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的?”

陆嘉禾这句话问的没头没尾,程格周却能意会,他也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抿了一口,回道:“很久了,大概是还在江州舞蹈学校的时候。”

最早的接触,是两个班一块儿上课,老师叫他和宋茵做双人舞示范那一次,然而程格周认识宋茵,却远在更早之前。

宋茵是与众不同的,像个发光体,无论是舞台上还是现实当中。她皮肤白皙,高高挽起的乌发,脖颈柔嫩纤细,像只小天鹅,美丽而纯白无暇,叫人自惭形秽,不忍触碰。

她是舞台的中心,老师的宠儿,舞蹈学校至今还贴着她荣誉校友的照片,喜欢她需要什么理由呢?

程格周是二代出身,学舞蹈本该是兴趣,身边的朋友听闻他专业是舞蹈没有不笑的,家人也反对,然而一年一年,他就这样在舞蹈学校坚持下来。因为那里有他向往的东西,他只愿挨得她近一些,更近一些。

他那缥缈而向往的表情彻底激怒了陆嘉禾,像是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时刻觊觎,即使什么也没来得及做,那种窥伺的感觉也令人如鲠在喉。

“她是我的。”他皱起眉来宣告。

然而程格周笑了一下,并不在意,“你在紧张什么?”

自然紧张,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程格周是前者,而他是后者。拥有的东西越珍贵,顾虑越大,越害怕失去。而程格周从言行到举止,无一不透露着挑衅的意味,偏他做得高明,这电波自始至终只有陆嘉禾接收到了。

他很讨厌,也很难缠。

陆嘉禾的指尖缓缓捏紧了茶杯,手背上青色的经脉都隐隐浮现。

走廊就在这时候传来脚步声,服务生敲门询问,“两位先生要加汤吗?”

“不必了,谢谢。”程格周偏头礼貌拒绝,笑容里,两个无害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还很善于伪装。

陆嘉禾松开茶杯,瞧着他的样子,脑子里电光火时间闪过一瞬什么,待人走远了,忽地开口问道:“宋茵借来的那本书里,夹的那些纸条,是你放的吧?”

宋茵的异性朋友不多,一般人不可能那么了解她的生活。喜欢她许多年,而且能够时刻专注到她,对喜欢的表达胆怯,行事又这般谨慎周密的人,除了眼前这位,陆嘉禾想不出来第二个。

程格周的几分意外并不加以掩饰,他没料到宋茵会连这个也告诉他。

在他看来,宋茵与陆嘉禾之间的感情基础是薄弱的。宋茵的性子天生内敛,习惯把事情都憋在心里,而陆嘉禾的性格里显然也有着改不掉的缺陷。一个暴躁,一个慢热,两个人的性子截然相反,又缺乏有效的沟通,这段感情能不能经得起考验走到最后,是很值得商榷的一件事。

“是。”程格周摊手坦然承认,“我喜欢她。”

那通电话,包括那些纸条,都让陆嘉禾心中耿耿于怀许久,如果不是宋茵后来解释清楚才出国,现在两人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如今答案却被罪魁祸首用这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口,陆嘉禾怒气骤起,眼睛里漆黑的颜色凝聚在一处,掌心握紧,指关节咔擦响了两声。

“你在找打?”

程格周恍若未闻,大概是觉得还不够,又来一句挑衅,“现在是你的,不代表永远都是你的。”

回的是陆嘉禾刚刚说宋茵是他的那一句。

“你们性格不合适,注定没办法走到最后。”

下一秒,桌上的碗碟撞击落地的声音响起,拳头与脸颊撞击在一处,程格周嘴角淤肿偏回头,目光里仍旧带着几分胜券在握的笃定。

这是激将法,陆嘉禾当然清楚。可他控制不住自己,怒火充盈了他的眼睛。这一刻,他只想用拳头把程格周得意洋洋的脸砸烂。宋茵是他最珍视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可以夺走她!

“你还手啊。”

陆嘉禾是校队前锋,身体素质是出名的蛮横强壮,不惧任何碰撞,远不是身材颀长纤细的舞蹈生能比拟的,“你不是喜欢她吗?这点勇气都没有,像老鼠一样躲在背后,你这个懦夫!”

