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河。”

黑衣如夜,眸如夜,面上蒙巾早就松落,立若青松,气魄长虹,却不过昙花一现。

因那人双手抱臂,笑脸没有锋锐,什么气魄都是浮云,绝对无赖相。

“妹妹欸。”

欸个鬼!

她就说,自我感觉这人不危险,而且一声“同道”称呼,和上回“梁君”是异曲同工。

就算如此,他的黑衣装扮还是吓得她心里怕怕的。

“你…”怎么不早说!

“妹妹怎么不早说?害我以为是偷儿,打算瓮中捉鳖。”笃定抓一只小乌龟。

话说,她还真是小心,开溜还要趴屋顶看路线,他又担心她不跟着走。

照她那么慢吞吞的谨慎法,再趴一日,都不必惊讶。

倒打一耙的家伙!明明早就认出她来了!夏苏跃下墙头,也拉去蒙巾,让对方好看清自己脸上鄙视他的表情。

“你才是小偷。”

她夜间出门,一向告知泰伯或泰婶。他如今在家吃闲饭,不可能不知道她今晚要去办事。

想到这儿,夏苏又哼了哼,要从他身边走过去。

赵青河却捉了她的手肘,“妹妹去哪儿?”

她想让他别再喊她妹妹。

自他回家来,她听一回,不知怎么就会起一回腻皮。

然而,义兄妹的关系是在干娘咽气前跪定的,她若不接受,就得接受另一种。

都是她自己答应过的报答方式,但兄妹好当得多。

“睡觉。”她白他一眼,看到他那身黑衣,心火就烧得很旺。

他这是学她吗?

“这才夜起呢,妹妹骗我也找个好点儿的理由。”别人是朝起,他和她是夜起,越夜越忙碌,“咱俩说说话,今夜里碰上这么有趣的事,多不容易。”

“你要是保持着夜起的习惯,今后会很容易碰到有趣的事,因为妖魔都爱夜出。”夏苏这话倒不是讽刺。

她夜间走动,常见各种夜事,多不好说出口,相较而言,她那点小小的买卖事,就成枯燥乏味了。

“这倒是,若非我夜来无事瞎逛,也看不到妹妹化身成妖呢。”随手将妖衣穿到夏苏身上,赵青河笑得白牙尖尖,“你真不好奇?”

赵青河确实不好对付了。夏苏吐口气,算了,不跟这人计较,更何况她真是很好奇。

赵青河从夏苏吐气的模样就知邀请成功,“书房说话。你先去换衣服,我来备茶水点心。”

不介意做这些琐事,是赵青河的另一大变化,很君子,非常君子。

不过夏苏可不那么想,只是乐得不用自己动手,先回房换了衣服,再到赵青河的书房里去,见书柜下铺席,席上有一大张羊皮垫着,还有靠垫,看着很舒适。

赵青河看她薄棉旧裙,一边挑墨茶丸子入陶壶,放炉上烤火,“你还不如不换衣服,看这一身,是故意戳我眼,让我知道自己没用,连给妹妹买新衣都无能力。”夜行衣千篇一律,却让她穿出了一种别样风情。

“不用你想太多。”夏苏在衣装上的心思一向简单,坐靠入席,拾起一本书,抬眉念,“天宝录?”

天宝录,是前朝编纂的古书古画珍品集,在众多记载古玩字画的书册中,较受鉴赏家们推崇。

赵青河把书从她手里抽过去,随手放上书架,神情正经,“好歹是我娘爱读的书,做儿子的,既然脑袋开了窍,看看她读过的书,也算尽孝。”

“不管你真心假意,干娘若地下有知,都会高兴的。”能这般和他坐聊,从前是想都没想过的,不过如今也无需排斥到底。

归根究底,赵青河以前的种种惹祸麻烦行为,并非针对她,也没对她造成伤害。他和她,只是住在一个屋檐下,像相识却不熟的邻家。因为开支共用,所以看不过他费钱时,就口头吵吵架,彼此不顺眼,又干涉不到彼此生活。如此淡然,各过各的,没有深仇大恨。

所以,可以改善。

窗子大开着,灯火摇曳,却敞亮。茶香与热食,男子和女子,大大方方共处,还很惬意之感。

“胡氏女儿的事如何了?”夜聊,当然不止聊一件趣事。

“周家已经开始整理行装,半个月后就入京师。”赵青河先说结果,“实在一点没意思。就是周小姐看见赵子朔与胡氏女儿说话显得比别人亲近,耍心眼要挑拨,从胡氏女儿闺房里偷了那张抒怀纸笺,请人仿她笔迹,派自己的丫头买通朔今园的看门小丫头,将纸笺夹进赵子朔借胡氏女儿的书里。赵子朔当时烧了纸笺,周小姐居然料得到,所以夹书里的字笺是全仿,把那张真迹直接漏给了赵老太太。即便没有后添的那一句,也够老太太冒火。赵家对赵子朔的期望有多大,怎能让寡母女儿嫁他?”

