侧面,恰好可以看到地下龙站内的动静。

哪吒悄悄探起头,看到一具巨大的龙躯填满了整条隧道,它身上的鳞片暗淡无光,四只爪子无力地蜷缩在腹部,一直摇摆的龙须也耷拉在长吻两侧,全无活力。一群草绿色服饰的工作人员正在龙尸周围忙碌,用许多粗大的灰绳把它绑起来,它看起来好似落入了蜘蛛的巢穴。哪吒松了一口气,这个显然不是甜筒。甜筒的鳞片要比它长,纹路也不相同。这些细微的差别也许别人看不出来,但哪吒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不过他的心情并没有好转,那条去世的巨龙紧闭着双眼,嘴巴痛苦地咧开一半,看起来死前相当痛苦。它的龙皮发皱而松弛,脖颈污渍斑斑,像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人类老者。如果有一天甜筒也变成这样该怎么办?哪吒想。

这时候,地下龙站的工作人员拽起绳子,一边喊着号子一边往一个方向拽去。龙尸太大了,即使几十个人用力,也只能挪动一小段路,给隧道腾出一点点空间,不过有这点空间也就够了。工作人员吹了几声哨子,很快从隧道的另外一个方向传来龙啸,然后哪吒看到一条龙尾缓缓伸入站台。原来这条龙是倒着进入隧道的,龙尾正好对准死龙的龙头。工作人员七手八脚地把捆缚龙尸的绳子捋成十几束粗大的牵引索,再把牵引索拴在龙尾巴上。

哪吒一下明白了,他们是打算让那条龙把龙尸拖走。这么重的尸体,除了龙以外确实没人能拖动。他忽然注意到,那条龙尾上有几片鳞甲是圆形的,聚在一起好似一朵梅花。哪吒想起来了,这条龙他那天应该见过,还给它起过一个名字叫梅花斑。哪吒悄悄从藏身之处跑出来,此时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龙尾上,没人发现这个小孩子。他弓着腰,屏住呼吸钻进隧道,跑到龙头的位置,轻轻喊了一声“梅花斑”。听到哪吒的声音,梅花斑的眼睛转动了一下,龙须轻轻摆了摆,认出了这个给自己起名字的小家伙。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梅花斑问。他们在用龙语交谈,普通人是听不到的。

“你带我去中央大齿轮柱吧,我想去看看大家。”哪吒说,然后举起一个大袋子,“我带了好多好吃的!”

梅花斑迟疑了一下:“呃,我无所谓,不过我得先把这具尸体拖走,才能回去。”

“它是你的朋友吗?”哪吒低声问。

“我不认识。不过听说是个老家伙,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了。”梅花斑的声音里无喜无悲,仿佛这事跟它毫无关系。只有十多年寿命吗?哪吒心想,但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掀开梅花斑的一片鳞甲,藏身其中,心情变得好沉重。在黑暗和狭窄中度过十多年的疲劳生涯,最终的结局却是死亡,这就是龙的一生吗?

很快,站台里的牵引索都接好了,梅花斑昂起头,发出一声长啸,奋力向前,那具龙尸的鳞片与地面摩擦发出尖厉的声响,两条龙一前一后缓缓驶出站台,工作人员们发出欢呼。梅花斑拖着尸身在隧道里缓慢地飞行着,不时转弯。它走的路不是平常的载客路线,哪吒感觉隧道是微微朝下倾斜的,说明他们一直在向地下飞。大约飞了半个时辰,哪吒陡然觉得身体一轻,他偷偷从鳞片里探出头去,结果吓了一跳。

他们正在一处空洞的正上方飞翔。这个洞穴和中央大齿轮柱的空间很相似,但没那么大,也没那么多精密的机器设备,就是一个普通的岩石洞窟,洞壁上镶嵌的夜明珠很少。在洞穴的底部,是一片白森森的龙骨丛林。这丛林是由龙的骸骨堆积而成的,狭长的脊骨高挑而起,挂满枯黄的趾爪,一排排灌木般的嶙峋肋骨倒立朝天,关节扭曲成团。丛林深处隐藏着无数硕大的巨龙头骨,它们的下颌或开或合,漆黑空洞的眼窝里闪着磷火。这一片骨堆层叠厚实,一望盈野,不知要多少龙尸才能达到这样的规模。