听到这一句,程格周眼睛里自始至终的几分笑容消散了,唇角缓缓垂下来,眼神平静无波,一字一句指出来,“如果我说的不对,你在害怕什么?”

话音未落,陆嘉禾便将他按倒在地,一拳挨着一拳落下,砸得眼睛都红了,就像是回到了上一次在地铁站的时候。他问程格周为什么不还手,可事实上,陆嘉禾打起人来,也根本不给对方还手的机会。

宋茵会生气,宋颖会生气。

他的理智这样说,可身体却做出截然相反的举动,告诉自己,混了那么多年,也不差这一次。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动怒了,任何事情都能忍,可关系到宋茵,任何事情就会有了例外。

“啊——”

直到门口传来一声尖叫,负责来上饮料的服务生瞧着包厢里的乱想,连连退了两步,端着饮料踉踉跄跄往走廊外跑,“经理!经理!”

晋薇推着宋茵的轮椅恰巧走到岔道口,瞧着人莽莽撞撞跑出去还皱了皱眉,临进包厢,才听到了里面的响动。

卢佳思加快步子走到包厢门口,这一瞧便捂住了嘴。

宋茵疑惑道:“怎么了?佳思?”

宋茵的声音并不高,还隔着一面墙,可陆嘉禾就是听到了,很柔和,像是瞬间把人的神志从混沌中勾了回来。他立在半空中的拳头顿住,迟疑片刻,终于松开程格周衣领,缓缓瞧向门口。

“六一,你在做什么?”

宋茵的声音很轻,有些怀疑眼前的一切是自己看错了,不过是去一趟洗手间的时间,回到包厢,碗碟已经碎了满地,汤水肆意流散在乳白色的大理石瓷砖地面上。

陆嘉禾俊朗的眉宇间那几份狠厉还未来得及完全收起。

宋茵在很多时候会觉得他是个幼稚的大孩子,可是眼前的这个人,不是。

他明明在不久之前还答应过她,不再用粗暴的方式解决问题,有什么都先和她商量,一转眼,便又重蹈覆辙了。

晋薇嗤笑一声,转过身靠墙,抱起手来看向别处。饭局的前半段,她还当真以为陆嘉禾与从前不一样了,戾气被磨平了许多,现在看来,他压根就没变过。

“为什么要这样?”陆嘉禾不答,宋茵又问一句。

也许是她眼中的失望太过明显,陆嘉禾张口几次,竟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

程格周的魔咒仿佛就在这一刻应验了。

“现在是你的,不代表永远都是你的。”

“你们性格不合适,注定没办法走到最后。”

餐厅经理跟着服务生匆匆赶来,才瞧见包间里的情景,便擦了一把汗,对门口的宋茵急道,“姑娘,这……这碎成这样,可都要按原价赔偿的。”

宋茵没有等到陆嘉禾的答案,心一寸一寸沉下来,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您数吧,坏了多少,我们不会赖账的。”

程格周擦了擦唇角的淤血,撑着地面晃了两下,最后站起来。

卢佳思连忙上前扶住,低声问道:“没事吧?”

人是她带过来的,程格周家里那样的背景,要是知道自家儿子被打成这样,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陆嘉禾怎么就着了魔一样这样打人家。就算是情敌,各凭本事,犯得上动这么重的手吗?

“没事。”程格周轻咳了两下,朝宋茵瞧过来。

他面上的淤青和肿胀显眼,唇角破了一些,似乎在流血。

本来该是一顿皆大欢喜的庆祝宴,现在却成了这样子。

宋茵在轮椅上俯下身,郑重地向他倒了句歉。

“对不起,格周。”

“茵茵,你不需要道歉!”陆嘉禾皱起眉来,张口欲要说什么。

“可你需要——”宋茵打断他。

这句道歉是代替陆嘉禾说的。她问不出他为什么动手,可不管怎么样,这样打人就是不对的,无论有多少理由多少委屈,最后都会变成理亏的那一方。

程格周摇摇头,伸手扶她,却被宋茵不动声色躲开,直起身来。

“佳思,你帮我陪格周先去医院吧。”宋茵沉默了半晌,轻声道:“医药费和所有的损失,我都会负责的。”

