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这日,黄昏近晚,柳梢倒是长齐全了,月却好似一片新叶,柔弱垂在枝头。

西湖畔的涵画馆已下了门板,三月春好的后馆,花儿吐芳叶纷绿,平日人来人往,这时只有约客,正好一男一女。

应得一时好景,应不了诗中真意,二人正说一桩交易。

女子面貌清秀,谈吐颇有大家风范,只是装束朴素,甚至看得出家境困窘。

“家祖生平无他好,倾尽家财收藏古画,前些日子他过世,我才继承了开箱钥匙,一经整理,竟发现他将《溪山先生说墨笈》里江南卷中所提到的八幅画都集全了。溪山先生是北方鉴藏大家,见识广博,他用十年走遍大江南北,将遗落在民间的珍画记载了下来。因其中多数作品不为人知,此书一出版,就遭到了同行不少质疑,然,事实胜于明辨,好几幅说墨笈中的画作现世之后,经鉴藏大家和名画家们的认定,确为沧海遗珠。故而,越来越多人认可了此书。”

男子四五十,黑髯一把,几分文气,双目炯神,“卞姑娘说得极是,溪山先生这本说墨笈中的几幅画还被收入了皇宫,深受皇上喜爱,且高价征着上头的画作。若卞姑娘的祖父真收齐了江南卷,那可了不得,价值难估啊。”

女子叫卞茗珍,是祖籍淮西的书香世家之后。同很多的命运相似,卞家已没落,再无有才气的子孙,更因祖父挥霍而失了财源,为一日两餐就要犯愁。

“谁说不是呢。”卞茗珍这么道,却眉头舒展,神情悄愉,“本以为祖父散尽千金,父母又早亡,我要如何养活家中幼弟幼妹,不料老天有眼,祖父并未花光全部身家,还给子孙留着活路。”

“幸之,幸之。”男子姓方,涵画馆掌柜。

卞茗珍从竹管中倒出一卷画,轻轻铺展,“这是其中一幅,请方掌柜验看。”

方掌柜不但主理涵画馆的买卖来往,自少年起,就在书画铺子里当学徒,几十年浸润,看古画的眼光怎能不老辣。

眼前这幅《天山樵夫遇仙图》,落着李思训的章款,笔法细致秀劲,山水活泼跃动,唐风浓郁华丽,山中一角仙宫神秘典雅,楼阁,平栏,弯廊,长阶,松鹤,人物,无一不细,生动入神。

他可以一眼断定这是上好古画,却神色不动,目光丝毫不离画绢,足足看了两刻工夫。

溪山先生说墨笈中的每幅画都有小模图,方掌柜早已记得滚瓜烂熟。那些画多为私家藏品,除了溪山先生,无人知其下落,别说瞧不见真品,仿片也难造。今日,他头回见此画,却越瞧越笃定,确信是李思训无疑。

书画大家之作,能闻名天下,能流传后世,自然是因独到之处。

李思训父子为唐风表率,二人的笔法风格为后来者不断揣摩研深,干鉴师多年的方掌柜亦十分熟悉。

此画不闻于世,然而每笔中都可见李思训,甚至包括微不足道的那一点点小缺陷,也能辨认出李思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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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哈!

第118片 深铺二东

从起先的老谋深算,到这时的心涛汹涌,方掌柜脸上全然不动声色。

见货心喜不眼喜,方能谈价。

他抬起头来,仍是客客气气的表情,“卞姑娘,这画是古风,绢黄裱旧,乍眼瞧着,年代久远这点似乎是不错了。不过,到底是不是李思训之作,经我一人一双眼,还真不敢说。溪山先生是肯定见过真迹的,可咱也不可能千山万水请到他来鉴定。”

