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果然像麒麟一样呢,仁兽。”刘麒忽然地感叹,让塙麒有些奇怪。彼此不都是一样的吗?都是仁兽麒麟啊。

未及塙麒问什么,刘麒又说道:“那样的幸运,怎么可能遇到第二次,我早已经在劫难逃。”

塙麒禁不住皱起了眉。刘麒,他分明是故意要放弃的。

“你只是在逃避而已。”一直沉默着的珞葭,忽然地开口。

闻言,塙麒转头看了看珞葭,似乎明白了什么。

而刘麒却是忽然地低声笑了笑,收起笑时,脸上带着一些淡淡的自嘲:“我只是累了而已。”

然后,他又突然神色一正,看着珞葭,说道:“也许,你是真的不想要即位,但是,哪怕只是为了塙麒,接受玉座吧。麒麟…麒麟,其实真的是满可悲的生物。”这样说时,他却是笑了,只是,那样的笑容,有些惨淡而空落。

他的话,让塙麒禁不住朝珞葭看了眼。但珞葭还是一如往常的平静,让人丝毫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塙麒,这个时候,能遇到同样是麒麟的你,我真的满高兴的。”转瞬之间,刘麒收敛所有外露的情绪,还是笑得那样温和,“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刘麒离开后,塙麒和珞葭并没有说话,房间里又陷入了安静。

许久之后,塙麒才忽然问道:“主上,为什么刘麒会那样?是不是,麒麟注定了不可能有一个好的下场。麒麟,到底有什么错?”虽是在问珞葭,但却又似乎不是。

而珞葭只是沉默着,事实上,她本就不知道答案。

离开了的刘麒,慢慢地走在路上,脚步轻缓。

其实,他也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说出那些话,虽然那些确实是事实。

大概是因为,这里的一切,让他把所有的想法都压抑了起来。当遇到一个局外者,又同样是麒麟的塙麒时,忽然地想要说出来吧。

他是真的累了。

一百七十多年了,原来时间真的可以那样快。可是,他是真的不想要再在这条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了。不想再背负着那个人的怨恨了。既然都想解脱,这样的终局,或许是最好的了。

只是,大概柒钺还是不肯放手的吧,就像那一年那样。那个时候,若不是他,刘王是绝对不肯回头了。他的失道之症痊愈了,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常轨道,但是,各自心里却清楚,眼前一切,早已经岌岌可危,随时都有可能倾覆。

忽然地,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刘王时,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笑得安静而知足。是自己的出现破坏了一切,也毁掉了那个人的笑容。

他永远记得,那场婚礼上,满目的鲜红色。他出现时,一头金色的长发,惊了所有人。

那个时候,他是满心的喜悦。只知道,终于找到了,这么多年了,终于找到这个人了。那种喜悦,让他完全忽略了所有的一切。

“遵奉天命,迎驾主上。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他朝他跪下,念出誓言时,四周忽然地静默了下来。包括他面前的人,同样沉默着。

他仰起头时,轻声说道:“请说我宽恕。”他知道自己在哭,那一瞬的喜悦,除了哭,他不知道该如何来表达。那是他自出生以来第一次哭泣,但没有料想的却是,那也是最后一次。那以后,他连哭的资格都失去了。

“我宽恕。”或许只是一时不忍吧,当时,他们确实定下了契约的。

那场婚礼,也因为他的出现而中断,永远地中断。

那个时候,他觉得,为了整个柳国,牺牲了他们的婚姻,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是,却没想到,之后,刘王居然拒绝跟他离开。

刘王虽然没有明确说什么,可是刘麒知道,他后悔了,后悔定下那个契约。

那个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原来,柳国的风,竟然是那样的冷。连他的心,都被吹冷了。

“柳已经二十多年没有王在位了,眼前这个国家是如何的荒凉,你该是看到的。也许,这些,你可以不在乎,可是,四处妖魔横行,也许是明天,或者后天,死的那个人,正是她。”这样说时,刘麒的语气异常地平静。

当时,刘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忽然地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嘲讽:“谁说麒麟是仁慈的生物了!”