“真的非常抱歉,给你们带来这样的一天。”

说话间,服务生已经盘点好了摔碎的杯子和碗碟,记在单子上递给了经理,经理随后又递到宋茵手中。

也就是几百块钱,宋茵先前已经结过账,这下又掏出卡,刚递到经理手中,又被陆嘉禾截断,递上了自己的。

宋茵这一次没有再和他争,沉默着处理完所有的事情,摇着轮椅往前走,陆嘉禾也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宋父的单位离餐馆近,才出走廊,他便赶到了。

“爸爸,我在这。”

宋茵唤男人一声,最后抬头朝晋薇告了别,摇着轮椅进了父亲所在的电梯。

宋父大概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抬起手还朝剩下的两人微笑着招呼了一下。

“是你买的单吧?茵茵?”

电梯门缓缓合上,宋茵点头。

“那就行了,这些同学都帮了你许多,人一辈子可难得有几个好朋友。”

“恩。”宋茵接着点头。

宋父说了几句,便察觉了女儿的兴致不大高,“怎么了茵茵?要和大家分开不高兴了?”

宋茵摇摇头,声音有些恍惚,“爸爸,一个人的性格,真的是没办法被改变的吗?”

“当然不是。”宋父摇头,“人之初,性本善嘛。”

“大部分人的性格都是由环境决定的,能不能改变,不仅瞧他的决心,也要瞧身处的环境变化。”

宋茵靠在轮椅上,瞧着电梯里的镜子映出自己的倒影,眼神迷惘,神情疲惫,久久没有再说话。

陆嘉禾站在原地,瞧着那部电梯上的红色数字跳到了1。

她已经到了大厅里。

愣了片刻,那数字又缓缓升上来,他动了一下,抬手去按键,却已经有人提前按下了。

晋薇收回手,抱起来,同他一样等着电梯,忽地轻轻笑了一声。

“这好像是我头一次看见你失魂落魄的样子呢,真可怜,哥哥。”

这声哥哥字音咬得挺重。

陆嘉禾并不看她,也不出声,自始至终面无表情,叫人瞧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我早告诉过宋茵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她偏不信,有的事情,果然得自己眼见了,才能真真切切感受啊。”

意外地,这一次陆嘉禾却开口了。

“那你说,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冷血,忤逆,暴戾,没有人类该有的情感。”

“这就是你所看到的?”陆嘉禾忽地冷笑一声,“你还真是抬举我了。”

电梯的门缓缓打开,陆嘉禾却没进门,转身朝一侧楼梯的方向走去,走出几步,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蓦地转回头来,朝晋薇说了最后一句。

“有件你耿耿于怀的事情,我好像没告诉过你。”

“那年你掉池塘溺水,是我把你捞上来扔草丛边上的。”

“这条命是讨厌的人救下来的,是不是特别难受、特别失望?”

陆嘉禾下楼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楼梯间里,这一次换做晋薇愣住了。

陆嘉禾该是这个世界最讨厌她的人,当然,她也讨厌他,这个混世魔王总有数不清的办法惹妈妈掉眼泪,他本来就该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坏蛋。

那一年,她和大院里的小伙伴一块儿玩时候,不知道是谁失手把她推进了池塘里,所有人都尖叫着跑开了,只有陆嘉禾站在远处,神情古井无波,瞧她挣扎着往下沉,像是静静等待着她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醒过来时候,晋薇已经被送到了医院,医生说肺部呛了些水,但没什么大碍。

至于到底是谁把她捞上来的,那天大院里的人聚在一处太混乱,易音没问清楚,晋薇至今也不知道。

那天赶到场的每个人,晋薇病愈后都跟着妈妈上门致谢过,那些人里,唯独没有陆嘉禾。

“茵茵,吃饭了。”

老人推开厨房窗户,唤了一声院子里的外孙女。

“马上就来。”

晨光里,宋茵正扶着把杆做脚板面的弯曲和伸直,额头间练得都是细汗,扬声应了姥姥一句。

姥姥年纪大了,耳朵不大好,没听清楚,又走了两步出来,“休息一会儿,等一下再来练,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宋茵笑了一下,只得拄着拐杖,跟着姥姥进了厨房。