是没意思,但夏苏想知道,“周家走了,那么胡氏母女呢?”

“赵子朔本来对胡氏女儿有点欣赏意,看过纸笺,说是失望了,再也无心。胡氏还算明白,昨日带女儿去湖州落户,应该不会再有回来的心思。”

壶盖轻敲,夏苏也不计较,拎起小壶,用第一泡洗了杯,再加冷泉水烹煮,粉蒸蒸的细巧小脸流露轻鄙,“这位优秀的赵四郎不过如此。什么叫失望了?最后又不是胡氏女儿写的。花心就花心,他没事乱招惹,到头来还说他失望。”

“这个嘛——”赵子朔咬一口丝酥卷,“大概就得糊涂着了。”

夏苏双手捉起松饼,要咬下去的动作停住,“什么意思?”

“老太太看到的字笺上只有四句,赵子朔那份上是六句,赵子朔以为老太太仁心,把尾句掐了,他又不可能把那句招出来,所以不成了糊涂案么?”看她吃饼的样子,赵青河好笑。

“你不是知道得完整吗?”夏苏没多想。

----------------------------------

今天阴雨,湿嗒嗒的。宁可电闪雷鸣来一场大暴雨,五分钟搞定,就天好晴好啦!

祝亲们愉快!感谢你们一直支持聆子!

第29片 娃娃虚亲

赵青河的眼神,立时如看一只笨瓜,“妹妹好聪明,教教为兄,我能说给谁听?说了,人问我怎么知道,我要不要把咱兄妹俩去四郎寝居散步的事说一说?”

夏苏哑然。对了,他俩虽知道这张纸笺,却不能光明正大说出来。

“只能说,周家小姐做事比她那张脸看上去聪明得多,唯独留了一点破绽。我也不必说出你目击了她的丫头,只要让看门丫头说真话就行。而这一点破绽,让我对周小姐十分失望。所以,赵大老爷说事情到此为止,我就到此为止了。”特别没意思。

“赵子朔失望,你也失望?”哑然一下,再接再厉,倒不知这两人兄弟情深。

“妹妹猜猜?猜中赏你一杯酒。”赵青河笑得大咧,满眼诡狡。

“不猜。”他不安好心,她才不上当,“我就随便一聊,赵子朔的未婚妻才该猜呢,你找她去。”

赵青河大笑变微笑,眼眸漆墨,难分情绪,“我把话都说满了,请我都不去,怎能去找她?”

赵子朔的未婚妻是岑雪敏。

这事,说惊也不惊,说奇也挺奇。

岑雪敏父母健在,居于更南的某乡,其父虽非官身,却为当地名绅大财,而岑雪敏为独女,容貌又极其出众,因此得父母无限宠爱。

岑母与赵大夫人本是同乡,岑父与赵大老爷也十分投契。

岑家得女,赵大老爷见岑雪敏长得伶俐漂亮,当场送了见面礼,还说要女娃娃将来当他长子的新娘,就跟订了娃娃亲一样。

岑雪敏十六岁时,她娘生了一种怪病。她爹就请彭氏把她送到赵府托付照顾,自己带了妻子遍访天下名医,从此行踪不定。

虽说是托付,也有将娃娃亲进行到底的暗示。

然而,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赵大老爷夫妇和岑家,赵府其他人说起岑雪敏,和赵青河他们一样,住赵府边缘的客人,却全然不知她与赵子朔的娃娃亲。

只不过她父母健在,且家底殷实富足,是真正的千金小姐,赵家重视的娇客,配给的居所也专门装新,比照府内嫡出的小姐,华丽不失优雅,非一般投奔亲戚可比。

赵青河夏苏一年前来苏州,岑雪敏只比他们早到半年,如今十七岁也过半了,已到成亲的年龄。

不知何故,赵大老爷始终没提亲事,岑雪敏仍是好友之女,待遇不曾冷过一分,凡是赵府小姐有的,她也有,吃穿用度无一小气。

赵大夫人更是十分喜爱她,随她出入府中,如自己亲生的女儿一般。

岑雪敏也很受年轻奶奶们和小姐们的喜欢,因她性子活泼,善解人意,银钱上又很大方,几乎没有可挑剔的毛病。

赵青河与岑雪敏的渊源,由赵大老爷派了赵青河担当护院开始。

他带一支护师小队,专门负责这片亲戚区的日常巡安,当然就受到赵大老爷的嘱咐,要对岑雪敏的出入住行特别照顾。

他头一日看到那位小姐就傻懵了,从此日思夜想,虽不至于在府里乱嚷嚷,在自家小院里,还有他那些混棒哥们面前,却是毫无顾忌,直说此生非岑雪敏不娶,平时无事献殷勤,每月薪俸就捧给心肝人儿买这买那的乱孝敬。

