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了琉璃出来,小桃忙接着:“姑娘,怎么这半天,四爷跟你说什么要紧话了?”

琉璃不回答,只在出院门的时候对小桃低低地叮嘱:“家去后,不许告诉说我来这里了,只说咱们在花园里。”

这会儿暮色四合,头顶已经有一轮弦月,弯弯地一抹,纤弱玲珑,皎洁动人。

琉璃且走且想心事,小桃见她始终不言语,就也不敢做声,默默跟着而已。

琉璃在想回去后,假如温夫人跟养谦问起来,她到底是不是要按照范垣所说的那样回答。

在她的心上仿佛有一杆称,一边坐着的是朱儆,另一边,是她自己。

虽然以温纯的身体重活,但在琉璃心中,她仍是那个守寡的皇太后。

她这辈子……认真说来应该是从里到外,从灵魂到身体都是“陈琉璃”的时候,从没有有朝一日会“红杏出墙”。

就算不是身份非同一般,她也没想过“改嫁”。

琉璃以为,自己一辈子唯一的男人、曾经以男女之情喜欢过的人,是先帝朱睿琮。

***

迎面而来的脚步声唤回了琉璃的思绪。

原来是房中的一个小丫头,见了她们忙道:“太太见姑娘还没家去,叫我来接呢。”当下正好陪着回去。

琉璃进了房,却见养谦果然也在,两个人的脸色都有些古怪。

温姨妈叫她到了跟前儿,也并没有问为什么才回来,只是紧紧地抱着她,愣愣的,眼圈有些泛红。

琉璃心怀鬼胎,知道他们两人因何如此,却不敢问,也巴不得他们不说。

半晌,养谦才说道:“母亲,不如跟妹妹说了吧。”

温姨妈心一跳:“你方才不是说……”

先前温姨妈将事情告诉养谦后,养谦惊怒非常,因连声道:“这件事使不得。”

温姨妈虽然觉着范垣突然亲自来提亲事,有些突兀,令人不知如何是好,但却并没有一下子就想到回绝,而是“不知该怎么办”。

突然听养谦果断这么说,便道:“虽然说看起来很不相衬……但他毕竟是首辅,这样了不得身份,竟肯亲自礼数周全、好言好语地来跟我说,足见诚心。若是这样就回绝了,是不是太生硬了,叫人觉着咱们不识抬举似的?”

“什么不识抬举,明明是他不怀好意!”养谦着急起来,口没遮拦。

温姨妈吓了一跳:“你说的什么话,怎好这么说人?”

养谦知道自己话说的急了,何况温姨妈有不知之前的事儿。他定了定神,低声道:“母亲不明白,这位表哥……对纯儿……总之他不是个好人。”

温姨妈道:“我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也跟我说过了。”

养谦吃了一惊:“他说过?他说什么了?”

温姨妈笑道:“他说,他对你妹妹是‘一见倾心’。”

养谦本以为温姨妈指的是他上回无意中撞见的那档子事,没想到如此,当即恨不得啐上一口。

心中虽然惊怒,却仍是不敢把内情告诉温姨妈,养谦只道:“母亲,你听听这可像话?堂堂的首辅,也能说这种话,私下里不知道又干些什么呢。”

温姨妈道:“他再是首辅,也不过是个……没成家的男人罢了,也许真的就跟你妹妹投缘了呢。倒也不怪他这么说,他还当着我的面儿说以后会对你妹妹好,绝不会叫她受了委屈。”

养谦见母亲竟然为范垣说话,受惊匪浅:“母亲,你不会想答应他吧?这可使不得,是把妹妹往火坑里推呀。”

温姨妈终于察觉不对:“你怎么了?就算四爷年纪大些,官也大些,那也不至于就说是火坑?”

养谦忍无可忍,终于小心地把那天所见告知了母亲,因道:“我亲眼见到,他抱着妹妹轻薄的,我那会儿已经警告过他,没想到他贼心不死,竟还恬不知耻地过来求娶。母亲,这种人,怎么好让妹妹嫁给他?妹妹一辈子不嫁人,也比嫁他的好。”

温姨妈魂惊魄动,一口气几乎没缓过来,养谦起身给母亲捶背顺气,温姨妈方哭道:“你这混账东西,怎么不早跟我说,让你妹妹受了这样的委屈!”

