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迟不说话,敛着眼,左手屈着手指一下一下的敲着桌子,忽然张口问钟进:“你喜欢她?”

钟进红了脸,但仍坚定点点头:“是。”

“喜欢她什么?”贺迟不等他回答继续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喜欢她漂亮优雅,进退得当,气质高华,自信骄傲,有少女的活泼和女人的娴雅,娇俏与妩媚结合的相得益彰……”

钟远突眼:“靠,你哪儿里整的词??”

贺迟斜他一眼,语气讽刺:“她以前男朋友跟我说的,啊,就孙豫那铁瓷!好像也是个医生之类的,麻着呢!”又问钟进,“我说中了吧?”

“我的确是喜欢她这样,不,我是爱她!她似乎永远都优雅,都从容,都骄傲。你不也一样?你不也爱她这个?!”

贺迟有一瞬失神:“我么?爱?呵……是啊……是啊。”

然后便沉默,许久许久,最后他一手支眉极缓的舒了一口气:“你说的对也不对。是——爱。可是说来好笑,我想了很久,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却从来不曾在她面前提过这个字!我、不、敢。”贺迟摇头讽笑了一下,目色墨黑,叹口气再张口,每一个字都说得低沉缓慢,“我不敢哪!呵……但我不怕告诉你们。钟进,我跟你不一样。我,爱她的那个时候,她可是个鬼见愁——又黑、又瘦、又邋遢,天天拉着一张脸,像谁都欠她钱似的。可是我,爱上她了。我爱她遭逢大变却条理清晰;我爱她从不怨天尤人;我爱她坚强乐观、豁达善良;我爱她……受了这么多伤遭了这么多罪……缓过劲来第一件事就是试着去原谅!我爱她半夜做梦的时候偷偷的哭,清醒的时候却从不流泪;我爱她暴躁的脾气,和发完脾气后红着脸又不好意思道歉……钟进,我不是说你的不是爱,可是,事实上你们并不了解她。她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坚强光鲜,她也不需要人来追逐崇拜,她这些年太累了,她需要一个肩膀,一个温暖而踏实的港湾,而这些,你给不了。

“大钟,你问我值么?我不知道。意冬是我最好的兄弟!我真的重视他!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岁月……我知道他心里一直爱乔落,不比我少,甚至比我还久!可是……我不放心,我也不甘心。”贺迟抬起头,眼睛亮的懾人,却闪着暗沉的光。

“你们不知道,这么多年,在她最苦最难最黑暗的日子里,陪在她身边的,是我。在全世界都抛弃她之后,是我牵着她的手逼着她往前走,是我在她不说话不吃饭的日子里一天一天的抱着她哄着她,是我费尽心思让她站起来,让她说出第一句话露出第一个笑……大钟……”

贺迟用手遮住眼睛,“我不是要她回报我,我做这些心甘情愿,否则我不会放开她的手,眼睁睁看着她这几年一个接一个换男朋友……可是,大钟,我受不了她竟然这样回到顾意冬身边糟蹋自己!!

“这么多年了,顾意冬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只是在他的世界里心安理得的怨恨她!!是我!是我把破碎的她一点一点缝补起来!七年了!!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时至今日,她举起的却是顾意冬的手??!别跟我说爱情是没有道理的这种蠢话,我不相信!!!我不能相信!!”

让他们折腾去吧

贺迟保持手附在眼睛上的姿势,良久,似乎睡着了。

钟进钟远都悄悄的退出去。

两个人并肩站在走廊尽头看着窗外。过了一会,钟远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叹:“女人都他妈的是祸水!这个尤甚哪!”

钟进低着头许久不动,然后哑声说:“哥,我没事……其实,我从来都知道乔落并不爱我。这么长时间我也想明白了……我本来也是不死心,我总觉得如果我们当真能结婚,我赖着她时间久了,也许她就能赖成我的了。”钟进吸口气,露出一个苦笑,语气悲哀,“输得真彻底是不是……论恨,恨不过意冬哥,论爱,爱不过贺迟哥……”

钟远看弟弟落寂的样子觉得有点难受,伸手使劲拥住他的肩膀:“小伙子,路还长着呢!都忘了吧!啊?看贺子就知道了,就是给你机会赖,最后也不一定会是你的。这女人铁石心肠啊!”

“嗯……不会是我的……其实,哥,我觉得,落落她,对意冬哥的心意更像是一种信仰。她心里,应该是有贺迟哥的吧,只不过,她真的是榆木脑袋,自己转不过来吧。”

“啊?!”钟远愕然扬眉,然后摇头大笑:“那就让他们折腾去吧!!咱兄弟喝酒去!”

