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珺初跌坐在湿冷的沙滩上,他的右脚已经痛得无法发力,又不能用手撑起身子。他只能绝望地看着连珺秋走到平素离岛的地方,解开系着船只的缆绳,登上了小船。

“你别走,别走!”他挣扎了许久,才勉强站了起来,踉跄着奔向那个方向。

黑沉沉的夜幕下,海浪闪着微弱的星光倒影。

小舟上,连珺秋的身影朦胧不清,很快消失在茫茫大海之间。

第五十九章奈何故人成怨仇

“珺初,这三年来,你一直留在岛上?”小屋内,连珺秋从回忆中挣脱,替他掩好了衣衫,扶着他坐在床前。

连珺初默默地点了点头。

“都做了些什么?说给我听听好吗?”她微笑了一下,笑意却很是牵强。

他低着头,像是出神一般,末了才低沉地道:“没什么,就是天天练剑罢了。”

“父亲之前带回的几个孩子,也是一直陪你习武吗?”

“是。”连珺初忽而想起了应龙他们,抬头望着她,“他们一直在查探你的下落,之前连珺心的属下已经得到消息,说你可能就在巢湖附近。本来他们当时就要来找你的,我让他们先回城去了。”

连珺秋的脸色变了变:“你知道我不愿意再见到七星岛的人。”

连珺初涩声道:“我知道。”

“若不是在这附近看到了刻在沿途的标记,我也不会出来……”连珺秋苦笑了一下,“珺初,我只是,想再看看你。”

连珺初的眼神收缩了一下,沉默无语。

他缓缓侧过脸,望着床上的岳如筝。连珺秋亦看了看她那苍白的脸颊,垂目道:“她与以前相比,好像也不一样了。”

连珺初没有说话,只是涩然一笑。

连珺秋欲言又止,犹豫了许久,低声道:“我去找找有没有药草,你先留在这里。”

连珺初怔了怔,她已经返身开门,走了出去。

木门重新又被关上了。

处于昏迷中的岳如筝,仍是紧蹙着双眉,好似依旧摆脱不了噩梦的侵袭。她的唇角还残留着淡淡的血痕,长发散在枕上。

连珺初注视了她一阵,移开了视线,却看到床前木几上,连珺秋为她脱下的衣服之间,露出了那串熟悉而又陌生的璎珞。

海蓝色的珍珠安静恬和,半是掩在碧色长裙下,半是垂了下来,轻轻地晃动。

他转过去,抬起右臂,用那隐藏在袖中的铁器尖端轻轻拨开了衣物。璎珞完整地呈现于眼前,他惊愕地发现,原本只有三串珍珠的坠子上,还系着一枚很小的贝壳。

它有着纯白的底色,淡金色的一抹花纹,如同妙笔画出的一般,斜斜贯穿于中间。

只是这贝壳的扇面已经残破不全,有一处甚至缺了口子。

望着这贝壳,连珺初有些恍惚出神。

这时躺在床上的岳如筝似是动了动,他起身来到床前,见她微微地睁开了双眼,但眼神迷茫,全无精神。

连珺初垂下眼望着她,脸上是淡淡的神情。

岳如筝的眼里黑蒙蒙的,有一种酸酸的感觉直击心底,她不知道自己这是到了哪里,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到他就在离自己不远处,只要伸伸手便可以触到,可她却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手臂都无法抬起。

本以为已经快要干涸的眼中滚落泪水,缓缓的,沿着脸颊流在了枕上。

连珺初依旧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岳如筝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初春,被他从山坡下救回之后,她也是躺在床上,因为得知自己走错了路,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了眼泪。

——是不是,那一次走错了路,误入南雁荡深山,就注定了之后那么多的爱恋,那么多的牵绊。

就连他,在不久之前都甚至问她,是不是觉得那场相识是个错误。

可这一瞬间,那山坳尽头落英缤纷的桃花,深潭之中游来游去的鱼儿,悬崖峭壁上迎风绽开的兰草,凡此种种,带着历久弥深的气息,纷纷乱乱地闯进了心里。

“不是错误……”岳如筝一边流着泪,一边喃喃自语似的反复念着这句话。

宛若冰石般的连珺初怔了一下,习惯性地扬起眉,看着她。岳如筝哽咽着与他对视,一直以来都既想接近他,又怕看到他,而此时自己处于无处可躲的地步,反倒是只想将时间永远地定格于这一时刻,让他永远不离去。