养谦道:“我是不想让母亲受惊,所以那会子才着急张罗着要搬家的事。”

温姨妈哭了一阵,便催人把琉璃找回来。

养谦又跟温姨妈商议是不是要把今日的事告诉琉璃,温姨妈道:“我心里乱的很,你拿主意就是。”

养谦就说:“叫我看倒是不用说了,等搬出去,两下干净就是。”温姨妈想了想,也觉得妥当。

没想到这会儿养谦又改了主意,是以温姨妈才诧异,母子两人对视一眼,温姨妈点头,养谦便把范垣来提亲的事告诉了琉璃,并且将他跟母亲商议的话也说了。

养谦道:“妹妹,这四爷不是好人,更加不是可以寄托终身的良人,我跟母亲说好了,过两天,咱们就搬走,妹妹一辈子不嫁人,也比嫁给这种衣冠禽兽强,他不知羞愧,还敢来跟母亲提亲事,真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为所欲为了不成?”

原先范垣让琉璃想好,回来后如何回答温姨妈跟养谦,琉璃想了一路,还是没想明白。

然而此刻听养谦跟母亲已经决定了,并不需要她回答,琉璃反而着急起来,又听养谦恨骂范垣,不由道:“哥哥,其实四爷不坏,是哥哥误会了他。”

养谦皱眉。

他之所以改变主意要把范垣提亲一节跟琉璃说,就是怕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如果这丫头心里真的有范垣,或者范垣再在她面前哄骗几句,日后还是麻烦。所以趁着温姨妈也知道了内情,大家挑开了说,指望着自己跟母亲一块儿,彻底让琉璃对范垣死心。

如今果然听琉璃还给范垣说话,养谦道:“我已经跟母亲说了那天的事,那难道也是我误会了他?”

温姨妈道:“好孩子,我竟才知道,让你委屈了这许久。若早知道这件事,今儿他来提亲,我就该啐他出去才是。”

琉璃听他们母子把范垣都恨上了,又把范垣说的如此不堪,心急如焚:“不是,真的不怪他。”

温姨妈只当她是吓傻了,便宽慰道:“别怕,就算他真的想仗势欺人,我便先告诉你姨母去,叫她给咱们主持公道。”

琉璃的心一颤,如果捅到了冯夫人那里,以冯夫人那姜桂之性,没事儿还要找点事儿,有了这件事,那掀起的风浪还不把整个范府都淹没了?

虽然琉璃真心不愿意嫁给范垣,但却更加不能让范垣因为自己而又受折难。

此时无法可想,急的泪都冒了出来,便站起来道:“母亲,哥哥,我说了不怪四爷,是我喜欢他……是我先喜欢上他的!你们、你们若为难他,我就、就……”

她没有说下去,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就怎么样,但是这样流着泪,万般委屈着急的样子,温姨妈跟养谦却是看的分明。

琉璃跺跺脚,索性低头往自己的房间而去。

养谦反应还算快,在后叫了声,琉璃只不答应。

温姨妈愣愣坐在原地,想了半晌,迟疑着问养谦道:“谦儿,你说……你说这其中是不是真的有什么误会?我怎么看着、你妹妹像是……真心维护四爷?”

养谦恼道:“那是妹妹给他哄骗了,妹妹又知道什么人情世故,可是四爷……他什么没经历过什么不知道?”

因这句话,温姨妈突然又问:“倘若他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都知道,按理说,要什么样的女孩子都是极容易的,为什么偏偏看上纯儿?”

养谦愣了愣,继而道:“这、这自然是因为妹妹生得绝色。”

“就算纯儿生得好,这偌大的京城,难道就没有其他绝色的?”

这倒是,天下之大,京城又是四方精粹汇聚,环肥燕瘦,甚至异域的美人都应有尽有,范垣这样的身份地位,什么样的绝色尤物没见识过?

养谦张了张嘴,终究一叹。

温姨妈又琢磨道:“何况他那样的身份,竟亲自来跟我说,我看他的样子着实不像是假装,莫非也是真心喜欢你妹妹?”

养谦才道:“他自然是最会演戏的,那天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又怎会想到,这样正直端方的首辅大人,竟然会做那种……那种,哼!”

温姨妈咳嗽了声:“想想四爷毕竟这把年纪了,也没婚娶,也没个侍妾,整日家和尚似的,倘若真的动了心,未免……倒也……”

养谦猜到温姨妈要说什么,啼笑皆非,叫道:“母亲!”

