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平焃和荣将军用了什么天衣无缝的法子做了推脱,未去宣府,反倒前去北元。

不过,平煜素来心思缜密,平焃更是沉稳历练,两人都不是冲动冒进之人,如今为了力挽狂澜,想必早已将其他心思放到一旁,奋力搏上一搏。

这也就罢了。

最让傅兰芽不解的是,在邓安宜率领永安侯府一行人假借熟络前来投奔时,平煜竟采取了默许的态度。

她总觉得,平煜似乎对右护法身上的秘密抱有极大的兴趣,可除了坦儿珠,她实在想不明白永安侯府会有什么东西值得平煜按兵不动。

***

平焃和平煜都曾在宣府充军三年,曾跟瓦剌军交手过无数回。

荣将军更是曾担任主帅,亲策军马讨伐过瓦剌。

三人都对北元地形算得心中有数。

进入北元草原后,一行军马既要尽量隐藏行踪,又要随时应付瓦剌骑兵,大多时候昼伏夜出,前行速度慢了许多。

行了几日后,一日傍晚,平煜令在一座山脚下扎营。

为了防瓦剌骑兵突袭,傅兰芽主仆的帐篷被锦衣卫的帐篷围在当中。

傅兰芽跟林嬷嬷进入帐中,放下包袱,刚饮了口水,缓口气,就听得平煜的声音在外响起,似是正跟秦勇等人说话。

她知道平煜这些时日一直在等土木堡那边的消息,若是王令上钩,定会率大军前来北元。

若真能如此,被围困在土木堡的皇上和一众朝中重臣也就顺理成章宣告解围。

虽然王令必定还有后招,却比一味在土木堡弹尽粮绝来得强。

想到此,她停下收拾行囊的动作,凝神静听。

听平煜声音比往日清越愉悦几分,心中一动,莫不是那边有了好消息。

有心想出去跟他碰上一面,一时却找不到借口,只得暂且按下。

晚上时,帐外升起篝火,李珉等人将刚猎来的猎物架在火上烤,动物肥美的油脂被烤的滋滋作响,飘来诱人垂涎的香味。

除了傅兰芽主仆,诸人都从帐中出来,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吃肉一边说笑。

平煜和平焃、荣将军、洪震霆、秦晏殊等人在稍远处的篝火旁。

李珉几个年轻人所在的篝火离傅兰芽主仆的帐篷最近。

几人说笑的声音可以一字不落地传入帐中。

等肉烤得差不多了,李珉不等平煜吩咐,割下最为肥美的两块后腿肉,用干净的布包了,给傅兰芽主仆送去。

叶珍珍本拿了一把小小匕首,吃上头插着的野猪肉,见状,迅速朝稍远处的平煜看去。

就见平煜正注视这边,见李珉送了食物进帐,这才放心地转过头,专心跟荣将军说话。

叶珍珍动作缓了下来。

默了会,忽然故作疑惑,转头问陈尔升道:“陈大哥,刚才咱们猎的那头麂子去了何处?怎未拿出来烤?”

“给了秦门的白长老他们。”

“原来如此。”她恍悟,“我还以为平大人顾念着永安侯府的邓小姐,让给永安侯府送去了。平大人到底是顾念旧情的,连来北元,都肯让永安侯府的人跟着,想来也是不忍让邓小姐落入鞑子之手。”

第129章

叶珍珍说这话的当口, 李珉刚好从傅兰芽主仆的帐中出来,听得此话,讶异地停步。

平大哥跟邓小姐有过婚约的事,不止他和陈尔升知道, 其余锦衣卫的同僚,都多多少少曾听过见过风声。

为免引起平大哥不快, 他们平日甚少在平大哥面前说起邓家之事, 此事众同僚皆有默契, 不知叶珍珍好端端地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做甚。

他面色复杂地看着叶珍珍。

她茫然地回望他, 似乎浑然不知自己说错了话。

对视了片刻, 李珉愈发觉得怪异,叶珍珍一向机警过人,少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但自从在金陵万梅山庄执行任务后, 不知何故, 行事突然变得没有规矩起来。

他隐约觉得此事恐怕跟平大哥有关, 目光微沉, 便要开口,不料林惟安忽然走过来道:“平大人有要事要交代,让你们从速过去。”

李珉怔了下, 戒备地再看一眼叶珍珍,就见她已收回视线,继续老老实实用匕首割肉吃,并无起身的打算。

看样子,她总算没忘记平大人不准她参与锦衣卫要务的吩咐。

按照平大人定下来的规矩, 他和陈尔升平日至少有一个要留在傅小姐身边,于是冲陈尔升对了个眼色,随后转过身,跟其余同僚去寻平煜。

叶珍珍吃了一会,总觉得对面有两道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扰得她无法心无旁骛地进食。