她忍着痛楚,想要尽力从被子下伸出手去,可浑身上下就好像是掉入了冰窟,寒到极致已近麻木,勉强动了动右臂,只仅仅探出了手指,便是一阵发抖。

“你想起来?”连珺初望着她的指尖,低声问。

岳如筝没有回答,微微地摇了摇头,还是执着地想要向他所在的方向伸手。

先前萦绕于他周身的那种严寒高傲似是稍稍内敛了一些,只是他始终低垂着眼帘,脸色也不是很好。

“不要乱动了。”他用很低的声音斥责了一下,往前站了站。

岳如筝的指尖终于可以触及他垂着的袖口。她脸上泪痕犹在,唇角却浮起淡淡的微笑。

他微侧着身子,睨了一下,旋即又定定地望着地面。

静默片刻,连珺初慢慢地道:“现在还不能马上送你走,因为会损伤心脉。但我会安排人去传信……”他顿了顿,见岳如筝好像并没有在意他现在说的话,还始终捏着他的袖口,不禁含了薄怒地瞥着她,“把手收回去。”

岳如筝惊了一下,连珺初接着道:“你别不当一回事,之后要有内力高深之人为你疗伤才可以……”

岳如筝抿着唇不吭声。

“江疏影有了定颜神珠,内力应该也不弱了吧?”他平静中带着冷意地道。

岳如筝震了震,深深呼吸了一下,望着他道:“没有了。”

“什么?”连珺初不明白她说的意思,挑眉问道。

“我说,定颜神珠,没有了。”岳如筝很缓慢又很沉重地说出了这句话之后,感觉自己好像要虚脱了似的。

“没有了?!”刚才还冷静的连珺初寒白了脸,霍然转身正对着她,“不是交给你带走了吗?怎么可能没有了?”

岳如筝望着他那幽黑的眼睛,又是一阵心寒,一直伸在外面的右手更觉冷得刺骨,却还不舍得收回。

连珺初见她眉目间痛楚与慌乱交织错杂,闷闷地别过脸,坐在床前,克制了一下,才道:“说吧,什么时候丢了?”

岳如筝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怔怔地望着屋顶,声音压抑道:“不是丢了。那时候,带走神珠后,就被墨离夺走了。”她说到这里,才侧脸看了看他,见他眼里含着惊愕,又继续道,“本来就是因为要应对他,才会要想方设法取回神珠……”

她说到这里,心中异常沉重,一时之间思绪纷纷,不由停了下来。

连珺初怔怔地坐在床前,呼吸着冰冷的空气,茫然地望着前方,许久之后,才带着一丝凉意地笑了笑,“岳如筝,你究竟有多少事瞒着我?”

连珺秋回来的时候,狭小的屋内,两个人都沉默无语。

连珺初站在木窗前,不知在想着什么。岳如筝背转了身子,朝着里侧躺着,呼吸急促。听到开门声,岳如筝吃力地回过头,一见连珺秋,满目惊讶之色。

连珺秋只是匆匆看了她一眼,便将连珺初拉了出去。

“珺初,你脸色很差,是不是腿上还疼?”小屋外,连珺秋放低了声音,喟然道。

“不是。”连珺初过了片刻才回过神来,勉强应了一声,回答得有些无力。

连珺秋担忧地道:“我刚才出去时,发现极乐谷的人还未远离。我在想,岳如筝是不是遭遇了他们,才受了内伤?”

“极乐谷?”连珺初一震,蹙眉道,“若是这样,恐怕也只有墨离才能将她重创至此……”他凝神片刻,眼中隐隐带着怒意,“我本来以为他不会追击过来。看来他真是不顾一切要与七星岛为敌!”

连珺秋听他说出此话,不禁怔了怔,涩然一笑:“珺初,七星岛这几年好像都很平静,你……”

“你觉得是我要挑起事端?”连珺初愕然。

“我只是不希望你卷入那些纷争。”连珺秋轻吁了一口气,“我已经尝够了勾心斗角、血雨腥风,那样的生活实在很累。”

连珺初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呈现出灰蓝的颜色,与茫茫平野渐渐融合,整个天地似乎陷入混沌的境界。

“我不会累的。”尽管双膝上还隐隐作痛,他还是尽力挺直了腰身,眼眸中含着清冷的光。

连珺秋面对着眼前的弟弟,心里有许多话,却难以开口。他淡漠幽静,虽然长袍破损,脸色苍白,却由内散发出一种凛然不可压倒的韧劲。她转过身,想要推门进屋之际,又停下动作,低声问了一句:“你这次重新遇到了她……还会继续吗?”