那个时候起,刘麒就知道,他们之间,注定会留下永远的嫌隙。

只是,当时他更加料想不到的是,竟然一语成谶。第二天,妖魔忽然出现在那个城镇,刘麒赶到时,只来得及驱使使令杀了妖魔,却来不及救下她。

他永远记得,当刘王看向他时,那眼里的锋利寒芒,那刺骨的恨意,怕是一辈子都消不去了。

当时,刘麒却笑了。因为除了笑,他已经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于是,只能笑了。

笑得温和而浅淡,恍若轻风。从那以后,就一直那样笑着,笑到现在。

“你根本就不是麒麟!”刘王的这句话,成了他一生的诅咒。

“刘麒!”忽然出现的声音,让刘麒稍稍一怔。整个王宫里,会称呼他“刘麒”,只有一个人,太子柒钺。

其实,柒钺并不是刘王露峰的儿子。他的父亲,在他还没出生时,就死在了妖魔的利爪之下。十年之后,他的母亲,就是那个本该成为露峰妻子的女人,也被妖魔杀死。

那个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但却意外地早熟。对于母亲的死,他有悲伤,但却也平静。亦或者,其实早已经见惯了这种死亡。毕竟,那时候的柳国,妖魔肆虐横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死亡。

当时,还只有十岁的柒钺,不知道对露峰说了什么,让他突然地答应跟随刘麒离开,即位为王。他也不知道,五十多年前,柒钺到底对刘王说了什么,会让他回到正道,让他的失道之症痊愈。

“刘麒,刚才,对不起,我说话语气太重了。”柒钺面色略有些懊恼。

闻言,刘麒只是轻轻一笑,摇了摇头。

忽然地想起,当初十岁的柒钺刚到宫里时,却不肯加入仙籍,问他理由,却得来了个意外的答案:“等到我长得比刘麒高了,才加入仙籍。”

当时,刘麒禁不住笑了。那是他自遇到刘王后,第一次真心地露出笑容。

从那以后,柒钺便一直喜欢跟着他。

“可是,刘麒,有一点我还是坚持的,我不会让你死的。”柒钺向来是个心性坚定的人,一旦决定的事,便不愿改变主意。

他刚到宫里时,发现了刘麒从蓬莱带回来的书籍,便一下迷上了。那些书,是刘麒曾经到蓬莱寻找刘王的时候带回来的。当时,他并不在意,只当是柒钺一时好奇。

可是,在他十四岁那年,忽然提出要刘麒送他去蓬莱,他说要去学习那个世界的法律。当时,刘麒很意外,但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一直看着,那个十四岁的少年,目光是那样的坚毅决绝。

仿佛是鬼使神差般,他忽然地脱口而出:“如果你是王,那该有多好。”

当时,他们都是一愣。

而在那之后,他们谁也没再提起过那句话。再后来,他把柒钺送到了蓬莱。三年之后,接他回来时,柒钺居然已经长得比他还高了。然后,他加入仙籍,进入朝廷为官,为这个国家制定法律。

恐怕,谁也想象不到,柳国这个以法制严谨闻名的国家,他的法律,是由一个少年制订的。

柒钺,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

可是,他真的是太聪明了。

“现在连芝草都出现妖魔了。他若再不肯回头,等到你真的生病之后,就别怪我无情了。刘麒,你知道的,我向来说到做到。”柒钺看着刘麒,眉宇之间带着冷厉的狠绝之色。

“你想做什么?”柒钺的话,让刘麒禁不住神色一凛,声音沉了一分。

“我想做什么,你猜不到吗?”柒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是这样反问道。

刘麒稍稍沉默了下,是的,他猜得到。多少年来,一起管理朝政,几乎形影不离,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柒钺了。忽然地叹了口气。

“为了我,何必呢,他毕竟算是你父亲。而且,一切,本就是因我而起。”刘麒的声音里,透着沉重的无力感,“欠他的,还了,便一切都了了。”

“你为什么还要说这种话?你要我说多少遍才能听进去?你没有错啊!”刘麒的话,让柒钺的神色渐渐复杂起来,有无奈,有不甘,也有深沉的痛苦。

刘麒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转身面对庭院,静静地站着。

这时,忽然一阵风起,吹起他的金色长发,露出白皙的后颈。他禁不住一惊,赶紧伸手压住任意飞舞的长发。

转头看向一旁的柒钺,期望着他没有发现什么,可惜,一切未能如他所愿。

柒钺的脸色异常地阴沉,目光凌厉如霜,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四个字:

“失道之症。”

第二个词语是芬华 第十九章终之离殇

第十九章终之离殇

柒钺看着刘麒,没再说什么,忽然地转身离开。

刘麒一把拉住柒钺,声音有些急促地问道:“你要去哪?”

