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湛立时敏锐地挑出了重点,杨廷不由瞥了他一眼。

原来这状告的,正是一个姓刘的后生,听闻身上还有个童生的功名,与官家沆瀣一气,鱼肉乡里,算得上是五毒俱全。刘生看中了他家孙女,要人送去做妾,那老丈人不肯,漂亮的孙女便被人强占了身子,第二日便悬梁去了。

老丈人求告无门,只得来京畿鸣冤。

状纸上白纸黑字,来龙去脉俱都写得一清二楚,容不得辩。

“不过是个童生,处置便处置了,又如何头疼了?”

“若只有个刘生便也罢了,奈何他有个嫡亲的伯父,正是户部林侍郎府中一个外院管事,也姓刘。”

宰相门前七品官,当年这刘生的童生名额都是刘管家亲去冀州托了话得的,有这么一重关系在,哪里告得赢?

那老丈人人老成精,知事不可为,将房子田地全卖了,换了银钱上几京畿来告状。

苏政见杨廷不吭声,不由道:“贤婿可是想到了解决法子?”

杨廷眉峰凌厉,挑起时,更显得格外的不近人情,他把玩着手中的瓷盏,没说话。

苏文湛却在那琢磨开了。

这事处理,可大可小。

想来京畿衙门也是在看上头风向,决意如何处理。

若往大里牵扯,如今的冀州牧自是要吃挂落,虽说只是其下一郡一个县府都算不上的乡下地方,可到底管教不力,致使治下出现这等让百姓寒心之事。

苏文湛从前也听过,如今的冀州牧,与敬王府有旧。

此其一,另一头还攀扯上了林侍郎,虽说只是一个外院管家,可里头有多少文章可做,谁也不知。

若往小里扯,不过又是一桩戏文里常见的欺男霸女之事了。

——也难怪衙门头疼,不知是该轻拿轻放,就此过去了,还是下重手往死里查。

杨廷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鄂国公,苏政被他那眼神看得心底发凉,险些以为自己被看穿了,只听那清清淡淡的声音在书房响起:

“这左侍郎做久了,也是没趣。

“岳父可要动一动?”

鄂国公登时说不出话来。

岫云杨郎,出云岫月,果是不同凡响。

不过三言两语,便猜出了自己心思。若能动了户部侍郎,他顶头上司补个缺,他也能往上提一提了。

杨廷一笑,竟有出云破月式的爽朗,他举杯相邀,苏政愣愣地碰了杯,“且拭目以待。”

那边苏令蛮还在发愁如何应了阿瑶的相求。

按说这事,她不该应了,毕竟牵涉到三家之事,可看着阿瑶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她难得心软。

以至出府时,一张脸跟苦瓜似的,捋一捋大约能捋出一斤的愁苦来。

杨廷半倚着马车,见小妇人半天不展眉,“蛮蛮,那边给你出难题了?”

苏令蛮见他,面上的愁苦去了些,再笑时,便显得格外谄媚。

可美人谄媚也依然是美人,腰间掐得极细,更显得胸脯鼓鼓,脸若桃花,讨好人时,甜滋滋的话便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掏。

杨廷心里早被这糖衣炮弹给攻陷了,偏面上还装的一本正经,似笑非笑道:

“你家阿瑶不死心?”

“夫君真真神算!”

苏令蛮装模作样地惊叹。

“你摆这副臭脸,不就是想让本王给你出出主意,分分忧?”杨廷一眼看穿她的鬼主意,苏令蛮讪讪道:“王爷的脑子要比阿蛮的好使些。”

“且等着吧,谢郎君这婚事,指不定成不了。”

杨廷嘴角的笑,神秘得极为可恶。

苏令蛮嘟了嘟嘴,“王爷这便不懂女人的心了。阿瑶只是想知道谢郎君心里有没有人,若有,可是她?”

“就那小丫头片子?”杨廷乐了,“成,正巧上回说到脍鱼宴,一月后正是桃花正盛时,爷给你办个宴,将人请来。”

“不过若办成了,阿蛮怎么酬谢爷?”