温姨妈复连声咳嗽,半晌,才对养谦道:“你也莫要着急,纯儿年纪小,不懂事,你若急躁着跟她嚷嚷是不成的,今晚上等我再详细问一问,看看到底是怎么样再作打算。”

养谦只得答应。

是夜,琉璃赌气睡在床上,也没有吃晚饭。

温姨妈叫丫头拿了两样点心,亲自进来叫她,琉璃闭上眼睛装睡。

半晌,只听得室内鸦雀无声,鼻端却嗅到桂花糕的香气,琉璃到底饿了,便爬起身来,见果然无人,只有一碟糕放在桌上,她便悄悄下地,捡了一块儿吃了。

吃了两块糕,摸着桌上的茶也是热热的,便又吃了一盏。

正差不多了,又听见外头脚步声,这才又忙忙地爬到床上去。

果然是温姨妈去而复返,见桌上的糕少了两块,也不说破,只先示意小丫头们退下,自己却在床边坐了。

又见琉璃因躺下的着急,头发压了半截,便替她整理妥当,又叹说道:“好孩子,你要怎么都好,就是别把气儿闷在心里,倘若再闷出个好歹来,让我可怎么好?”

琉璃心中一动,温姨妈道:“你哥哥也是为了你好,你知道他是最疼你的,容不得你受半点委屈,更怕你吃了亏……其实,倘若四爷是真心待你,你也是真心对他有意的,难道我们不都觉着高兴?”

琉璃听到这里,便慢慢地坐起身来:“母亲,四爷……真的不坏,你别记恨他好不好。”

说话间,便握着温姨妈的手,轻轻一晃。

温姨妈又爱又怜:“你真的……喜欢四爷?”

骑虎难下。

琉璃本是给范垣辩解才这样说的,但此刻如果翻供,之前所说的那些自然也不足信了。

琉璃点点头:“喜欢的。”

温姨妈笑了笑,悄声问道:“怎么就喜欢上他了?”

琉璃脸上一热,低下头去。

——怎么就喜欢上他?

眼前毫无预兆而出现的,竟是初次相遇时候,那个面色冷峻略带戒备的少年的模样。

见琉璃不答,温姨妈道:“你可知道四爷是怎么说的?他说,他对你可是一见倾心。”

琉璃愕然抬头,温姨妈笑道:“也不怪你哥哥不信,连我也是不信的,真想不出,他那样的人,能当面跟我说这样的话。”

不知为什么,琉璃突然觉着双眼酸胀。

温姨妈道:“好孩子,这儿只有母亲,你便同我说句体己的话,你跟他相处,他对你怎么样?是每每如那日的轻薄,还是其他怎么样?他、私下里可还跟你说过些别的话?”

琉璃沉默了片刻,郑重说道:“我知道母亲跟哥哥都担心我吃了亏受了骗,可、四爷没有……他对我真的很好。他帮了我很多很多……他真的不是坏人。”

温姨妈不禁点头。

琉璃说的是范垣对于“陈琉璃”所做过的,温姨妈却以为是范垣对温纯所做——比如相助太医疗治,比如见皇帝,还听说在她练习说话的时候,范垣还曾特意教导过,当然,还有王光那件事……

琉璃又道:“且咱们在这府里也住了这半年,他是怎么样的人品行事,母亲应该心里有数。”

“那倒是,”温姨妈忖度道:“既然你这样替他说话,那,你是不是也想我答应他的求亲?”

琉璃无法回答,心底却又浮现儆儿可爱的脸。

她张手抱住温姨妈,不敢让自己的泪掉下来,免得让妇人误解。

半晌,温夫人叹道:“好孩子,你不用担心,母亲已经知道你的意思了。”

***

这日,范垣在宫门口下轿,正欲往内,就见郑宰思给个小太监领着,神采飞扬地走了出来。

两人照面,郑宰思行礼笑道:“参见范大人。”

范垣道:“免礼。”先前还只觉着郑宰思笑的多而浮夸,可自打知道了他对琉璃的心意后,这笑容无形中开始变得刺眼。

范垣看也不想多看,目不斜视地往前而行。

郑宰思却忽然回头道:“范大人请留步。”

范垣止步,微微侧面:“郑侍郎何事?”

郑宰思笑道:“上回跟您提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人说我求不起?”

范垣这才徐徐回身:“怎么?”