“对!让他们折腾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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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落觉得自己怎么也睡不醒,那种感觉好像很熟悉,似乎很久之前曾经经历过。

飘飘然的在云朵中,柔软、幸福、安全。

很多事情她都记不太清了,也不想去回忆,她现在只觉得很轻松,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不停的在她耳边喊,然后竟然还怕打她的脸,最后干脆摇晃她的肩。

她觉得她美好的小世界被打破平衡,支离破碎。

她很愤怒。

睁开眼睛看见贺迟焦虑的脸。

他看见自己忽然睁开眼似乎有点没反应过来,本来有些杀气腾腾的五官瞬间凝结,然后长舒了一口气,纠结在一起的眉毛也舒缓下来。

“你终于醒了。”

“凭什么不让我睡觉?!”乔落嗓音有些干哑,但并不妨碍她发泄不满情绪。

“睡觉?!小姐!你睡了三天了!三天你知不知道?!你是猪啊?!我还以为你又……”贺迟眉毛又立起来。

“又什么?”乔落仍然凶巴巴的。

“又……切~为什么要告诉你?喂!你还有没有不舒服?没有就赶紧起来吃点东西!”贺迟烦躁的耙头发。

乔落在那一勺一勺的喝藕粉时才看见在坐在沙发上默不作声的顾意冬。

他看起来很是憔悴,左手还打着石膏,静静地看着她跟贺迟吵嘴。乔落心一紧,与其说他是保持沉默不如说是他因为愧疚不敢吭声,印象中顾意冬从来都是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优雅风度,何时有过这种举足无措的尴尬样子。

乔落有些心软,她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开口:“你也在啊。”说完又后悔,觉得这么莫名其妙的话说了比不说更尴尬,就懊恼的瞪了贺迟一眼——都是他闹的!

可顾意冬听见乔落的话原本暗沉的脸色像是照进一缕强光,瞬间就亮了起来:“落落,对不起。我不知道会……你还难受么?”

“嗯……还好,没什么事了。”乔落一边答,一边趁着贺迟分心偷偷往藕粉里加糖。

“乔、落。”贺迟狞笑着嵌住她的手,乔落的脸立刻跨掉,感觉很像是回到6、7年前她抑郁症住院的时候,一切情景重现。

“唉呀,那个,放一点糖没关系的。”乔落故作轻松的说,暗恨他眼观六路。

“不、行。”贺迟酷酷的摇头。

乔落苦着脸,试着讲道理:“迟,这个没有糖实在难吃,很像在吃石膏……”她皱眉,多年前的噩梦重现,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她真的很恶心这个味道!

“你吃过石膏?”

“我、我……哎,贺小爷……就让我加一点?”乔落微笑的跟他商量。

“不、好。”的f4

太无情了。

乔落委屈,撂下碗,淡声说:“……那我不想吃了。”

“不吃?好啊!医生!来给我们插胃管!”

乔落怒目看着他,眼睛晶亮,腮帮子不自觉的微微鼓起。竟隐隐有了一种小女儿的娇俏样。

贺迟担心她的胃,可是被她这样看着哪能不心软,但还是咬咬牙:“你赶紧痛快儿地把这碗吃光!接下来什么都好说。”

乔落不说话,耷拉着眉眼,低着头默默地搅拌着那碗粘稠的糊状物……

贺迟觉得心里难受,长吸一口气,再缓慢的吐出来。盯着乔落的一双眸子黑黑沉沉的,有无奈,有心疼,有担忧。的02

“我喂你,”贺迟抢过碗,

“啊——张嘴,嗯,乖!”贺迟赞赏的点头。

“呕……”乔落觉得嗓子眼都被糊住了。

“乔落你敢吐就试试看!”他眯眼。

眼神的逼迫下乔落一闭眼咽了下去。

贺迟又舀了半勺,乔落往后躲,他却说:“那,我陪你吃。”说完一口吞下,“嗯,味道很好啊!”还煞有介事的点头。

乔落脸一下子红了,侧转脸,顾意冬惨淡的脸在眼帘内一闪而逝。

她心思纷乱一时间只觉得窘极。

依稀间记得这个桥段在美国也曾发生。当时只是专心在如何吃进东西,并没有意识到这种行为多么亲昵或者……肉麻。

天哪……她不要再见人了……

太窘了……

一把抢过碗:“我自己吃!”