哪吒闻到洞穴里有一股浓浓的尸腐味,让他晕头转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梅花斑似乎也不喜欢这里,它飞快地划过洞穴上空,用尖利的后爪割断牵引索。那具老龙的尸体失去支撑,从半空掉落下去,“哗啦”一声砸在龙骨堆中,引发了一连串骨塔的坍塌。梅花斑完成这个动作后,头也不回地朝出口飞去。哪吒问它这是什么地方,梅花斑说这叫龙尸坑,每次龙死以后,都会被丢弃在这个坑里。

“没有墓地和墓碑?只是像垃圾一样堆在一起?”哪吒惊讶地瞪大眼睛。

“不然还能如何?”梅花斑奇怪地反问。

哪吒捂住鼻子再次低头望去,那具龙尸一动不动地躺在坑底,摆出一个滑稽的姿势。过不了多久,它的血肉就会全部腐烂,只剩下一截截骸骨,和周围的骨林融为一体。即使死后,它也没有机会一睹阳光,更没有机会飞翔。不知为何,哪吒的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

梅花斑离开龙尸坑后,把哪吒带回了中央大齿轮柱。那些正在休息的龙看到哪吒来了,都很兴奋。饕餮像小狗一样拼命去闻他手里的零食口袋,哪吒不得不多给它吃了一块甜玉米。哪吒把零食发完后,走到甜筒跟前。甜筒还是那一副老样子,趴在自己的坑里打瞌睡。它听到哪吒走过来,简单地摆动一下龙须:“我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再来这里吗?”哪吒没回答,一屁股坐到甜筒身旁,垂着头闷闷不乐。这个反应有点出乎甜筒的意料,它本来不想搭理他,可看到这小男孩一脸的郁闷,它无奈地喷了口气,把脖子伸过去问道:“你怎么啦?”哪吒遂将在龙尸坑里看到的情景跟甜筒说了,问它去过没有。甜筒淡然道:“龙尸坑我去过几次,运过几次同伴的尸体,那个地方的尸臭味道太重了,我不喜欢。”

“那地方多可怕啊!”哪吒激动地说,“看不到天空,也没有阳光,周围除了骨头什么都没有。你们生前在地下隧道里飞行,死后也要在这样的地方待着吗?”

“都死了,还想那么多干吗?”甜筒昂起头,扫视那群争抢零食的龙,“我们都有被人拖走的一天,这里的每一条龙,最终的归宿都是那里——没有例外。”

“你们甚至连墓碑都没有。”

“要墓碑有什么用,在遇到你之前,我们甚至连名字都没有。”甜筒抬起爪子,碰了碰哪吒的小脑袋。

“一次天空都没有飞上去过,这样实在是太可怜了…”哪吒喃喃道。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是对龙们怀有同情,这一次却已能感受到那种深不见底的绝望。

“在这种绝境,若不让自己死心的话,希望越大,思考越多,越是一种折磨。你拿零食给它们,给它们起名字,都是很残忍的,现在你明白了吗?”

甜筒平静而严肃地望着哪吒,这还是个小孩子,它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能理解这番话。哪吒注视着甜筒,眼神很困惑,终于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这让甜筒松了一口气。它略带歉疚地把身子俯下,下巴贴到地面:“来吧,坐上来,带你去空中转一转。”哪吒顺着脖子爬上龙头,轻车熟路地在两个犄角之间找到鼓包,一屁股坐下去。甜筒身躯一振,缓缓升空。虽然这里的地穴空间有限,甜筒的尾还被锁链拴住,但做一些小范围的腾挪还是可以的。

中央大柱的齿轮依然“嘎吱嘎吱”地转动着,巨龙带着少年在半空拘谨地飞翔。其他的巨龙都识趣地避开他们的路线,免得锁链纠缠在一起。哪吒抓住犄角,用脸贴在它略带腥味的冰凉鳞片上,轻声道:“其实,那天我也去壶口瀑布试着飞了一次。”

“哦。”

“可惜不是骑龙,我坐的是飞机。”然后哪吒开始讲他那天在壶口瀑布飞行的事情,看到什么样的鸟,吹着什么味道的风,太阳光从什么角度照射下来,给白云镶出什么样的金边,甚至突然升空时的微微反胃,他把每一个小细节都津津有味地描述出来。甜筒听着听着,猛然醒悟到,哪吒这么细致地描述,是想让它也体会到在天空飞翔的感觉。大概在小孩子看来,只要把香甜的感觉描绘出来,就相当于吃到了奶糖。看到哪吒在头顶笨拙而努力地找着形容词,甜筒微微露出笑意,让身躯飞得更加平稳。但下一个瞬间,他的身躯猛然歪斜了一下,差点把哪吒摔下去,因为一个可怕的词从小孩子的嘴里脱口而出。

“孽龙?”甜筒浅黄色的龙眉一皱。

“是啊,我们碰到了好几条孽龙,差点没回来…”哪吒兴奋地比画着手指。

“详细说给我听听。”于是哪吒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甜筒一边听,一边盘旋着落回到大坑里。等到哪吒跳回地面,甜筒严肃地告诉他:“你最近不要来这里了,也不要离开长安城。”

“为什么?”