岑雪敏其实并不轻浮,从无言谈举止得不妥,不过赵青河那会儿还是死脑筋,值钱东西都经她姨母彭氏之手送入,让彭氏道两句好话,再加上岑雪敏一颦一笑,足以让他头昏昏继续努力。

赵青河出事时,也是他乐颠颠护送岑雪敏出远门归来。去时,他信誓旦旦,以为终于有机会表明心迹,连带着感动美人,让泰伯泰婶准备给他请媒婆。

那时候,谁也不知道岑雪敏与赵子朔的娃娃亲,不过,以赵青河天地不怕的脾性,即便知道,也不会太在意就是了。

夏苏想着这些,再看对面平眉淡冷,说不去找岑雪敏的赵青河,感慨造化弄人。

赵青河也看夏苏,对着她探究的目光,勾一抹眯眼笑,“想我过去的糗事?”

这人如今十猜十中,很吓人。

夏苏却道,“没有,只想赵大老爷不厚道。”

“的确,他若将岑小姐与赵子朔的娃娃亲说出,也不会令各家小姐抢破了头,弄出这些没意思的事来。”赵青河明白夏苏的话,“不过此事不是大老爷背信弃义,而是赵老太爷的意思。”

夏苏恍然大悟,“绕了半天,还是赵家四郎太优秀,长辈期望太高,岑雪敏就算再出色,家世也不错,却难比京里名门,所以老太爷不肯承认。”

“再者,大明律规定不得私订娃娃亲,民间虽然不管不顾,但有心要拿来做文章,也没人能指摘不妥。”赵青河不光读古书画知识。

夏苏目光览过不远处的大明律书,也不再想什么这人真变了,淡淡点头,“这么看来,岑雪敏也挺可怜的。她十七八的大好年龄,父母不在身边,无法替她作主争取,而这头定不下和赵子朔的亲事,那头又只能眼睁睁错过其他好姻缘。”

“好比错过了你兄长我。”赵青河说得那般坦然,笑瞧着夏苏,却得一枚白眼,就反过来揶揄她,“这么看来,妹妹比岑小姐还大两三岁,妹妹更可怜。”

夏苏对外谈买卖,故意报大年龄,但到十月就二十了,只是她有些娃娃相,皮肤又细白如瓷,如娃娃水嫩,人总会往小了猜她的年龄。

夏苏除了白眼,没什么好说,“无论如何,岑小姐比同岁的周小姐要着急嫁。”

赵青河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开口却换了另一件事来说,“妹妹今夜为何去了桃花楼?”

夏苏没隐瞒,“请人刻章印,《岁寒三友》还有七八日要交了。”

赵青河显得平淡的神情终于有点生动,奇道,“哦?桃花楼里刻章?你还真能找高人啊。”

他想起她刚才在芷芳姑娘的屋里自言自语那段粗话,大致明白哪儿学来的了。

有意思。

---------------------------

早起的虫儿被鸟吃,哈哈!

第30片 六太太请

赵青河好奇,夏苏却不觉,因此没解释老梓的事,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她自己都没搞清楚来历,“我本来要走了,谁知闹起小偷,我怕别人把我当了贼,这才躲到屋顶上去。你却为何出现?”

“哪里不好躲,偏偏挑了出事的屋子,倒是险中求安。”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此心理战术虽运用极其泛滥,却仍很好用,“今夜同几个兄弟喝酒,其中就有捕快。他临时被叫走,我方知桃花楼闹贼,就来凑个热闹。”

夏苏撇撇嘴,半信半疑。

赵青河看得出来,心想这丫头的眼力还是很好使的,再道,“谁知还真有黄雀在后。可惜,黄雀飞去,却不留一丝痕迹,无从得知他的身份意图。比起某个留烂摊子的夜行人,高明太多。”

夏苏的语气清淡凉凉,当她听不出他说她?

“谁说他不留痕迹?就算你看尽所有的名宝录也无用,不过纸上谈兵。”要说就点名,不必某某某。

赵青河自认一双眼明察秋毫,至少比眼前这姑娘强得多,但听她看出了名堂,当然惊讶,“是什么?”

“画。”夏苏答。

赵青河的脑海里浮现那间屋里的摆设,立刻找出来,“你说锦鸡捉蟋蟀那幅画?”他记得,却有何问题?