“我祖父不会收藏假画。”卞茗珍一调整坐姿,就显出局促不安了。

方掌柜瞧在眼里,心中却分明,穷得连下顿饭都不知在哪儿的卖家,最耗不起时间,也不可能拿到好价钱。

他不着急,等对方低声下气。

“卞姑娘可知苏州有多少造仿片的作坊吗?虽然良莠不齐,也有了不得的画匠,可与真品仿得一般无二。而溪山先生说墨笈上的画,一来无真迹流传市面,可凭空伪造,二来传世名家的作品较多,容易被人揣摩得透。你祖父说真,不算。我说真,也不算。实在难鉴得很。这么吧,我可当做质量上乘的古画收购,八幅画一一验看之后,给你纹银一千两。”

卞茗珍将画缓缓卷起,神情由局促转而倔强,“既然如此,我就不叨扰了。杭州书画铺子也不止涵画馆一家,若非你们目录册子上明价公道,我不会先考虑你们。”

这姑娘还有一股穷志气。

方掌柜暗道失策,但架子还得继续端,不然变成他理亏了,“多谢卞姑娘先想到了涵画馆。你如此诚意,我也不好让你失望而回,不如姑娘多给我几日,容我禀报东家之后,再由东家决定,如何?”

卞茗珍略为难,“得等几日才有回音?我家中揭不开锅了呢。”

方掌柜当即掏出一锭二两银,“卞姑娘,就当是涵画馆买了你这则消息,听到咱们回音前,请你别找其他画商。短则三日,长则五日,五日之后不找你,银子归你,画卖给谁都自便。”

卞茗珍高兴道,“果然找你们没错,方掌柜做买卖还重人情,解我燃眉之急,感激万分。若你东家想购我家的画,只要价钱还公道,比市面上叫价便宜一些,我也愿意卖给你们。”

方掌柜听了微汗,想这卞茗珍不傻,打听清楚才来的,而且恐怕不也能一直在画的真假上作文章,杭州书画商多呢。

想到这儿,他客气连连,将卞茗珍送出了后园的门。

等人走得瞧不见影,方掌柜关上门,当步走过花园长廊,进了一间宽敞的屋子,喊声二东家。

帘子一动,内里走出一人。

莲花步,扭腰肢,金缕锦绣的小靴,水漾芙蓉罗的百褶裙,收高了腰身,珠串宝石坠的腰带流苏,短春绿的合衫,灯笼袖,白襟染了芙蓉花瓣。

金枝牡丹压繁沉云髻,妇人容貌姣美,眼气轻佻,一张滟光薄唇,一抹妩媚笑天生,气质妖娆。

此妇,刚死丈夫,暂保留夫家姓,人称鲁七娘子,不过她这身装束,已看不出半点未亡人的样子了。

“何事?”她往主座一坐,翘脚喝茶,姿势撩人。

方掌柜眼不斜心不歪,将卞茗珍来卖画的事说了。

他知这妇人虽水性杨花,做正经事却从不耽误,心狠手辣,杀夫都不眨眼。

“那本什么书里说到的画很值钱?”

不管是古画还是古董,鲁七娘子只知道货要够稀罕才卖得出价钱。再说,无本生意做了这么些年,一般好货还看不上眼。

“溪山先生说墨笈上的画,都有明市基价。以卞姑娘今日拿来的那幅为例,明市起价为三千五百两,专为人收购的私商价码更高。书画本来也不按一套套卖,说墨笈却不同,皇宫一直高价在征。江南一卷八幅,曾喊过六万两。”方掌柜这时说来,行市在心,滔滔不绝。

“六万两?!”鲁七娘子先怔,再眯了眼,嘴角噙着冷笑,“墨汁莫非是金汁?画绢莫非是金镂?不过画些山山水水,有名无名,瞧着都差不多,怎能值了万两银?”

方掌柜不试图同牛讲牡丹为何价值千金的道理,只道,“请二东家与大东家商量一下,看这件事要怎么办?若是有意购入——”

鲁七娘子一摆手,“不用商量,从来只有我们赚钱的份,哪有倒贴银子的事?”