杨廷意有所指的话,让苏令蛮又觉得方舒缓了些的地方,又开始紧张了。

第180章 烟云事

杨廷也未曾想过, 自己竟然会有这般恶劣的一面。

换在从前,若有人对他道, 有一日他会低下头颅只为哄佳人一笑的话, 大约只能得到嗤之以鼻的一笑。

谁不知道岫云杨郎是雾里花、天上月,一枝可望不可即的高岭之花,得之偶尔垂顾已算是承天之幸。便如王二娘这等豪门世家出来的美娇娘, 不也没得着一个好么?

而如今马车里那个开怀大笑的二傻子,仿佛是另一个套着英俊皮囊的陌生人。

林木牵了缰绳,任马儿随着马车在这长街上慢悠悠地走, 嘴角弯着,心中不由想起从前那个少年老成的小郎君。

那时先夫人尚在,小郎君还是个喜娃娃,爱笑又淘气,笑时便漂亮得跟个瓷娃娃似的, 两只眼睛忽闪忽闪如天上的月牙儿, 谁都不舍得与他长时间生气。

阿娘常常道,“小郎君这聪明劲儿跟先夫人小时一模一样,是天上文曲星降世……”林木不大同意。

先夫人可不大聪明,被一个男人哄得团团转, 最后还钻了牛角尖丢了性命, 哪里有郎君半点的睿智?

是以,郎君最后会欢喜上苏二娘子,林木自忖还是能推断一点出来的。

苏二娘子是个与先夫人截然不同的女子,先夫人耽于情爱, 又苦于情爱,如一枝柔弱的菟丝花,没了攀援的铁木便活不下去。

苏二娘子却不然。

纵然她美得惊艳世人,可吸引郎君的,还是那骨子里的独立与烂漫自在的野性,给她一点水、一点光,便可以扎根下去、烂漫生长,她本身便是一棵枝冠繁茂的大树,倔强洒脱——

有爱,很好;没有,也成。

郎君过去不说,可自先夫人去世,便沉默了许多,没娘的孩子,吃得再好穿得再贵,可也是溪边飘零的浮萍,何况老爷又是那般一个人……

林木收回飘远的思绪,城门卫朝他露出了个谄媚的笑,验过令牌无误,连车队都没检查,径直从直行道放了过去。

一行车队如卷烟尘,不一会便行远了。

苏令蛮掀帘看向城门外另一条排得老长的队伍,不免想起前年来时的场景,她在马车上等了将近一个多时辰才让放行,而某人不过是一个照面便直接进去了。

杨廷听她描述,眸也未抬,显然已经习惯了这般的待遇:

“世上哪有事事公平?有人生来貌美如花,有人生来貌似无盐,高矮胖瘦、贫穷富贵,本就不公平。”

苏令蛮惘然道,“从前我也想过,为何事事不顺,阿爹不喜,又胖得讨人嫌,谁都能嘲讽上两句。甚至嫉妒过阿婉,毕竟她也与我一般,胖乎乎一团,却偏偏过得自在,爹娘宠爱——自怨自艾了一阵,后来便想明白了。”

这世道本就不公。

强行讲求公平,不过是自己去与自己过不去。小草有小草的过法,日子坏到底的时候,将自己当做一颗石头,闷着头便也就过去了。

杨廷眸光放软,摩挲着她发顶,思及头一回见她时的场景,喉头发涩,轻声道:

“都过去了。”

苏令蛮弯了弯嘴角。

马车一路行到了吴氏在城郊买的别庄,难得苏覃也在,四人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飨食,苏覃便被杨廷神神秘秘地拎去书房不知说些什么,吴氏感怀,没忍住又掉了几滴泪:

“阿蛮,阿娘没想到,”她道:“你们今日会来。”

苏令蛮也没想到。

她现在过继到了国公府一脉,回门自然也还是去国公府邸,没料到出了苏府杨廷竟提议再来这儿一趟,毕竟养育多年,按情理也该来瞧一趟。

对着这个在外人面前该叫“五婶娘”的亲生母亲,苏令蛮过去郁结了多年的怨怪突然淡了许多,不过两年,阿娘鬓角竟也生出了白发,渐渐生出了些老态。

“老家那,有什么消息过来么?”

吴氏自失一笑:“左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听了糟心。不听也罢。”

“阿娘不若便在这定居罢,反正理由都是现成的。阿覃现下在青山书院得了掌院先生青眼,又有王爷这层关系在,国子监廪生的资格是唾手可得,想来明年便能进了。族里也不好多计较什么。”

吴氏摇头,见苏令蛮还欲再劝,从袖中取了封信笺递给她,“你且看吧。”

苏令蛮一看,却是吃了一大惊。

“大舅舅……没了?缘何如此?为何之前不与我说?”

