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春风》

作者:清枫聆心

文案:

她从地狱一般的家里逃出来,只想画一方宁静山水。

她在世上最怕的就是养兄,只好昼伏夜出避天光。

哪知,她又摊上一位义兄,不但陪她一起昼伏夜出,还把日子过得热闹不凡。

造假画?这是义兄正经养家糊口!

查情诗?这是义兄赚钱请她喝酒!

一路追凶?这是兄妹感情升华的必要过程!

春风慢慢,终将吹暖她笔下江南。

(本文40万左右完结,宠文,故事风格不同于以往大长篇。特此感谢娇子专为本书创作了封面原图。)

楔子

京城刘家,满朝皆知,乃钦定皇商,专为宫中采买,在珍宝业独占鳌头,内省特许采矿权。

家主刘玮,天生一双好眼,握得一支好笔,下笔有神,书画大家,鉴真辨假从不错,深受皇上喜爱。然,刘玮性喜渔色,妻妾成群,生有五个女儿,后收养一子。

如今,老爷老矣病矣,大女二女已出嫁,三女四女新长成,养子狼子,野心勃勃,偏逢妻妾妖娆,于是各为其主,各耍暧昧,明争暗斗,一潭深水越搅越浑,难以消停。

这季闷夏的某一深夜,刘老爷下不了床的第二个年头,刘公子出远门办事,刘府群龙无首之际,发生了一件大事。

刘家四小姐,从拘禁的地屋里消失了!

虽然刘府五千金,有四位刁蛮任性得赫赫有名,这位四小姐平时却悄声无息的,境遇可怜。这不,刘公子要将她嫁给宫里的大太监为妾,怕她抵触反抗,就锁进了黑暗的地屋之中,足足两个月之久。

只是整个刘府的人都想不到,一直懦弱受欺,说话不敢大声,连走路也怕惹人嫌的四小姐,在公子即将返回,婚事迫在眉睫的节骨眼上,逃了。

地屋只有一扇小窗,七八岁的孩童大概能钻,大人是绝对钻不出去的。而刘府武师个个身手了得,即便守了两个月,有些懈怠,当晚地屋内外值夜的,也有四个人。更遑论,刘府如同一个富裕的小国,各位主子的地界分明,门无数,锁无数,层层进进,高墙棘檐,戒备森严,巡逻日夜不停。

四小姐纵然可以瘦到钻出窗去,也可以侥幸从看守们眼皮底下溜开,可是那道道门层层墙,还有一拨拨巡逻武师,应该插翅都难飞。然而,她却飞了,且没有一双眼瞧见。人们就连她何时不见,也无法推断出来。

四小姐本是个安静的姑娘,不受嚣扈的父亲兄长和姐妹们待见,自然也不受仆人们高看。被关的这段时日,刁婢们偷懒,隔三岔五才送一回饭,准备的食物都跟干粮似的,能存十天半个月。唯一可依据的就是,看守人昨晚曾隔铁门瞧见她侧躺在木床上,发现她不见的这晚,床上却空了。

虽然可能迟了一日,刘府的人却再不敢懈怠半分,由三小姐主持大局,抬出父亲兄长的名号,请动京中城官朝官。各城门严密盯紧,设关卡,如通缉令般发放画像,加重赏金,甚至调度大镇小县捕差,兵镇还提供人力,对出城的所有要道展开横扫搜索,扩至方圆百里。

刘家势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这么大阵仗,很快有了消息,有人在距城南三十里的山道上见到刘四小姐。

那一带人烟稀少,只有一座香火不盛的尼姑庵,刘三小姐当即认定那里是四妹最有可能的藏身处,亲自率人快马赶去。

然而,刘三小姐扑了个空。

庵中姑子七八人,无一人见过刘四小姐。刘家人也搜不出半点四小姐来过的痕迹,气得刘三小姐直甩鞭子,打人找晦气。

他们却不知,一驾驴车刚从尼姑庵离开,自南绕西,渡过大河,恰恰出了刘家的包围圈。

车上,载得正是刘四小姐。

老实说,刘四小姐自己都不太明白,怎么就能轻信庵主的话,莫名答应随这位车主离开,还居然睡了一路,让人唤醒。虽然她娘说过庵主是真善人,可她之前从不曾见过庵主,更不认识这一位。

“小夏,快到了。”

车主是位中年妇人,自言夫家姓赵,娘家姓常,因庵主与她交情笃深,每半年会去庵中住几日,这才遇上藏身的刘四小姐。

常氏容貌端庄美丽,气质素雅,声音轻柔,“从这里坐船就可南下,不过你一个姑娘家,真要自己去么?”