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未回头,连珺初也没有立即回答。就在她准备举步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他冷寂的声音:“不会了。”

连珺秋一震,回身看着他。他略低着头,眼眸掩于阴影中,紧紧地抿住了唇,似是再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回到屋中后,连珺秋给岳如筝端来了熬制的草药。

“喝了这,应该能暂时好受一些。”连珺秋扶起岳如筝,让她倚在床头,见她只穿着抹胸,便急忙拿起衣服给她披上。

岳如筝默默地饮尽药汤,连珺秋这时才注意到木几上的那串璎珞。她微微蹙起眉头,抬头望着岳如筝道:“这璎珞……”

岳如筝这才发现自己的饰物被取了下来,原本虚弱的她竟不顾一切地撑着身子,奋力抓过璎珞,紧紧攥在手中,背转了过去。

“你这是干什么?”连珺秋既不解又不悦,站起身想问点什么,回头看看一直静立于门边的连珺初,又忍下了想说的话。

连珺初见连珺秋似是若有所思,不由走到她身后,问道:“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连珺秋省了一省,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此时岳如筝仍固执地以后背对着床外侧,连珺初站了片刻,低声道:“大姐,你能到屋外待一会儿吗?”

连珺秋的面容上笼了一层郁色,她无言一笑,转身出了房间。

连珺初听得她关上了房门,没有立即出声,而是又静默了一会儿。岳如筝的肩头微微起伏着,连珺初站在床边,看不到她的神情。

“你能不能安分点?”他略微负气地责备了一句。岳如筝的身子往下缩了缩,肩膀却还露在被子外面。

连珺初见她还是那副样子,好像听他一开口,她就要用长久的沉默来对抗似的,不禁冷哂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想要干什么。你摆出这模样,是怪大姐救了你,还是怪我不走?”

“我哪里说是怪罪了?”岳如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浮,但还是有着深深的执拗。

“那你究竟想怎么样?”他尽力压着声音,也压着心头的怒意,“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你已经受了内伤,不能乱动!你是用这方式故意来让人不痛快吗?”

岳如筝猛然转过身,脸上挂着泪痕,面色浅白,手中的璎珞被攥得几乎要断了一般。

“你为什么总是把我想得那么坏?”她的身子有些颤抖,带着哭音道,“我刚才已经跟你解释了过去的事情,到现在,在你眼里,我始终都是心怀恶意的吗?我救了你的部下,你说我是故作姿态!但是我走了,你又不放过我!现在连我躲着你,你都要说我故意让人不痛快!连珺初,你是想要眼看着我被逼得走投无路吗?”

“你现在岂不是也在胡乱猜测我?!”连珺初怫然,“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妄动了真气,你却说是在逼迫你!”

“你那是善意的提醒?”岳如筝眼里泪光犹在,脸上却浮着冷笑。

连珺初用力地别过脸,同样冷笑不已:“你从来不明白!在你的心里,我算什么?”

岳如筝脸色煞白,道:“你干什么说这样的话?!”

“不是吗?”连珺初一下子背转过身,仰起脸,声音亦有些颤抖,“三年前,发生了那么多事,你在庐州和南雁荡来来回回,我却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在我身边,可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说不是有意骗我,可我现在只觉得比以前还难受……我在你心里,就是那么不值得信任,你情愿自己去偷盗,都不愿意向我说出一点点内情!”

岳如筝听他这一席话,只觉心如刀割,手一松,那璎珞便直坠于地,发出轻轻的响声。

连珺初的背影微微一颤,随即故意扬着声音,用满不在意的姿态道:“还留着过去的东西做什么?那破贝壳本就一文不值,何必带在身边?!”

说完这番话,他竟侧过身子,抬脚便意欲踢向地上的璎珞。

岳如筝忽然爆发出一声哭喊,从床上扑起,用力推向他的肩膀。连珺初本来想要闪开,但见她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摔到地上,又停下了脚步。岳如筝的双拳重重地砸上了他的肩前,被藏在衣衫内的尖刺扎得掌心生疼,但她好像没有知觉一样,一味疯了似的乱打乱踢。

连珺初咬着牙,用身体硬生生地将她挡在床沿。

“你要疯就疯个够!”他闭着眼睛,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怎么回事?!”房门一开,连珺秋惊愕万分地冲了进来。见此情况,她快步上前,想要将岳如筝按住,但岳如筝歇斯底里,连珺秋又不敢过分用力,竟一时拿她没有办法。

“珺初,闪开!”她一面抓着岳如筝的手臂,一面回头朝着连珺初喊。可连珺初始终绷着脸不动,任由岳如筝发狠。

连珺秋面对着这两个状如疯狂的人,气极之下扣住岳如筝的肩头,又朝着连珺初奋力一推,将他强行推得倒退了一步。

岳如筝已经挣扎得毫无力气,连珺秋架着她的臂膀,怒不可遏地道:“岳如筝,你还有没有良心?珺初跪在地上拖着你走了那么久,双膝上都是血,你竟然还要打他?!”