两菜一汤,长方形的桌子上放了两个人的分量,宋父回了江大,早前便打来电话今天会在学校里吃饭。

先前江大教职工小区的那套房子已经卖了,现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住处,就只有姥姥这儿还宽敞些。

老房子有些空,但打扫得干干净净,一草一木都料理得很好。

宋茵记事起姥爷便不在了,这么些年都是姥姥独自一个人守着,又时想要接她去城里住几天,她却哪儿也不肯去。

“先前那药酒有没有用?”老人问着,给她夹了一筷子清炒西兰花,眼皮因年纪大了,微微有些塌,目光中含着期待。

那药酒是老人托人带了,花了不少钱。其实并不怎么见效,宋茵开始准备手术后,医生便不准再用了,但姥姥的一片心意,宋茵怎么可能如实告诉她。

“有用的,姥姥,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有用就好了,我孙女要做舞蹈家呢,可不能让小伤耽搁了,”老人满意地点点头,“我改天再叫人带两瓶。”

宋茵吓得哽了一下,只得又赶紧找些理由推搪。

宋茵腿脚不便,老人紧张她,除了练习,什么也不让做,被养的跟个公主似的,饭后,又给她抬了个小凳子,放在院子心,给她坐着晒太阳。

江州的乡下空气很好,不冷也不热,因为沿海,空气里又带了几分潮湿的大海的味道。院子里几颗杏树熟透了,黄澄澄的杏子缀满枝头吃不完,风一刮,便落几颗下来。

宋茵拿着手机,闭着眼睛晒太阳,发了会儿呆。

宋父的离职手续办得很快,第二天便和宋茵一起坐上了回江州的航班,剩下宋母在京州料理剩下的事情。

宋茵的意见这一次大概终于起了作用,如果没什么意外,这一次,他们家应该能够搬回江州了。宋父回到江大任教,宋母原来合伙的事务所也正缺人手,等宋茵伤好之后,一切就能回到正轨。

仰着头,阳光晒得眼皮有些发痒,灼人的光圈隔着眼皮子也能感受到,眼泪总不受控想要往下掉。

宋茵不舒服地垂头,睁开眼睛。

本都是该值得高兴的事,但还是有一件事,总叫人心里难受。

陆嘉禾一个电话也没有打来。

不用问,宋茵也知道,那天包厢里发生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陆嘉禾总不可能无缘无故打人。

可是他不愿意对她解释,一句也没有。

她原本以为给他些时间考虑,便会不一样,可是她又回到江州等了这么些天,还是没有等到。

好在程格周身上都是些皮外挫伤,并没有什么大碍,养上一段时间便能恢复,他也答应了不再追究陆嘉禾的责任。宋茵同他通话时,也曾试图从他那里问出个什么结果来,可还是失败了。

陆嘉禾在想些什么?

忽然发现他没有想象中那样喜欢她,所以连同解释都放弃了吗?

微风吹过,风里带着点儿花粉的味道,叫人鼻子整个都开始酸涩。

宋茵摇摇头,不愿再想这些,扶着椅子起身,扯开脚踝上热敷的毛巾,继续做功能复健练习。

复健很辛苦,倘若最初怕疼不敢拉伸开来练,后期便再回天乏术了。

刚刚扶着把杆动了两下,落在椅子上的手机便震动着响起来,宋茵猛地一抬头,连蹦带跳忙回椅子边上接电话。

“茵茵,慢点儿,小心再扯到伤口咯!”姥姥记得放下盆来扶她。

宋茵摸到手机坐稳,然而,来电显示却是晋薇的名字。

一颗心酸涩又肿胀,像是被高盐分的海水浸泡过,宋茵完全无法控制内心的失落。

如果没有体验过爱情,宋茵大可以像从前一样,心里平静,不生波澜,偏偏陆嘉禾在拉着她疯狂坠入这一种体验当中之后,又抽身走了。

没有抱歉也没有解释。

宋茵极力把自己的其他情绪往下压,不想让姥姥看出异样,再接通电话时候,声音已经平静了。

“大薇?”

晋薇那边很安静,半晌没有人说话。

“大薇,你怎么了?”宋茵察觉不对,连忙追问。

接连问了几遍,那边终于有声音传来,“茵茵,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一块从京舞毕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