甜筒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下了个重大的决心。它抬起前爪,用尖利的指甲指了指自己下巴往下三尺的一道凹陷疤痕:“你看到这里没有?”哪吒点点头,他当然看到了。当初他不小心把糖浆涂抹在这块疤痕上,所以才认识了甜筒。“在我们龙族,这里的鳞片叫作逆鳞,巨龙的愤怒与火气都储存于此。谁胆敢触动的话,就会引发巨龙震怒,不死不休。”

“可是这里明明没有鳞片啊?”哪吒问道。

“在这里的每一条龙都没有逆鳞。我们在壶口瀑布变成龙以后,立刻被长安守军捉住。在丧失自由的那一瞬间,每一条龙都会本能地抠出下颌的逆鳞,远远地抛开。这些逆鳞承载着我们最深沉的怒意与仇恨,化为没有灵智只有怨恨的存在。”

“你是说…”

“没错。那些孽龙都是我们的逆鳞所化。”甜筒的声音变得深沉而幽远,充满了忧伤,“越是对未来绝望的龙,抠下去的逆鳞就越是凶残。你在龙尸坑也看到了,这么多年来,有多少龙埋骨于此,这么多怨愤的逆鳞环绕着长安城,迟早会汇聚出大孽龙,酿成大灾。”

哪吒吓得面色惨白,他不甘心地提醒道:“长安城有我爸爸在守护,还有沈大哥他们,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人类有很多办法可以克制孽龙。但大孽龙和普通孽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东西,它是由纯粹的杀意和愤怒构成,蕴藏的力量可以让天地翻覆。一旦出现,就是长安城的一场浩劫…”甜筒还没说完,整个洞穴突然微微震动起来。所有的巨龙不约而同地昂起头,看向上空。尽管厚厚的岩层遮蔽住了所有的视线,但巨龙们的眼神表明他们看到了什么。震动在逐渐变强,有细微的沙尘从穹顶掉落,横贯半空的铁链剧烈地抖动起来,整个空间只有中央大齿轮柱不为所动,依然固执地转动着硕大的齿轮,试图用嗡嗡声盖过震动。

震动持续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整个洞穴恢复了安静。可在吞过龙珠的哪吒耳中,听到的是一阵剧烈的喧嚣。巨龙们似乎找到了共同的话题,用人类听不见的语言纷纷叫嚷起来。有的龙兴奋地发出啸声,有的龙喋喋不休一脸忧虑,还有的龙脾气变得暴躁,甚至与同伴互相撕咬,更多的龙则让躯体悬浮在半空,鳞爪飞扬,一副亢奋的模样。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它们是听到什么声音了吗?”哪吒问道。包括饕餮和雷公在内的巨龙们陷入了奇怪的狂热,像是发狂的公牛在街上狂奔,充满了侵略性和危险性。这和哪吒熟悉的巨龙不太一样。

“我感觉到了,我们都感觉到了。”甜筒保持着昂立的姿势,神情严肃,“我们在远方的逆鳞在沸腾,在叫喊,在颤动,它们前所未有地活跃起来。刚才那场地震绝非偶然,那是逆鳞传给我们的消息。”

“什么消息?”

甜筒转动巨大的黄玉色龙眼,居高临下俯视着哪吒小小的身躯:“大孽龙即将形成,长安城要陷入大麻烦了。”

此时的秘府里一片忙乱,黄铜制成的地动仪显示刚刚在壶口发生了一场新的地震。操作台的道士们忙碌成一片,他们施展着法力从各种法器中读取数据,然后再互相传递。整个府邸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充满活力。清风道长、李靖和尉迟敬德已经赶到秘府,随后天子也过来了。他们四个刚刚落座,面前的大铜镜就亮了起来。在铜镜里,一条黑漆漆的孽龙正在壶口瀑布上空盘旋,菱形鳞片如同墨甲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周身。它的躯体凝实厚重,比之前那些孽龙的烟状形体更加清晰,通体漆黑,只有一双眼睛是血红色的。这个变化,让所有人的心都是一沉。