转回身时,柒钺只是一声冷笑,带着几分讥诮:“你担心什么。就算我要做什么,也不可能那么快的。”他的语气,异常地平静,但却透着森冷。

刘麒放开手,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都没有为你着想过,你又何必总是顾着他呢?”这样说时,柒钺收起了冷意,话语里透着沉沉的无奈。

“我立过誓言的。”刘麒这样回答道。

闻言,柒钺却是一声嗤笑:“哼,借口!”

刘麒没有反驳,因为他说得没错。那只是借口。从很久很久起,他就对刘王死心了。所谓的誓言,也仅仅只是一句空话。因为不忍看着柳国的百姓继续流离失所,所以独自背负起了一切。这一份不忍,成了一种支撑力。可当这份不忍也已经无法消弭满心的疲惫时,真的,只是想求一个解脱了。

可是,那个人是他的王啊。

不离御前,不违诏命,誓约忠诚。

即使明白这一句誓言早已经成了空话,可他毕竟是他的王啊,要他如何能对他不管不顾。

即使被恨了这么多年,他依旧无法怨他一分。

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自己也可以恨他,也许这样,他就不会那么累了。

柳国的风,似乎永远是那样的寒冷。

站在回廊上的刘麒和柒钺,一直都沉默,谁也没再说话。

许久之后,柒钺才又转身离开,这一次,刘麒没再拉住他。

看着柒钺渐渐远去的背影,刘麒有些淡淡的怔忪。看着那抹青莲色,在风里凌乱纷扬,终至消失无踪。忽然地,刘麒的心里,升起浅浅的惆怅,还有一缕酸涩。

他没有看到,柒钺的脸上,是一种异常决绝的神情。

柒钺从来就是个固执的人,而且他很聪明。

刘麒了解他,却未必了解人。

越过院门,走进庭院的时候,柒钺便看到那个人坐在园中。这样冷的天气里,却那样坐在风里,神情是一如往常的平淡。

刘王露峰,他的父亲。

可是,他从未承认过这个父亲。担着太子之名,只是因为这样的身份,可以更方便地帮助刘麒处理那些朝政。

其实,一直以来,他这个刘王都只是虚的。那些朝政事务基本都是他和刘麒在处理。但他们也没有完全不让他涉及,早朝还是每天要出现的,很多政令也依旧让他知晓。只要玉座不是空的就好。他和刘麒,就是这样让这个国家走了一百七十多年的。

对这个父亲,柒钺是有怨的。他不明白,他为什么总是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肯看看刘麒为了这个国家所做的一切。甚至,五十多年前,他想要毁了他和刘麒那么多年的努力。

刘麒说他欠了刘王太多。

对此,柒钺从来就不认同。相反的,他认为是刘王欠了刘麒太多太多。

那一年,他还只有十岁。

当时,他看到一头金色长发的刘麒,站在满目的鲜红之中,笑得那样璀璨眩目。

那一幕,永远地烙在了他的心里。

对于母亲的死,他不明白为什么刘王要去怨恨刘麒。刘麒根本就没有错,错的是这个国家的玉座空虚。

妖魔横行,天灾人祸,还有母亲的死,一切都是因此而起的。

所以,只有他登上玉座,才能结束这一切的灾难。

可是,他居然拒绝了。

“如果你认为母亲的死是因刘麒而起,那么刘麒的出现却是因为你,所以,这是你欠了母亲的。那么,你必须接受玉座,因为这是你欠她的。”

当年仅十岁的他,这样对刘王露峰说时,他满眼的惊讶,还有一些怆然。

最后,他们和刘麒一起离开了那个城镇,一百七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回去过。

即位之后,基本上,政务都是刘麒在处理,刘王也只是挂着王的虚名而已。那个时候,柒钺见到的刘麒总是满脸的疲倦。那个时候,他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快点长大,可以为他分担一些。仅仅十岁的孩子,最大的愿望只是希望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成为他的助力。

他用尽全部的时间与心神要去做到的事情,那个人,刘王露峰,却一次次地想要毁掉。这么多年来,那个人唯一做到的事情,恐怕也只有在时间的流逝里任那种怨恨成为一个习惯,如此而已!