抬眼,却见陈尔升一声不吭烤肉,分外专注地盯着篝火,仿佛从未曾将目光投向过她。

她防备心顿起,干笑了两声,正要找了别的话跟陈尔升来说,就听帐内忽然传来一声短促的咳嗽。

从声音上来判断,似乎是傅兰芽身边的那位林嬷嬷。

关键是,这咳嗽声分明透着几分勉强,似是有意为之。

傅兰芽则依旧悄无声息。

刚才主仆间偶尔能听到的交谈声已经不复可闻。

她琢磨着其中的微妙变化,嘴里原本毫无滋味的野猪肉突然变得美味起来。

***

傅兰芽将晚上要换的衣裳从包袱里取出,递给林嬷嬷。

林嬷嬷接过后,闷声不吭地整理,目光闪闪,藏不住忧色。

她就知道,似平大人这般岁数的世家子弟,要么早已定了亲,要么房中有了人,怎会到二十出头还是光棍一条呢。

可恶的是,上回在金陵,平大人哄得小姐**给了他,如今小姐毫无依傍,若是进京后平大人只肯许给小姐妾的名分,小姐该如何是好。

傅兰芽自然知道林嬷嬷为着什么在发愁。

叶珍珍声音不小,刚才那番话,她就算想不听见都难。

心里多少是不痛快的,更多的是了然。

若是个天真烂漫的闺阁女子说出那话,勉强可视作心直口快,可锦衣卫是什么地方,叶珍珍既能在锦衣卫任职,早该学会了谨言慎行。

她一哂,若无其事将今日要换的一套里衣取出,轻轻放至毡毯上

动作不急不缓,平静依旧。

可心情却再也无法像刚才那般毫无波澜。

细想起来,平煜……的确从未跟她说起过从前的事。

他是否订过亲,如今房中是否有姬妾,跟邓文莹究竟有什么渊源。以及,跟这个叶珍珍又到底怎么回事……她一概不知情。

她并非不信任平煜的为人,只是他身为西平侯的幼子、锦衣卫的都指挥使,眼下又已二十出头,她就不信他从未议过亲。

记得在金陵时,平煜因为一方鲛帕曾气势汹汹质问过她。

此人当真可恨。

为着一个陆子谦,前前后后不知在她面前摆过多少回脸色。

他自己的事,却只字不提……

说来说去,其实她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平煜年轻有为,又无病无疾的,过去二十一年,难道就不曾有过旁的女子。

尤其是他那么热衷床笫之事。

……

想起那日在阳和夜营时他厚颜无耻的举动,她脸红得发烫。

暗忖,今夜在此扎营,并不急于赶路,与其一个人在此胡乱猜疑,何不索性一问。

她计议一番,抬眸望向若有所思看着她的林嬷嬷,努力平复了心绪,含笑开口道:“嬷嬷……”

***

平煜等人在帐中议事。

离旋翰河日近,摆在众人眼前的要务,除了要尽快找到那座神秘的古庙,更需随时防备王令及坦布所率的大军前来围剿。

人人脸上都分外凝重。

陆子谦处得来的路线图摊在桌上,两块坦儿珠正好放在手边,可惜那图画得太粗略,坦儿珠上的图案又太过隐晦,几人研究了一番,看不出个子丑寅卯。

平煜将两块坦儿珠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会,忽然起身,转身走到帐前的北元地图,皱眉细看。

在他的记忆里,那古庙大约出现在旋翰河的下游,不远处便是托托木尔山,若继续前行,不出三日便可找到古庙所在的地方。

只是不知古庙外头到底设的何阵,竟做得那般精妙,能将这古庙隐藏上百年之久。

五年前他随军夜行时,无意中闯入那古庙,事后回想,他们在庙中夜宿时,那人极有可能也在庙中,不过是忌惮军队人数众多,对方无法杀人灭口罢了。

他至今未想明白,当时那人究竟是谁。

如果不是王令……还有谁知道坦儿珠的起源地就在那座古庙中。

正想得出神,李攸开口了,“照你们看,布日古德为何这般执着于坦儿珠。”

见众人望他,李攸笑了笑,再次开口:“我跟平煜一样,对王令那套骗人的鬼话一概不信。起初,见这东西需得五块凑在一处,以为所谓的坦儿珠不过是把宝库的钥匙,或跟北元宝藏有关……

“可王令这两年仗着皇上的宠信,早不知搜罗了多少奇珍异宝,照我说,他委实犯不着为了一处宝藏,动用这么多的人力物力。

“尤其围困土木堡本是大好的逆乱机会,可是一听说平煜来了旋翰河,他竟不惜放过率军赶来北元,可见在王令心中,坦儿珠的地位有多重,竟丝毫不输逆乱。而这世间,能让人如此苦苦追求之物,除了财宝、权势,剩下的几样,统统遥不可及,照各位看来,会不会那个起死复生的传说是真的?