“下官只是想问,我如果求不起,那……”郑宰思盯着范垣的双眼,道:“皇上呢?”

范垣道:“你说什么?”

“大人怎么这也不明白,我的意思自然是问,”郑宰思笑道:“皇上总该求的起吧?”

“皇上?”范垣面不改色,只有他自己知道,此刻心如擂鼓,“皇上年纪尚小,郑侍郎你是在说笑吗?”

“不不不,”郑宰思笑道,“下官是说,倘若皇上下旨赐婚,下官是不是就求的起了?”

范垣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他看看郑宰思,又回头看看皇宫内的方向,终于一言不发,转身入宫。

身后郑宰思目送范垣走远,仰头长笑了数声,那小太监笑道:“侍郎在跟首辅大人说什么呢,奴婢怎么都听不懂?”

郑宰思大笑:“你当然不懂,只要首辅大人懂就成了。”

第45章 禁宫

范垣虽然料到郑宰思不会那么轻易放弃,却无论如何想不到,郑宰思竟会用这种手段。

果然是防不胜防。

虽然看着面不改色,毕竟是范垣至为关切的事,心里却也不禁有些慌乱了。

范垣往宫中而去之时,迅速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郑宰思已经在朱儆面前求下了旨意,或者那圣旨已经拟成了。

虽然他隐隐觉着不太可能,就算郑宰思向小皇帝求赐,以朱儆的性格,未必就会痛快地答应他。

可谁又能说得准呢?那毕竟也只是个一向好玩的小孩子罢了,郑宰思又向来很讨朱儆的喜欢,假如真的一时兴起答应了……

这个混账。

想着想着,忍不住动了真气。只是现在生气也无济于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将到达景泰殿的时候,范垣已经迅速在心底盘算出了几个应对的法子。

***

景泰殿中,小皇帝朱儆已经换了一身骑射服,从小太监赵添手中将小弓接了过来,在手中拨了两下。

朱儆叹了口气:“又不能去射真的老虎豹子、獐子鹿兔等,有什么意思。”

赵添陪笑道:“皇上再多练几日,自然就可以了,到时候要射什么就射什么。”

“能吗?”朱儆回头瞥他一眼:“上次朕把御花园的孔雀射了一箭,少傅就说了两车训斥的话。赶明儿要打一头老虎,他还不疯了,只怕要说上十车,一百车的话。”

赵添想笑又不敢笑:“首辅大人也是为了陛下着想,何况那孔雀是先前皇太后喜欢的……”

“住口,你怎么跟他一样!”朱儆瞪起双眼。

赵添忙低下头,后悔多嘴。

朱儆惦记“皇太后”三个字,心头烦躁之极,索性把弓往他身上一扔:“可恶,朕不去了!”

赵添不敢劝,灰溜溜地退了出来,正遇到范垣走来,忙躬身行礼。

范垣正要走开,突然又停下来:“今儿是你伺候皇上?”

赵添道:“回首辅大人,是奴才。”

范垣道:“那……皇上可有什么旨意没有?”

赵添一愣,摸不着头脑,想了想:“并没有听说什么旨意。”

范垣点点头,又问:“郑侍郎在的时候,皇上没说什么?”

赵添越发凝神细想了会儿,摇头:“郑大人讲了会儿书,就跟陛下闲谈了两句,起初是说些典故似的,奴才也不大懂,后来……”

他正迟疑,见范垣似有倾听之色,便不再苦想那些听来的文绉绉的诗经古文等,直接说道:“后来不知怎么,皇上就问起郑大人的私事,问他怎么还没婚配。”

范垣微微色变:“然后呢?”

赵添平日在他跟前儿很少多嘴,因为知道范垣最恨奴才们底下嚼舌,如今见范垣很是上心,才大胆悄悄地说道:“郑大人说已经有了……皇上就问是谁……郑大人还没说,皇上就打发奴才去拿点心了。竟没有听见。”

范垣听了这些,知道郑宰思在宫外说的话的确并非无因,他虽然心惊,面上并不露出什么,只摆手示意赵添退了。

正要再往里去,就见朱儆气哼哼地走了出来,嘴里还骂道:“狗奴才,不知姓什么了。”

范垣听他竟乱骂人,不禁皱眉。

朱儆起初没看见他,突然瞧见,便忙闭了口,假装打量别处。

范垣上前行了礼:“皇上,这会不是该去练习骑射了吗?为什么还耽搁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