“那人把画换掉了。”说实话,夏苏挺佩服赵青河的记性,毕竟原本是一窍不通的家伙,“那幅画,在我进衣橱前还是宋徽宗的真迹,等我出了衣橱,真迹变成了仿笔。”

就这样。

而她必须要回屋睡觉,今晚累死了。

---------------------------------

这日,午时一过,夏苏就醒了。

因为晚上不做事,睡得比较早,所以白日里就容易醒。她穿好衣,梳着头,就听到门响,走到院里一瞧,泰婶正站内门边听人说话。

门外是赵六太太的管家陈婆子,“泰婶,你跑一趟也是一样的,谁不知青河少爷的院里你主内,一点小事,不必劳烦青河少爷亲去。青河少爷帮着赵大老爷办事,那可是大忙人。听说,库房的看护差事都要交给青河少爷了。要不怎么有一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泰婶不受好话,“我算什么主内,家里都是少爷说了算的。少爷这会儿不方便,我会转告,请他去六太太那儿,大事小事都跟他说吧。”

夏苏低眼一笑,想泰婶偷懒,如今赵青河回来了,就不肯再去应付那位小气抠门的六太太,横竖叫一回人就是要多付一回银子。

陈婆子却不容易打发,“青河少爷除了同姓,没有赵氏血统,又是尚未成家的男子,今日六太太和十姑娘一同主理家事,不太好相见。”

赵十娘是六太太长女。

“不好相见,才要改日见。”过去三个月同六太太打交道实属无奈,再有主子撑腰,泰婶挺直腰板说不。

陈婆子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苏娘去吧。”一道沉音稳声,寒凉,带笑,组合起来让人心惊让人安,就看人属于哪一边的。

泰婶回身,陈婆子就看到正廊正屋下站着的赵青河。

他身上披一袭青烟色的旧秋袍,坚硬的面庞,撑门框的身魄,隔那么远,陈婆子还能感觉他眼中的峭冷。

陈婆子暗忖,这位少爷从前有这么高大吗?那身板,随便披件旧袍子,就跟大将军似的,好不威武,而且五官还特别显俊。

府里最近盛传青河少爷变了样,有些大丫头提及他还脸红,看来不是空穴来风。不过,刚才泰婶说不方便,不是不在家,而是还在睡。这都晌午了,居然才起?

这种事当然轮不到陈婆子说,但笑着,道声青河少爷,这才转眼看向院中的姑娘。

陈婆子一向只和泰伯泰婶打交道,在这院子里见过夏苏一两回,都是一晃而过,当成普通丫头。现在仔细看,还是个很普通的丫头模样,旧衣旧裙,双平髻,没有簪子没有珠花,系了两根桃粉的发带。别无可圈可点,但肤白胜雪,吹弹欲破。

陈婆子其实不想带赵青河去,因六太太是其软怕硬的主,赵青河功夫了得,哪敢直接找他麻烦?

这会儿陈婆子听赵青河说让苏娘去,即便不知夏苏名,也猜这丫头就是苏娘,于是赶紧点头。

“家里头的琐碎事,还是由女子操心得好,泰婶也好,苏娘也好,只要能帮青河少爷做主管家的人就行。”

陈婆子又想得有些歪气,这不起眼的丫头该不会成赵青河的屋里人了吧?不然以前不见她出面。

赵青河冷漠的面庞就现一丝促狭真笑意,“婆子大可请六太太放心,苏娘若不能做主的事,谁也做不得主了。今日也罢,今后也罢,任何事都可找苏娘说。”

夏苏黛眉一扬,冲赵青河眯眼冷笑。

陈婆子越发觉得自己猜中了,心道穷少爷也只能配配穷丫头,再怎么变,还能变成贵公子不成。暗暗鄙夷着,脸上仍装笑。

“那就有劳苏娘跟婆子走一趟吧。”苏娘苏娘的,也不是丫头的名字,没准还是妾。

夏苏看看泰婶,想老人家六十多的岁数还要替不成器的主子担心,而自己一直躲在后头不露面。如今,赵青河都知道赚家用了,她自认比赵青河要省心懂事,又欠了泰伯泰婶数不清的关爱,总不能比他不过,担了就担了。

夏苏对怔忡的泰婶一笑,往门口走去。

赵青河却唤住已转身的陈婆子,“我忘了告诉婆子,苏娘是我妹妹,从前我娘对她爱护得紧,十指不沾阳春水。娘去世之后,我就只有这一个妹子,更是宠得她无法无天。眼看一日日成大姑娘了,再不学些家事,怕她找不到好婆家,所以今日狠狠心,让她进府里见六太太,能学些贤德出来。她要是耍小姐性子,还请六太太多担待。我平日忙,怕不能事后再说对不住,就此先一并打好招呼了。婆子要转告清楚。”

陈婆子让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

-----------------------------------------

最近天气好怪啊,冬天居然有26度。地球,撑住!亲们,加油!

第31片 名庭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