大舅舅正是年富力壮的年纪,怎会突然心梗而死?

吴氏为难道,“阿蛮正值新喜,阿娘怕惊了福气,便没告诉你。”

苏令蛮看下去,却见其内写道,镇表哥因着不举,后虽然行了,却到底心里有了阴影,竟学人家逛起了小倌馆,后更在府中正大光明地养起了兔儿爷,再不肯碰女子,大吵之下,大舅舅突发心梗而死。

吴家乱成一团之际,大姐姐自请和离,族中因着她守活寡了两年,也做主帮她退了亲。

“你便不来,再过上两日,阿娘也得回去一趟,不论如何,你大舅舅总还是好的,虽说有些私心,到底不坏。”吴氏见苏令蛮面露复杂,不由道:

“阿娘回了老家,正好帮你看着那边,就是阿覃这儿,就得有劳你这个姐姐平时多关照关照了。”

“阿娘放心。”

苏令蛮捏了捏眉心,这事若追究起来,终究还是她这“不举药”惹的祸,阴差阳错……一时心里窝得慌,大舅舅……

吴氏自然不晓得这里头有她掺和的一脚,见阿蛮这般神色,只当是伤怀了,道:

“你大舅舅身体一向康建,谁也不晓得竟会就这么去了,天意难测,阿蛮,也莫太过伤心。”

苏令蛮郁郁寡欢。

杨廷来时,便见到一个泄了气的新妇子,他捏了捏她腮帮子,低声道:“怎么了?”

苏令蛮将事情原委讲给他听,杨廷默了默,才道: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大舅舅当初儿子没教好,让他不仅没责任担当,后又忤逆不孝,才得了这么个苦果,阿蛮,你也不过是里边的一个受害人罢了。”

苏令蛮心里却不会因着这么一番劝诫开怀。

毕竟大舅舅幼时也是给过她一段快乐时光的,只是时光匆匆溜走,谁也没想到当初那个青葱少年郎,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

杨廷不欲见她伤神,转而提到了另一件事逗她开心,“冀州牧过阵子会回京述职,阿蛮你那个闺中密友……”他搓了搓额,想不起名字,“也要一道过来了。”

“王爷是说阿婉?”

杨廷哪儿会记得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名字,若非当初经常能看到她与阿蛮在一块,恐怕根本不会想得起,胡乱地点了头:“就是她。”

“真的?”

苏令蛮惊喜地瞪大了眼睛,杨廷点头,“真的。”

她直觉不大对,冀州牧三年一任,罗太守才去了两年,何况官员述职早在年前便结束了,怎会现在回来,而且还是携家带眷的,杨廷笑而不语,苏令蛮揪着他问,半天才将那刘生之事说了一遍。

“所以,阿婉他爹述职是假,是请罪来的?”

苏令蛮心里那点恻隐被担忧一冲,登时淡了许多,杨廷道:“这事里边缘头大着,冀州牧这位置许多人盯着,他回来得个先手,也免得太被动了。”

杨廷不欲将朝堂之事说得太明白,只隐晦道,苏令蛮见他神色,便也不再问,心里有点回过味来,富阳县之事,首罪在县令,继而是郡守,最后才到冀州牧,隔了三层,最多也不过一个失察之罪,绝不至伤筋动骨。

而且如若她没记错,罗太守该是阿廷这边的人,看其神色,应该是没甚大碍的。

心下一想通,神思便不由放到了罗婉儿身上:

“也不知阿婉如今瘦些了没?”

杨廷见她面色转了些过来,心下才舒了口气。哄人可当真是不大易,可他偏偏见不得眼前这人皱一皱眉,否则心里总像有根丝牵着不舒服。

城门下闸,长安早就宵禁了,两人便在吴氏这睡了一晚,第二日一道早又匆匆去了居士的百草庄。

“师兄。”

麇谷如今露着真容,苏令蛮总不大习惯,总觉得那个一笑脸皱如菊花的老居士才是真的,居士却没这自觉,下意识要去抚一抚阿蛮的脑袋,却被杨廷拎着移开了。

“信伯,别来无恙啊。”

麇谷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苏令蛮这下又觉得亲切了。

“怎么?还不能摸了?阿蛮再是你媳妇,也还是老子小师妹,跟亲闺女似的。”

两人孩子气地斗了几回嘴,苏令蛮顾左右而言他:“师傅呢?”