“艮位,发现孽龙一条,长度二十八丈,目标…长安城!”台下道士拨弄着罗盘,报出最新汇总的情况。

“浓度呢?”清风道长问道。

“正在计算…”道士满头是汗,来自五六个同僚的算盘飞快汇总到他手里。他急速拨动算盘,大声报出了汇总的数据。

“三百业!”一直到报完数字,道士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被自己的计算结果吓到了。三百业?这是什么概念,之前的那些孽龙可是只有十几业而已。

“验算!”清风道长镇定地下达了指令。

不同的计算小组先后验算了五遍,所有的结果都是一样。事实很清楚了,这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可怕孽龙。清风道长向天子一拱手:“事态紧急,请陛下准许出动白云观剑修。”天子还没做出决断,李靖却开口道:“剑修是长安城最后的倚仗,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清风道长目光一凛:“李将军的意思,如今还没到万不得已之时?”李靖迎向他的目光,生硬地答道:“天策空军和神武陆军已经做了万全的准备,他们有信心摧毁一切入侵之敌。”

李靖不喜欢清风道长。自从天子登基以来,白云观从户部获得了大量拨款,清风开始用各种手段来强调白云观的存在感,不断推出新的法器和道术,不断研发新的符箓,甚至开始编列专属的剑修,把白云观从一个普通的道家门派变成一支强势的军队,与天策、神武鼎足而立。他一直怀疑,这次龙灾很可能是清风夸大其词,以此来获得更多预算和影响力。所以他必须站出来,阻止清风的如意算盘。他必须让天子明白,谁才是长安城真正的守护者。

清风道长注视李靖良久,最终还是选择了退让。他双手一拱:“那么城外就交给将军了。”他谦逊地后退了一步,不再坚持。听他的口气,似乎要接管长安城内的治安。李靖顺利拿到反击权,心情很好,这些小事就无所谓了。既然李靖和清风达成了共识,那么天子也没有什么异议。于是,李靖站起身来,在指挥台上抓起一个传音铃。他的手指肥厚粗大,小小的铜制传音铃捏在这只大手里,随时会被捏得粉碎。李靖清了清嗓子,把铃铛凑到嘴边,简单地说了两个字:“攻击。”大将军的命令,瞬间通过传音铃传到了壶口瀑布附近的每一支部队。神武军在上次孽龙袭击后就已经严阵以待。听到命令后,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进入战位,调校炮口。在阵地头顶,几十架涂着牡丹与鹰的天策府战机呼啸而过,掀起强烈的气流。

沈文约位于飞行编队的第一位。这次他开的仍是贞观型飞机,和上次搭载哪吒的是同一款。不过上次是观光,飞机上没有配置武器,这次却大不相同。在两侧的机翼底下,分别挂着三个长方形的箱子,里面装满了轰天雷和朱砂电符,让这架飞机变成一个可怕的杀手。如果需要的话,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击溃一艘战船。机舱内的传音铃突然响起,带动一支炭笔在画着方格的圆形宣纸上画了一道黑黑的轨迹。

“兄弟们,上吧!”沈文约摘下护目镜,兴奋地一推摇杆,冲僚机做了一个竖起大拇指的手势。整个编队的前半部分齐刷刷地抛下副转子,开始加速,后半部分分成两路,向左右迂回前进。天策府的雄鹰已经展开翅膀,在他们前方十五里远的地方,黑色孽龙正气势汹汹地扑来…中央大齿轮柱附近的骚乱愈演愈烈,巨龙们被外部的变化惊扰得烦躁不堪,纷纷发出低吼,还不停猛踏着地面。虽然他们被铁链拴住,不可能真惹出什么乱子,但几百条龙同时做一个动作,这场景着实有些惊人。甜筒忧虑地看了看四周,对哪吒说:“现在这里有点不安全,我把你送出去吧。”哪吒这次没有拒绝,事实上他有点被吓到了。当初袭击自己的孽龙已经很可怕了,现在居然还会有更大的孽龙出现,这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哪吒跨上甜筒,甜筒迅速浮空,避开那一群喧闹的龙群,朝着穹顶附近的一个出口飞去。铁链在它的拉扯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牵动的铁链启动了一个小齿轮,齿轮飞快地转动,带动一系列精密杠杆。杠杆在动力的催动下往复运动,很快形成一个信号:新一班地龙进入运行状态。这个信号被自动送去与时刻表对比,两边的齿轮速率不同,这说明出现了时间差异。中央大齿轮柱按照预先设定的规程,先提示了相关的站点,同时给长安地下龙监控室发去一个报备的机械信号。这没什么特别的,毕竟龙不是机械,早一点晚一点都是在可控范围内的。