她眼神一瞬犀利,声色厉茬,“不如——照老规矩办。”

方掌柜眉眼不抬,“大东家已决心做正经买卖,不再用过去的规矩办事,二东家尽早习惯得好。要是二东家忙,我去禀了大东家也一样。”

她是二东家,他是掌柜,看似主从,其实地位齐平,一个管武事,一个管文事,大东家离了哪个都不行,故而他对她,能客气,也能不客气。

鲁七娘子自然清楚,娇声道,“哎呀你这老古板,我随口说说都不行,没有大东家发话,什么规矩我也不敢用啊。不过心疼咱们的血汗钱,换个楼啊地的,好歹实在,换几幅破画,光看不能用,万一转不了手,那么多银子打水漂了。”

方掌柜面皮不动,只动嘴,“大东家若想买入,我自会鉴定明白,同时将价钱压到最低,一万两摸到天了。而我干了这么些年,你何曾见过一件卖不出去的货?”

“这倒是。”鲁七娘子站起身,妖娆走到方掌柜身旁,伸手摩挲着他的肩头,整个人靠了上去,“方正,我又成寡妇了,这回嫁你可好?”

方掌柜腰板笔挺,什么话都没有,只是扫了她一眼,很轻,很淡。

鲁七娘子立刻拧身走开,羞恼骂道,“杀千刀的臭男人,肚里有点墨水就敢瞧不起我,不想想自己也只是条看门狗罢了。老娘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不过我这会儿还不惜得要你了。仔细一瞧,当年好看的斯文郎,已成了干瘪老东西,不但不中看,也不中用了吧。”

方掌柜任她谩骂,垂着眼皮子如老僧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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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完成!亲们晚安,么么!

第119片 撒网等鱼

方掌柜等鲁七娘子骂完才道,“我答应了卞姑娘,最迟五日就给她消息,你尽快同大东家说。”说罢,头也不回,走了。

鲁七娘子跌坐在椅子里,茫然半晌,眼中终于清明,艳唇复勾一丝妩媚笑意,也走出屋子去。

一园,春波不荡,心已死。

卞茗珍走出老远,回头已经瞧不见涵画馆了,心还怦怦怦慌张跳动。

西湖的春日,暖好明亮,祖父在世时,常常给她一些碎银子,她就换上男装,选湖边一家茶铺看书,一壶好茶一碟点心,半日辰光就过了。祖父兴许败家,然而他并非只对他自己大方,对无父母的孙子孙女们亦舍得花钱。

祖父一去,变卖所有偿清债务之后,从大宅子搬到小院子的卞茗珍,仍发现前头的日子不好过。

是人就要吃饭,院子再破也要交租,弟弟还要上学,而她连绣花都不会,光读书了。

祖父生前不拦,笑言书香之家自然出书香的小姐,要找能与她吟诗作对子的富贵郎君配。然而,卞家落至如此光景,有媒婆上门,也只是趁火打劫,帮色胚老财找美妾罢了。

如今搬至贫区数月余,媒婆倒是乖觉了,门前也清静了,家中米缸一粒米都无了。好在春日万物长,与小妹挖野菜土薯,一顿顿往下撑着,她却清楚,这样的日子也很快会数到头。

这不,有人付银子让她当骗子,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再回想刚搬家那会儿,邻里大婶大嫂热心分洗衣的活计给她,自己却骄傲拒绝的模样,真是可笑之极。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她若知行路这般艰难,必定早早起行,学些过日子的本事,还读什么书呢。

卞茗珍叹口气,忽闻耳边一声清咳,侧目瞧过就是一惊。

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戴顶破绒帽,大帽耳都盖不住那一脸污渍。

她连忙加快脚步,可乞丐嘻皮笑脸讨钱的声音一直不紧不慢跟着,令她浑身紧张。一着急,还选错了路,走上一条无人的小径。

她吓得跑了起来,没娘,也没小脚,自觉跑得挺快,但肩上一沉,看到乞丐乌黑的手爪,不禁大叫出声。

“卞姑娘,你眼神不好使,嗓门却挺大,比乌鸦还呱噪啊。”乞丐摘去帽子,咧开嘴,一口白牙。

卞茗珍呼吸急促,仔细看清乞丐的样貌,对那双狭细目记得尤为深刻,顿时松口气,“是你。”

“我一上来就自报家门了,你没听见?”乞丐拿袖子抹着脸上炭黑,自我嫌弃,心里暗骂某人无良,“你这姑娘看起来挺伶俐的,不会是聪明长相白木脑?那可惨,千万别把我交给你的事办砸了。”

卞茗珍已懂得为了生计忍耐,“没有办砸,都照你吩咐得所说所做,方掌柜让我等他大东家的决定,少则三日,多则五日,还给我二两银子,叫我暂时别找其他画商。”

她拿下背后竹筒,递过去,“董师爷,说好的银子呢?”