言罢闭上眼摒住呼吸,呼噜呼噜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那一小碗都吞了进去。

“咣当”放下碗,接过贺迟递过来的漱口水玩命的漱。

她曾经看过一本书,讲人的惧物症,即每个人都有那么一两样特别厌恶的东西,对于她来说藕粉流食一定算一个。的53

冲动是魔鬼啊……自作孽,她真后悔。

贺迟微笑,拿纸巾给她擦嘴,这哪里有半点优雅女人的样子?

“吃好了就休息一会,要是不舒服告诉我,我今天在这里陪你。”

乔落缓过劲来:“用不着,你走吧!嗯……我知道你最近挺忙的。我这孔都穿过了,还害怕出点血么?”

说完就知道撞枪眼上了,她立刻后悔得恨不得把舌头吃了。

只见贺大公子的脸一下子就阴云密布:“你也知道自己曾经胃穿孔?那你还敢空腹喝那么多酒?!”

乔落只觉冷汗淋漓,左顾右盼,却瞥见顾意冬一脸愕然,他站起来:“落落,你曾经胃穿孔?我记得你从来没有过胃病啊!你……你怎么没说过?”

屋内温度立刻下降,气氛变得微妙且紧绷。

乔落敛下眼,并不答话。

贺迟看看乔落的神色,抿唇:“我先出去。”言罢拍拍乔落的肩膀,转身离开。

知道不知道

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顾意冬又追问一遍。

“是。”这回乔落开了口。

“怎么会?”的2b

“你想知道?”乔落侧头看他,唇边带笑,余光瞥见此时窗外的天空乌云翻滚,天色暗沉。

“……是。”的ce

“不能好好吃饭,有些胃溃疡,后来得了抑郁症,吃不下饭,最后变成胃穿孔。”那么长的日子,那么多的痛苦,原来如今三言两语就可轻轻带过。

“抑郁症?!!”那个原来笑容明媚如今笑容浅淡的落落??

顾意冬觉得心脏像是被冰锥钉入,尖锐的痛楚,原本是一点点的寒冷,却迅速扩大蔓延,冰得让整个人瑟缩:“为什么……”

“没钱没时间,然后没心情活着。”

空气一瞬间僵硬,他眉间掠过一丝显见的痛楚,良久,顾意冬哑声:“能不能,跟我说说这几年的事?”口气近乎卑微。

“你有兴趣知道?”这是他重逢以来第二次问她过去这些年的事情,第一次是那个潮湿的早上,他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乔落知道自己不应该怪他的不问,过去是他们彼此不能碰触的伤口,但她仍然忍不住口气微含讥讽,这算不算恃爱行凶?

“如果你能说。”

乔落垂下眼,要说么……

最后终于一耸肩:“没什么不能说的。就是我跟我妈在美国帐户被冻结房子又被缴,啊,这些你都应该知道。本来靠着打工日子紧一点还是能活的,很不幸的是,我妈很快查出了肾炎,住了院,很贵。我那个时候打了两份工,早上送报晚上刷盘子,一天睡4、5个小时。本来不想上学了,可是妈妈以死相要,老人家的想法很奇怪,你也知道,我家总对我寄予很大希望……呵……其实我妈一听到我爸出事判了9年就有点崩溃了,她觉得她唯一的指望就是陪着我念书,否则她呆在美国没有任何意义。就是那个时候落下了胃溃疡的毛病。

“后来我妈病情恶化,要动手术。我没有钱,很上火,你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看着……你的,妈妈,躺在病床上,一点一点的被病魔吞噬,明明可以尽早医治——可是你就是没钱,所以束手无策!我真的很恨自己!他们,从小无论我要什么都会想尽办法满足我,永远疼我,宠我,我甚至从来对钱没有任何概念……可是我竟然在她生病的时候做不了任何事情只能眼瞅着她受尽折磨……嗯……这是,你跟贺夕订婚时的事情。”乔落的声音有些颤抖,她闭上眼睛试着平复情绪。

天上雷声阵阵,阴风大作。

“贺夕给我发过邮件,顾意冬,我那个时候非常的爱你。我总是觉得,分开我们的是命运,可是我不会屈服,我会永远把你放在心里,我们会像我们说过的誓言一样,永远相爱,一辈子,心都在一起,不离不弃。

“两个月,距我离开你只有两个月……顾意冬,我一直都在试着理解你,我明白因为你母亲的事情你连带着也恨我妈妈,你不能忍受我们在海外逍遥度日,所以你追究我们的帐户和房子,我并不怪你。可是,我不能接受你跟别的女人订婚。我不能相信你竟然这样轻易的把我们携手一生的海誓山盟转交给别人。”乔落的声音抖得厉害,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紧的扣在一起。