哪吒对这些复杂的变化浑然不觉,他抓住甜筒的犄角,看着越来越远的地面,担心地问道:“你不会被逆鳞影响到吗?”甜筒注视着前方的隧道,简单地答道:“逆鳞代表了不甘心,而我已不抱任何希望。”这个回答让气氛冷下来,哪吒一下子又想到了龙尸坑。他心里很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不停地摩挲着甜筒头顶的凸起。他们钻进隧道,四周完全黑了下来。甜筒轻车熟路地朝前飞去,身躯和周围狭窄的通道墙壁保持着微妙的距离,不远不近,这说明甜筒的飞行技术十分高超。哪吒默不作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甜筒决定在第一个抵达的站点把哪吒放下,尽快让他回到家里去。它飞了大概一炷香的工夫,前方已能隐隐看到灯光。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它开始减速,并将下颌微微收起,好使头颅在穿过隧道口时下沉,身躯恰好镶嵌进站台旁的轨道。这种动作它做了不知多少次了,绝不会出错。可甜筒很快发现有些不对劲,站台那边的人影闪动,一股浓烈的杀意涌了过来。龙族特有的直觉提醒它危险临近,可狭窄的隧道让它根本无法做出反应。只听到一阵轻微的金属撞击声,数支弩箭迎面飞来。甜筒的第一反应是偏过头去,用额头挡住了哪吒。

“嗖!嗖!嗖!”三支巨大的弩箭毫不留情地射入了甜筒的身躯,它疼得大叫起来,整个身子都在剧烈扭动。可灾难仍未结束,从站台方向又射过来五串符纸。这些符纸都是杏黄颜色,被一根桃木穿成一串。它们一接触到甜筒的皮肤,甜筒立刻感到一阵麻痹,飞行的身子为之一滞。紧接着一张金针大网迎头罩过来,正套在甜筒脑袋上,一罩上去就自动勒紧,网上的细针刺入龙鳞的缝隙,甜筒发出痛苦的嗥叫。巨大的惯性让甜筒继续朝站台冲去。这时候它总算看清楚了,站台上的是一群穿着道袍的道士。这些道士戴着水晶护目镜,青巾裹住面部,围成一个半圆。他们的手里拿着各式法器和弩箭,杀气腾腾地盯着这条受伤的巨龙。在更远处,地下龙站的工作人员与乘客被隔离在一个角落里,惊恐地朝这边望过来。

甜筒大为愤怒,它要昂头反抗。正在这时,插在身躯上的那些小符纸发出金黄色的光芒,侵蚀入它的肌体,疯狂地吸取它的力量。甜筒见势不妙,猛然张开嘴,拼尽全力吼出一声龙啸。龙啸在地下龙站内化为巨大的冲击波,霎时飞沙走石,好几个道士被撞飞到半空,发出惨叫。可这也是甜筒最后的力量了。它的逆鳞已失,身体状况很差,此时又骤受重伤,实力发挥不出十分之一。剩下的道士立刻毫不留情地开火,数不清的弩箭和符纸狂泻而出,还伴随着吟唱法咒的声波。

甜筒在隧道里无法闪避,只能硬生生地苦撑着,弩箭刺处,龙血四溅,而那些符咒看似柔和无害,实际上对它体内造成的伤害更大。甜筒实在挨不住了,它奋力摆动脖子,用硕大的头颅朝站台边缘撞去。道士们迅速闪开,龙头“轰”的一声将月台上的一根大理石柱撞毁,整个站点都晃了晃。这时一阵寒风划过甜筒背脊,它还没来得及分辨是什么,就感觉自己的背脊被什么人踏了上去,紧接着一件锋利的金属物切入血肉,剧痛难忍。身旁的道士们停止了攻击,发出一阵欢呼。