常氏的声音,像她娘亲。

刘四小姐,不,现在是夏姑娘了,慢腾腾坐直,“多谢夫人相助之恩,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信得一时,信不了一世,不管是答应保密的庵主,还是眼前这位带她逃出困境的夫人,她的防心都不能放下。

“你要是能等上一年半载,我们就可以一道走了。”常氏语气微憾,却实在好心,“这么吧,我让老管家去打听一下船期,你趁这几日准备些行李,总不能临到用时再买,那可要多花费不少。小夏,别怪我说实话,我瞧你不是能大手大脚的境况。”

确实不是。

从前逃跑过一回,让刘彻言捉住,所以至今,稍微值钱些的首饰都不让她戴,贵重物品皆不经她手,带进带出皆由丫环代劳搬运,她屋里的东西全列在清单上,少一样就要追查到底。

而她为了钻地窗,就穿一件绸衣,脱身之后,找出费尽心机积攒的小包裹,立即出府,头都不敢回。

小包里没有银两,只有娘亲的遗物,一些名品颜料笔砚,都是舍不得送进当铺的东西。

被困京城附近,也是囊中羞涩的缘故,不能马上远走高飞。

“夫人,我——”

“娘,你回来了!”车帘一掀,一双朗星目,年轻男子笑起两排白牙,半块身板就似乎能撑满车门,见车里除了娘亲,还有一脏兮兮的姑娘,“咦?从哪儿捡来的小东西?”

“莫要造次,这位是夏姑娘,要在咱家暂住几日,快收起顽性儿来,别吓坏了人。”常氏推开年轻人,搭着他的猿臂下车去,回身对傻在车里的刘四小姐道,“小夏莫怕,这是我儿赵青河,成日习武,才练出这副吓人身板,其实没多少心眼,直来直去的性子。”

赵青河一直举着胳膊,等夏苏借用,但见夏苏迟迟不动,撇嘴笑,“我娘把我说成傻大个儿,我却看你更傻,下不下车——”

夏苏双足落地,没有借他的胳膊,冷冷挑起眉,一言不发,走去跟在常氏身旁。

那一刻,她全然预料不到,和这家子的缘份,远不止几日,这才刚刚开始。

第1片 雨夜故人

两年后——

上夜。

雨愁绵。

一顶小轿,不急不缓,穿过焦黄的梧桐林子,绕过小半个湖,停在泊船桥畔不远。

一艘两层大画舫,明灯辉美,笑声低高,令寒雨再无萧索意。

有人推窗,一口干尽杯中酒,伸手接雨,忽然大声道,“有了,点圈画水推去岸,半枝荷花一朵蓬。”

丝毫不自知烂诗两句。

大雨大风,柳枝乱摇,空旷萧瑟,片刻就全身飕凉发毛的大晚上,偏偏这等人还有兴致游湖吟诗,真他娘,吃饱了撑的。前头的轿夫想着,却不敢埋怨半个字,因全凭一身力气吃饭,这样的天气里还能有活儿接,就是老天眷顾。

他躬腰让身,抬抬斗帽,走到轿窗边上,压低了声,“夏姑娘,雨恁大,要不要咱们上泊桥?”

半晌没人应他。

他耐着性子,“夏姑娘,到地方了。”

咚!

轿子板震了震。

一声闷哼。

然后,就传出窸窸簌簌的声音。

轿夫纹丝不动。

夏姑娘嗜睡,街头到街尾,都能打个盹,更别说三刻钟的路了。

听这动响,大概连梦也做好几个,不然不能撞重了头,摸索这么半天。

片刻后,葱白的一根纤纤手指勾起帘子,一只揉红了的睡眼珠子,冲着外头转来转去,也不说话,就那么睁大了,眯小了,反复调节眼睛的尺寸。

唉——轿夫真心无奈。

给这位抬三个月的轿子,老地方更是来来去去,还是防他好似防贼一样,每回一定要看清落轿的点,才会下轿。他要真是人口贩子,偷偷抬青楼里去,她再怎么仔细,难道还能逃得了?

轿夫肚里咕噜,仍不吭声。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银主,而且天地良心,他切切实实是个好人。

窗帘放下了,门帘里点出一只鞋。

白袜黑鞋。

虽小巧,看得出是天足。

呱!啪!咚!

一只青蛙,不知是否让画舫那边的动静吓着,在残荷上跳两下,跃进水里。

仅此而已。

鞋,却不见了。

轿夫好笑,“夏姑娘不用防着,附近无人,只是青蛙嚷雨。”

过一小会儿,白袜黑鞋又点了出来,紧跟着一个细巧的女子。她弯身立直,撑起油伞,肘里挂个蓝花布包,也不急着走,小心看过周围,再望向画舫,竟往轿门里又退了半步。

轿杆上挂着一盏老油灯,灯色蜡黄劣质,仅照得出她巴掌大的半张脸。

细眉圆眼,鼻子俏翘却不挺,下弯的嘴角显得呆板,姿色很似一般,倒是皮肤有几分润美,也细腻。

“夏姑娘,地上到处积着水塘子,您这鞋不好踩,还是咱送您到船边。”

轿夫实在忍不住了,冷瑟瑟的密绵雨,风还大,这么磨蹭法,岂不是要整到天亮去?