“哦,对了,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找了一个在酒吧陪酒的工作。不用做到手臂酸软双脚麻木,只要多笑笑就可以拿到丰厚的小费。终于凑齐妈妈动手术的钱,结果不知怎么得了一个很奢侈的病,就是抑郁症。我不想说话,不想动,而且胃像是有自己的意识一样,再不肯吸收任何食物,很好笑是不是?就像你说过的,我可能真的是个一无可取的废人,不过是仗着爸爸的权势,否则连最卑劣的人都会比我活得更好。”乔落说着真的轻笑起来。

天上有豆大的雨点砸下来,噼哩啪啦的打到窗户上。

顾意冬双眼赤红,嘶声唤:“落落……”

乔落没有理他,继续说:“很快,这么不吃不喝的身体就承受不了了,病倒期间是贺迟一直在照顾我。很意外,最落魄的时候是我以前最敌视的人伸出援手。我不想让妈妈担心,所以他替我作了隐瞒,我为此一生感激他。而且,如果没有他,搞不好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因为后来我才知道,当时不只是胃穿孔,因为情绪抑郁,尤其是厌世情绪强烈,再加上长时间不能进食,我的肠胃功能和心脏功能都变得非常差……意冬,你认识贺迟快三十年可是你没见过他流眼泪吧?可是我见过,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非常没有形象,我头一次见到贺大公子低下他骄傲的头,他,求我活下去……”乔落眼泪终于滑下来,一直落到心里去,连同屋外瓢泼之势的大雨一起流到心里去,冲刷着每一寸沟壑。

“可是我不能面对他。我的心里调试不过来,我看到他就想到你,想到贺夕,这让我痛得锥心刺骨直不起腰来,我还能想到我爸,想到监狱,想到以前……所以身体好一点,我就又回到酒吧陪酒,我以为扛到我妈手术观察期结束后就好……结果,我真的很没有运气,我那时候想——这就是我们乔家的报应。

“我妈出现了持续肾衰竭,也就是说——除了换肾没有别的办法。这个时候有一个马来的富商说可以包养我,我就答应了。”顿了一下,“结果后来被贺迟发现……”

“他再次救了你?”顾意冬紧绷到颤抖。

“救?呵呵,我并没有被逼迫,何来救之说?一个独身的年轻女孩,想要一笔巨款,还有什么办法?我反而应该庆幸自己好歹有几分姿色可以卖个不错的价钱。其实我那个时候曾经很不容易联系到了一个买卖器官的黑市,我打算卖掉一颗肾坚持一段时间,谁知道他们说我的体重和营养不达标,让我至少增重到100斤才可以。可是我那时的体质根本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补到100斤,我没有时间等待,也没有多余的钱喂养自己。

“刚才说到哪里?啊,对,贺迟找到了我,他狠狠地扇了我一耳光,他说他比那人年轻英俊并且更富有,问我既然能做那个人的情妇为什么不能做他的。我想想也有道理,何况他还翻一倍的价钱,就跟了他,三年。直到我母亲离世。再后来我交了几个男友,虽然他们可能很穷但是都很简单、快乐,再后来我拿了文凭找了工作,贺迟说他要回国,我想想就跟他一起回来了。”

乔落终于说完,平静的看着顾意冬的脸色波涛汹涌。

她看着他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眼睫颤抖,饱满的天庭上甚至渗出点点汗珠,像是在忍受什么莫大的痛楚。

过了很久,他才艰涩开口,声音破碎:“对不起,我不知道……”

乔落笑得宽厚:“没什么好对不起的,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没有到处去嚷嚷。”

顾意冬脸色更加苍白,一丝血色也没有,他艰难的张了几次口,终于发出声音:“我、失陪一下。”然后摇晃的站起身,趔趄了一下,疾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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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意冬一离开病房所有的自制全盘崩溃,他一路狂奔到大雨中,像疯子一样对着天嘶喊。

他没有想到,他怎么想得到?!!

他的心像要爆炸,他的世界遍布血腥的残酷,一点一点地凌迟着他。

乔落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钢钉,密密麻麻的钉满了他的心,血肉模糊。

逼得他发疯、发狂。

顾意冬这一辈子,爱三个人。父亲、母亲、还有乔落。

父亲是他的天,母亲是他的地,乔落是他血肉。

他从小的志向就是成为第二个父亲,他记得他很小的时候坐在父亲膝头,父亲儒雅的笑着,拉着他的小手,对着一本泛黄的书一字一字的教他念:“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母亲端着茶壶,轻盈的走进来,柔美的笑嗔:“顾同志,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懂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