跳到甜筒脊背上的是一名身材高大的道士,他用双手握着一柄又长又大的青刃宝剑。宝剑的前半截已经没入甜筒的身体,在伤口处有龙血涔涔流出。他抓着剑柄用力一旋,一道青色的光顺着剑身导入甜筒的身体里,沿着血管与神经霎时扩散到全身。甜筒全身剧颤,有血从眼睛、鼻孔和嘴角流淌出来,它发出一声悲鸣,跌落在地,一动不动。道士把剑从龙身上拔出来,然后扯下遮挡面部的青巾,擦拭剑身上的鲜血。他的脸棱角分明,犀利如刃,眼神却很平静,似乎刚才这一番争斗根本不算什么。周围的道士一拥而上,又给甜筒的身躯上加了数十道定身符,还刺穿了它的肋骨,用铁链钩住四肢。

“不愧是白云观的剑修啊,对付巨龙也只用一招就够了。”道士们一边忙碌一边窃窃私语,敬畏地朝那边看去。持剑道士从龙躯上走下来,身体立得笔直。四周的封锁终于解禁,地下龙站的站长一脸谄媚地走了过来,恭敬地朝那名剑修道:“明月道长,辛苦你了。”他本来正在调度室里喝茶,结果这些道士突然闯进来,说有一条龙未按规定时间运行,实施戒严。说实话,他到现在都认为是小题大做,他很熟悉这些龙,它们都非常温驯,迟些进站早些进站,都属于正常状况。刚才那条龙明明是在做一个进站的标准动作,不可能发狂,道士们不由分说,劈头就打,实在有些武断——不过白云观的势力太大,一个小站长也没什么勇气去反抗。

面对站长的问候,明月道长淡淡道:“大孽龙即将苏醒,这些地下龙一定会发狂作乱。家师早预料到了这一切,所以让白云观接管了城防,吩咐我密切监控地下龙站的动静,一有异常,立即诛杀。”

“杀得好,杀得好。”地下龙站的站长擦擦额头的汗,随口附和。

“它还没死呢。”明月扫了一眼甜筒,继续道,“龙的生命力很强,它只是重伤昏迷,性命还在。请你立刻调几条龙过来,把它拖走。家师吩咐过,留着它还有用。”

站长有些痛惜地看了眼甜筒。他做了好多年站长,每一条龙都很熟悉,就这么死掉,实在是太可惜了。不过明月的冷漠眼神让他浑身一颤,他也不敢多留。他正要离开,忽然听到一阵小孩子的哭声。包括明月在内的道士们纷纷抬起头,四处寻找,看到巨龙脖颈处的一片鳞甲突然自行掀开,从里面掉出一个人类的小孩子。他掉在地上以后,抬头看了眼身旁的巨龙,放声大哭起来。

这个变故让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一时间没人敢靠近。明月眼神一凛,走上前去,双手把小孩子抱起,回头对周围大声道:“这孽龙不仅发狂,还要吞噬孩童。此等孽畜,绝不姑息!”他这么一说,一片哗然,这下子连附近的乘客都群情激奋起来。居然要捉人类的小孩子来吃,这样的恶龙实在是太可怕了。所有围观者都开始一边倒地支持道士们的这种整肃行动,纷纷痛斥恶龙的危险。明月很满意这几句话的效果,他感觉怀里的孩子在拼命挣扎,还在大喊着“不是不是不是”。他用力一抱,挤得那孩子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哗哗地往外流。乘客中的女性看到他害怕成这样,都开始抹眼角,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小小年纪就险遭恶龙吞噬。

这些人里,只有站长将信将疑,他明明看见那孩子是从鳞甲里掉出来的,与其说是巨龙打算吃掉,倒不如说巨龙一直在拼命保护他不被道士们打中。可是他搓了搓手,终究没敢把疑问说出来。站长注视着哪吒,忽然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这不是李大将军家的公子吗?”站长一下子想起来了。之前,玉环公主曾经带李将军家公子来过利人市驿。玉环公主叮嘱说不得声张要暗中保护,所以他没靠近,但在调度室里一直盯到两人顺利乘龙离开。

明月听站长这么一说,眉头一皱,立刻让身旁的人去联络一下。过不多时,从月台上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以及女性的惶恐尖叫:“哪吒!”只见玉环公主惊慌地冲下台阶,花容失色。她顾不得矜持,双手提起长裙,几步跑到明月身前,一把将哪吒抢过来搂在怀里。哪吒一看是她,抓住她的手臂哭泣起来,还指向巨龙匍匐的位置,嘴里喃喃道:“他们杀了它,他们杀了它。”玉环公主摸着他的头,让他平静下来,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巨龙,对这个险些害死大将军之子的凶徒充满了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