想到这,看着坐在庭院中的那个人,柒钺的目光渐渐转为冷厉。

已经注意到柒钺的刘王露峰转过头来,看了看他,目光依旧平淡。

“这一次,你又想那什么来逼我,就像五十年前那样。”露峰的语气淡然而缥缈。

“逼你?”柒钺忽然地大笑起来。

对于他的笑,露峰并什么特别的反应,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目光望着虚无的远处,眼波如烟色淼茫。

“是的!我逼你!最初,是我说你欠了母亲的,所以我逼你即位。五十年前,你想去蓬山退位,也是我说你欠了刘麒的,逼你继续留在这玉座之上。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你要恨也该恨我,为什么要去恨根本没有一点错的刘麒!”露峰太过平静的神色,显然让柒钺越加的满心怨色。

“恨?”露峰轻轻地吐出这个缠绕了他许多年的字,然后忽然地一笑,带着几分嘲弄,只是,却不知是嘲讽柒钺还是他自己,“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露峰的话,让柒钺忽然地收起了明显的怒气,面色冷凝淡漠:“是的,我确实不懂,我从来都不懂。为什么你要恨根本没有错的刘麒,为什么你不能看看这些年来他到底代替你做了多少事情,为什么你会是王,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柒钺的语气越来越低沉,当说到最后时,锋芒毕露,凌厉而森冷。

这时,露峰终于又转过头来看向他,虽然,目光依旧平淡:“是啊,为什么不是你?若是你,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大概,是什么地方错了吧。也许…”他忽然地止住了话,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天空,“也许,是他错了吧。”

“为什么你一定要找出是谁错的呢!这世间本就没有清楚的分界线去划分对错。”忽然地,柒钺觉得有些无奈。

“是啊,为什么呢。柒钺啊,我远没有你和刘麒那样坚强。如果一切的错都在我,我会活不下去的,所以,我只能去寻找到底是谁错了,而且,那个错的人,不能是我。可是,找来找去,最后还是发现,错的人,是我自己。”他的目光渐渐黯淡下去。

“所以,五十年前,你想退位?”柒钺淡淡地问了句,随后又说道,“可是,刘麒不会希望看到百姓因玉座空虚而遭遇天灾人祸的,所以,我对你说,就当是刘麒这么多年来代替你所做的一切的补偿,那个时候,你是确实打消了退位的念头的。”

“是的,那个时候,你对我说,只要我继续在位,就算是对刘麒的补偿。那个时候,我确实是希望可以那样的方式消弭自己过去的错的,至少错消失了,我也就能继续活下去了。可是,错便是错了,永远无法用所谓的补偿来消弭,仅仅只是徒劳的掩盖罢了。”露峰的脸上露出淡淡的惆怅。

这时的柒钺,目光暗沉,看不出他到底在想什么,许久之后,他才忽然问道:“那你还在恨刘麒吗?”

露峰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刘麒已经患上失道之症了。”柒钺忽然地又说道。

“是吗?”露峰只是目光微微一晃,语气依旧平淡。

“你不想要这个玉座,你大可以放弃,像五十年前那样去蓬山请求退位,为什么这一次一定要拖着刘麒?”柒钺问得很平静,随后一声轻嗤,“报复吗?”

“柒钺,对刘麒的了解,你远比我深得多。只是,有一点,是我看得到,而你看不到的,亦或者,是你不愿意去看而已。”这样说时,露峰的目光一片清明。

闻言,柒钺忽然地低声笑了起来,过了会,才说道:“不管我看不到的是什么,你只想问你,你凭什么替刘麒决定生死?你不是他的王,你根本没这个资格。”他的眼里,蔓延开冷冷的讥诮。

而露峰,忽然地叹了口气。

呼啸的冷风,忽然地将他们的话语吹散,没有人知道最后他们说了什么。

刘王露峰的脸色,迷惘与决绝交织,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夜已经深了。珞葭独自站在沁苏园的庭院里。

天很冷,而且时不时的有风吹来。只是,这样的冷,对珞葭来说,并不会有什么影响,更何况,在芳国这些年,早已经习惯。

塙麒说她不喜欢住在王宫里。是的,她确实不喜欢。确切地说,她不喜欢在这个时候住在这芬华宫里。

这是一座随时可能倾覆的危楼华城。

向来不喜欢麻烦,不想被卷进这些纷纷扰扰里。只是,似乎那些纷扰却总是避不开。

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她忽然地一声冷笑。

“主上。”身后传来塙麒的声音。

忽然地,珞葭真的很想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