“别说了!”连珺初悲声喊了一句,转身便要出去,但那木门刚才已经被连珺秋顺手关上,他只能忍着痛弯腰,低头咬着门闩往后拖。

岳如筝看着他这个样子,心中又是一阵绞痛,身上冷汗直冒,只觉天旋地转。

 第六十章绵绵不尽痴心意

连珺秋看着岳如筝全身瘫软地倒了下去,眼疾手快托住她的后背,才使她不至于撞在床栏上。她迅速地取过一支极细长的银针,扎进岳如筝的涌泉穴位,轻拈许久,见她渐渐平静下来,方才回头望着连珺初。

屋内的光线并不敞亮,他紧紧倚着门,低垂着头,似乎也刚刚从那不理智的状态中挣脱。

“你是想要让她死在这里吗?”连珺秋无奈地道。

连珺初震了震,这才慢慢抬起眼眸望了她一眼,岳如筝虽然已经不再乱动,但呼吸带着喘音,双目紧闭,脸上全无血色。

连珺初的头又低了下去,他默默转身,开了门,独自走了出去。

连珺秋俯身捡起地上的璎珞,托在掌中看了片刻,眉宇间始终含着疑惑之情。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已临近中午,岳如筝因喝了药的缘故,渐渐睡了过去。连珺秋这才起身走出屋子,一开门,却见连珺初倚着墙坐在地上,目光迷惘地望着阴郁的蓝天。

她心头一酸,蹲□子,道:“珺初,我想跟你说句话。”

连珺初没有应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连珺秋忖度了一下,敛容道:“等到将岳如筝送走之后,你不要再与她见面了吧。”

他的目光还停滞在天际,眼睛却好像更幽黑了。

“我觉得你跟她再这样牵扯下去,两个人都会发疯。你不知道我刚才有多担心……”连珺秋苦涩地说着,又望向他,“珺初,你不要再固执下去了,好吗?”

连珺初无力地倚在墙角,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语,仍是直直地望着远处。连珺秋无言地叹了一声,见他嘴唇都有些干裂了,不由道:“你是不是从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了?”

连珺初垂下眼帘,慢慢地屈起双膝,眉间隐含痛楚,许久才哑声道:“是我错了吗,姐姐?”

“你有什么错?”连珺秋跪坐在他身边,将手轻放于他的肩头,“还记得吗,三年前,我就告诉你,一切都结束了……可是我没有想到,这三年来,你变得让我都觉得陌生了……珺初,为什么你不能放过自己,也放过她?”

连珺初拗着唇,一向挺直的腰亦有些乏力了。连珺秋还想劝解,他却将视线移向侧面,以沉默来抵抗。

“你终究,还是听不进我的话……”连珺秋无奈一笑,语意苍凉。

过了许久,她才吃力地站起来,道:“我帮你做些吃的。”说着,便走到屋前的水井边打水,可当她提着水桶回过身来的时候,却见连珺初已经步履沉重地进了屋子。

屋内的岳如筝与刚才那种疯狂的样子判若两人,现在的她已经沉沉睡去,好像忘记了一切忧愁。

那串璎珞被放置于她的枕边,与坠子上浅蓝光润的珍珠相比,那枚小小的贝壳显得格外不起眼。

连珺初慢慢地走上前,忍着膝上的疼痛,跪坐在床前。地上冰冷,他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只是轻轻地俯□,侧着脸,贴近了璎珞。

一丝微凉的感觉从他的脸颊渗入心间。那一年初见,她惊慌失措,像一只迷途的孤雁,误入山林深处。也正是由此,她解下了一直贴身佩戴的璎珞,轻轻地,又带着几分羞涩地,放在了他的怀里。他冒着大雨连夜为她捎去了信息,还记得,回来的那一刻,岳如筝的眼里闪着悦然的光亮。她开心地说,我担心了好久,真怕你出事啊!

可是,为什么那个爱哭爱笑的岳如筝,就好像逝去的时光一样,逐渐消失无踪?如今的她,似乎一直生活在惶恐不安中,再也找不回过去的欢乐……

连珺初强忍着悲伤,用尽全身的力气贴近了璎珞,贴近了那枚同样微冷的贝壳。他的眼神还是深隐,可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却在一瞬间刺破了心脏。

他送给她的兰花,早已凋谢枯萎。他送给她的贝壳,早已破碎不堪。本就是最最普通不过,除了她,不会有别人珍视的东西,如今却好像被连根拔起,失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