董乞丐,哦,不,董师爷没接,反手掏出一张银票,“这画既然是你要卖的,当然放你那儿,等事情了结,我再拿回去。”

连方掌柜给她银子的事都说,这姑娘实诚,可以继续合作。

“卞姑娘接了定钱,这事可就得做到底了,不能中途反悔。”

“我已说过,弟弟妹妹还小,我的命是绝不能丢的。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怕。”卞茗珍看清银票的数额,手微颤,很激动。

不管这事做得对不对,自己赚取的第一笔进项,远不止金钱上的意义。

“什么都不怕?”董师爷一条眉毛高抬,“那你刚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是怕,是小心。倒是师爷没有师爷样,我还想问问可有官家凭证,免得自己助纣为虐了呢。”卞茗珍的书其实也没白读,不过初逢家变,思绪尚混沌,需要适应适应。

董师爷自腰带里拔出一块牌子,在卞茗珍眼前晃来晃去,“敢情天下师爷都该长一个模样,真是笑话。再说,本师爷的样子怎么了?风流倜傥,貌若潘安,唇红齿白,从小到大,人人都夸长得俊,随便咧个嘴,能把姑娘们迷得不知东南西北——的样子。”

卞茗珍无话可说,直接捉住和主人同得瑟的牌子,一看,“苏州府衙?你不是说自己是杭州知府大人的师爷么?”

“我说我是知府大人的师爷。”不承认自己误导,董霖嬉笑,“哪个府衙的师爷,都是为朝廷当差。”

“那不一样,地方事地方管,杭州的案子理应由杭州官衙去查,你即便拿着官家牌子,也征不得我做事。”卞茗珍突然一股子倔劲上冲。

董霖却最不耐烦这些条条框框,面露嘲冷,“卞姑娘是女状元,正经书上的东西全知晓,让我重温一回地方治理规矩。不过,卞姑娘是读规矩的人,我却是做实事的人。行了,卞姑娘要是得了涵画馆的信儿,就来翎雁居找我,我会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做,你不要自作主张。不像师爷,就别喊师爷,我大名董霖,雨下林。”

他一说完,转身就走,大步流星,留下卞茗珍呆怔。

董霖自觉不是君子,是市井混徒,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赵青河再怎么嘲笑他,他仍初衷不改,在这个繁华已过的王朝,要以一份微薄绵力,为百姓留住一片沃地,哪怕自己,浊了一身。

熟眼的马车停在来时路口,董霖低咒一声,死小子算得贼准。

他趴上车窗,见赵青河笑得古怪,又挑眉又白眼,全无跟着笑的心情。

“笑个鸟。”他骂,“挑谁不成,偏挑个读书读呆的姑娘家,唧唧歪歪好不啰嗦。”

赵青河眼里促狭,“我笑你这身乞丐行头,你却唧唧歪歪说一个姑娘。书呆好啊,你正好读不进书,可以互帮互助,没准还能帮你考上举人,不必委屈当个没前途的末品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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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片 大志如梦

“我就爱当没前途的末品小官。”董霖跟自己赌气,却不耽误正事,“涵画馆让那姑娘等三至五日,咱等还是不等?”

赵青河笑意淡下,“你说呢?”

“不能等,杭州府去年开了七八家画铺子,一家等三五日,我们还回不回苏州了?依我看,找些人将卞姑娘手上有画的消息散播出去,不说得太明白,试探各方反应。”董霖有主张,不过赵青河俨然是查案的高手,让他不自觉就倚赖。

只是赵青河无给官府当差的大志。

他一直揪着这件事不放,皆因对方挑衅在先,又杀人不眨眼,出手即想取命,而他非常当心自己的命,如今还带着一家子,就更要积极进取。

对方赚饱了,杀够了,居然想收山?