荣将军摇头道:“可惜啊,如今咱们只知道王令本名叫布日古德,对他在北元时究竟是什么身份,曾做过何事,一无所知。可是,王令既能跟坦布内外勾结,极有可能出自北元的瓦剌部落。”

平煜点头,道:“自元亡后,蒙古早已分崩离析,三大部落数内斗不休,因势均力敌,本是彼此制衡,无暇来扰我朝边境,可是就在几年前,瓦剌竟突然兴盛起来,巧的是,那时是王令在太子身边得势之时。而等太子登基后,瓦剌的大汗坦布更是在短短两年内横扫其余部落,怎么看都像有大量钱银做后盾——

正说着,李珉忽然进来,径直走到平煜身边,耳语道:“林嬷嬷突然间咳嗽不止,似是路上受了寒,傅小姐说,她的药丸用完了,托我前来向平大人讨些药。”

平煜起先听见是林嬷嬷生病,并不如何挂心,正要吩咐李珉领军中大夫隔帘给林嬷嬷瞧瞧,忽然听见后一句话,心中一动。

少顷,只淡淡道:“知道了。帐中有些治伤寒的药,就放在几上,你取了后,这就给林嬷嬷送去。”

平焃坐于一旁,仔细留意这边的动静,见李珉走后,三弟显见得心不在焉起来,心知方才李珉前来汇报之事,少不了跟傅兰芽有关。

遥想这一路,傅兰芽默默无闻随军跋涉,无论扎营或是赶路,从未叫过一句累,更不曾缠磨过三弟,就见此女心性委实可贵。

三弟更是难得。

为着顾全傅兰芽的名声,这二十日,竟一回都未去看过傅小姐。

他不是不知道初尝□□是什么滋味,论起三弟这隐忍的功夫,当真少有人能及。

三弟越是如此,傅兰芽在三弟心中的份量越可见一斑

若是能顺利除去王令,平安回京,恐怕不出几日,三弟便会向父母提出迎娶傅兰芽之事。

也许就在年底,平家便要办喜事了。

这般想着,他这些时日因着天下濒临危亡而分外沉重的心绪竟忪快了几分。

果不出所料,片刻后,三弟便起身,只说锦衣卫有些事要安排,便匆匆出了帐。

***

平煜出了帐后,并未径直去寻傅兰芽,而是回到帐中,令人去寻李珉。

傅兰芽从未给他递过话,今夜既假借林嬷嬷生病来寻他,定有什么必须要见他的理由,少不得做些安排,掩人耳目去见他。

说起来,两人也有二十日未见了,在等李珉等人前来的功夫,他脱了衣裳,用水擦了身,里里外外都换了干净衣裳,忙了好一晌,这才消停。

可是,在系腰封的时候,他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她找他究竟为着什么事呢。

等了一会,李珉仍未过来,他按耐不住,正要出帐,陈尔升忽然进来了。

平煜纳闷,一边往外走,一边道:“你为何在此处?李珉呢。”

“给林嬷嬷送药去了。”

说罢,见平煜心不在焉地朝傅兰芽所在的帐篷顾盼,本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默然下来,

平煜正满脑子算计如何能顺利进入傅兰芽的帐篷,忽然瞥见陈尔升眼里竟有同情之色,不由眉头一皱,暗忖,这小子什么眼神。

忍不住呵斥道:“你那样看我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写了一天都只写了七千,抱歉今天没有三更了。一会就把红包补上

第130章

傅兰芽在帐内等了许久, 平煜仍未来寻她。

白日跟随行军太累,夜里总是困乏得很。

强撑着等了一会,她眼皮沉得仿佛有千钧重,末了, 没能抵挡困意的勾缠,一头栽进了黑沉梦乡。

她是个乐观坚强的人, 闺中时, 甚少有浅眠的时候。

然而因这几月心绪不宁, 就算是睡着了, 梦境也半点都不酣甜。

跟从前一样, 这一回,她再一次梦见了母亲。

梦境中,母亲显得格外憔悴, 远远立在一旁望着她, 满面风霜, 有话要说的模样。

没等她追过去, 母亲便决绝地转身离开。

她哭得像个孩童,跌跌撞撞跟在母亲后头,便喊边追。

母亲却怎么也不肯回头, 背影在一片昏蒙中渐行渐远。

她满心凄惶,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听到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有什么极轻的脚步声在帐外走过。