因着准备婚事的关系,有小两月没来百草庄了,这回来也算是另类的“回娘家”,居士吹着胡子道:“莫找了,师傅云游去了。”

结亲那日远远瞧了眼阿蛮,便闲云野鹤似的放了句话,人先走了。

“对了,阿蛮,师傅给你留了样东西,”麇谷似想起什么,说风就是雨地跑走了,不一会又从屋中取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锦盒过来,见杨廷那眼睛斜他,道:

“看什么看?没你的份!”

第181章 情缱绻

杨廷嗤地一笑, “阿蛮与我夫妻一体,哪分你的我的?”

麇谷被他不要脸的劲酸倒, 一把将盒子塞到苏令蛮怀里, 赶人:“走,走,带着你家这二皮脸走!”

苏令蛮第一回 在麇谷这得了这待遇, 上马车之时还有些怨怪,杨廷手枕在壁上,“信伯不过是……触景生情罢了。”

苏令蛮顿了顿, 握着锦盒的手紧了紧,蒋师姐失望远走,居士便在这百草园等,他们两人这一生……

好似又颠了个个儿。

以前是蒋师姐盼他回头,如今却换了居士, 守着这百草庄, 再不出长安。谁都知道,麇谷居士那不医妇人的规矩破了,若碰上合眼的,也肯出手了。

苏令蛮正想着, 手却被一股温柔握住了, 杨廷认真地看着她,“阿蛮,你我之间,万不可如此。”

苏令蛮莞尔一笑, “阿廷,你这性子,与居士可不同。”

论霸道,居士可没他一成。

去岁时,她便感受得分外明显,自订了亲,但凡哪个郎君有倾慕之意,他便要想法子整上一整,虽说俱是些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杨廷点头,“是极,若换作是本王,见了那场景,必是先把奸夫打死算完。”

苏令蛮:“……”

到得府中,杨廷便去了外书房,孙氏取了对牌、账簿子来交接,一个着意交好,一个恭谦有度,两厢都对对方印象不差,不一会便其乐融融起来。

侯府人口简单,连苏令蛮在那,不过两个正经主子,下人连着苏令蛮陪房在内,洒扫、厨房、采办等处统共六十七人,比起动辄几百人不止的人家,实在是省心。

不过半日,便将人都理全了。

各处管事、下仆,清一色的男儿,偶尔几个粗使丫鬟婆子,也都是老老实实的模样,苏令蛮一时还看不出好歹来,便先维持了原样,两家陪房则一个派去了厨房,一个派去了采办,当着副手,毕竟一个是入口之物,一个是银钱往来,孙氏一直笑眯眯地看着,并未提出异议。

杨廷回来时,见苏令蛮拿了本账簿子在那噼里啪啦地打,心下惊奇,“阿蛮这算盘用得不差。”

“阿娘在定州时,便教过了的。”

说起来,大家女子也是大不易,不仅容颜德工要好,还得会管家理事,少时学到大,到了夫家管家理事也便罢了,还得贤惠大肚能容,帮着开枝散叶,做不到,便是一顶“不贤”的帽子扣下来,从前吴氏便是如此。

杨廷趴着看了会,见她打个没完,一把俯身搂了人起来丢到床上,道:“得省了你这双好眼。”

半压在人身上,偏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只凤眸微挑,透出一丝旖旎来,手指轻轻触着底下那双宜喜宜嗔的剪水眸,苏令蛮半睁着眼看他,手一弯,便绕着他脖子道:

“王爷,今天恐怕不成。”

她拿唇凑着他耳朵吐气,舌尖轻轻舔了下白玉似的耳垂,继而是削薄凌厉的唇角,直到身上人粗喘着气,有股劲上来,才促狭地道:

“阿蛮小日子来了。”

杨廷放在她腰间的手僵了僵,“当真?”算算日子是差不多。

苏令蛮回了他一个眼神。

杨廷嘴唇抿了抿,两腮因用力露出一点漩来,似冰若雪般的双眸难得露出点可怜来,手捏着她纤细的僵了半晌,才颓然躺下。