女子心道,她也想啊。

但是,不行。

交易不好见光,买主和卖主见面,闲杂人等越少越好。

连伞带布包一起往怀里拢紧,女子开口说话了,那声音细细柔柔,比相貌出众些,好似能直拨心弦,“我自己去,烦请阿大稍等。”

话音落,人已经在一丈多外。

轿夫有点傻眼,这姑娘也是可以挺利索的嘛!

他不见,女子不但利索,还表情丰富,正咬牙切齿。

布鞋没踩足三步就湿到脚底心。风斜吹劲,伞必须护着货,以至于马面裙边和半只琵琶袖很快就湿嗒嗒的,寒意直袭。

她也顾不上,只想那位主顾实在够难伺候,对东西挑剔压价还不说,交货的地点和时间更是随他心意。

难伺候,却还要伺候,皆因那位再怎么压价,总比别家给得多。

她则没得选,接下来两个月的买米买菜钱,全等这一单。

女子足尖点上舢板,无声飘行丈半,才想起要弄出动静,立刻重踩下去。

有人跑来船橼问谁,她已经重新立回舢板前,还不忘转头看看柳树行的轿子。

今夜有风有雨,轿夫应该没看到她露得一手。

“小女子姓夏,来给吴老板送货。”看清灯下那人,女子松口气,“兴哥儿在啊。”

她听舫上那么吵,就怕还得应付不相识的人。

“夏姑娘可来了,小的等您半天啦!”兴哥儿的影子长长,让舫灯拉上泊桥,待他跑下舢板,却是瘦矮个子,十六七岁的年纪。

他穿着雨蓑,肩上扛着极大一柄油伞,五官普通,唯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透出几分老道“大黑的天,怎么也没挑盏灯?您请上船,小的给您照路。”

女子一愣,上去?

“不必了,兴哥儿拿了货去,我在这里等就是。”。

“二爷关照,这样糟糕的天气还劳夏姑娘跑一趟,一定要请您坐坐,喝杯热茶。再说,您知道二爷的习惯,越是贵的东西,看得越仔细。今晚又不同往日,咱的买家也在。二爷从您这儿买,在里头就直接卖了,自然半点马虎不得。万一出什么岔子,也好就近找您,货毕竟是您的。”兴哥儿歪头往她身后看了看,“您不必担心轿夫,我请他们上来喝好酒,保准不跟你抱怨一个字。”

他说罢就招手唤人。

女子想他年纪虽不大,却真能干。

“夏姑娘?”小子耐心十足。

又分明是怕她做工不精。女子暗自叹口气,心里念了三遍没得选,微微一笑。

“那就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是夏姑娘帮了小的一回。”兴哥儿领着她,从东面走道进了一间小屋。

桌上有酒有菜,还生着旺火的炉子,而一路过来只闻笑,不见人,也是主人的精明。

女子在门口伸颈探头,看全了小屋没别人,才跟进来,慢吞吞解包袱。

蓝花布铺桌,露出一只长条锦盒。

兴哥儿一直安静瞧着她小心防备的模样,也不说话,直到接过锦盒,才道,“夏姑娘随意些,小的已吩咐过,无人敢乱闯。等您身上干透,吃好喝好,小的就回来了。”

女子点头,看兴哥儿关上门,这位小哥做得如此周到,无需自己多嘴一句,好是挺好,只是跟这些聪明的人打交道,她实在被动到心累,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

第2片 无主之家

女子脑中浮出那张棱棱角角的莽夫脸,今夜竟想起他两回。

都怪这鬼天气。

同他生活了两年,不曾觉得他一处好,如今人死了,还隔开三个多月,她居然发现他的好处。

也是,那时每月能从他手里抢下几两银子的家用,她就不必被人差遣得像狗一样。

看着一桌子好菜,女子不动筷子,坐得很端正。

不陌生的人,不陌生的地,也不能全然放开胆子,更何况她和吴老板之间才成交两回,今日第三回。

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的爷欸,您别乱打主意,吴老板多精明…”不满的年轻声音陡然响起。

女子立刻坐直,眼睛瞪起兔子圆,惊吓同时,想要去插门栓,但到底离得太远,眼睁睁看那门开出来。

门外一个人,再加胳膊圈下一颗脑袋。

人,很高。

高她一个头的舱门,他却需要弯腰。

人,很魁。

两个她能并排过舱门,他一个就撑得满满当当。

人,很棱——她指的是长相。

脸廓像是让斧头劈出来的,有棱有角,一看就是又臭又硬的不拐弯脾气。硬棱的脸型,五官也显硬,冷刀的狭眼,绝崖的鼻梁,抿起嘴来削薄无情。

这个人,这张脸,对女子而言,熟到不能再熟。

初见他时,她曾莫名心安过,觉得靠山蛮稳。

谁知道,他是空长着英雄脸的石头脑袋,蠢狗熊,恬不知耻的厚皮赖子,因为他的蠢,拖累了一家子人。

但是——

可是——

鬼呀!

“哦?有人?”那人嘴角微扬,冲胳膊下的脑袋瓜一乐,再抬头道,“这位姑娘,对——”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