许是正在做噩梦的缘故,这声音格外令她悚然。

她惊出一身冷汗,猛的睁开眼。

脸上又湿又凉, 她茫然抬手一摸,沾了满手的泪。

眼前仍是被油灯投映得一片昏黄的帐顶。

耳畔是林嬷嬷絮絮的鼾声。

一切似乎都是睡前的模样。

但她总觉得,刚才那脚步声太过清晰,竟能将她从梦中扰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怔忪了一会,她忆起睡前曾托李珉给平煜递话,镇定了几分。

搂着褥子坐起身,思忖着四下里一顾。

果然,枕旁多出了一叠物事。

低头一看,见是一套锦衣卫的衣服,衣裳上头,放着一封书信。

她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换上衣裳出帐。”

字迹刚遒飞扬,正是平煜的笔迹。

她有些错愕,原以为平煜仍会像从前那样到帐中来寻她,没想到竟用这个法子引她出去。

将书信放在一旁,她展开那衣裳细看。

无论袖子还是襟袍下摆,都做得十分合身,像是专按照她的身材量身定做。

起先有些纳闷,但想起那位叫叶珍珍的女暗卫,她旋即了然。

穿上衣裳后,她又将满头乌发盘绕成松松的髻,一丝不苟扣入帽中。

待装扮妥当,她谨慎地低头再次检查一遍,确定没露出什么破绽,这才找出包袱里的纸和砚,提笔给林嬷嬷留了张纸条,放在林嬷嬷胸上。

之后,她静默了一会,一步一步走向帐帘门口。

这是自沦为罪眷以来,她第一次可以走出所谓的“囚笼”,除了忐忑外,更多的是雀跃。

出了帐,为着防备旁人的视线,她本能地低下头。

可是出乎意料,门口并没有陈尔升和李珉,只有立在十步开外的平煜。

再一环视,就见许是深夜的缘故,日里人来人往的营地清净异常,连近旁的众锦衣卫安置的帐篷前都一个人影皆无。

她略松了口气,抬眼望向平煜的背影。

平煜正背对着帐篷而站,手上拎着个包袱,里头不知装着何物。

听见身后的动静,他也不回头,咳了一声,迈步朝右侧走去。

那地方正是出营之地,除了大片草原,还有一条波光粼粼犹如银丝带的小河,分外空寥开阔。

除了循例前去溪边汲水,营地里少有人前去,方圆左右都格外幽宁。

傅兰芽心知平煜是打算找出无人相扰的地方跟她说话,抿了抿唇,不紧不慢跟在平煜后头。

路上偶尔会遇见巡营的士兵,见到两人,纷纷停步,却只冲平煜行礼,并不多朝傅兰芽瞧。

眼看要走到河边,夜风突然大了起来,身上的衣裳在这刀子般的夜风肆虐下顿时沦为薄纸,全无御寒之用。

傅兰芽硬着头皮走了一段,上下牙齿情不自禁轻轻相碰,身上更是冷得阵阵发抖。

虽然明知徒劳无功,她仍瑟缩地紧紧了衣裳,正要继续前行,忽然听到脚步声朝她走来,紧接着肩上一重,身上便多了件厚重之物。

她微讶地低下头,就见肩上一件玄黑色的大氅,皮子油光水滑,似是狐裘,极为御寒。

有了这件大氅,夜风被隔绝了个彻底,身上哪还有半点寒意。

她抬头,触上平煜乌沉沉的眸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不过一对眼的功夫,她忽然觉得平煜似是已知道她为了何事找她。

她错愕了下,忽然生出几分哭笑不得之感,此人当真类犬,似是天生对危险有敏锐的预知能力。

不过这倒也好,她正懒得长篇大论,若是他自己肯主动交代过去的事,她不知多省事。

如此想着,憋了一晚上的委屈感多少减轻了些,睨他一眼,越过他,便要往前走。

不料那大氅委实太过长大,她刚洒脱地走了两步,便不小心被绊住了脚,低呼一声,狼狈地往前栽去。

紧接着便觉腰肢一紧,身子被一双伸过来的胳膊稳稳当当地固住。

还没等她站好,身子腾空而起,这双胳膊竟趁势将她打横抱起。

傅兰芽怔了一下,挣扎起来,“放开我,我自己能走。”

平煜义正严辞解释道:“大氅太长,当心再跌跤。”

河畔静幽幽的,说话时,声音比往常清晰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