不是没门,得给他等等。

“那就散播吧。”赵青河不负责任的语气。

“但林总捕顾不过来,单单涵画馆那两扇门,至少要派四个捕快轮守,如果每家画铺子都要盯着,把咱衙门的人都调来也不够。”董霖则必须负责。

“找你同道。”赵青河上眼下眼睨董霖,“集合全杭州的乞丐,每日包饭就感激涕零,再加份事后赏钱,还是比给官差的饷银便宜得多。”地方府衙由地方百姓来养,江南富庶,官差的饷银也高。

董霖直觉不可能,“扯淡,那群认钱不认人的家伙,嘴不牢靠,稍稍一勾什么都招,咱还干得成事?找人假扮乞丐还差不多,得是吃官粮的,与咱们一条心,人众——”他一拍窗框,乐嘿嘿,“找杭府镇将啊。”

赵青河正经着神色,“好主意,不愧是师爷。”

董霖狭眼眯成线,十分狐疑,“我想得到,你想不到?绝无可能!你小子故意不告诉我!”

“董师爷要装孙子,我不拦着。”赵青河自觉够义气,就是嘴上说不了好听的,“只提醒你一点小事项,那位卞姑娘的家也要盯紧。我要是贪她画的人,明里暗里都得确认真假,才会决定怎么动手。”

“若那帮家伙真得洗心革面了,走正道花银子好好做买卖,我们又当如何?”董霖问。

“不如何,不过各府文库里多一份无头公案,从此生灰。”解谜案,由时机决胜负,错过就渺茫。

这一点,赵青河比任何人都清楚,也不着急。

人心向善固然美好,可是做惯无本生意,看到珍货自然动心,又舍不得花大本钱,就忍痛干看着?

真要是这样,他就死心了,彻底改好的人应该不会再到他跟前挑事,一生可平静。

董霖却不想白白辛苦撒网,“让卞姑娘往高开价,逼得他们动邪心。”

感觉身后的姑娘翻了身,赵青河侧过身望去一眼,开始赶董霖,“你自己看着办,横竖我心里猜的都跟你说了。再奉送你一句,卞姑娘如果因此惨遭不测,你要多准备些抚恤金。她家弟弟妹妹几个来着?好歹给足,养得到他们独立。”

董霖骂声触霉头,眼里瞧见夏苏沉睡的白团子脸,陡然压低嗓门,“我住她家隔壁去,十二个时辰盯着,跟你盯你家妹子似的,总行了吧。”

他跳下车,又回头,咧嘴笑得恶质,“苏娘睡得不踏实啊,天也不热,额头怎能冒这么多汗?你盯也白盯。”

赵青河不甘示弱,“我白盯,你不白盯,赶快去,让我开开眼。”

董霖食指直直点向赵青河,好像说“你给我等着瞧”,高抬下巴,大摇大摆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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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醒来,夏苏睁眼侧望。

天青雨后牡丹纹的丝镂帐,隔不开一室华丽明辉。

香木隔架,沉红一角桌案,精雕细琢的金器银器玉器牙器,好似多不值钱,满眼皆见,随处都是。

屋里最贵重的,却是古画,墙上挂满,桌上铺展,地上滚落,连她的床架两边都垂了几幅。只有真品,只有名家,这里,除了她的仿作,再没有一卷师出无名。

她看得眼累,想再赖会儿床,却见架子那头的丹鹤衔香小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助眠的半支香,怎么也烧不过整晚。

慢慢起身,已无处心惊,床下都是画,找不到鞋,就赤足踩上青砖。

银粉的罗裙滑落垂地,仿佛瞬间铺开一层薄薄花雪。

襟边百花结一粒不松,双袖收窄至腕,也有长带子打了死扣,她将它们套进手指。从床脚捉来长衫,哪怕全身只露着手脸,她仍穿得十分仔细,不厌其烦,扣上几十粒玉珠子,这回连脖子都罩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